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雁翎刀
作者:安云儿
秦若九呆呆地怔住了,说不出话来。
门外有一棵老槐树,没有千年也有几百年了。树干虽然早已很苍老不堪,枝叶却仍很茂盛,每一个枝丫都极力伸向天空。任何站在它下面的人,都顿时能感觉到时间的长久,岁月的悠远,以及人类自身的渺小。只是那棵树上却怎么能藏人?
大伯母此时也走回来了,看到屋内被翻乱的样子,呆立在那里,露出了悲愤不已的神色。大伯已抽完了烟,站起来,看看大伯母,轻声道:“你把屋里收拾一下吧。”大伯母道:“小鬼子太欺负人了!”大伯沉声道:“鬼子今天又杀害了我们四个人。”
大伯的话又使秦若九想起了鬼子今天杀人时,那残忍的情形,他一握拳,咬牙道:“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那个山田秀夫,叫他尝尝我们秦家雁翎刀的滋味。”
大伯在脚底上弹了弹烟灰,放下烟锅,向外面看了一眼,道:“你到外边去看看,鬼子该不会又回来吧?小鬼子狡猾得很,别让他杀个回马枪来。”
秦若九什么话也没说,就走出去了。他心想必须得看仔细一些,他一直走出很远,村里没有鬼子,村边没有鬼子,村外也没有鬼子。鬼子真的回去了。秦若九的心里踏实许多,忙往回走,但他心中一直在琢磨大伯的话是不是真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在树上?
秦若九如风一般地跑回来,他想要看个究竟。在门口,他已迫不及待地叫起来道:“鬼子走了!”但他一跑进屋内,蓦地又怔住了。只见那人已经坐在炕上,眨着一双乌黑的眼睛在对他微笑。
秦若九这时才细细打量他,只见他三十几岁的年纪,身体很壮实,大概是多日野外生活的缘故,脸膛黑红,眼睛却熠熠闪光。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给换过了,他穿的是大伯的衣衫。一条胳膊却还用布带缠着。
看到他进来,那人对他称谢道:“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
秦若九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又看了看大伯,大伯脸上很平静。秦若九暗暗有些脸红了,要说救他,这全都是大伯的功劳,他又干了些什么呢?
秦若九猛地想起来,扭头看了看门外的树,道:“大伯,他真在树上吗?”大伯还没有开口,那人笑笑道:“真的,我真的就在树上。”秦若九瞪着大伯道:“你怎么会想起把他放到树上?”
大伯笑了一下,竟似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是昨天晚上偶然注意到的。谁想着今天就用上了。”秦若九仍不放心地说道:“你不怕那里会有危险吗?那地方太显眼了!”大伯看了看那棵树,笑了笑道:“那地方显眼吗?”
秦若九叫道:“怎么能不显眼,一进门,一眼就会看到的!”
那人替大伯道:“越是显眼的地方,敌人越是想不到。”他又笑起来,道:“鬼子怎么会想到,他们从我脚下过,我在他们头上住呢?”
秦若九又道:“那鬼子搜查的时候,你不害怕吗?我站在谷场上,紧张得都要叫出声来了。”大伯道:“害怕,我怎能不害怕?我真害怕当时拿不稳,被鬼子看出来。这些年,我一直在试着想要学先祖沉稳一些,再沉稳一些,可还是不行,一遇事就心慌。先祖那沉稳若石的本事,我恐怕是学不来了。”
听着大伯的话,秦若九蓦地又想起了大伯曾说过的话:一个要成事的男人,一定要沉稳,要能沉得住气。难道大伯还算是不够沉稳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什么样的表现,才能算得上是叫沉稳呢?秦若九想不下去了。
六 送客
黑夜来临了。天空突然阴云密布,一颗星也没有,天地间一片黑暗。远处还隐隐有雷声传来。
村里却非常寂静,空空落落的,一个人影子也看不到。由于日本人的残忍凶暴,加之今天又杀了这么多人,天刚一黑,家家就都早早关了门,呆在了屋里。满村中听不见一声狗叫,也没有一个孩子吵嚷。就如同没有人烟一样荒凉、破败。
大伯的屋中燃着昏暗的油灯。大伯抽着烟,沉思一会儿,抬头道:“你最好能再呆一天,只一天也行。鬼子现在正四处搜查,风声这样紧,你出去万一被鬼子碰上咋办?”
那人摇头,道:“不行,我等不了啦,必须得走。”
秦若九瞪着他,惊讶道:“你身上还有这么重的伤,怎么走?”
