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难忘记同绍莱·麦克林在斯凯岛上的一夜长谈。虽是六月天,石屋的炉子里还烧着泥炭,它没有煤气而发幽香。大玻璃窗外夜晚的天色仍是十分明亮,在欧洲西北角的海岛上,夏天黑得很晚,十点钟还如白昼。我坐在软椅上,手里拿一杯金黄色透红的威士忌酒(也是苏格兰的名产),不时地喝两口,同白发而健壮的老诗人作着松散的对谈。他是当今世界上用盖尔语写作的最重要的诗人。
当然,免不了要谈到诗。但我又在那种随便而亲切的气氛里突然感到:何必煞风景呢,人生比诗更重要,而此刻人生是如此美好!
这事已过去五年,但至今我在怀念着绍莱和他的家人——他的老伴莲内,女儿玛丽,女婿大卫。都是爽朗开脱,一见如故。
也重读了绍莱的若干作品。有一首小诗,给我印象特别深刻,那就是:
形 象
当我懂得了这可怕的事——
她的身体已经腐烂:
干枯,变质,残缺,
我画了一个我爱人的形象,
不是那种叫人舒服的形象,
会有诗人放在高楼架上的,
而是会在沙漠里变大的形象,
在那里血即是水。
时间对于任何诗人都是一个充满诱惑的观念——或者可怕的“存在”。美丽的人会由于时间的侵蚀而变老,这是一般道理,但是突然发现爱者的身体腐烂了,干枯,变质,残缺,这仍然是可怕的,而联系到沙漠里的死亡,则是由于诗人的个人经验——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在北非的沙漠里抗击过德军,而且受了重伤。诗题《形象》,明显地表示存在着两种形象:一种,是高楼上诗人们的美丽想象;另一种,则是女人身世和沙漠战场上的真实,而真实是枯燥而又残酷的。高楼上的形象精致而虚幻,沙漠里的形象才高大而实在,诗人的选择痛苦而坚决。这坚决见于诗行的断句,也见于诗的节奏,一行一断,重点落在最后的一句名言:“血即是水”。
这一切,透过几重翻译——原诗是盖尔语,译成英语,又转译成汉语——仍然可见可闻,说明了原诗的生命力。
诗人也能温柔,对于爱人(其实《形象》里就有这样的温柔),对于斯凯岛上的石山和变幻的风云,对于别的诗人,例如叶芝。请看下诗:
在叶芝墓前
墓上的大石板
盖住了你和你的妻子乔治,
在大海与班·勃本山之间。
清风从各方吹来
你的神妙的词句,
伴随一位美丽的人儿,
出现在每处田野的电视机上。
从班·勃本山那边来的甜蜜声音
出自一张年轻美丽的嘴①,
它因德米特而得到名声,
当它初次传播于绿色的土地,
后来变成了嘶叫,由于哀伤,
由于高贵的愤怒,
由于慷慨的行动,
这些在康诺利的耳中是甜蜜的,
对他和他的同道②。
你得到了机会,威廉,
运用你的语言的机会,
因为勇敢和美丽
在你的身旁树起了旗杆。
你用某种方式承认了它们,
不过口上也挂了一个借口,
这借口却不曾毁了你的诗,
反正每个人都有借口。
