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窒息

作者:夏树静子




  “这是给小弓的礼物。”
  我的呼吸几乎要停止。
  “那是什么?”
  “洋娃娃,高级的意大利制品。”
  “哎呀,为什么买这么贵的东西……”
  “不是,很久以前课长送的。”
  丈夫笑起来眼尾就挤出皱纹。红色的嘴唇薄薄的。小巧的面孔皮肤滑溜溜的,有几分女性化的感觉,而且看起来比实际年龄——二十六岁老一些。他和大他两岁的我结婚,很快就成为孩子的父亲。在生活的煎熬下,可能已经失去了年轻人的盼望。但我喜欢这样的他,尽管比我年少,我却能向他撒娇。加上弓美三个人,建立虽然贫穷却温暖的家庭,我就没有其他的愿望了。
  我突然冲动地想投入丈夫怀中,号啕大哭。我已经控制不住了,然而,这时丈夫已经进入浴室。
  拿出一罐冰凉的啤酒和腌过的黄瓜,以及沙丁鱼罐头。在我们家,这是丈夫最丰盛的佳肴了。
  丈夫喜欢喝酒,但酒量小。因为不能喝多,加上已经喝过,所以很快就出现了醉意。小小的脸上又红又亮,而且话多了起来。像这种时候,在结婚初期总是埋怨工作方面的事,近来他所谈的,则多半是弓美。等小弓会走路的时候,每天早上带她到社区的草坪去散步吧。明年夏天要让小弓穿比基尼式泳装,带她到海滨去。小弓什么时候才会叫爸爸?……
  把微笑停留在我的脸上,默默听着丈夫说话。我什么都吃不下,如果勉强吃下去,可能会吐出来。脸颊仍然发烫,太阳穴不住地跳动,但全身发冷,不住地微微颤抖。
  啤酒渐渐减少,丈夫也渐渐沉默。从他已经迟钝的眼神可以看出开始想睡了。当我看到他把手肘搁在桌上,眼睛凝视手中拿着的酒杯时,我下定决心。告诉他吧。现在告诉他的话,借着酒的力量,也许多少能够减轻打击。
  当我吸了一口气时,丈夫忽然放下杯子站起来。以不稳定的手拿起放着洋娃娃的盒子,要拉开四席半的房间纸门。
  “干什么!”
  “让小弓看看爸爸给她的礼物。”
  “不行不行,吵醒了就不好——给我看看嘛。”
  我差不多是用抢的,把盒子夺过来,解开包装纸,丈夫毫无抵抗地在我的旁边跌坐下去。
  从盒内拿出来的是蓝眼睛的洋娃娃,这西洋娃娃的头上戴着黄色的帽子。
  “可爱吧?是不是有点像小弓?”
  “是吗?”
  为了隐藏一下子冲出眼眶的泪水,我急急站起来,把洋娃娃收起来放在衣橱上面。
  “明天早上给她看,一定很高兴。”
  丈夫嗯了一声,马上躺下去,上下眼睑已经差不多黏在一起了。
  “给我一杯水好不好?”“好。”
  这时候我内心产生了一个主意。我接了一杯自来水,同时拉开餐具橱的抽屉。很久以前买的安眠药应该还有。
  一会儿,我的指尖摸到了里面的一个塑料盒。还剩下十余粒,我全部倒在左掌,右手拿着装了水的杯子,回到丈夫旁边。他已经昏昏欲睡了。
  “水来了。”
  “嗯……”
  喝了一口水时,我把手掌中的东西塞入丈夫的嘴内。我的手发抖,有两三粒从嘴唇滚落榻榻米上面。
  “是胃药,吃下去明天才不会有宿醉。”
  丈夫似乎想说什么,但药丸硬在喉咙,只好吞下去。接着,把杯中的水也喝下去。
  “thank-you。”他在嘴内喃喃说着,重新躺下去。
  收拾餐桌,洗好杯盘后,我把棉被铺在六席房间的中央。丈夫开始发出鼾声。
  洗完澡后只穿着汗衫,我给他套上才洗干净的浴袍,推着他的背,把他移到棉被上面。幸好他不高大,泥醉的时候对付起来不吃力。
  然后,从丈夫回家以来,第一次打开六席房间与四席房间当中的纸门。慢慢的……纸门拉开,灯光射入房内。这一刹那,我祈求奇迹出现,然而……弓美保持着刚才我把她放下的姿势,仍然裹着毛毯。脸上的紫色好像消褪了一些,但手脚完全冰冷。
  我疯狂般地抱住弓美。
  “原谅我……原谅妈妈……”
  我号啕着,一面把弓美抱到丈夫旁边。替弓美换了最后的尿布,把她被我的眼泪弄脏的小脸蛋擦干净。弓美躺在丈夫身边,看起来像洋娃娃一样小。丈夫送她的洋娃娃也拿过来放在她的旁边。
  这样,一切就准备完成了。剩下的只是把四席半房间收拾整齐,我也换好衣服,吞下刚才从丈夫口边滚落的那几粒安眠药,打开瓦斯,然后躺在他们两人旁边就行了。
  现在这是送给丈夫的最好礼物了,我怎能把弓美的死告诉丈夫?这对丈夫而言,必然是比死更痛苦的事。
  丈夫什么都不知道,安安静静睡着。不,也许梦见了弓美看到洋娃娃而笑逐颜开的情形,然后他将这样永远长眠不醒了。没有恐怖,没有悲哀,也没有诀别!
