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特今年三十七岁。自从十二岁进入少年罪犯教养院开始,他的一生只有九个半月的逍遥自由。他在全国各地著名的联邦监狱中都居住过。这类特殊的生活经验显然与他的童年时代有关。阿波特的母亲是一个当妓女的华裔妇女,父亲是一个爱尔兰裔的大兵。他出生之后,被父母遗弃,一直受陌生人领养,没有正式的家庭生活。在美国,这样出身的儿童,很多的在未成年前就犯法出事。可是他有写作才能,却是相当的罕有。
经过长时期的监狱生活后,阿波特终于在新书出版时,经文学界著名人士的担保而假释出狱。替他担保的人士除了梅勒以外,还有《纽约书评》(New York Review of Books,著名文学批评杂志)主编劳勃·西尔伐斯(Robert Silvers)与兰登书局编辑埃洛尔·麦唐诺(Erroll McDonald)。
阿波特怎么会与梅勒相识呢?可以说是完全碰运气。他在狱中性喜阅读,有次在杂志上读到梅勒正在写作《刽子手之歌》一书,他就写信给梅勒,自告奋勇愿意供给监狱生活的材料。《刽子手之歌》的主角茄瑞·盖尔摩(请参阅本刊总第十三期拙作《所谓“非虚构小说”》)恰也曾在阿波特受监禁的一个监狱中拘留过。这里且看梅勒在《在野兽的腹腔中》序言中的叙述:
“做作家的每年可收到数百封陌生人的信。通常他们都要作家帮忙阅读他们的作品,或替他们的生活史写故事。可是这封信却相反的要教导我。阿波特说,他要警告我,很少有人知道监狱内部的暴行。他说,如果我有意的话,他可帮我阐明盖尔摩的囚犯生活的某些要情。”
好奇心被引起后,梅勒就开始与阿波特通信。他发现了这两个囚犯的一生生活很有类似点。他们都是自幼失家而犯法,在监狱中过活。梅勒说阿波特自有其作风,在信中所形容的监狱生活,极其生动。经过二年通讯后,阿波特的来信积达了一千余页。梅勒说:“我发现信的内容非凡异常,大大的帮助了我对盖尔摩的了解。此外,他的写作才能也予我以深刻的印象。”
梅勒因此挑了几封信寄给《纽约书评》主编西尔伐斯。西尔伐斯也同样的表示惊服,特别是因作者没有受过正式教育。他所选登的有一段是论及大自然的,选译如下:
“……阿特兰太〔联邦监狱〕也给了我一些别的东西。那是最好的——我一生中的首次对大自然的经验。晚饭后我往往单独的到大围场去<SPS=1668><SPS=1658>,那是我在阿特兰太监禁生活中最好的一些片刻,也可能是我整个苦生中的最好的一些心灵上的经验。白天的炎热已渗入浓而潮的地面,围场中一时充满了似乎所有囚犯都需要的宁静。我最多只看到几个寥寥可数的囚犯在围场中,可是他们只不过是远远的、慢慢移动的人影。薄暮渐渐下降,形成灰色与紫色的色彩,好象将天空拉下来与地球作接触,将我也吸收在它的大怀抱中。我记得我被包在香暖的木兰花、桃花之中;在黄昏逐渐落入整个监狱围场之时,丁香花的潮湿香味渗透了空气。我觉得全身干净,好象一个婴儿。我从来未想到有这类黄昏的存在——这类绝无生锈钢铁气味、水泥灰味的黄昏;这类刺激眼睛的干燥而疲倦的黄昏。”
阿波特对大自然的这种感受,自然同他经受过多年艰苦的囚犯生活分不开。阿波特的多年囚禁生活使他几乎到了中年才发现生活有这种美点。他于八岁开始,进出于陌生人领养的家庭、少年犯罪教养院,到十七岁时因开空头支票而被判刑五年。在狱中因与其他囚犯争吵动手杀人,又被加刑十九年。从十二岁开始,他只有九个半月的自由生活,包括六星期的逃狱。正如他所说:“我在狱中关了这么久,自由对我好象是一个常人幻梦中的天堂。”他的性格倔强,在狱中从不向人低首,曾屡受单独监禁,一共达十四年之久。这类监禁室被囚犯称呼为“洞”,没有光线,房中空空如也,倾斜的水泥地中间开了一个排水洞,尿粪就在这里排泄,其臭无比。食物供应也少,有时一关六个月,就使他长期的饥饿。阿波特说,他有时捉了蟑螂,裹在面包中吞下肚子充饥。
阿波特也形容美国监狱看守对待囚犯的残忍。看守们以法律权威为后盾,对囚犯们任意欲为。为了自卫起见,囚犯当然也被训练成为凶手,互相残杀。关在这类牢狱中,等于是被处死刑。囚犯们就是在睡觉时也要小心翼翼,以防被人暗算。阿波特曾数度眼见狱中的凶杀,用生动笔调详细描述这类血淋淋的情景。由于这类杀人事件难得受到监狱当局调查,阿波特深信看守们与管理监狱的官吏其实是“要我们互相残杀”。他说在某一个联邦监狱中他被监禁期间内,至少有三、四十个受刀伤的尸体被发现。