叶芝的为人并不特别讨人喜欢:高傲,迷信,视人民如群氓;但他的诗行的力量却又很少人能够抗拒,明亮而深刻,现代而古老,语言的运用在二十世纪英语国家是诗坛第一人。麦克林也提到了他的“神妙的词句”,然而他表明,这神妙也是他的周围的人和事所给予的,这当中有美人,有英雄(“康诺利和他的同道”),而叶芝所经历过的最大的事则是爱尔兰人民的独立运动。所以麦克林说:“勇敢和美丽/在你的身旁树起了旗杆”。但是叶芝对于武装斗争有保留,因此只是有限度地参加了独立运动,所谓“挂了一个借口”即指此。但是麦克林立刻就指出:谁都会有借口的,叶芝的借口并没有毁了他的诗。
仅仅说麦克林认为不必对叶芝求全责备是不够的,因为这首诗主要是赞颂,一个凯尔特族诗人对另一个凯尔特族诗人的赞颂,因其有分寸而更为可信,因此有人认为:在这里麦克林写下了叶芝的最好的墓志铭。
二十三、显默斯·希尼(一九三九——)
谈到当今用英文写作的诗人,最引人注意的可能是希尼。
希尼生在北爱尔兰,上了贝尔法斯特的大学,在一个喜欢写诗的教师的指导下,写起诗来,以后就以教书和写诗为生,现在成为英语诗坛上一大家。
他的诗是乡土文学的代表,写的是农民生活,没有多少田园牧歌气息,而是写他们男的挖土,女的搅乳,艰苦得很,笔调也相应地沉重,但是刻划得深,而不走俏皮、高雅的文人诗路子。
北爱尔兰是当今世界上的“热点”之一,经常有爆炸、冷枪,不同派别的当地人彼此巷战,又分别同英国军警对火。希尼的诗里也是经常有暗杀的威胁,枪手的黑影,黑夜篱笆外有不断注视着的几双眼睛,粮仓里也充满恐怖气氛:
我脸朝下躺着,避开上面的恐惧,
两只有环的大麻袋象大蝙蝠那样袭了进来。
——粮仓
对于爱尔兰人家,这种恐怖是从儿童时代就开始的,例如在一首题名《警察来访》的诗里,诗人通过一个孩子的眼睛,看经常来他家的一个英国警察如何又来查问了:
他的摩托车立在窗下,
一圈橡皮象帽斗
围住了前面的挡泥板,
两只粗大的手把
在阳光里发着热气,摩托的
拉杆闪闪有光,但已关住了,
脚蹬子的炼条空悬着,
刚卸下法律的皮靴。
他的警帽倒放在地板上,
靠着他坐的椅子,
帽子压过的一道沟
出现在他那微有汗水的头发上。
他解开皮带,卸下
那本沉重的账簿,我父亲
在算我家的田产收入,
用亩、码、<SPS=0126>做单位。
算学和恐惧。
我坐着注视他那发亮的手枪皮套,
盖子紧扣着,有绳子
连结着枪托。
“有什么别的作物?
有没有甜菜、豌豆之类?”
“没有。”可不是明明有一垅
萝卜,在那边没种上
土豆的地里?我料到会有
小作弊,默默坐着想
军营里的黑牢的样子。
他站了起来,整了整
他皮带上的警棍勾子,
盖上了那本大账簿,
用双手戴好了警帽,
一边说再见,一边瞧着我。
窗外闪过一个影子。
他把后衣架的铁条
压上账簿。他的皮靴踢了一下,
摩托车就嘟克、嘟克地响起来。
完全是素描,几乎都是具体的东西和动作,但是情景和空气中充满了对立,也不乏点睛之笔,如“法律的皮靴”,“算学和恐惧”,“我坐着注视他那发亮的手枪皮套”,“军营里的黑牢”。没有亲善,倒是有欺骗——父亲故意漏报一笔萝卜收入。孩子注视着这警察的摩托车和手枪,而警察在临走时也不忘多看这未来的抗英枪手几眼。诗的节奏也是硬梆梆的,没有任何轻柔、甜美的声音。
