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通常都这样讲,外国文学作品可以开阔人们的眼界,这并不是说读一部作品就要接受一部作品的观点。读者和文学的关系是不应该这么简单的。有些观点可以吸收,有的则不必,但是不必吸收的观点作为知识是非常重要的。生活是这样复杂,世界又这样大,读一点中国以外的东西,知道世界有那样的人,那样的事;对生活有那样的解释和态度;文学作品也可以写成那种样子,这就扩大了眼界。有了比较开阔的眼界,要摆脱孤陋寡闻的简单和偏狭,形成比较富于想象力的见识,条件就好得多了。所以,各种观点的作品都读一读是好处很多的。一九五四年,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发表了《蝇之王》这一小说,在西方各国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蝇之王》的主题是探索人性恶,它强调人心中存在着一种黑暗,基本的观点和基督教的原罪是差不多的。这类人性恶的观点,一般都比人性善的观点深刻得多,但是戈尔丁抽象掉人的社会历史条件,把恶看成先验和超历史的东西,和我们的观点有很大的不同。戈尔丁对世界的看法是悲观的,他的绝望,虽然不十分阴沉,但是有一种深远的忧思,和我们也不一样。所以,不要说中国人没有完全同意他的必要,就是英国人也只是把它看成许多观点的一种。
《蝇之王》的故事发生在未来的原子战时代,情节大概是这样的:
一架疏散儿童的飞机被炮火击中,坠落在荒无人烟的孤岛上。幸存的孩子渐渐聚拢在一起,在这座美丽的“宝岛”开始了没有成年人管理的生活。
起初,这些从五岁到十二岁的孩子按照文明的习惯建立了民主的议事规则,推举拉尔夫当全体孩子的领袖,但是,没有多久,文明变成了遥远的东西,孩子们心中就有一种自己不认识的黑暗被释放出来了。强悍的杰克认为他们最大的需要是肉食,他有一把刀子,做了一根长矛,把污泥和木炭灰涂在脸上,变成了嗜血的猎人。聪明的毕吉认为重要的事情在于守护好篝火,发出求救的信号,等待外界的拯救。杰克对毕吉产生了本能的仇恨,孩子们分成了两派。
一天,一个冒烟的黑点在天边出现了。拉尔夫心中燃起了得救的希望。不料守望的孩子被杰克拉走,篝火熄了。冒烟的黑点渐渐消失在水天迷茫的远方。
孤岛上的生活依然有一些生趣,五六岁的孩子在白天还是照样无忧无虑地嬉戏,但入夜以后,孩子们的心就被不可言状的恐怖揪住了。他们总是说看见从海里爬出一种蛇一样的野兽,半夜总是发出梦魇的惊叫。戴近视眼镜的毕吉很明白,可怕的不是野兽,海里也没有那样的野兽。可怕的是人,是人心中黑暗的东西。拉尔夫渴望从成人世界得到一点信息。第二天,他和杰克一起看见一只象猿猴一样的怪物,在微风的摆动中露出可怕的面孔,心中也产生了无名的恐怖。
毕吉的忧虑是有理由的。杰克一心想当全体孩子的领袖,和拉尔夫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他把大多数孩子拉进自己的“部落”,使拉尔夫和毕吉彻底孤立。杰克不久在林中杀死了一头猪。他们把猪血涂在身上,把猪头用一根木棍撑在地上,把它奉献给他们非常害怕的野兽,然后成群结队地奔下山去举行胜利的狂欢。
喜欢思索的西蒙落在后面,看见猪头上布满了苍蝇,变成了一个黑色的蝇之王。蝇之王张开黑洞洞的嘴巴,对西蒙发出了声音。它说,它就是那个野兽,是世界万物所以变成今天这种模样的原因。西蒙气急败坏地奔下山去,在路上又看见拉尔夫所说的猿猴,发现这个可怕的怪物原来是一个挂在降落伞下面的死人。西蒙冲入狂欢的人群,想把事实告诉他自己的同类,可是被这些孩子在混乱中咬死。不久,杰克向拉尔夫和毕吉发起了攻击,目的是抢下毕吉的眼镜,把它拿到在阳光下做取火的工具。可怜的毕吉失掉了眼镜,变成了寸步难行的盲人。他哀求拉尔夫牵着他向杰克讨还眼镜,被杰克杀死。拉尔夫寡不敌众,最后只能逃入丛林。为了杀死拉尔夫,杰克放火烧山,把整个孤岛变成了一片火海。
熊熊的烈火引起了过路军舰的注意,一位英国军官终于登上了孤岛。英国人的孩子变成了一群野蛮人,英国军官禁不住百感交集。拉尔夫抑制不住自己的悲哀,剧烈的抽泣震动了他的全身。西蒙已经死了,杰克已经变成了……。他痛哭天真状态的结束,痛哭人心中的黑暗,痛哭那凌空摔下悬崖的忠实朋友——毕吉。
英国军官不忍心地转过身去,望着停泊在远处的那艘漂亮整洁的战舰。
从这样的故事看,《蝇之王》是不是也有很吸引人的东西呢?
