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蒋锡夔:寂寞长跑
作者:佚名
组里没有一个人说我是错的
蒋锡夔回国后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化学所工作。20世纪50年代末,由于西方国家对我国的封锁,许多军用物资被列为禁运品,而在这批禁运物资的名单中,氟橡胶列在第一位。那时氟橡胶是国防军工和国民经济建设中许多行业急需的新材料,而我国在这方面的研究还是一片空白,于是这个任务落在了蒋锡夔身上。1959年4月,蒋锡夔合成出我国第一块氟橡胶——氟橡胶1号。之后不久他又被调到中国科学院上海有机化学研究所。正当他准备在这里开展自己感兴趣的基础研究时,“文化大革命”爆发了,蒋锡夔跟当时的许多知识分子一样,受到了冲击。
1968年,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蒋锡夔遭到批斗。当时许多一起被批斗的人都不堪折磨,只好承认自己是特务,但只有蒋锡夔一人坚决不承认。无奈之下,工宣队甚至威胁,要将他怀孕临产的妻子叫来,陪他一起接受批斗。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蒋锡夔始终都没承认这莫须有的特务身份。
蒋锡夔:在那个时候我宁愿去死也不承认自己是特务。孩子生下长大后,我跟这个小儿子说,一个人要坚持自己的信仰,必要的时候要把自己的生命拿出来。“忠”字是不能随便用的,一个人有忠心的话,除非他是为这个信念而死,那才谈得上是“忠”,不然的话就不算什么。我跟我儿子说,我最骄傲的就是这一点。
在“文化大革命”中,蒋锡夔坚持住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人格尊严和道德底线,而且对自己一直钟爱的基础科学研究也同样坚定不移。
蒋锡夔:后来不是又批林批孔吗?我是唯一一个不给出路的人。后来上面找我谈话,谈了两三个钟头,就是要我承认做基础研究是不对的。那也是我很骄傲的一件事,我说我做的就是对的,随便你怎么说。但我最骄傲的是,我那个小组里没有一个人说我是错的,没有一个人讲我的缺点。
记者:历史证明,您当时的坚持的确是对的。
蒋锡夔:那还得有勇气,我本来是准备死的。
不过他这个组是没钱的
1978年,有机所成立物理有机实验室,蒋锡夔担任室主任,之后由他牵头的“有机分子簇集和自由基化学”课题组正式成立。当时的科研条件非常简陋,小组成员们从撬地板开始,自己动手建起了一个实验室,在里面一待就是20年。
计国桢研究员当时是课题组的副组长,也是课题组除蒋锡夔之外唯一一位还留在所里的人。

记者:你们最主要的工作都是在这个实验室完成的?
计国桢:是的,在501室。我们自由基自旋离域参数的工作主要是在这里完成的。有一次我们组有个同事做实验的时候爆炸,我们正好都在507开会,一下炸开来,把两扇门都炸破了。有个实验室还被火烧过,里面整个小间都被烧掉了,还炸了一个钢带,轰出去,炸到外面,当时幸好我们都在开会。
2005年,新的实验楼盖好后,蒋锡夔的办公室才搬离了旧楼。那些残留的设备曾经见证了他们20年的坚持和不易——水门汀地板、漏风的窗户、没有空调的房间、因仪器老化而引起的火灾的痕迹等等。除了设备简陋之外,他们的科研经费也极其紧张。在这20年里,前后参与过课题研究的人数达54人,但经费却总共只有286万。
记者:很不可思议,一年才十几万块钱。
蒋锡夔:所以说,我们是穷光蛋。
记者:那怎么做下来的呢?
