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日记》一九二四年七月七日记云:“晚晴。赴西车站晚餐,餐毕登汽车向西安,……”我读书粗心,以前不曾想过先生怎么会从火车站乘汽车登程的问题。新版全集此处已经作注,此书说明云:“这里用的是日文名词,汽车即火车,自动车才是汽车。”这在此书只是意到笔随,顺文连及,更为详细的是它讲述了西火车站的食堂,这个食堂的沿革,当时北京酒肆饭馆的情景(包括酒帘市招,风味物价,宴会礼俗,以至“走堂绝技”),于是勾勒出了那个时代北京社会风貌的一角,描摹了鲁迅先生的生活起居,探索了先生的爱恶去取。
我在北京也算三十年的老住户了,到北京之前向往北京,到北京之后喜欢北京,可是又始终象是一个他乡过客,对北京知道得那么少。这固然由于北京如泰岱溟渤,不可能一眼望穿,可是缺少好的导游,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但导游岂是容易的工作?人们属望于导游的,是博物馆,历史家,清谈娓娓,引人入胜——此书庶几备具。如在说到北京图书馆时讲其成立之初云:“光绪末年,张之洞入主军机,兼管学部,推行新政,就筹建学部图书馆。……张之洞住家在后门外白米斜街,他家的后窗打开就对着什刹海的前海,可能因为他的关系吧,这个图书馆的馆址就选择了什刹海银锭桥西后海北岸的广化寺。最早两位馆长是缪荃荪(孙)和江瀚。”
这些掌故,仿佛信手拈来,随口说出,所说的也许你我亦已略知梗概,但绝不能如此原原本本。作者谦虚地说,此书“系随笔性质,非学术专著”,因之书末未列引用书目,检点书中称引前人文字已注明作者和书名的,在百种以上,却无牵萝补屋的痕迹,不落矜奇炫博的恶趣,我们只感到这些称引的必要和简洁,不禁要赞叹作者剪裁的手段。行文不刻意求工,又每每诗意盎然,试摘举一节于下:
先生住过的几处房屋,虽然都不是什么标准格局的四合院,但都是老式的北京房屋,都是瓦顶、砖地、纸窗、纸糊顶棚,夏天窗户上糊冷布,做卷窗,门上挂竹帘,冬天生炉子,挂棉门帘或装风门。在屋中躺在铺上,夏天可以听见知了声,胡同中卖冰的冰盏声;冬天可以听见远处的犬吠声,窗边的密雪声,午夜深巷中卖“半空儿——多给”的市声;春天半夜里可以听见大黄风撼屋声;秋天可以听见落叶打窗声,墙根的蛐蛐声。
全书不算序跋,共得五十六节,综括为五个大题,曰厂肆志略,厂甸风貌,酒肆谭乘,名胜散记,生活杂摭。我在前面曾说这本书对北京做了好的导游,由于它对历史风貌写得如此生动,因之还该补说一句,对于诸如连环画家和戏剧工作者,无疑它都是极为可贵的参考书。
(《鲁迅与北京风土》,邓云乡著,文史资料出版社一九八二年八月第一版,0.86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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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