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5期

背米

作者:邱伟坚




  
  5、楼下大脚娘姨骂男人的时候,小皮匠才刚刚回到自己屋里。
  小皮匠原先是江南某个小城市的小学堂先生,日本人打仗到了他家乡,这才放弃粉笔生涯来上海投奔亲戚人家。教书先生肚子里有几滴墨水,早先在当地小报登过一些豆腐干文章,本想到上海后靠亲戚关系先找上个饭碗,另外利用晚上空余时间靠手中的笔杆子挣些稿费。听说上海滩上有一些出了名的作家都是从寒伧的亭子间里走出来的,身居其中的他,当初也想依此法圆梦。只是那想法显然太幼稚简单了些,生活中的事怎会如此乐观。亲戚是个无甚关系门路之人,没本事为他谋个象样的饭碗,好歹找上个在印刷间帮忙拣字排字的学徒工,又因手艺无长进、手脚太笨拙,没干上两个月就被辞退。双眼一抹黑的他在街头整日溜达,只是找不到维持饥饱的工作,还是弄堂口老皮匠看他凄惶的样子,就收留他一起做补鞋钉掌生意。人落魄到现在这副样子,是他始料不及的。
  一天生意忙下来,人一沾上床铺就倒头要困觉,哪还有拿纸笔操练的情趣。再说他肚子里的几滴墨水,在老家还好晃荡几下,进了大城市还有立足之处?尝试着向报社投了几篇,无一变作铅字,渐渐就死了心眼。人还依旧住在亭子间,只是作家梦是再也不敢想了,今日却要他去做一回米贩子,只怪饥寒交迫砸碎了他往日的憧憬。
  今天晚上租后楼的黄包车夫阿三踅进他的亭子间。那时他正一杯白开水就着两只烧饼,充作晚饭。“小阿弟,日脚不好过?”阿三的口气有股居高临下的味道。这年头穷人多的是,小皮匠又早没了读书人的斯文,他一边咀嚼着烧饼,一边用手拍了下条凳搭起的竹榻,阿三一屁股坐下,就又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小皮匠一仰脖将杯中开水倒入嘴巴,先不急着咽下,“咕噜咕噜”鼓捣了一阵,才猛地一口咽下。这才面对阿三答道:“如今莫讲我这个外乡人,即使老上海,怕也是难熬的。当然你例外罢了!”
  “小阿弟讲得一点不错。不过好过不好过,总不能怨天尤人任人摆布,自己如果肯动脑筋的话,办法总是有的嘛!”
  “师傅有啥办法,让小阿弟也能捧上只吃得饱的饭碗!”小皮匠急急问道。他盯住黄包车夫的眼睛,似乎想从里头找到条摆脱困境的道路。
  面对小阿弟殷切焦灼的神色,阿三却轻轻叹了口气,调转话题说:“要论道道,当然还是像你们读过些书的人多。记得你刚搬过来那阵子,天天在电灯泡底下涂涂写写,现在倒长远不写了?”
  “不谈了,不谈了。”小阿弟连连摆手,“肚皮空空,脚跟飘飘,连电灯铜钿都付不起,还有这种闲心思。”
  黄包车夫又笑了,“像我这种大老粗一个,其他本事没有。但天天拖着部车走西跑东,听到的道道多,稍稍动点脑筋,总能从里头拣出一两条弄口饭吃的门路来。不知小阿弟是否有兴趣一道去做?”黄包车夫说完,就用眼光打量着对方的神态。
  “去做啥事体?”小皮匠一脸兴奋。
  “到乡下去背米。”
  “做米……贩子?”他的脸色微微发白,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对呀,讲难听点是做米贩子。但你想想,人肚皮瘪塌塌的时候,还在乎啥名声好听难听,况且又不是去做强盗贼骨头,与外人搭界啥。只要穿道铁丝网,今夜去,明夜回,人不知鬼不觉的,你一趟米就背回来了。你自己思量思量,我是一点没有硬拉你入伙的意思。现在这年头,穷帮穷邻帮邻,我有饭吃了,也想让贴隔壁关门不见开门见的小阿弟吃上一口……”
  后楼的黄包车夫说得轻巧,但亭子间的小皮匠却听得汗涝涝。他知道这铁丝网不是好钻的,一发现就要被日本兵杀头。米贩子手里的米少几只铜板都不肯脱手,只因人家这米是用自家性命换来的,难道今晚他也要用性命去换米吗?
  “我没有十分把握是绝不会来邀你小阿弟出山的。”瞅着小皮匠忐忑不安的眼神,知道他心存疑虑不敢贸然行动,于是尽量给他吃足定心丸:“你别以为有密密的铁丝网、有鬼子巡逻队,就能难倒我。万事开头难,只要找准窍门,没有过不去的老虎口!我找准的那处地方,再多的米也能背进上海滩!”
  看黄包车夫那副稳操胜券的模样,那里会想到明晚,他们背米钻过那处凹地跟前的铁丝网时,被埋伏着的巡逻队一网打尽,领头人黄包车夫被绑着推进火堆里去,当他挨近熊熊大火的边缘处时,只听他一个劲地苦苦大声哀求:“东洋先生,求求你,我烫我痛,我不要烧死呵……”鬼子的一片狰狞笑声中,小皮匠紧闭起眼睛,灵魂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目送黄包车夫走出门,小皮匠仍旧下不了决心。读过书的总有瞻前顾后的毛病,当初他是下了番狠心才到上海来谋生的,不想日子比乡下还不如,今朝不知明朝的日子使他感到自己的生活已走到了尽头,他无力改变一下囊中空空的窘境。可是当黄包车夫来邀他合伙背米去时,他又一下子望而却步了。他自然清楚阿三是个爽直的汉子,没有一点儿存心让人上当的心思,万一有的话,也绝不会去找他这么个身无分文的穷邻居。阿三无非是出于利人又利己的目的,一来路上有个牢靠而又有力气的伴儿,二是同病相怜,关照一下在一个屋檐下的苦命人。唉,兵荒马乱的年月,耐不住饥寒的只好纷纷为贪图一点小利而舍命不顾;捞这种小利的都是出于无奈的平头百姓,如果有办法好想的话,有谁肯冒这般大的风险去铤而走险呢?
  不过,这背米的事得早点定下来,过了这个村哪里再去找这家店。
  