这是写压迫、敌对、恐怖的诗,然而又是用了卓越的诗才写的,一切都精心安排,就象敌对双方精心安排每一场战斗一样。
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英文诗到了今天,离开现代主义的意境和技巧已经多远。希尼所做的,是艾略特等人不肯做也不会做的。当然,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属于两个时代,两个世界,但要紧的还有一点:诗艺也前进了。
对于这样的新诗艺,最好的说明人还是希尼自己。近年来希尼常在美国大学讲课,也曾出现在某些学术会议上。在一九七九年美国现代语文学会的年会上,他针对“尚未说出的对诗的假定”这一题目,作了一次发言。诗人谈诗,不用许多学院派醉心的名词,却能直接进入诗歌问题的核心。他谈的是一个并不时髦但很重要的问题,即:诗的社会作用。
为此他对比了两首当代美国诗,一首是詹姆士·赖特的《写给梨花》,另一首是罗伯特·洛厄尔的《鱼网》。两人都是逝世不久的名诗人,两诗也都不凡。赖特之作也颇有社会意义,因为他羡慕梨树,而憎厌美国的现实,写到明尼阿波里斯街上有一个可怜的老人祈求别人的爱和同情,但结果则是:
他会有风险,
会有嘲弄他的警察,
或者一个能说会道的干练青年
一拳就把他的假牙砸坏,
或者逗引他,
把他带到一个黑暗的角落
猛踢他那无力的下身,
就为了取乐。
而洛厄尔之作表面上只是谈他在诗艺上的自我完善:
鱼 网
任何明净的东西使我们惊讶得目眩,
你的静默的远航和明亮的捕捞。
海豚放开了,去捉一闪而过的鱼……
说得太少,后来又太多。
诗人们青春死去,但韵律护住了他们的躯体;
原型的嗓子唱得走了调;
老演员念不出朋友们的作品,
只大声念着他自己,
天才低哼着,直到礼堂死寂。
这一行必频终结。
然而我的心高扬,我知道我欢快地过了一生,
把一张上了焦油的鱼网织了又拆。
等鱼吃完了,网就会挂在墙上,
象块字迹模糊的铜牌,钉在无未来的未来之上。
诗很不好懂,但有可追踪的线索:鱼网是诗艺,它企图捕捉海洋的秘密和远方的音乐,而诗人有时太安于静默,有时则又滔滔不绝。许多天才诗人青年死去,不死的则垂垂老矣,如徒有技巧而无新意的老演员,因此“这一行”(可以是诗行,也可以是这一支派的诗人)必须终结了。然而洛厄尔回顾自己过去,在不断修改自己作品、使之达到完美的努力中过了一生,还是感到欣慰,因为他没有放弃自己的崇高职责,而且多少留下了一点艺术珍品,尽管人们未必能够看出诗人原意,毕竟给那不可捉摸的未来以一点坚实可靠的东西。这样一读,我们看出这首诗有中心意义——诗人怎样看待自己的工作;有中心的形象——鱼网能放能收,与水和鱼打着奇妙的交道,有框架之形而又能捕捉最无形的想象世界;有时间的推移,青年天折的诗人同暮年颓唐的老演员作了对比;最后,还有诗人的自白,那声音里有对诗艺的自信,对不倦地追寻艺术完美的不悔,对进入难测的未来的无畏。
这是一首形式完整、意义深刻而又精心制作的当代诗。但是很可能,人们会问它的社会意义何在?
