首页 -> 2007年第5期
骨灰
作者:〔美国〕柯里斯蒂娜·恩里克斯/作 陈广兴/译
我的心在沸腾——一切都在爆炸,都在燃烧——我竭力克制不要说话,因为我知道只要一说话,我就会哭出来。
阿曼德叫那个女人在拐角处等他。你一眼就可以看出她不习惯于听别人的指挥,特别不习惯于听他的指挥。但她还是照做了。
我想不管怎样我最终都会离开他,说不定任何人都已经预料到了今天这一刻,说不定我一直都很清楚我们肯定要分手。但想到这些并不能使我好受一点。
我们在太阳光下都乜斜着眼睛,对峙而视。他的肤色很浅——在这个国家里,他的肤色算得上是太白了——亮晶晶地流着汗。我禁不住想曾几何时他对我很好。我等他说话,但他没说。站在那儿,我感觉虚飘飘的,好像都不敢肯定鞋底是否还挨着人行道。
“我母亲是家里惟一喜欢你的人,”我最后说。只是一个小小的冲动——想刺伤他,因为他已经刺伤了我——但我一点都不在乎。
他的表情就像我搧了他一巴掌。“你母亲?”
我从地上抓起我的包,走开了。
我听见他拖着脚在后面跟了几步,然后停住了。
“那你呢?”他喊着问。“难道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
真让人伤心。因为我的答案是:“是,我喜欢过。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喜欢过。”但那时候我不能这样说。我只有离去了。
母亲的葬礼是葬礼应有的样子。我亲了一百个脸颊,听了一百个故事,每个故事都证明我母亲多么了不起。每个人都问阿曼德哪去了,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我不想说这事。杰诺在报纸上登了讣告。他看起来非常糟糕,鼻子红红的,眼睛肿得像两个桃子。赞尼亚穿着长袖白裙,和他寸步不离,她的胳膊一直勾着他的胳膊。父亲坐在前排,我朝他挥挥手,因为我不敢确定他是否认为我应该拥抱他。
在葬礼过程的当中,杰诺跑过来问我怎么样。
“我没事,”我告诉他。
“肯定没事?”
“肯定没事。”但其实我一点也不肯定。
当轮到我的时候,我走上前去向她道别。我记得我姥姥去世以后,我抓着妈妈的手,从教堂的过道向前走去。当时我五岁。在我的记忆中,教堂里的其他人都是模模糊糊的,像水彩画一样。我和母亲走到棺材跟前,可以看见姥姥的脸——涂了粉,很安详。我非常想摸摸她;我站在那儿一直都在想这样做,但我不知道他们让不让我做。我才不想因为摸她而引起争吵,而杰诺事后肯定会因此而大肆斥责我。那天下午,我问母亲我是不是当时可以这样做。她说当然可以。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非常后悔当初没有摸一下。
现在没有棺材了,只有放在小桌上的金色骨灰盒。我该怎么办?把手伸进去?骨灰盒旁边是母亲的照片,支在架子上。照片是黑白的,线条很柔和,光线很模糊。照片上的她太年轻了,我都认不出来。我都在疑惑我是不是她的女儿,照片上的她是不是我在街上随便碰到的一个女人,我曾经喜欢过她吗?但这样想很愚蠢,因为我当然喜欢过她。我当然任何时候都喜欢她。
我跟母亲告完别以后,在爸爸身边坐下了。他在微笑。他消瘦修长的手指弯曲着放在腿上,他看起来就像天边的一朵云彩,轻松自在,好像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你怎么样?”我问。我现在感觉不到往常跟他在一起时恼火的感觉。
“我尽力抢救她了,”他侧着身子低声说。
“我知道,爸爸,”我说。
“但人就是没有能力互相挽救。”
“对不起,”我告诉他,因为我想不起别的话可以说。
他点点头。“也没什么可以说对不起的。”
“那好吧,”我说,他拍了拍我的膝盖。
后来,是我拿着骨灰盒。杰诺曾经说过,毋庸置疑,应该把骨灰盒保存在他的家里,但在我心目中,不是我而是由别的任何人保存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事。
抱着骨灰盒,我打车直接到海湾,途中经过广告牌、铁丝围栏,杂草丛生的荒地上点缀着细小的野花,一个个小火堆在上面燃烧着,还经过一些破旧的房屋和易断的棕榈树。
到达海湾后,我给司机付了车费。司机长着一张严肃的脸,他只是点点头,然后开车驶入渐渐降临的夜色中去了。我抱着骨灰盒走到岩石边,坐下来,把它放在我身边。我揭开盖子,把手伸进去,让手指尖触着骨灰。然后我合上盖子。我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岩石上聚集的潮气逐渐浸湿了我的屁股,我凝视着我能够看见的一切。
(特约编辑 孟 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