  6、黄包车夫走回家中,就吩咐老婆快点烧晚饭,锅里多掺些大米,晚上又要出去背米了,肚皮里得盛点着力的货色才胜任得了。关照好自己就躺倒在床头,想打一点瞌,晚上好有点精力走路。
  今天真出了怪了,平常去背米前,人只要挨上枕头,总能迷糊上一会儿,可是今晚不知那根神经出了毛病,迟迟睡不着,听到女人在板壁外淘米、切菜、起油锅;听到女人在悄声训斥儿子:“到外头去疯,让你爷困一歇!”
  横竖困不着,就倚在床上想起了往事。
  还是这么间租借来的石库门后楼,还是这样醒着躺在床上,半年前他的日子可真叫惨呵。那天拉着黄包车做生意,为着几句话得罪了一个客人,那家伙恰好是某个路段的地痞头子,车子拉到目的地,这人竟赖帐不肯掏车费。阿三本是个火爆性子,喉咙必然粗起来,闻见吵闹声,那扇门里走出两个帮凶,不待主子努嘴巴,喽们早捋袖抡拳打将上来……开始他还能辨出眼冒金星、胸口憋闷、腿根刺痛的感觉,到后来全身似一截扭曲的麻花,蜷缩在墙角挨着拳脚,啥滋味也感觉不出了。一个煞坯扬起脚掌,朝他胸窝猛踹一脚,他胸部似放进夹板里被狠命挤压一下,挣扎了好一会儿,喉咙口涌出股又腥又稠的液体来,他眼睛一黑,昏死了过去……
  待他躺在自家床上,知道家中的屋顶要塌落了:一家人的吃喝断了来路,还有他的医药钱,今后的日子怕是神仙也会愁眉不展的。再血气十足的男子到此时也只好在老婆面前落下心酸的泪水。关照她出门到外头胡乱去挣点钞票来,至于是去挣什么钞票其实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在做黄包车夫老婆之前,她是跟着人立在电线杆下做皮肉生意的。两人都是在马路上拉客的,渐渐熟识了,于是拉黄包车客的阿三将拉嫖客的她拉到一间屋子来了。为了给男人治伤病,为了几口人的吃喝,女人只好重操旧业,又干上了街头卖笑的勾当。因只有一间屋子,好在亭子间的小皮匠白天要上街设摊,于是女人一大清早将黄包车夫背进亭子间安顿好,然后再出门去。
  阿三在屋里怎么睡得着,心惊肉跳地听到楼梯口响起一前一后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呼吸都差不多要窒息,听着从板壁缝处传过来的喘息声和呻吟声,心头一阵阵痉挛。可是当转念想到今天的饭食有了眉目,那颗悸动的心才静下来。往后的日子,当听不见楼梯口传来的脚步声,他往往会觉得急不可耐;有时逢上刮风下雨,见老婆东张西望地瞅天气迟迟不出门,他还会骂山门:“又不是新娘子上轿,要挑啥黄道吉日,这点雨碍啥,去,快出去!”
  

[1]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