希尼把它同赖特的诗作了比较,发表了这样的评论:当然,赖特提到了社会的黑暗面,“嘲弄人的警察”和“能说会道的干练青年”就是例证;他甚至表达了要同兄弟们团结的意图。然而他更羡慕开花的梨树,认为它才代表纯洁和“我无法触及的完美”,总的态度是消极的,隐退的。这在艺术上也有痕迹可寻,即他不是力图从解决技巧上的困难中见功夫,而是放松自己,走了自由体的容易一途。因此,“他的风格是传达一种易受伤害的感觉的工具,而不是用来去伤害对手和下达命令的工具。而他放弃传统形式,放弃韵律和句法的严谨而走向节奏和形象上的优美,则是反映了他不相信诗还有承受历史冲击的能力。……他被当代工业社会的现实征服了,于是满足于美的安慰,满足于艺术工作的纯洁性,以此为唯一目的,而不是把它看作一种力量,能够同外面的现实领域联结起来,对它传达自己的声音。”这样,赖特等于默认了社会上的流行论调,即诗已经不对社会发挥积极作用了。
至于洛厄尔,则希尼认为他恰恰相反。他认识自己在历史中的地位,并要求自己的诗能承受住历史的猛烈冲击,对于语言也力求硬朗、准确,因此也就“无言地谴责了那种认为诗歌活动太纯洁,太高雅,经不起当前这一历史时刻的杂乱、粗糙的袭击的论调。”对于《鱼网》本身,希尼进一步作了这样的评论:
这首诗初读可能使人觉得作者对自已有点溺爱, 因为它谈的是诗人在不断修改自己作品中度过了一生。但是诗行的钢铁框架使诗篇没有坠入自我陶醉;它不是一篇言词,而是一种精心制成的形式,也是一种故意发出的声音,一开始象音叉那样甜美,而结束时则只听见一下下猛烈的撞击,象是有人在毫不客气地猛叩门上的铁环。此诗有一种内在的生命,
它是在千方百计地向一个形式行进——理解了这一点就会使我们不只注意它表面上所作的“无能为力”的宣告,而还注意到洛厄尔对于诗艺所给他的职责的内在的信任。我们看出了这点,也就受到作者所作承诺的鼓励,并在这种承诺里听到了权威的声音。
这一段话,出自希尼之口,是特别值得注意的。它不仅赞颂了洛厄尔,而且也解释了希尼本人的诗歌意图。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在西方世界重新强调诗的“伤害和命令”的能力,诗的战斗作用,重申诗是社会生活里的积极力量,但他又同时指出,必须还有对诗艺的不倦的追求;追求完美的努力本身也就是对恶势力的斥责。由于希尼本人的作品体现了积极性和完美性的新型结合,他的这番话也象洛厄尔的作品一样,包含了“承诺”和“权威的声音”。
结束语
承《读书》慷慨给予篇幅,使我的读诗随笔能够连载多期。现在应该告一段落了。回顾一下,看得出介绍得很不全面。有些诗人我比较熟悉,如彭斯、拜伦、雪莱,这次反而一字不提。有些十分重要,如莎士比亚和当代的休斯,也是没有论到。这是因为或已在别处写过文章,不必老调重弹,或留待以后细说,暂不涉及。随笔不是诗史之类的研究文章,无须求全,真有所悟才下笔,写法也是看人看诗而有不同。正因如此,我才感到能够写得比较放松,其乐趣远远超过写学院式的论文。
但我不是只顾自己欣赏,而忘了读者的。发表出来,就是希望能同读者一起谈论一下。我面对的是中国读者,谈的则是英文诗,这就必然要借助翻译。通过译文来讨论外国诗的意境和艺术,而且尽可能把两者结合起来讨论,这可以算是我的小小试验。我自己的估计是:大体上这是做到了的,虽然有限度(比如音韵方面讨论就差些),但可谈的方面远远超过仅仅思想内容。许多译诗经受住了内容和艺术两方面的细察,这些译者值得我们感谢;而另一方面,这样的细察又必然会进一步提高我们译诗的质量。
英文诗只是世界诗歌中的一支,还有许多其他文字写的好诗待我们去发现。我希望我的这些随笔多少传达了一点个人经验,即对于用我们所不习惯的形态、方式、技巧写的诗,需要有点耐心,初读往往不懂,深入下去则会有所发现,或好或坏,或两者混杂,这时候我们自己多少世代受汉语诗歌熏陶的文化素养就会起来辨别了——但首先,需要耐心和深入阅读。
读者看我的随笔,也是表现了耐心的。谢谢你们!希望你们以后读到更多好诗!
① 指爱尔兰女子莫特·冈。叶芝曾追求她多年,但她嫁了别人。她的兴趣在抗英武装斗争,此段中的“嘶叫”、“愤怒”、“慷慨的行动”都指她。
② 康诺利,爱尔兰工人领袖,指挥复活节起义,为英军枪杀。
读诗随笔
王佐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