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7期
禽兽不如
作者:普显宏

狗日的人!这话是黑牯临死断命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狠狠的,愤愤的,发自身体深处,充满了愤怒的情绪。黑牯不是一个人的名字,黑牯是一条黑牛。黑牯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轰然倒下了,死了。
死了的黑牯身躯像座雨后的小山,圆鼓溜秋,体内布满了水分如气球一般,横倒在污水四溢、肮脏不堪、臭气熏天的泥土上。一位刀条脸的人——狗日的人,走过来,一手提着黑牯的角,一手握住一柄锋利的尖刀,就在黑牯肥厚的脖子下放个塑料大盆,又装了满满一大盆牛血,我非常吃惊我的同类会有如此丰盛的血液,那血管就像是一条小河,永远也淌不干似的。我身体虽笨重,但脑子不算愚笨,我与黑牯同时被拴在两棵铁杆上,仅几步之遥,我亲眼看见刀条脸往黑牯鼻孔里插入一根塑料管子,往管子里唏哩哗啦地灌水,灌水!灌水!灌水!一直灌了两三个小时的水,我就看见黑牯的肚子慢慢变大,如发酵的馒头,脚也肿了,头也肿了,尾巴也变粗了,眼睛也鼓了,反正黑牯的身体比原先大了许多,我不知道这个狗日的人给黑牯灌了多少千克的水,这时的黑牯已足有1吨重了,双腿承受不住如此强加给它的重负,就像小山一样轰然倒下了,黑牯有这么多的血液,不是它身体的造化,它没有这么大的能耐,而是那位刀条脸——狗日的人从塑料管子里强加给黑牯的。尽管黑牯的血液已淡得不能再淡,可狗日的刀条脸抓了一把白色的粉末,应该是次硫酸钠,就是你们所说的那种吊白块吧,在锑盆里搅了两下,两盆牛血不多一会儿就凝固了起来,与正常的牛血没有什么两样。这两盆牛血拿到餐馆里冒充猪血、鸡血大概又能赚到不少银子了吧?
黑牯是和我同年出生、形影不离的亲密伙伴。在乡下,我们一起欢快在山坡上,在那蓝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下,一同享用青草;在河边沙滩上,一起晒暖暖的太阳。我们一起长高,长壮;我们一起帮农民耕田耙地;我们受到农民朋友的尊重和爱护;我们因耕耘土地得到老农的一盆豆料犒劳而感到自豪。可是,就在昨天,我们为之效劳了五六个年头的老农,不知为什么,把我们出卖给了这个狗日的人。这个狗日的刀条脸把我和黑牯带离了绿水青山,来到了一个浊气满天,高楼林立的不毛之物,满街都是灰尘和汽油味,没有一点翠绿的我们想食的青草。轰轰隆隆汽车碾过的声音吓得我和黑牯大气都不敢出,我们惊恐万状,还以为是到了外星人居住的地方了呢,紧张得四处乱蹿。最后,我和黑牯就被关在了一个臭气熏天、苍蝇嗡嗡乱飞的铁栅栏里。我们又渴又饿,疲乏无力,可是没有人来给我们喂水喂料,我们一直忍耐着,无怨无悔。
厄运是今天上午降临的,刀条脸把我和黑牯牵到一排水管前,分别把我们拴在铁杆上。这个狗日的人就开始对黑牯实施法西斯暴行:他用手掌摩挲了一下黑牯脊背上厚实的皮毛,可怜可悲的黑牯觉得怪舒服哩,虽然肚子空空如也,饥肠咕噜,却温厚老实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那狗日的刀条脸把一根塑料管子通过鼻孔插进黑牯的胃里,搞得黑牯口水哩拉,喷嚏连天,血丝外冒。可怜可悲的黑牯和我还以为这狗日的刀条脸是要给黑牯灌药治病呢。因为这情景太像我们有一次感冒发烧了,那次也是有一个蛮不讲理的人,用一斜口铁器把我和黑牯的嘴巴撬开,往我们嘴里灌了些又苦又涩的药水,搞得我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难受了一阵子。可那次我们没出一天时间,全身就舒服了。
