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离开酷热的北京,当地时间十二点半到达卡拉蚩,地面温度说是31℃, 但一出飞机,热空气扑面而来,人的感觉比北京38℃时还要难受。这里的国际机场我已到过多次,还是老样子,特点是椅子多,且有空调,任凭几架巨型国际客机同时到达,过往乘客都可以找到舒适的座位。不过近年因为时有劫持飞机事件发生,所以要在空调的休息厅外排着队(有时还在烈日照射下)接受安全检查。男的归男警搜身(上海解放前叫“抄靶子”),女的归女警检查,空气顿觉紧张,而且在炎阳迫照下久等,使人的神经绷紧了,脾气也暴躁了,时时发生不满之声。我到过好多国际机场,以这个中转站最为“杯弓蛇影”。
站在那里等候检查时,不免想起“劫持”一字。“劫持”西方称为hijack的字,是七十年代才出现新义的。这个字古已有之,但由于六十年代后世界性的骚乱增加,劫持飞机的事情层出不穷,所以连这个本义为拦路抢劫的语词,也逐渐转化为专指劫持飞机了一一七十年代开始,现代汉语才出现“劫持”字样。记得十年前(一九七三)我在东京看到三省堂一九七二年第四版的《现代美语俗语辞典》(初版于一九六九),此字还保存了原来的释义:“抢劫,特指公路上或车上的抢劫。”只是同年新出的《简明外来语辞典》才采用了这个字的现代专指语义,“以武力劫持飞机——美语”,并且加注说日本赤军派学生于一九七0年第一次劫持日本飞机,把这个字导入通用语汇。
好容易安全检查完毕,进入有空调的休息厅,颇想入睡,却又由“hijack”默想到一些语词的语义变化——由于社会生活的变化而引起的变化,不知不觉的就连睡意也没有了。我想到的许多字当中,cas-sette一字特别令人信服地经历了这样的过程。从女人的首饰箱到软片盒,又从软片盒转到现在专指的卡式(盒式)录音磁带。语汇的变化,其中包括语义变化,是同社会生活息息相关的,这是社会语言学研究的出发点。不过语义变化是很微妙的,刚才联想起的hijack在七十年代本已转化为专指“空中劫持”了,但到八十年代美国报刊使用这个字时,又回到它原来“公路拦劫”的意义,不过不是“拦劫”,而是“劫持(汽车)”了。
这个国际机场的休息厅里,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很多标志(指示)都利用符号,不甚使用文字。大约因为此地过往旅客非常多,而且大部分是过境的或换乘飞机的,使用的语言一定很多、很复杂。实际的社会生活使管理人员聪明起来,他们宁愿用符号直接诉诸人们的视觉,免得因语言不同而发生误解。比方一个“洗手间”(即“厕所”的委婉说法),男女有别,如果用文字标明,必至于五花八门。英语写Gentlemen和Ladies,德语简写H(Herren)和D(Dame),俄语缩写为M和Ж。我初到巴西上厕时,却遇上一个C(葡语Cavalheiro即英语Gentleman)字。这里用一个穿西服的男性全身图像表“男厕”,一个穿裙子的女性全身图像表“女厕”,比之有些地方用一个短发头像(表男)和长发头像(表女)更清晰些,何况有些男性爱留长发呢。国际符号的流行,同六十年代以来旅游成风不无关系,这样,连杜登(Duden)的图解词典也不能不附上一页图表了。
坐在休息厅里东张西望,忽见一个新的符号标志:这个标志牌悬挂在一副桌椅的上空,一捉摸,原来这里左方的↓表示下面的专门柜台,它是供客人“?”(=询问)的,它解答你的疑难(倒置的感叹符号,也有人认为,这一符号是Information的简写)。右边有个“国际术语”,即“问讯(处)”之意。<IMG=CA84911901>
Information 是现代通用的国际化术语,汉语有一大堆等义词,因语境不同而分别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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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知,报告,消息,情报,问讯,资料,见闻,信息。近来报刊上常见的“信息”,就是 information。“信息”一词源出“信息论”,一九四九年申农(C.E.Shannon)发表他的理论时,用了“Theoryof Communication”这样的称呼。近年“信息论(学)”一词也使用一个新字Informatique——例如我此刻要去参加的第十届国际控制论会议,是在比利时一个大学的“信息学院”(法文lnstitutd’Informatique)举行的。