蒋锡夔:有时候我们没有仪器,我就到佟振合那里去借。
中科院理化技术研究所的佟振合院士是我国光化学领域著名的科学家,也是蒋锡夔交往多年的好友。从1985年开始,几乎每年都有蒋锡夔的学生到北京来借用设备做实验。
佟振合:比如说,买一台荧光仪器怎么也要二三十万,买一台吸收光谱的仪器也得要二三十万。如果你要从光谱上来研究疏水亲脂作用的话,那至少这两台仪器是不可少的。如果让他那个组拿出四十万,我估计当时不光是他,许多科学家都是没有这个能力的。而在我们所里因为光化学算是一个很大的领域,大概有一百多个人搞光化学,共用那么两台仪器。所以凡是他的学生来了都在我这个地方用仪器,我都要看着他们做实验。
其实对蒋锡夔来说,克服实验条件的艰苦和经费上的困难并不难,难的是形形色色的物质诱惑无所不在。他们研究的课题属于物理有机化学中最基础的领域,这就意味着,他们在研究中除了体验发现的快乐之外,短期内研究成果不可能直接与生产应用挂钩,无法直接产生经济价值。作为课题组负责人,蒋锡夔所承受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李方琳(课题组成员):那个时候,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所里的经费很少,研究人员的奖金也很少。当时我们所里就有不少人、研究组去接一些外国的所谓合同研究,就是给外国提供一些样品,做完后他们给一些钱,这样的话大家年终能分点奖金。在所里很多组都采取了这个办法,唯独蒋先生就是坚决不沾。他这一点非常让人钦佩,而且他认为第二职业是祸国殃民,做为一个科研人员,全力以赴做一个事情都未必做得好,还有什么精力去干这些事?所以他顶的压力确实很大。年终的时候,有的课题组可以分得几千块奖金,连研究生都可以拿到1000块钱奖金,这笔钱在当时是很多的。他们来跟我炫耀说,李老师,我们今年有钱了!可是蒋先生组里头,老老小小,上上下下,73元。人家都有钱,他没钱。所以后来研究生选导师的时候,我们介绍情况时最后总是加上一句:不过他这个组是没钱的。
追求真理,就是科学的目的
“我们决不能说:‘这条定律是正确的,因为它是爱因斯坦说的。’我们只能说:‘爱因斯坦所说的这条定律是正确的,因为它已被某某、某某等科学家的实验所证明’。” 蒋锡夔自己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不管经济压力多大、实验条件多苦,蒋锡夔对每次实验操作的规范、对数据准确性的要求都严格得近乎苛刻。蒋锡夔要求每个学生得出的实验数据都必须得到他人的验证后才能发表,每项实验测试的误差必须控制在最小范围之内。
上海交通大学化学系教授赵成学是蒋锡夔带的第一个研究生,至今他仍记得当年自己做实验时,因为一次不规范的操作而受到了老师严厉的批评。
赵成学:他说你为什么违反操作规程,不加干冰的冷阱就来抽你的样品?用油泵来抽这个样品?我们只有这一个油泵,它的性能是0.01毫米的汞柱的压力。你把它搞坏了后,我们还怎么用?实际上那个油泵也坏不了,那个样品的量是很少的。但是确实按照操作规程,这是不应该的。
正是靠着这种一丝不苟的科研态度和创新独到的科学眼光,蒋锡夔带领着课题组在物理有机化学前沿领域做出了一系列被国际化学界公认的突破性成果。他们的这些研究成果被认为与导致宇宙间生命形成的某种基本作用力有关,在生命过程中也和人类的疾病、衰老等息息相关。此外,这一成果还有可能为治疗动脉粥样硬化等疾病开辟新的道路。
计国桢:以前我们所的党委书记边伯明有一个说法,他说科学研究需要一个团队,需要各个方面的人。他就拿打兔子做了一个比方,他说要有指兔子的人,要有打兔子的人,还有捡兔子的人。指兔子的人要知道什么地方有兔子,打兔子的人要想办法把它打到,然后捡兔子的人想办法把那个兔子拿到手。蒋先生实际上起到的就是指兔子的作用。
其实,在这个历时20年的课题组里,“指兔子”的蒋锡夔似乎更多地是大家的一个精神支柱。在浮躁现实的社会风气下,他严谨的科研态度和独特的人格魅力深深地感染着周围的人,同时他也用自己20年默默无闻的研究告诉着人们基础科学有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