  时钟已经将近九点。虽然七月中旬都已过了,今年夏季来得晚,所以从窗口吹进来的夜风,还感觉出几许梅雨的湿气。
  忽然,窗外传来谈话声,好像是散步中的父亲和小女儿。我走到窗前,站着倾听他们片段的谈话。因为我陷入一种错觉,以为那是丈夫和弓美的声音。有一天,他们父女俩也应该会像这样,一块儿散步。
  丈夫多么盼望这样的日子啊,为此而拼命工作,甚至礼拜五别人的加班也由他接过来……
  然而,奇怪的是我的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我忽然想,反正都是一样,不论是活着或死了,三个人都在一起。
  我拿起丈夫脱下来的工作服,进入四席半房间。
  这时我的心已经活像真空,只有身体机械性地行动着。把弓美的棉被收入壁橱,然后推开窗子,拍落丈夫工作服的尘土。重新关上窗子,正在折叠时,一个白色的物体从工作服掉落榻榻米。
  是一封信,地址是寄到丈夫的铁工厂,收信人的姓名是“鸟饲宗夫”,以圆珠笔写的,大大的幼稚的字体。一望便知是小孩的笔迹。翻过背面一看,写着市内的地址,寄信人只有“广子”两个字,没有姓氏。
  鸟饲宗夫那张浅黑色的年轻面孔浮上我的脑中。
  鸟饲是与丈夫同期进入这家铁工厂,是所有同事之中,与丈夫最合得来的一位。我在结婚以前是在铁工厂的餐厅服务,所以对他也很熟悉。他比我们早三年结婚,已经生了两个孩子,最近听丈夫说,他的太太已经怀了第三个孩子。鸟饲是个爱护家人,本性善良的男人,缺点就是容易吵架。大约个把月前,又为了一件小事和上司吵架,因此被公司开除。
  其后,他想到东京去碰碰运气,只身上京去寻找工作。后来如何,我没有再听说过。只知道鸟饲在东京找到固定工作以前,被公司开除的消息隐瞒着孩子们和怀孕中的太太。这是为了不让她们操心金钱方面的事。对家里人是伪称被公司派出去巡视各公司。因此,打电话到我家来时,丈夫就适当地敷衍敷衍,寄到公司的信,则由丈夫转寄东京鸟饲住宿的地方。
  由于了解这些经纬,我拿着这封信沉思起来。
  这封信想必是鸟饲的女儿寄给她父亲的,而丈夫预备转寄东京,暂时放在口袋里的。
  我记得鸟饲是两个女儿,但在我的记忆中,她们都是很小的女孩子,什么时候成长到会写信的程度了?我茫然地看看信封,接着忽然看见封口的胶带松脱,露出一角信纸。
  我不加深思地探指把信纸抽出来。虽然明知是孩子的信,仍然没有减轻罪恶意识。
  信纸只有一张,展开一看,是与信封一模一样的字体。内容是:
  “爸爸,您好吗?广子肚子痛呢,但是现在已经好了。请爸爸快点来。
  广子”
  快点来就是快点回家的意思吧?我不由得露出微笑,而且满眶热泪。接着,我忽然发现自己竟变成这么爱落泪。
  我摸索工作服的内口袋,拿出丈夫的小记事簿,翻开记录地址的部分,却找不到鸟饲东京的地址。也许丈夫是抄在别的地方,那么我就没有办法找到了。
  假使我们就这样死了,在我们家发现这封信时……有一天总会有人送还寄信人的,但一定是在很久以后,因为暂时会为检验尸体而忙乱吧。
  这样一来,在这封信送还寄信人以前,鸟饲太太会因为没有消息而到公司去询问,于是会更快发现真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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