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一个人本来就是很难的事。要自己先认识了,再用短短一篇散文写出来,让读的人认识,且会产生同情与不平、喜爱与共鸣;这也就要亏得黄永玉擅长速写,几笔一勾,那些人就出来了——敬爱感佩的人、萍水相逢的人、喜欢的人、怀念的人……
正由于认识一个人是很难的事,我根本不能说自己认识黄永玉。三年前由一位我和他共同的朋友引见,到他北京的家里坐了半个下午,听他聊了半个下午的天——也就是说,基本上是他讲,我们听。
后来每回想起黄永玉,就是那个冬日下午的情景,坐在我对面的覆着兽皮的沙发椅上的模样:闲闲地抽着烟斗,闲闲地讲故事,一个接一个,忽地停一下,咧嘴一笑。
那忽地一笑是最莫测高深的,一种可以用“纯真无邪”这样的形容滥词来形容的笑容,盛满在例开的嘴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出现在一张明明是属于中年的、却有着可疑的稚气的脸上,……咳,也许那一笑只不过是一段话最后的一个句号吧。
他说了半个下午的悲哀的故事。中间夹插着笑话。每每方才笑完,他噗噗抽两口烟斗,又用极闲淡的语言和语气讲起另一则美丽而哀愁的故事。我的情绪被他牵着大起大落,加上忙着记在脑里(故事都太精彩了,却不好意思掏出小本子记,只好努力贮存到记忆里),以致那天出他家门后简直精疲力竭。
再也忘不了那些故事:一群在长江渡轮上遇见的回乡过年的四川女孩子,聊天中无心透露出惊人的贫苦(后来写出来,便是他集子里的《江上》那篇)。湘西小山村里的弟弟,六年里与一个一年见一次面、却未交谈一言的女孩子的“恋爱史”。一个在峡谷里替公社摆香烟摊的老头子,被人骗了两块钱,想不开自己上吊而死。一个容貌极美的苗族绣花女子轰轰烈烈的传奇……。他有讲不完的亲见亲闻的事——奇的是:这些事偏也都撞上他。
他也复述别人的故事。讲沈从文先生的短篇小说《丈夫》,娓娓地用他自己的话讲。我从前也读过那篇小说,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然而听他讲了,回头找来再读,方才读到心里头去,刻了版一般,再也忘不了了。
三年后又见到他。也是一个冬日下午,也是由一位我和他共识的友人陪着去,也是坐在一张客厅的沙发椅上聊了半个下午的天。不过不是在他北京家里,是在香港。
正赶上他从德国开完画展回来途经香港,也正逢他的散文集《太阳下的风景》和三本有话有画的《永玉三记》——《罐斋杂记》、《芥末居杂记》、《力求严肃认真思考的札记》刚由香港三联书店出版之时。于是一边随他翻着集子指指点点地叫我看这段看那段,一边忙着笑,一边还要听他的故事——当然还有说不完的故事。
那三本《永玉三记》令人产生的笑有捧腹大笑、拍案骇笑、窃笑、苦笑、想想才笑、笑完还笑等等诸种效果。我正笑着笑着,忽然笑不下去了,因为听见他正在说:
“……你知道‘文革’时候最最狠毒的咒人的话是什么吗?——‘叫你娘老子给你出子弹费!’……杀了人还问他家人要子弹费,人世间还有比这更狠更惨的吗?”
