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可说是一位学者的终身事业。顾亭林在他的《日知录》成书时曾经这样描述他写作的经历:“自少读书,有所得即记之,其有不合,时复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遂削之。积三十余年,乃成一编。”他还说:“昔日之得,不足以为矜;后日之成,不容以自限。”这几句话说得十分简要,也是学人毕生勤奋、精进不息的传神写照之笔。但在读《养晴室笔记》时提起这些话来,不免稍生寂寞之感。序言作者早在抗战期间就曾劝请庞先生“将简端所记,客座所谈,写成笔记。”可是,“当时他的家累甚重,精力疲于执教,未遑命笔。”遗留给我们的这薄薄一册书,乃从衰病中抢救得来,是“未尽才”,也没有删削改定的暇豫了。诵赵瓯北《遣兴》一诗中“可怜七尺落蘧户”、“头白惟余一卷书”之句,岂不感慨!
《笔记》卷一有“呜呜”一条,说杜牧诗“浮生长勿勿,儿小且呜呜”,冯集梧注此引《史记·李斯传》“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未是,别引《世说·惑溺篇》“贾充儿见充,喜踊。充就乳母手中呜之”,指称“牧之正用此事”。《说文·欠部》有“<SPS=2031>”字,释为“口相就”。《笔记》说:“从口从欠之字,古多相通”,谓“<SPS=2031>”即“呜”字,“牧之云‘呜呜’,《世说》云‘呜之’,正谓口相就”也。《笔记》的写作在《辞源》修订之前,出书则在其后。查一九七九年版的《辞源》修订本第一册“呜”字的义项二,释作“抚弄”,所引书证正是上文提到的《世说·惑溺篇》中的那一句。《辞源》又以“呜呜”为辞头,引上述杜牧诗句,释为“抚儿声”。如《笔记》作者幸能稍假年寿,及见《辞源》修订本的出版,也许会在他的稿本付印之前将这一条酌加增订,或有补充,或予删削,未可知也。但我们也能够在《笔记》中找到足以添补到《辞源》上去的事例。象卷二的“写送”一条,对《世说·文学篇》注文中所引《晋阳秋》“于写送之致,如有未尽”解释说:“‘写送’为晋、宋人语,盖谓章句之末,致其咏叹之声也。佛家诵经,尤重此声。”以下迭举《高僧传》多篇文句为证,并说:“自‘写送’之语不明,遂有妄改旧文者”,列举前人从《文心雕龙》中《附会篇》、《诠赋篇》校出的异文,加以考定,证之“写送”上述解释,皆辞义允当,豁然贯通。颇觉得它是可以在《辞源》中添列为辞头的。
画家黄永玉在描叙他的表叔沈从文的那篇名作《太阳下的风景》里,有几句话说到读书,他是这样写的:“每一本书都有另一本书作它的基础,那么一本一本串联起来,自古到今,成为庞大的有系统的宝藏。”读《养晴室笔记》的时候,不由得便想起了这一节话。《笔记》排比典实,罗列书证,就一事一言考源竟委,纠缪格非,读者从中不仅获致一些具体的知识,同时还能得到一些读书方法的启导,也许能诱发对一些老问题的新思考。
这种读书札记,大概即属于前人所说的“朴学”。我们不妨望文生义,撇开经学家的是非争攘,独来欣赏它之为“朴质之学”。这本《笔记》就没有汪洋恣肆的宏论,没有声泪迸发的激情,可是象“顾亭林嗣子”条称嗣子衍生“默默无闻,至于没齿,乃其所以为亭林之肖子也夫”;“吴东里弟兄”条辑集明遗民吴宗潜弟兄叔侄事略然后说:“风义渊源,奕世相继,素所蓄积,信不偶然”;又如“著书自序”条节引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的自序而后致其崇仰云:“通怀高识,真使人心折无已时”。这一类话略同于“案断”,自然也是一种议论,也是一种感情的抒发,但它们不蹈空,仍是“朴”的。这种“朴”,也是人情世态,是一种选择的结果,所谓“宁为鹑衣短褐之萧条,无为天吴紫凤之补坼”是也。它使你读后产生对作者亲切温润的感情。
作者任教职三十年,其门墙桃李或已遍布四方,只是长期未见刊布他的著述,遂使声闻不彰。“人爱其华,我取其实”,这本不是作者的愀怆,却自是承学之士的惋怅。“头白惟余一卷书”,此所以兴人感慨;但我们终于有了这么一册书,却也未始不是一点安慰。
(《养晴室笔记》,庞石帚著,四川文艺出版社一九八五年三月第一版,0.9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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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