在这类环境下度过他整个的成年生活,阿波特对社会制度的恶感是免不了的。他的白黄两个种族的混血,更在狱中引起各种偏见。看守们对他特别憎恨,某次将他与狱中最凶暴的黑人回教徒(Black Muslims)关在一起,目的是希望他会与黑人囚犯打架而被杀死。可是他有生存的毅力,连最凶暴的囚犯也让他一分。
他在狱中的自我教育包括读柏拉图、黑格尔、康德、陀思妥也夫斯基、萨特(Satre)、卡缪(Camus)、莎士比亚等名家作品。阿波特在他的书中说:“有关哲学思想的书籍,我几乎无书不读。”监狱当局能容许他自由读书,也是一件好运气。他甚至读过马克思、列宁的书,并且自称为“马克思主义的信徒”。他对苏联佩服得很,没有理会到苏联的假道学,它已经蜕变为社会帝国主义,这说明了他究竟有多少马克思主义。
美国的囚犯作家,阿波特并不是第一个。二十余年前,有一个因强奸杀人而被判死刑的囚犯,名卡瑞尔·却斯门(CarylChessman)曾在狱中著了四部书。此人于一九四八年被判入狱,自学法律,因著书成名,引起世界文学界的左翼人士注意,死刑曾被延迟几次。但终于一九六○年五月二日被处死,曾经引起世界各地左翼文学人士(包括萨特尔与罗素)的抗议。
另有一个名叫埃德加·史密斯(Edgar Smith)的囚犯作家,于一九五七年犯强奸杀人案而判死刑。他也在狱中自学法律。他的思想保守,在狱中订阅了保守主义刊物《国家评论》(NationalReview)。该刊主编人著名右派作家威廉·勃克莱(William F.Buckrey)与他通讯交友,相信他是被诬入狱,雇了律师将他保释出狱。史密斯也有写作天才,出狱后出版了四部书,并由勃克莱介绍,在各报刊杂志发表文章。他的一九五七年的罪名是奸杀一个十五岁少女,但一口声言他是清白的。勃克莱完全相信他的人格,与他交了好友。可是好景不常,劣性难变,三年前他又因强奸一个少女被捕入狱。这次勃克莱只好脸红的承认自己看错了人。
却斯门与史密斯虽然会写作,但在文学水准上评价不高。阿波特的才能比他们优秀得多了。世界文坛上真正有高度艺术成就的两个囚犯作家都是法国人:弗朗索瓦·维朗(Francois Villon)与让·静乃(Jean Genet)。现在梅勒与美国文坛人士就把阿波特与这二位作家相比。
《纽约书评》将阿波特信中的几篇短文发表后,也曾请他写过一篇有关囚犯生活书籍的评论。这些作品马上引起兰登书屋编辑麦唐诺的注意。《在野兽的腹腔中》一书就是从阿波特致梅勒许多信函中的材料所选出编成。阿波特的信中也谈论到国际问题,编辑认为这些见解肤浅得很。受重视的乃是他对囚禁生活切身经验的描写。
阿波特被保释出狱后,现在避免惹人注意,隐姓埋居。梅勒已愿给他一个职业,请他整理梅勒本人的写作材料。《纽约书评》的西尔伐斯与兰登书屋的麦唐诺也愿意替他找职业。西尔伐斯说:“以他的智力与才能,他应有一个重返社会的机会。”梅勒说阿波特不但有写作才能,也对物理学有兴趣;以他的高度智力,一定在社会上有成就。
一九八一年七月十七日于纽约
〔作者补记〕写完此文后,正要将它付邮之前,七月十九日的《纽约时报书评》周刊发表一篇长达四千字的书评,把《在野兽的腹腔中》称扬为美国监狱文学中一部最热切认真的作品。
时报书评杂志的佳评当然更替作者扬了名,可是七月二十日时报的一则社会新闻却更大大的震惊了文学界。据这则新闻报导,阿波特于七月十八日清晨在纽约一个餐馆中与一侍者起争端,拔刀将侍者刺死,逃之天天,正在被警局追捕中。
作家梅勒与《纽约书评》编辑西尔伐斯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无法向采访的记者作答。
难道阿波特走了埃德加·史密斯同样的道路?难道他的行为证实了中国一句老成语: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纽约通讯
董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