我呆呆地站着,看着黑牯,看着那狗日的刀条脸通过塑料管子往黑牯嘴巴里灌液体。可我发觉不对劲啊,可恶的刀条脸一边灌一边笑,没完没了;笑容也不对劲啊,刀条脸的笑怪怪的,坏坏的,露出一丝阴险和狡黠,笑容里暗藏杀机。我忙问黑牯,疼吗?黑牯嘴里塞了管子,不便回答,就抬着头对我哼哼,好像是在说哎哟哎哟难受死了。可黑牯还是定定地、温顺地站在那儿,耐心地等待着痛苦的结束。污浊的液体仍然灌入黑牯的胃里,黑牯挣扎了几下,但无济于事,我们都被这狗日的死死固定在铁杆上了,根本无法动弹。黑牯痛苦的表情让我有些后怕,我的心跳加快,双目惊恐万分,不敢再看黑牯一眼。我预感到我和黑牯就要大难临头了。我本能地想逃走,就算是我和黑牯不能同时逃走,我独自逃走我想黑牯也是不会怪罪我的,也是会替我高兴的。但任凭我四蹄蹬直,不停地四下乱蹦,使出了我平时的牛力气,就是没有动摇一根茶盅精的铁杆。我认为我平时力大无比,铁犁铧在土地上闪耀如同黑色浪花一样在我身后上下翻滚,此时面对狗日的刀条脸我却毫无办法。
我一脸恐惧,万分惊心,心跳如鼓,头颅直立,全身的毛孔均竖了起来,狂躁暴怒,拼命挣扎,欲想逃离这死亡之地却又万般无奈,我的全身每一个部位都处在高度紧张的应急反应之中,体内的肾上腺激素分泌到了高峰时刻,每一根血管如同爆破用的导火索,充满了爆炸的烈性成分。
黑牯的痛苦无可名状,黑牯哼哼着,一分一秒都未停止过挣扎,它黑毛倒立,虚汗淋漓,体内也分泌了比平时多出百倍的肾上腺激素,可它的鼻子就被一根纤细的尼龙绳拴着,毫无活动的余地。一个钟头后,饥饿的黑牯没有了多少反抗的能量,它的体能已消耗殆尽,接近虚脱,一天一夜未进食的黑牯肚子空空如也,此时却因液体的注入而膨胀!膨胀!膨胀!黑牯的痛楚也随着这些污水的注入而加重!加重!加重!
我想,黑牯和我今天又没做错什么,你狗日的刀条脸凭什么这样恶毒地虐待我俩。我们一辈子为了土地的肥沃,为了季节的收获不断耕耘、播种,为你们人类出力卖命,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为人类立下了汗马功劳,我们这些牛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们的啊!我屙的牛屎,黄生生的牛屎,是农民上好的肥料,你们不是有话说:“牛屎是个宝,庄稼少不了”吗?牛屎是金黄色的,梦见牛屎那就意味着梦见黄金,就是你将要发大财的征兆,是吉祥的象征。在那乡间的小路上,我曾无数次见到一些半大娃娃,屁颠屁颠紧跟在我们牛屁股后面拣牛粪,拣到一泡牛粪,就笑咪乐呵的,如拣到黄金大饼一般,放入一个精致的箩筐里,拎回家倒入瓜塘,栽出了又香又甜的大南瓜。牛皮,你们拿去做皮鞋、皮包、皮带、坤包,美轮美奂,光艳铮亮,一双皮鞋你们就卖好几百块钱。牛肉:一碗牛烂烀,你们就要卖五块钱,下面还放一把薄荷垫底,真他妈的有点小家子气;牛干巴,你们也要卖到二三十元一斤,那种被称之为“饭盒”、“弯刀”的牛干巴卖得就更贵了;就是你们吃的牛骨头,也舍不得丢弃,被人们榨油、粉碎后做饲料给小鸡补钙。想想吧,你们人在我们牛身上发了多少牛财,赚足了多少银子,我们牛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们人类的地方啊,人啊,说话做事得讲点天地良心啊!有时也得想想我们牛的好处啊!从那遥远的蛮荒年代,我们牛就脸朝黄土背朝天为人类效劳至今,要是没有我们这些牛,农民们将是过一种什么样的日子!我这一辈子,已付出了那么多,你却从未感动过。我也想过了,我这辈子做错的事,大不了早些年在田边地头吃了张家的麦苗李家的豆树王家的瓜秧什么的,你们当时不是抽打过我了么,叱喝过我了么;我只不过是嘴馋,抵挡不住那些绿茵茵的青苗的诱惑才去啃了几嘴,你不是惩罚过我了么,这事不是隔过来一年半载了么,还值得你这样对我耿耿于怀?对我这么不友好,值得这样折磨我?
我这样想着想着,心里就觉得十分的伤心,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我看了黑牯一眼,它的眼里已没有了恐惧的成分,而是像我一样噙满了泪水,哀伤、委屈和忧怨的泪水。狗日的人啊!我今天就是搞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般对待我,这样虐待我折磨我,我死不瞑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