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海客谈瀛洲:帝制时代中国的西方印象
作者:周 宁
其实问题还是出自那些传言。据说佛郎机国在狼徐鬼国对面,狼徐鬼国“分为二洲,皆能食人”。《明史·欧洲四国传注释》中还记载:“嘉靖初,佛郎机国遣使来贡,初至行者皆金钱,后乃觉之。其人好食小儿。云其圆惟国(口)得食之,臣僚以下,皆不能得也。至是潜市十余岁小儿食之。每一儿市金钱百文。广之恶少,掠小儿竞趋途,所食无算。”
与佛郎机人打了一个世纪的交道,朝野对佛郎机还是一无所知,这时荷兰人又到了。《辛丑年记事》中记载;“(1601年)九月间,有二夷舟至香山澳,通事者亦不知何国人。人呼之为红毛鬼。其人须发皆赤,目睛圆,长丈许。其舟甚巨,外以铜叶裹之。入水二丈,香山澳夷虑其以互市争澳,以兵逐之。其舟移入大洋后为飓风飘去,不知所适。”(王临亨《粤剑篇》卷三)
佛郎机凶狡不可名状,荷兰红夷又如飓风飘来,更残暴也更让人捉摸不透。1604年、1622年两次冲突之后,“红毛水怪”又占领了台湾。世界变得越来越让国良不能接受了,而难以接受的事必须得到一种“合理的解释”才能化解它对社会与传统观念带来的冲击。
万历时代中国人的世界知识与西方形象,不仅让利玛窦神父难堪,实际上也让国人自己难堪。
想当年,郑和七下西洋,汪大渊浮海万里,杜环经行西亚,法显玄奘西游,张骞“凿空之行”,国人不仅漫游世界,也将世界知识带回中国,胸怀眼界,何等开阔。至少此前一千年,中国人已经知道罗马帝国,知道那些通往“海西国”的道路,知道“大秦”的风土文明,而且颇有些羡慕。远的不说,就连本朝人郑和远航,200年后也变得荒渺蹊跷,远航的事迹与所历的国家似乎都半真半幻,若有若无。
利玛窦在北京的那些年里,坊间正流行罗懋登的《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碧峰长老给永乐皇帝呈上一个“经折儿”,图中画着西洋十八国。长老说:“西洋是个总名,其中地理疆界,一圆是一国……第一国,金莲宝象国;第二国,爪哇国……第十八国,邦都鬼国。”
国朝人士不仅不知道大西洋国,甚至连200年前郑和远航所至的国家及地区也不清楚了。历史衰落到人已经无法想象人的事迹,就只好将人的事迹神魔化,《西游记》即问世于1580年前后,玄奘和尚乘危孤征、远徙万里去印度取经的历史变成了神魔夹道的传奇。
无法相信人的事迹,神魔化是一种解释,也是一种安慰。毕竟不可想象的伟大事业原不属于人的经历,衰落中的现实也就不会令人难堪。
200年前郑和下西洋(1405~1433),远至东非与阿拉伯半岛。300年前汪大渊(1311~?约逝于明初)附舶浮海,两下东西洋,游踪广远,甚于郑和。当年马欢随郑和出洋前就研读过《岛夷志略》,下洋经历亦证明了汪大渊“所著者不诬”(见《瀛涯胜览》序文)。
郑和时代不论航海知识还是世界知识,都不见比汪大渊时代有所进步。英国李约瑟研究中国科技史,发现1402年由朝鲜李荟和权近绘制的《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是在1330年左右李泽民的《声教广被图》和1370年左右僧清潜的《混一疆理图》的基础上合成的。遗憾的是,两幅中国的地图已经失传,但从留下来的朝鲜的《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看,汪大渊时代中国人所掌握的世界地理知识非常广博,不仅比同时代西方人掌握的中国周边地理知识多,而且有可能比-西方人掌握的西方地理知识还多。
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说:“……图中的西方部分很值得注意,其中一共有将近一百个欧洲地名和三十五个非洲地名,非洲的形状很正确地画成三角形,而且三角形的尖端所指的方向也是正确的。图中非洲北部的撒哈拉,与许多中国地图(包括《广舆图》在内)上的戈壁沙漠一样,画成黑色。在亚历山大里亚所在的位置上绘上了一个塔状物,以代表亚历山大里亚的著名灯塔。地中海的轮廓画得很好,但绘图者没有把它画成黑色,这也许是因为绘图者不能肯定它是不是一个普通的海的缘故。德、法等国的国名均用音译(A-lel-man-ia和Fa-li-his-na),而且还绘上了亚速尔群岛。从所使用的符号来判断,朝鲜的平壤被认为是世界上两个最大的首府之一,而另一个被认为具有同等重要意义的城市则位于欧洲,从它所在的位置来看,大概是指布达佩斯。从这幅地图可以看出,绘图者所掌握的西方地理知识是相当广博的,比欧洲人当时所掌握的中国地理知识要明确得多。”
但万历朝国人的世界知识,已经收敛到爪哇,爪哇亦若有若无,半真半幻。书籍散佚是集体遗忘的证据,当年广博的世界地图已经不知去向,没有人关心甚至没有人相信。
国人祖上也曾胸怀宽广,例如,西方作为一个“有类中国”的文明国家的形象,最初出现在汉代中国的世界视野里。从中亚和西南亚来的商人与汉廷出使西域的使节,都可能带回大秦国(据考就是东罗马帝国)的消息。大秦、海西国、拂菻,可能指埃及的亚历山大里亚,可能指小亚细亚半岛、意大利半岛或巴尔干半岛,可能指托勒密、塞琉古王朝,也可能指罗马帝国、东罗马帝国甚至塞尔柱克王朝。不管怎样,它们在地理与文化传统上都与我们今天所说的“西方”有关。
拂菻之名,最早出现在隋唐时代(见《隋·裴矩传》卷六、《铁勒传》卷八十四、《波斯传》卷八十三),以后直到佛朗机人出现在明代,中国文书中一直以拂菻与大秦并用,称拜占庭帝国。大唐天下,疆域辽阔,五方杂处,四夷称臣。《旧唐书》还记载贞观十七年、乾封二年、大足元年、开元七年,拂菻王波力多遣使来朝献贡。
在汉唐胸怀中,国朝人士强调的是西方“有类中国”的文明一面,甚至美好的一面。从汉到唐宋,大秦形象在中国,有些特征被遗忘了。有些情节则被添加进来,只是“有类中国”之说被一再重复。
怛罗斯战役中,杜环被黑衣大食俘虏,流离中亚、西亚十余年,才从海道乘大食商船取道广州回国。劫后余生,杜环著《经行记》,记述了自身遭遇与西亚风土人情。可惜这部书散佚了,只有、其中一些内容转述在唐代杜佑著的《通典》卷193中。提到大秦,它已不满足于“有类中国”之说,干脆成了中国人:“其人长大平正,有类中国,故谓之大秦。或云,本中国人也。”
国朝祖上胸怀宽广,对世界、对西方也有好印象,但利玛窦神父却没有赶上那个好时代。
在中国人的眼界中,帝国膨胀,世界缩小,大明皇朝际天极地,帝国之外不是蛮荒大漠。就是凶险的海洋,几个鸡零狗碎的小岛,加起来不如帝国的一个省大。中国人的这种自我感觉,让利玛窦神父伤透脑筋。中国人不了解世界,怎么了解世界中的西方,不了解西方,怎么能了解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