喉咙里仿佛梗着一团什么,一直梗到胸口,久久散不去。
他那边厢,却已从今年是鼠年讲起笑话来了:
“从前有个县官,属鼠的。一天过生日,拍马屁的下属铸了只金老鼠送他。他很高兴,告诉下属说:‘下个月夫人过生日,她哪,是属牛的……’”
很多人以为散文好写:反正春花秋月,忆古思今;长的加点逻辑性和故事情节可成小说,短的分列成行便可作诗。在这样不幸的信念下,导致无数的散文读时如出自同一人手笔,读后便永远遗忘。
黄永玉的散文,却有一种独特的风格;就像他的画,一看就知道是他的,不是张三李四的。
对他散文的第一印象有点像对他本人的第一印象:短小而精彩。
他的文字很精简,因而读过去有一种爽脆的味道。很多处看似闲散,其实语句和意象都很浓缩(有点像一种画风吧)。在没有堆砌矫饰的、潇洒无心的精简的文字底下,却分明有一份极唠叨又缠绵的妩媚情致,因而往往把那种爽脆(有时甚至颇带着点辛辣)点化成温柔了。
散文集的打头第一篇《乡梦不曾休》,是一篇极短的小文,却把对故乡的情盛得满满。寥寥数百字,像一方小水塘,映着无际的天光云影:
“故乡是祖国在观念和情感上最具体的表现。你是放在天上的风筝,线的另一端就是牵系着心灵的故乡的一切影子。惟愿是风而不是你自己把这根线割断了啊!……”
集子几乎有一半是记好友的。其中怀廖冰兄、聂绀弩、黄苗子、刘焕章几篇最感人,读时无法不被他文字的情感牵着走,不能自已地感到淡淡的悲哀或深深的惋惜,却还要时不时被他板着面孔的俏皮引得发笑。读他的文章,往往是一件啼笑皆是的辛苦事。
写书法家黄苗子:大劫之后二黄重逢,黄永玉邀黄苗子去他家看他几年来的作品。黄苗子说可以骑自行车去:“于是搬出了车子,忽地跨上车座,忽地又从那边摔了下来。原来他从来没骑过车。”一个好脾气的、乐天的、随和善良的艺术家,吃苦而不诉苦,“那么好兴致地对待一切”。然而,“以后的日子越来越少,想到终有一天好朋友都将真正的分手,想到那漫长的被浪费掉的日子,不免怆然……”(《货郎集》序)。
写漫画家华君武的一篇,顺笔提到相声大师侯宝林:“有次我问侯宝林教授为什么不批评服务态度?他沉吟地说:‘不忍心。三四十块钱一个月……’”几句话,他让我们看到幽默风趣底下的同情与宽厚。
写漫画家廖冰兄(《米修士,你在哪里呀!》),充满了感念和期望;写出了朋友的可爱,也写出了对朋友的鼓励与鞭策。读到廖冰兄在香港的人满为患的斗室中夜半哄孩子,“唱着可怕的催眠曲”怎么忍俊得住;还说“鸭子要成为作曲家,恐怕比他(指廖)要容易得多。”但一句“他把人世间壮丽的慷慨处理得那么轻率而潇洒”又是多么庄严的赞词。
《往事和散宜生诗集》写老诗人聂绀弩,是几个怀友篇中较长的,也是最沉重的。且看这段话:“我曾经向一位尊敬的同志谈到绀弩,我告诉他,不要相信我会说如果他得到什么帮助的话, 将会再为人民作出多少多少贡献来,不可能了,因为他的精神和体力已经摧残殆尽。只是,由于他得到顾念,我们这一辈人将受到鼓舞而勇敢的接过他的旗帜。”读后只觉得有些不能挽回的东西流走了,剩下的是劫后余烬般的思忆。“绀弩已经成为一部情感的老书,朋友们聚在一起时一定要翻翻他。”黄永玉为我们节录了这部“珍本”的几页,这样丰富,却是这样出奇地沉重。
还有写萍水相逢的人。像《江上》,读了的人大概都会深深祝福那几个可爱的四川女娃儿,希望她们今天都穿得上新衣裳回娘家,捎的礼也不会再是一捆柴禾了。《画外一章》里记丧偶的医生,人生在世无可弥补的缺憾,被他用淡水墨画出来,不经意似地洇在纸上,却像淡淡的泪痕。