那人却挥了一下胳膊,一笑,赞道:“你们给我上的这治伤药,可真是天下一绝,你看我这伤都好了一半了,早已不碍事了。我已能走了。”
大伯道:“那都是先祖留下的一点儿手艺。可惜,早早没有多炮制一些,现在,已没法弄了。不然,给你带一些。”
那人道:“你不必太客气,这已经够麻烦你们了。我必须得趁着今晚天黑,一定要赶出去。我手中这重要情报,一定要按时送到。”
秦若九道:“再重要,迟一天两天,总可以么?你这伤还得休养。”
那人摇摇头道:“一天也不能迟。日本鬼子最近连续大扫荡了几次,八路军同他们展开了几次大战,很多同志都受了伤。狡猾的日本鬼子,将城里所有药铺的药品,都收归起来,放入了他们据点,对我军实行残酷封锁。眼下,我军药品非常短缺,山上许多同志,因为没有药物治疗,伤口在一天一天恶化,只能用盐水消毒,形势非常危急。因此,必须要搞到药品,帮助八路军渡过难关。地下党派出几名同志,潜入到鬼子的据点去打探,终于摸清了他们藏药的地点。可是,又得知,鬼子要把这些药品运到别处去。为了在鬼子运走之前,将药搞到手,必须尽快采取行动,袭击药库。我身上有鬼子药品库的位置图,以及他们兵力部署情况图。这份情报必须马上送到,不然,就晚了。”
秦若九听到这里,不禁暗吸了一口冷气。原来他身上竟肩负着如此重大的责任!他怔怔地看了看他,心中暗想,看来他今晚确实得走,而且,还得要安全地走出去。可是能走出去吗?
大伯一直没有吭声,直到将一锅烟全都抽完了,才静静地说道:“那就走。”
秦若九道:“怎么走?鬼子搜查那么紧,走得了吗?”
大伯抬起头来,看看他,脸上的神色很平静,冲那人道:“我送你走。一定将你平安送出去。”
那人一听,忙道:“不用了,那会给你带来很大的危险,我自己能行。省得我走后,鬼子又来给你们找麻烦。”
大伯道:“一家人还说两家话么?再说,河北雁翎刀什么时候怕过麻烦?”
大伯说罢,走到门外,向天空望了一眼。只见四下里黑沉沉的,蓦然有一阵沉闷的雷声传来,更增添了几分压抑。大伯走回屋里,转身取出了那柄本在秦若九家珍藏的雁翎刀,用手摸了摸刀刃,没有说话。那刀刃闪着寒光,依然锋利无比。
那人下了炕,在地上走了两步,从身上摸出一把盒子枪来,拉开看了看,又看看大伯手中的刀,叹口气道:“可惜,没有子弹了。”
大伯一听,蓦地想起什么来,道:“你等等。”说罢,便转身出去了。
秦若九不明白大伯要去干什么,等了一会儿,只见他竟扛来了三条长枪,往地上一放,道:“这个怎么样?能对付么?”
秦若九猛地骇了一跳,惊道:“大伯,这……这哪儿来的?”
大伯一笑,道:“那晚在鬼子手里弄的。拿回来没处放,就想到了那棵大树,想藏到那上面去。一上去却发现了一个好地方,那棵槐树叉中间枯了一个洞,又大又深,里面能躺下两三个人,不上树,下边根本什么也看不到。不然,我怎么会在那里藏咱们的同志。”
秦若九这才明白,大伯是怎么会将那人藏到那棵大树上去的,原来如此。心中却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那人一见登时大喜,一把抓起一枝枪来,在手里哗啦两下,兴奋地赞道:“不错,全新的。”大伯笑道:“全带上,正好交给同志们多打鬼子。”那人笑道:“那我就替同志们谢谢你了。”秦若九瞧着,不禁笑出了声来。
大伯将枪都背起来,又紧握了雁翎刀,道:“走吧。”一语未毕,大伯和那人一闪身,已消失在黑暗里了。
好一会儿,秦若九和大伯母都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坐着。他们都在为大伯和那人的安危担心。打从那位同志说要走那一刻起,大伯母就一直静坐在一旁,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她知道这会儿,他们男人有重要的事要谈,没有她说话的份儿,她便一直没有吱声。直到大伯和那人起身要走了,她才叮咛了几声。此时,只剩了秦若九和她两个人了,她又不出声了。
外面,雷声一声比一声紧地响过来,霎时,又狂风大作。一股风猛地吹进屋,连灯都吹灭了。屋里一下陷入了黑暗中。
谁也没去点灯,他们就在这黑暗中静坐着。过了许久,大伯母轻声道:“也不知他们路上安全么,会不会遇到麻烦?看样子要下雨,每回一下雨,你大伯的腰都要疼。”
秦若九安慰道:“安全,一定安全,大伯那样小心,一定会没事的。”
大伯母道:“只要没事就好。”她说罢,便不再出声。
秦若九也再没有说话,只这样静坐着。他们在等大伯回来。
那天却没有下雨,雷声后来也隐隐远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外边忽然吠声大作,还有吵嚷声和吆喝声传来。大伯母一惊,一把抓住秦若九的手腕,秦若九蓦地跳了起来,急向外面瞧去。但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心中暗叫了一声:“糟了,可能出事了。”就想到院外边去看看,便在这时,大门里忽地跃进一人来,那人一进来就将门关上了。那粗粗的喘息声,很远都能听得见。
秦若九忙道:“大伯,你回来了。出什么事了?”
