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流连在画集外套与内封的黑色上,不仅为装潢者的设计匠心叫好,更为世纪老人的文化人格与审美理想得到妥恰的包装而慰藉万般。漫漫的九十一个春秋使他成为实质上的心灵独行者。他是用墨韵和色彩作诗的诗人。
对于一个重视心灵生活的人而言,通过艺术去感受一种审美创造的激情、去倾听一种关于生命的深层心灵独白,应该是最紧迫而重要的。当人们刚刚从上个世纪末的世纪末情绪中稍稍复<SPS=1083>过来后,整个西方世界几乎被马蒂斯绘画艺术这“一张安乐椅”所吸引,人们惊异地发现自己是多么地该坐在“椅上”休息了。如今,历史的并非轮回的轮回又要到了这样一个节骨眼上。至少中国人都在举国的喊“累”声中,从深心期盼着一种尽可能的轻松的生存方式。当然,对于艺术,并不是人人都喜好且能“进入”的,但是,就能进入的人而言,人们无不在文革时期的政治宣传画高潮过去后,翘盼着一种回归人性、尊重人本的艺术之出现,人们在不断的人性冲突与政治漩涡中从深心在呼喊一种人性的尊严。然而,最足以与此心理潜流相应的林风眠绘画却与他的人生遭际一样不走运,而正在存在的低谷中沉埋着。很快,形形色色的文艺“现代”型态纷纷在多元化中出现,人文理想的极度虚疲与失落迅速带来了所谓“现代派”与“政治波普”等艺术快餐的风靡——人们发现艺术正在沦落为西方文化的新试验田或商业文化的宁馨儿。
悲怆深沉的林风眠,此刻竟孤独地默默地寓居于香港一隅,在吟诵着关于生命的最后曲调。
你从不在艺术界用言辞说话。
你的沉默令人敬重。因此,自八十年代以来,从香江之畔传来的任何一点关于你的消息都曾给热爱你的艺术的人们带来激动与安慰。对我这个晚生于你整整六十年的艺术后生而言,每一次见到你的作品被发表都会快乐非常。当有一天我读到海德格尔“歌声即生存”(《诗·语言·思》)这句话的时候,我很快想到了你这位艺术巨子、想到了你仍在生存——用你唯一能够把握并操纵自如的画笔歌唱着。然而,我听到了你歌声的执着的凄凉与悠扬。
如此说来,你并没有真正从根本上沉默。你的诗人品性决定了你不可能静默。你必须用绘画表达你的感动。你的绘画是那么地自由、那么地奔放轻松、那么地符合游戏规则,然而又是那么地沉重、那么地庄严热烈、那么地与艺术的崇高法则相吻合。你的创造力来自于你的生命深处,与齐白石不同、与黄宾虹不同、与徐悲鸿不同、与傅抱石、李可染、陈之佛不同。“就像意志之自由一样,创造力亦含有秘密性。”(荣格《现代灵魂的自我拯救》)你的孤寂的心灵不仅因为你的艺术教育主张在四十年代不能得以再度实施而更加孤寂,还因为你在五六十年代的绘画语言因为所谓远离时代而遭批判而更加寂寞。我想,一九六八年的监禁生活也许并没有使你不能承受,而痛苦的根源却是来自于你的绘画权力被剥夺了。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真正得以静静地用思想去思想,而不是利用“思想的形式”去与二十年代留学法国时期所“结交”的思想家如尼采、康德、叔本华之流去对话。
老人在艺术创作与艺术教育领域同时获得了异乎寻常的成功。当多年以后,赵无极、李可染、艾青、朱德群、吴冠中等一批闪光的名字都隐隐写着“老师林风眠”的字样时;当老人九十华诞之际,中国美协、中国美术报等为他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大型画展时,林风眠已经永远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了。
又一个冬夜,室外雪花飘落,寒意侵人。而我在被中拥读画集,却没有寒瑟倒有几分冲动。当目光凝视着《金秋》(六十年代作)那充实满塞的画面时,仿佛从那火红的树色与黑沉沉的峰峦中听到了思想者的自语:“艺术,是人生一切苦难的调剂者!”“艺术,是人间和平的给与者!”(《致全国艺术界书》,一九二七年)而这自语的回声在我心房徘徊久久。
他为什么那么喜欢黑色?无人能给予恰切的回答了。但是,透过其绘画的黑色韵律,我们不难看到一个亮丽的心灵世界。这个世界比马蒂斯要深邃些,比毕加索要现实些,比夏加尔要亲近些,比齐白石要悲壮些,比李可染要孤独些,比傅抱石要凝重些,比蒋兆和要理想化些,比徐悲鸿要抒情化些,比列宾要轻松些……这个世界圣洁幽深但不失平易。它或许有点神秘、有点苍凉,但它深存着孩童般的天真烂漫和老人般的智慧洞达与成熟静默。它是对宇宙之心的亲合与跪拜,然而它处处流露着人性的平和的宁静的光辉。它既不功利,又不虚无,它是对当今社会精神荒原的一种反叛。
《大海》(八十年代作)一画的上面浮动着一抹白云,它们在湛蓝色的海面天空中如画家的幽思般凝固不动。我相信,那是画家思想所及的另一个世界。“天才能够洞察眼前的世界,进而发现另一面世界。”(叔本华《生存空虚说》,第156页)
与一个宁静的灵魂作这种无时空隔阂的晤对,我体验到无法言喻的满足。
(《林风眠全集》(上下卷),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十月版,720元)
品书录
梅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