压卷之作《太阳下的风景》,副标题是“沈从文与我”。我觉得这是集子里最好的一篇。记的是他的表叔沈从文先生,以及他们这叔侄俩所共有的一个美丽而坎坷的世界——童年故乡的回忆、少年的流浪、青年以后与沈从文共度的日子、劫难的岁月……。他自己、湘西的故乡、沈从文,成为浑然不能分写的一体。这不是一篇哀愁的回忆,却比哀愁更牵动着你的心绪;他写得含蓄,却让老人的形象鲜明起来,连沈从文笔下已渐渺远的湘西也鲜明了起来,老人就在那超越时空的故乡背景前,那面对任何横逆时似乎总也在笑眯眯的脸孔,那逆来顺受下的执着,“凡事他总是想得太过朴素,以致许多年的话不知从何谈起。”他这样写沈从文的文学“敛羽”。
他写沈从文少年时离乡背井到北京,郁达夫在冰天雪地中来见他、请他吃饭;写少年的黄永玉在傍晚上海的马路上,就着街灯,一遍又一遍读着沈从文写家乡的长文,泪水沾湿了报纸;写孩子眼中的慈爱的“爷爷”;写老人吃馊饭不生病的“妙方”;写巴金先生来访的小事;写……
但是,他说:“真正的痛苦是说不出口的,且往往不愿说。……描述总有个情感能承受的极限。”因此他并没有写太多劫难岁月的事;几十年的风景像一组组静态的镜头,静静的花落水流,在这篇极美的散文里。
这是黄永玉在文章里借用沈从文的话:“美,总不免有时叫人伤心……”
散文集里也有画论——读者在欣赏他的文字之际,才不至于忘了黄永玉其实也是个画家。
各行艺术,在某些层面上是可以相“通”的,因为到底最终目的是欣赏者的美的感受。《艺术的空间功能》那篇,从戏剧、电影、音乐谈到绘画,围绕着“空间”——如距离、留白、“似断而续”——的艺术效果,举例形容、叙述,本身就是一篇很可读的艺术散文。像记内蒙古老人唱歌的那一段:
“粗哑低沉的歌声称赞着他的枣红马。他那么爱那匹马。他仰着身子,两眼闪烁着老人的微笑,唱着,唱着,调子越来越高,越来越细,像百灵鸟带着歌声,盘旋着,飞到天穹去了。只剩下蜘蛛丝似的一点声音。后来,声音没有了,歌还在继续……
“大家都静心谛听。老人仰着头,双手撑在盘着的腿上,一动不动,张着嘴——摇着脑袋让无声的歌在空中回荡……慢慢地,歌声又逐渐从被他引导的高空出现了,慢慢地下降,越来越清楚,越明确,人们又缓过了气,活跃起来。老人继续地唱着——”
从几篇谈他自己“习艺”的历程、谈同行友好的文章,可以看出他对艺术的执着、虔诚与谦虚——虽然他本人并不太给人以谦虚的印象(本来,谦虚的艺术家就是极难得见到的)。对同行友好的关怀与推崇叫人看了心里愉快:“没有比看到朋友的成就更高兴的了。”(《南沙沟札记之三——鬼手何海霞》)没有以“批评”为名的排挤与践踏,只有欣赏、感激与思念,以及更高的艺术要求。
散文集里也收了几篇早期(五十年代)的作品。看得出来,那时他是衷心地欣悦,为着新社会对青年艺术工作者的照顾;然后他到东北大森林去体验生活,写了几篇森林的“报导文学”,很亲切可爱,可是,不知为什么,总令人觉得比起后来的文章来,少了点什么……
是的,人生的几遭大劫,岁月的增长,“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心路历程……经历这一切之后,他对爱和恨的对象都有了深厚的、另一个层次的了解与体会,不再是如从前的泛泛了。
但黄永玉一点也没有老,这从他时时忍不住写写就“有气”可以看出来。他还是忍不住要刺一刺,刺之不过瘾,便要直骂。也正因为刺起来会那么痛、骂起来会那么快的“痛快”之笔,写到要赞美的、带了感情的人或物,就立即变得那样华丽庄严,亦喜亦悲。
他自己也知道。在写沈从文的那篇里,他引了契诃夫的话(本是用来赞扬沈从文的含蓄之美的),“好与坏都不要叫出声来。”这道理他当然懂,但当然更常有忍不住的时候:“搞艺术的,不感情用事一点,没一点激情,能弄得出什么来呢?”(《南沙沟札记之三——鬼手何海霞》)
正因为这样,才令人觉得这颗心还年轻,还在不住地跃动着。对一个艺术工作者来说,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永玉三记》是一种很少见的形式的书——亦话亦画,不能称之为“画册”,因为文字显然更精彩;但怎能想象没有那些可爱的配画呢?