大伯喘息着道:“鬼子……追过来了。”
秦若九惊道:“那位同志……”
大伯道:“送出去了。”
大伯母已点着了灯,灯光下,只见大伯手握雁翎刀,浑身上下早已被鲜血染红,脸上都溅满了血,整个儿就成了一个血人。那样子十分吓人。秦若九蓦地骇了一跳,惊叫道:“大伯,你受伤了么?身上这么多血!”
大伯道:“被鬼子打中了,也有鬼子的血。”看一下大伯母,忙道:“快吹了灯,别点它。给我找件衣服来,赶快换上。”
大伯母忙去找衣服了。秦若九呆立屋中,一时却不知道做什么了。这时,鬼子的叫喊声已传来了。他们已越来越近了。秦若九注视着黑暗中的大伯,忽地道:“大伯,快将刀给我。”
大伯将刀递给他,道:“快拿去藏好了。”
秦若九拿起刀没有去藏,却忽地拉开门,跑了出去。大伯一愣,待要喊他时,他已经跑到院外的黑暗中去了。秦若九刚一出来,就见几束手电光晃来晃去,几个人影已朝这边追来了。借着手电光,秦若九看得清楚,那正是日本鬼子,狗日的来追大伯了!
秦若九一咬牙,大喊了一声,道:“狗日的,来吧!我跟你们拼了!”就猛地转身朝远处跑去。
鬼子立刻就向他追了过来。秦若九没有跑出几步,就被对方包围了。八九枝黑洞洞的枪口,一齐对准了他。
七 较量
曙光如期而至,淡淡斜阳已挂上了树梢。日本人的据点里,鬼子兵们荷枪实弹地站成了几排,紧紧包围着秦若九。秦若九被五花大绑着,身上破了几道口子,他的雁翎刀已被夺了下来,放在他身边。刀上的血迹已然还在,暗红暗红的,早已凝固。
山田秀夫手握军刀,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他恨不得立刻就想一刀劈了这个年轻人。他瞪视着秦若九,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终于怒道:“八嘎!你的杀大日本皇军的,良心的坏了坏了的有!”
秦若九看着这个杀害了乌云,又屠杀了那么多乡亲的凶手,真狠不能立刻上去手刃了他,但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他蔑视他一下,道:“我就是要杀你们这些日本鬼子,我真恨不能杀光你们这些日本鬼子才痛快。”
山田秀夫一挥手,“啪”的一声,打了秦若九一耳光子,恼羞成怒地吼道:“你的,八路的干活,统统的死了死了的有!你的知道?”
秦若九怒声道:“爷爷就是八路的干活!爷爷就想杀光了你们这帮狗日的!谁叫你们跑到我们中国来作恶?”
山田秀夫那圆圆的小眼睛里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忽地双拳一抱,照着秦若九的肚子猛擂了一拳,秦若九防备不及,一下被打得跌倒在地,山田秀夫恶声道:“会有你好受的!”
正在这时,只听有人道:“山田君,不得无礼,怎么能这样?”
山田秀夫猛一回头,只见高桥大佐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站在身边。山田秀夫忙一个立正,道:“嗨!”见高桥大佐直视着秦若九,便一指他道:“大佐阁下,就是他,就是这个人杀了大日本皇军的干活!将他快快的枪毙!”
高桥一摆手,阻止了山田秀夫说话,沉声道:“松绑。”
山田秀夫猛地吃了一惊,不解地瞪着高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道:“给他……松绑?”
高桥道:“是的,松绑。”
山田秀夫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为什么居然还要给他松绑,但他还是执行了命令,给秦若九松开绑绳。一边松一边恶狠狠地瞪着他。秦若九高昂着头,并不去看他。
高桥双手拄着军刀,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道:“我叫高桥一郎,对你们中国刀法很是佩服,你的说说,叫什么名字?”
秦若九仔细看了看他,他现在才知道,面前这个看起来有些文静的人,竟就是日本军驻这里的最高长官,他朗声道:“告诉你,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名叫秦若九。”
高桥道:“你叫秦若九?这么说,你会使中国刀法?”秦若九道:“我当然会,雁翎刀便是我家先祖所传。”高桥道:“雁翎刀?”他低头看看秦若九身边那柄还带着血迹的刀,又道:“这就是雁翎刀?”秦若九道:“是的,这便是雁翎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