休息两小时,又登机西飞,越往西则越觉红日当头,仿佛一辈子也飞不到黄昏似的。到达贝尔格莱德应当是深夜了,但当地时间只六点半,还是一抹斜阳,晚饭还没吃呢。这里的国际机场也是很现代化的,过道墙上,半空间,全是种种标志,你抬头一望便得到很多“信息”,从中选择你所需要的“指示”走向目的地。休息了一会,机场用塞尔维亚语和英语播音,说是我们的那一班飞机马上要开了,在A-2门作安全检查,我随着人流看着标志,赶到A-2门:只见玻璃门紧闭,一个安检人员都不见。大家嘁嘁喳喳了好一会,有不满的,有骂的,有抱怨的,有讽刺的,各种语言的各种咕哝声,如果有一部强力的录音机把它录下来加以析辨,那一定很有趣。站在A-2门前十多分钟,才有值班的来开了门,接着安全人员也到了现场,一一检查后登机起飞,屈指一算,已是北京时间凌晨一点半了——也就是离开北京十七八个小时了,难怪眼皮打架,一上飞机就奄奄欲睡了。
到达瑞士的苏黎世时,已在当地深夜。说也怪,我每次到苏黎世都是深夜到达的。出了机场,熟悉地坐上旅馆来接客的大轿车,五分钟后便到了旅馆——现代化的旅游小旅馆,说“小”,是比较而言,其实是不太小的。这家小旅馆彻夜接待人客,夜间灯火通明,印在明信片上的就是这家旅馆灯火通明的照片,看上去简直有点现代派舞台装置的味道。
房间虽小而设备齐全,有壁灯,床头灯,收音机等等,却没有平常屋顶吊着的照明设备——也许是为了催人睡眠,何必设灯呢!
今夜下着微雨。寂静。寂静得如瑞士似的寂静。瑞士是个最少污染的国土,噪声也很少。坐在窗前,望出去,黑魑魑的树影,一丝丝的雨花,汽车象游魂似的溜来溜去——宁静的气氛也许是最好的催眠剂,不知不觉上床睡着了。
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一日晨
墨西哥城
在举世闻名的国立人类学博物馆(Muzeo Nacional deAntropologia)里,买到了玛利亚·斯登(Maria Sten)的《墨西哥古文书》(Codices of Mexico);之后又在离城二十五哩的太阳金字塔(Thoofihuacon)那里买到摩拉列斯(D.S.Morales) 的《玛雅人的世界》(The MayaWorld),高兴极了。不知为什么,这种通俗的学术著作,在本土以外却很难买到。两个作者都是墨西哥人,前者是艺术学博士,多年来从事墨西哥古文明的研究;后者则是玛雅文化的权威,曾二十二次深入现代玛雅人聚居的河谷考察——一九五九年还在内陆发现过两处玛雅人的遗址——会讲玛雅人部落的各种语言。通俗的学术著作,一定要深入浅出,这就非由专门家来写不可。这两本小册子把专门的学问讲得娓娓动听,再加上许多引人入胜的插图,简直令人爱不释手。
《玛雅人的世界》有专章讲“古代玛雅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个问题是关心古代玛雅文明的人们要解的谜。书中说,玛雅历史最辉煌的时期,是从四世纪到十世纪初(公元三二五——九二五);但在西班牙人入侵前几百年,这里的灿烂文明突然中断了——仿佛着了魔法似的,倏忽之间一切都停止了,有点象柴可夫斯基的舞剧《睡美人》所描写的情景。这个谜一直没有解开。书中也只好推测说,那时由于原始耕作方式耗尽地力,古玛雅人不得不放弃原来聚居之地——但这个民族既已达到如此高度的文明程度,就算是地力衰竭,何至于这样一蹶不振呢,书中无法解释。另一种说法认为那时是神权统治,阶级压迫十分厉害,剥削严重,引起了奴隶们到处暴动,多年反复交替着起义和镇压,内战不断,终于无法自拔(见页16-17)。书中没有提到另外的推想,例如大瘟疫或大天灾(如旱灾)。