《罐斋杂记》原来就是“动物短句”,有好几则以前零星看过——看过就没法忘记那种浓缩的俏皮和寓意。
有些是纯粹的诙谐:
“母鸡:我创作了,我抑制不住兴奋。”
“公猪:天天结婚,无须离婚。”
“小老鼠:我丑。但我妈喜欢。”
有些是尖锐的挖苦:
“蛇:据说道路是曲折的,所以我有一副柔软的身体。”
“羊:我勤于检点,以免碰坏人的大衣里子。”
“长颈鹿:我在上头吃惯了,俯下身来时颇感不便。”
“比目鱼:为了片面地看别人的问题,我干脆把眼睛长在一边。”
有耐人咀嚼寻味、颇具哲理的话:
“蛾:人们!记住我的教训,别把一盏小油灯当做太阳。”
“雁:欢歌历程的庄严,我们在天上写出‘人’这个字。”
“蚌:软弱的主人,只能依靠坚硬的门面。”
“珍珠蚌:一个小麻烦,带来一个大麻烦。”
还有诗般的句子:
“燕子:一枚远古的钥匙,开启家家户户情感的大门。”
“萤火虫:一个提灯的遗老,在野地搜寻失落的记忆。”
“蝌蚪:童年的瞬间。”
“海星:海滩上,谁扔弃一个勋章在呻吟。”
《力求严肃认真思考的札记》,书名故意起得如此噜<SPS=0878>,毫无“空间功能”可言,里面的话却是用最精简而又有弹力的语言,来给予日常生活中最寻常的事物下些不寻常的定义。比如:
“仇敌:往往是热恋过的情人。”
“遮羞布:忿怒的时候,随时扯下来当武器的东西。”
“迎客松:像上帝一样,它无处不在。”
“笑:哪个时代成为奢侈品,哪个时代就危险了。”
“干杯:一副自我牺牲的悲壮表情。”
“鞋:几乎跟婚姻一样神秘,舒不舒服,只有脚趾头知道。”
《芥末居杂记》以半文言文仿古人札记,“记”的却是他阅尽世事之余痛快的挖苦。如:
“剧场失火,观众争相奔赴太平门,践踏挣扎,水泼不漏。一人从容踩群众头肩而过之,曰:‘人无争挤慌乱,吾何来如此高度?’”(乘火者)
“乾隆微服游江南返,闻一画人以此为题画之不休,召之来问曰:‘联游联的,你嚷什么?’画人曰:‘靠皇上赏口饭吃。’乾隆曰:‘好!阉了做我太监吧!’”(乾隆游江南)
“一鸡舍食槽而觅于鸵鸟粪堆中,食之有声。鸭见奇之。答曰:‘鸵鸟粪有进口货味也。’”(奇癖)
“三记”里不少话是有“典故”的,有些便似乎需要注释才行——然而若一经注释,肯定韵味顿失,盖其多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者。
可以想象这位艺术家,衔着烟斗作画时(或看似闲着时),脑筋可是开动个不停,“力求严肃认真思考”,想出这许多“清、奇、古、怪”(他的一篇散文题目的上一半)的名堂、典故、故事、笑话、格言、寓言……来。
一个湘西小山城里的孩子,十二三岁时就离乡背井、穿过洞庭湖,去一个充满不可知的广大陌生的世界流浪,“翻阅另一本大书”——人生的书。几乎半个世纪过去了,这本大书他阅历得也够多了,温暖与悲凉想必都已尝尽阅尽。当六十岁的艺术家把烟斗从嘴里取下来,然后咧嘴一笑,你真会以为时间向他开了一次大玩笑,眼前该是那个半世纪前在湘西凤凰县文昌阁小学课堂里被叫起来问:“黄永玉,六乘六等于几?”的孩子。
这世间给了他这许多好风景,他领会了,记下了,然后用笔墨回报给这世间。
多好啊。
一九八四年四月于美国加州
(《罐斋杂记》、《力求严肃认真思考的札记》、 《芥末居杂记》,黄永玉著,三联书店香港分店出版,三联书店即将出版。《太阳下的风景》,黄永玉著,三联书店香港分店出版)
李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