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7期
疯狂的假面舞会
作者:谌旭彬
随后发生的事情许多人都已耳熟能详:收到王照的控诉后,愤怒的光绪皇帝一口气将礼部的六位堂官全部罢免!其中就包括康有为恨之入骨的礼部尚书许应骙。
整个礼部瞬间瘫痪,而王照则一夜之间连升三级,被赐三品顶戴,授四品京堂候补。
主流史家们一片欢呼。但可悲的是: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所欢呼的是一场冤假错案;更没有意识到,出现这样的结果,恰恰与王照的本意背道而驰。
礼部之所以拒绝代递王照的奏折,是因为其中提议让皇帝侍奉太后一起巡幸中外,考察各国新政,并建议以日本为首站。当王照弹劾礼部时,礼部借以辩解的,正是认为王照这一建议不合时宜。
对此,《戊戌变法史述论稿》这样表述:“(王照弹劾礼部之后)许应骙等见势不妙,又老奸巨滑地生出一计,企图反咬一口,使王照转为被动……抓住‘应自日本始’大做文章,上奏弹劾王照。”
且看许应骥是怎样“老奸巨猾”地“大做文章”:“王照荒谬地请求皇上和太后出游国外,可能会陷皇上和太后于险境。日本一向有很多刺客,以前俄国太子出游日本,李鸿章出使日本,都遭到日本刺客的毒手。王照的折子用心不轨,所以臣等不敢代递。”
有李鸿章的前车之鉴在,礼部堂官拒绝转递王照的折子错了吗?据当时的《国闻报》记载,礼部堂官曾建议王照将东游日本一条删去,奏折即可代为转递,可见礼部当时并无阻挠新政的意图。
可是王照坚决拒绝删掉东游日本一条。民国之后,王照曾如此解释:
“自从翁同稣被罢之后,抗拒新政的大臣,都暗地里依靠太后。然而先前太后也是喜欢变法的,这个时候因为不能干政,所以才暗地里与顽固派老臣结为一体。我替皇上考虑,如果将主持变法的名义归于太后,则皇上的志向可以实现,顽固党也失去了靠山。张阴桓替皇上谋划,却与此相反。康有为袒护张阴桓,说太后归政已久,绝对不能让她再出山。清朝制度,朝臣不许言及宫闱中事,犯者死罪,我虽然有意调和,但却没法开口。这件事让我如鲠在喉,到了非言说不可的地步。所以才假借游历外国这样空泛的大题目,使用架空的论点,通过一些微言大义的言辞,将自己的调和本意贯注其中。”
原来东游日本一条含有这样的深意,也难怪王照坚决不肯删除了,更难怪他会对自己用心良苦的奏折不能送达皇上御览而勃然大怒了。
可是,王照想不到结局会是这样的:皇帝接到申诉,冲冠一怒,立时将礼部集体清空。本想弥合皇帝与太后的矛盾,进而减少新政的阻力,可现实是:礼部六堂官的集体罢免却加深了皇帝与太后之间的裂隙,大幅度地强化了新政的阻力。
显然,罢免礼部六堂官,肯定会被太后视为皇帝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清除异己、大肆夺权,清洗后党、安插帝党的标志。而礼部拒绝转递的那份王照用心良苦写的奏章,皇帝很可能压根儿就没看过,也没心思找来看看。
其实,如果王照的政治嗅觉再高那么一点点,他是可以预见到这样种瓜得豆的结果的。就在他弹劾礼部的前一天,皇帝刚刚下达了极度缺乏理智的大裁员的谕旨,除了康有为等少数维新宠臣,皇帝现在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像自己的敌人、改革的敌人。
如果王照能够看透当日政局的迷雾,也许,他会放弃这次种瓜得豆的弹劾。
6.军机四章京
改革的车轮继续疯狂地转动。
皇帝真的失控了。
从中央到地方,多达数万的裁员还没有得到合理的安置,皇帝又做出了一件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情:9月5日,颁布了一道让康有为欢欣鼓舞的谕旨:任命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为军机章京,赏四品卿衔。