据我看,这个谜之所以解不开,是因为西班牙人入侵时把玛雅文明所有记录(“古文书”)都烧掉了,现今只存三部古文书,一在西班牙的玛德里,一在法国的巴黎,一在德国的德累斯登,而且这三部书都不是讲历史的。所有文字记载既已付之一炬,要解谜只有待今后考古发掘了。
斯登这部《古文书》,记下了入侵者焚书的罪恶,确是触目惊心的。书中引用了当时入侵僧侣的记录,证实墨西哥人(不止玛雅人)的古文书被大规模焚烧。书中记载,一五四七年被任命为墨西哥首任大主教的祖玛拉甲(zumárraga)在一封私函中“骄傲地”(恬不知耻地)宣称,他那时摧毁了五个寺庙,焚毁了二万多个神像,至于所有古文书都是异端邪说,在广场上堆成山似的一把火烧了,烧了多少,甚至不值这个大主教一提。书中还揭露,其实在入侵者到来之前,某些统治者也早在焚书了,作者举例说阿兹特克第四代皇帝伊兹戈亚特勒(Itz<SPS=2356>oatl一四二八——一四七八)曾下令焚书,目的是使人不知古事,只知今事(见页23),有点象秦始皇。——《史记》记载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那就不止焚书,还杀人了。《史记》也没有记载那时究竟烧了多少书,那时印刷不便,更没有静电复印机,所以很难指望有一张焚书单子传下来,只好相信司马迁说的,除“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外,都烧。说也怪,幸免于火的这三类书,是保护人体,保护环境(绿化)和预测未来的书,焚得颇有点“现代”头脑,至少比玛雅人的遭遇好一些。书中又说,除了玛雅人三部古文书外,阿兹特克(Aztec)的古文书也只留下九部,麦斯特克(Mixtec)则留下十三部。<IMG=BB84912301>
墨西哥的古文书用的是图形文字,怪有趣,甚至引人入胜——这部小书举的例就很吸引人,一条蛇从天上挂下来——“下雨”了,语义是“雨”;一支箭射中了一条蛇——代表“干旱”;一只乌龟——“夏至”;一支箭插在庙宇里——“征服”了!书中记录了负责烧书的神父兰达(Landa)从玛雅古文书中推断出来的“字母”,这可能不那么可靠,正如当代墨西哥学者不相信异国人译解的玛雅图形文字一样(我在《社会语言学》<SPS=1986>8.8举出的几个“字”,是苏联学者译解的,墨西哥人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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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着这部小书,不禁想起古代阿历山德里亚(Alexandria)图书馆被焚的那一段历史,据说那里藏书七十万卷轴(不是册页)——从凯撒起的几个“征服者”都以焚书为“乐”,烧尽了这些东西才安心,连那时当地采取“开放政策”得来的抄本都给烧了。我写这句话是根据英国威尔斯所说,他说“每当外邦人携带一本未见过的书来到埃及,他必须把抄本交给图书馆收藏”——这个图书馆竟同我们的版本图书馆相类似了。至于一九三三年五月十日希特勒党徒在德国大规模焚书的事,我们这一代人是绝对不会忘记的。最有意义的和最带讽刺味的是,那时在巴黎的进步人士开设一个“焚书图书馆”,那边烧一本,这边藏一本,可惜法兰西的软骨头政客那时在纳粹淫威下,竟然将这个图书馆封闭,连书也送给纳粹了——这样,我们这一代人也得不着一张法西斯党焚书单子了。
想着想着,竟想到如果有人写一部世界范围的焚书史话,该多么发人深省呵:书虽淹没,人还在,文明的脚步也还是前进的——玛雅文明中断了,但在这泥土上成长的墨西哥,现今不也在迈步前进,以至于今年平均国民收入竟达二千三百美元呢。
一九八四年三月十七日,墨西哥城
① 这是从作者近作《欧美漫游纪事》稿本摘出来的两段;这部书的副标题是《语言的文化的,社会的,历史的札记和随想》,是作者近年在欧洲和美洲几个国家作学术旅行时随手写下的记事,回国后加以剪裁润饰而成。(标题注解)
旅行纪事
陈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