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多年订阅《读书》,接受新思想、新观念倒在其次,感受由编者和作者共同创造的情趣、兴味、氛围反而成为主要的。每读之下,第一感觉便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竟有那么一些人与自己有着相同的万般心绪和相近的人生姿态。于是,痛苦时一起痛苦,叹息时一起叹息,幽默谈谐时一起忍俊不禁,真是“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不知老之将至矣!
知识分子心态似乎有两极。一是孤高落寞,一是情感亟需慰藉。清人所谓“不喜诣人贪客过,惯迟作答爱书来”就相当精彩地描述了这种复杂心情。自许“飘缈孤鸿”、向往“江海寄余生”的苏轼,一见到“野老苍颜”上的“一笑”,孤傲感倾即消失;高唱“独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的黄仲则,凭般目中无人,一想起邵叔宀、朱笥河等师辈的赏识,洪稚存等友朋的信义,也泪眼潸然、感叹嘘唏。越是落落难合,越是易为真情所动,有时真达到了“眼泪一碰即落”的程度。《读书》用以感动读书人的,以其“真”乎?
周日,曾与内人一起去附近教堂参观黑人们在白人主教带领下做弥撒。行将结束,赞美歌声四起,台上的教士走下台来与教徒握手,素不相识的教徒也纷纷互相握手,连我们也不能“幸免”。这时,人人目光真诚,个个敛心屏气,在肃穆的气氛中默默一握手,仿佛顷即抖落了人与人之间的一切隔膜,亮出了真诚的心灵的呼唤。《读书》之用以团结读书人的,岂不也是这种真诚的心灵的呼唤?
人之读书,大致有如下三个阶段,先是但见“书中有字”,忙不迭地记取思想观点、人物情节;然后方见“书中有法”,能透过思想观点、人物情节去揣摩、评价作者构思运笔的方法;最后,才见“书中有人”,“书中有味”,能遥想作者的形貌风神、胸襟气度,或鄙薄其猥琐卑下,或景仰其嵌<SPS=0989>磊落,与之神交久矣。《读书》大多数文章都能让人见出馨香四溢的“字”、“法”、“人”、“味”,读书人又怎能不爱不释手?
当然,平心静气一想,此中也有“相濡以沫”的意味在。读书“白专”论、读书无用论、读书有禁区论、作文有套式论、思想应僵化论影响既大且久,爱读书、会读书,能从书中读出真知灼见来的人愈少,滥竿知识分子行列、误把抄书当著书的人愈多,全社会对书的鉴赏水平普遍下降,就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并令人触目惊心的事实。在这种情况下,《读书》赖以生存的空间就只有真正读书人历经磨难而独存的“心脉一线”。正是靠这“心脉一线”,读书人才用遥远的心心相印、无形的搀扶携手,伴陪着、支撑着《读书》走过了十几年风雨历程。与此同时,某些人不喜欢《读书》创造的气氛和表现的人生姿态,某些文科“高级”知识分子不识《读书》为何物,也就是意料中事。一想起许多无需诞生就已死亡的书籍、文章广为印行,《读书》的编者却不得不好意思地为经费、为加价而发点温文尔雅的牢骚,真令人惆怅莫名!不过,“以沫相濡”自有温馨在,何况,不少年轻人已加盟《读书》行列,《读书》的编者和作者、读者就应该感到欣慰了。爝火不熄,书种不绝,正是《读书》的希望所在!
令人略感忧郁的倒是,在“市场经济大合唱”响彻中国大陆之后,大陆的每个人,当然包括《读书》同仁在内,都要迎接市场经济的挑战,即使那些曾在《读书》上直接或间接为“市场经济”鼓吹的先生女士们,在实际生活中也会感到这场挑战的严峻。这势必使不少读书人心猿意马、焦灼不安。如果说,在“穷过渡”时代不求闻达,所失不多,在“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大款”和准大款式的“大腕”喧嚣而出的时代,如贻误“战机”,经济损失不仅巨大而且还要随时间而成倍增加。这又叫人如何静得下心来参悟“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的读书真义?因而,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隐遁的隐遁,焦灼不安的焦灼不安,恐怕都在意料之中。
当然,笔者无意在这里宣扬“守死善道”。处在大变动时代的知识分子有必要改变自己陈旧的观念,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近读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德裔作家赫尔曼·黑塞的名著《荒原狼》,对此有了更深的认识。该书说的虽不是知识分子与市场经济的关系,而是说古典型或传统型知识分子如何在西方文化日益世俗化的处境中安身立命的问题,但对我们也有启发。黑塞认为,古典型知识分子在自我意识中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就是认为一个人的人格应该统一,如果发现因世态变幻导致自身人格不统一,甚至发生了分裂、对立,那么,他就会惶惶不安、不可终日,甚至最终为寻求解脱而自杀。但是,他又指出,这种“人格统一论”的传统观念是根本站不住脚的。人实际上不止一个灵魂,而有多种多样、千奇百怪的灵魂。如果人愿意且不固执,他可以适应多种环境,采用多种多样的生活方式,因各种灵魂都得到满足而高兴。这也就是说,如果从“人格统一论”的偏执狂中解放出来,人将以新的感受去拥抱这个世界。与其说黑塞在这里宣扬一种游戏人生的态度,不如说他在极力提高知识分子对环境的应变能力和增强他们坚毅弘忍的生活勇气。所以黑塞借书中“我”的口说,这本书是为那些“陷入两个时代、两种生活方式的交替之间”因而“失去一切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东西,失去一切惯例,一切安全感和纯洁无邪”的人写的。
既有维护人类最高价值的信念,又不把自己当成一个“已完成体”,而是认为人生不过是“一种试验,一种过渡”,“一种精神要求”,使自己能在不断变幻的环境中塑造自己,“最终将整个世界容纳在你痛苦地扩展了的心灵之中”并从中得到安宁,也许是处于大变动中的知识分子应具的心态。
说《读书》
程亚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