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亚克的绝大多数作品写于二次大战之前,重要作品发表于二三十年代。有评者以《爱的沙漠》这一书名来概括他这创作生涯第一阶段中作品的主题,这是不错的。
的确是一片爱的沙漠——出现在莫里亚克笔下的皆是病态的、畸形的爱情:母亲和女儿同时爱上了一位青年(《黑夜的终止》);父亲和儿子共同倾心于一位女子(《爱的沙漠》);一个面貌奇丑的男子与一个妙龄少女的结合(《给麻疯病人的吻》);一个被“母爱”禁锢了五十年的儿子与家庭教师的婚后悲剧(《母亲大人》)……。在燥热的葡萄园中,在静谧安详的松林,人的心却受着生活的残酷磨折。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无情地揭露了金钱对人心的腐蚀,作为他的崇拜者,莫里亚克或许有意作《人间喜剧》的续篇吧,但他更多地是把冷峻的笔探向人心的深处:被金钱腐蚀了的灵魂与一息尚存的人性进行着咬啮般的搏斗,这种潜隐着的内心挣扎依然是血淋淋的。
《盘缠在一起的毒蛇》被评论界认为是莫里亚克的最优之作。关于书名,有评者认为这是指“全书围绕着财产继承问题,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斗,就象盘缠在一起的一窝毒蛇。”不过我以为,这是作品主人公反省内心之时,对自己灵魂的批判。当妻子伊莎死后,路易从焚烧后留存的信件残烬中发现了她的善良的爱的灵魂——这是长期以来深被误解的——因而感到羞惭和悔恨。于是徜徉于葡萄园中,望着被余晖照亮的通向妻子墓地的坎坷小道,一缕良善的意识被唤醒了。在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之时,他渴望着走出“蛇穴”,跨越将自己与子女们分离的鸿沟,获得他们的理解和爱。于是,这个终生蔑视上帝,在“悔罪日”故意大啖牛排的“魔鬼”,终于皈依了。上帝使他领悟了爱。然而遗憾的是,爱,觉醒于生命终止的时刻。
这是一份罪人的忏悔书,但作家又何尝不是利用这一公开的忏悔来为罪人辩白呢。与另一作品中的同名主人公黛莱丝·德克罗一样,莫里亚克对路易倾注了深挚的关切,他力图把他们从罪愆中超拔出来,而把深沉的愤怒指向制造了“恶”的渊薮。上帝执掌着爱,但是对财产的欲望却使信徒们看不到这种光芒,灵魂被金钱腐蚀了,他们竭尽全力把目光盯在物质财富上。茫茫世间是一片没有温情,没有爱的荒漠。
莫里亚克是一位“乡土作家”。他诞生于法国西南部吉隆特省波尔多地区的一个有产之家。他的重要作品几乎都是以波尔多和朗德平原为背景的,而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也多取自他周围的人为生活原型。他们生活在作家住过的或从童年时代起就熟悉的一些房子和花园,甚至保留了充满在房子和花园里的特有的气氛。松林,沙丘,湖泊,丘陵,沼泽和葡萄园,勾画出人物呼吸的天地,透视出鲜明的地域色彩。作为世纪初法国外省的资产阶级,与巴黎灯红酒绿下暴露无遗的罪恶不同,他们被一派平静和安谧的氛围笼罩着,狡狯、贪婪被表面的平淡、温和掩盖了。作家立足于属于自己的这一块天地,选取了一个独特的观察角度,即不是着眼于明显的现实,而是深入到潜藏的现实——对心灵的透视,从对“罪恶”心灵的解剖,达到对现实的批判。在他的作品中,任何一个细节的真实都是感觉的真实,都是为与心灵的联系而存在的。因此,莫里亚克以“用小说的形式对人的灵魂进行深入细致的分析和以强烈的艺术激情来表现人类的生活”而获得了一九五二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金。
不可否认,在他为数不少的作品中都隐隐约约披着一层宗教色彩。作为一个天主教徒,不必怀疑他对信仰怀有的虔诚;但是可以肯定,他对上帝又是抱着深深的失望的。“无论是我的敌手还是我自己,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那就是土地、金钱。”莫里亚克曾借路易之口道出了令人绝望的阴暗的世态人情。实际上,他不过是借上帝的灵光为人性暂借一栖息之地罢了。只看黛莱丝·德克罗和路易在“觉悟”之后也并没有得到爱的拥抱,便可知晓这位上帝究竟价值几何了。
(《爱的沙漠》,〔法〕弗朗索瓦·莫里亚克著,汪家荣等译,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三年四月第一版,2.20元)
品书录
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