《蝇之王》对人性的探索,接触到西方文化中渊源很深的一些思想。柏拉图说:“人……是一种驯化或文明化了的动物。尽管如此,他需要有恰当的训导和幸运的性格。于是,在所有的动物中,他变成最神圣的,最文明的。但是,如果他没有受到足够的教育,或受到的教育很坏,在世上的一切生物中,他是最野蛮的”(《法律篇》)。亚里士多德也说:“人,在最完美的时候是动物中的佼佼者,但是,当他与法律和正义隔绝以后,他是动物中最坏的东西。……他在动物中就是最不神圣的,最野蛮的”(《政治学》)。这两种观点,大体上是一样的,都强调要用文明克服人的兽性。戈尔丁基本上也是相信这样的观点,但是有不同的地方。戈尔丁对文明是有怀疑的,并不是采取完全肯定的态度。例如,孩子们希望从成人世界得到一点信息,但是他们得到的信息是猿猴一样的怪物,是挂在降落伞下面的死人;在救援者来到的时候,他们乘坐着漂亮整洁的战舰,但战舰是用来杀人的,只是它杀人的手段比杰克文明罢了;而且整个故事发生在原子战时代,孩子们身上出现的野蛮的东西就是成人社会中以文明的形式出现的东西。这些都说明,在作者看来,文明是出了毛病的文明。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戈尔丁还是承认文明的作用和价值。拉尔夫和毕吉代表善和理性,说明作者相信善和理性的存在,何况杰克原来也是文明的孩子。可见戈尔丁是以比较复杂的心情来看待文明的,并不是采取简单否定的态度。他想强调的思想也许是在于,善和理性的力量是微弱的,常常被兽性所吞没;文明对人的影响非常单薄,它在人心中的根底比罪恶浅得多了,对人的影响很容易消失。只要条件发生了变化,人心中的黑暗就会突破文明的外壳而得到毫无阻拦的发展,使人变成狰狞可怕的野兽。如果我们继续从西方文化的背景来观察戈尔丁的思想,那么他和十八世纪启蒙主义者卢梭提出的“回返自然”和“高尚的野蛮人”的想法也是不同的。卢梭认为现代文明是使人堕落的根源,只有纯然生活在自然中的野蛮人才可能具有高尚的道德。这些观点对当代人的吸引力还是很大的,当代文学也还是不断地重复着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运动一再加以强调的这个主题,对自然有一种象思乡病一样的怀念。但是戈尔丁的哲理和诗情是迥然不同的。在戈尔丁看来,现代文明虽然包含着可怕的罪恶,但文明对人类仍然是必要的。如果离开了文明,使人失掉必要的约束,那么,他就象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讲的那样,变成动物中最坏的动物。这些观念和现代重要的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对人的估计也有相近的地方,弗洛伊德也是强调人性中最深沉的基础是盲目的兽性,他希望通过认识兽性,使人的动物性欲望的冲动得到一种控制,保持心理和精神的健康。这些情况都说明戈尔丁的作品触及西方的一些思想家头脑中经常盘旋的问题,而《蝇之王》就是以文学的方式对这些观念作出了一种象征性和比喻性的表现。
孩子们栖息的小岛是一个脱离了文明的环境,岛上发生的悲剧就是人的本性在失掉约束的情况下会变成什么样子的一个寓言。孩子们到达小岛的时候,他们以为这就是他们在童话中经常看见的宝岛,充满了孩子的天真,但是恐怖不久就来到了,而只有聪明的毕吉才了解最大的恐怖是人的恐怖;在开始新生活的时候,他们还保持着文明的老习惯,举行民主选举。但文明的习惯很快就消失了,人变成野兽。因此,剥掉文明的涂料以后,人的本色就显出了黑暗的东西。戈尔丁对人性的忧虑,中心的思想就在于此,他思想上比较悲观的东西也在于此。从象征的意义看,黑暗的东西是由那枚布满了苍蝇的猪头来体现的。神秘的猪头是一个真正的神明:它是人以外的外在的存在,又是人心中的内在的存在;是内心的黑暗在外在的世界中可以用肉眼观照的一种形式。所以,在作品中,蝇之王就是世界和人之所以有这些罪恶的一个根源,是在超现实的高处主宰着现实的那种神秘力量的化身。
《蝇之王》显然有一种要对二十世纪的经验作出概括的含义。二十世纪的灾难是恐怖的。比如讲,法西斯纳粹怎么会把一些人引到那种歇斯底里的程度,把人变成那样可怕的野兽?人怎么丧失了人性,在奥斯威辛和达豪的死亡营进行那样疯狂的大屠杀?这些记忆对人的折磨依然是痛苦的。事实上,一种疯狂的混乱和凶残的暴行,处在正常的情况下总是难以理解的,不理解疯狂和凶残怎么能达到那种程度,但是,人还是经常变得很凶残和疯狂,而且变成了疯子和野兽也还不了解自己悲惨的处境,这不是人的悲剧吗?为什么总是有那种力量要捉弄和败坏人,为什么受到了捉弄和败坏还以为很荣耀,除了政治上的解释,在人性和心理上有什么根据,在哲理上有什么含义,这也是可以想一想的。当然,这些都不是我们的文化提出来的问题,我们是注意从人的社会历史条件出发来理解人的,但是,在我们那样认识的时候,了解世界上有这样的观点和感受依然是有益的。
一九八○年八月三十日
陈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