简而言之,也就是在原来的军机大臣之外,皇帝又另外任命了四位新宰相。军机章京的职衔此前没有先例,当时之人对这一职位的评价是:“犹唐之参知政事,实宰相之任也。”
康有为后来说,皇帝本来要重用的人是自己,但顾及太后的阻挠,不敢公开委以重任,所以才想出了这个任命军机四章京的办法来代替。
康有为这一说法很有吹牛的嫌疑。四章京中,谭嗣同、林旭是康有为的弟子没有错,但刘光第却一直对康党学说很不感冒,早年在保国会听康有为演讲,刘光第就对他的学说心生厌恶,去了一次之后就不再光顾。杨锐和刘光第是张之洞推荐给光绪的维新人才,林旭则得力于直隶总督荣禄的举荐,只有谭嗣同属于根正苗红的康党,而且是康有为找人举荐的。
四章京各自不同的背景其实也正好反映出了光绪帝的多方顾及,他似乎希望借此摆脱那些守旧的军机大臣,又不至于遭受各方面的压力,但结局却并不如他所愿。
皇帝的如意算盘打得很精。太后既然收回了一二品大员的任免权,自己也不妨任命一些三四品官员,然后把新政的事情都交给他们去做,让那些一二品大员们没有事干。没事干的一二品大员的权位再大,也只是个空壳子,拥有全部新政事宜处理权的三四品官员的官职再小,也是当权派。
皇帝自以为聪明地“规避”了太后的干预,可是他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自从大裁员之后,举朝上下就弥漫着浓重的对新政的怨愤之气。朝局表面上平静无事,是因为这些人大多职位较低,缺乏有声望的领导者。
现在好了,皇帝给他们送来了领袖:所有的满汉军机大臣。
史料记载,谭嗣同、林旭第一天到军机处办公,走到汉案(汉人军机大臣的办公桌)跟前,汉族大臣嘲讽道:“我们这些人都是办理旧政的,还请到别处去。”走到满案(满人军机大臣的办公桌)跟前,满族大臣又说:“我们都是些“满八股”,你们插进来干什么?”谭、林二人最后不得不在屋子中间另设一套办公桌,可见彼此排斥之深。
当康有为们为皇帝的大刀阔斧而欢欣鼓舞的时候,身在局中的杨锐和刘光第却开始对这一光荣的新职位望而却步,萌生退意。
刘光第出身贫寒,为人正直。在给兄弟的书信里,刘光第大吐苦水:“我素来雅淡,但入军机处之后,开支大幅度增长,手头异常窘迫……城外学堂是租不起了,只好转卖,过几天要去颐和园值班,老骡子不行了,必须买马,还得添狐皮、貂褂。乾隆年间的钱南园先生,就是在军机处值班没有大衣,冷病而死的……如果不能辞掉这个职务,每年下来至少要干赔500金以上。”
杨锐经济倒是宽裕,他考虑到的是新政极有可能会失败,害怕覆巢之下没有完卵。他在家书中这样说:“我们的职务已经很繁重了,同事们又极不容易相处……那些新进的好事之徒,每天谈论议政院,皇上很易被他们说动,康、梁二人又一直没有安排职务,不久朝局恐怕会有变动。每天见到的条陈大多都是揣摩迎合圣意,有些条陈说的,根本就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我常常想做些补救,对这些言论稍加裁抑,同事们就大有意见。才几天工夫就这样了,时间长了真不知道如何相处!逮着机会我就会抽身而退,此处绝非久留之地!”
杨锐写这封信的时候,是9月13日,距离戊戌政变的日子仅仅只有8天,菜市口的昏鸦,正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
此时的杨锐还没有看到自己的命运,还在幻想着找个机会抽身而退,9月15,他将洞悉一切的结局。那一天,他接到了皇帝偷偷派人带给他的求救密诏。
编辑 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