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5期

背米

作者:邱伟坚




  靠女人这般操练忙活,家里的屋顶总算没塌下来。伤好以后他调换老婆上街拉客,身体是大不如从前,一两碗玉米糊糊那里受得住重体力活。好容易接到个主顾,还没有将车子拉到目的地,肚子像只泄了气的轮胎,脚板软绵绵地似踏在棉花絮里一般,任主顾在车上拍手骂,拍脚跳,差不多欲跳将下来另觅车夫,他这里吭着头不发言语,后来到了目的地,原来讲好的车钿肯定是要扣去几只铜板的。亏得阿三后来做起了米贩子,照他这样拉下去,一家怕早饿得半死了。
  人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假如能横下心来,朝险恶处走上一步反倒有了生路,至少会比眼前的一筹莫展要好上许多。阿三不像亭子间的小皮匠,有那么多瞻前顾后的心思,大苦头是吃不着的,譬如讨不着车钿,至多唉声晦气罢了,那里会去脸红脖子粗地论理,最终被打得奄奄一息;但是逆来顺受的苦日子却注定要始终跟随着小皮匠这号人:在乡村教书断了活路,到上海来做学徒被炒鱿鱼,只好到马路口摆皮匠摊,再混不下去,恐怕拾菜皮拣煤渣都肯做,只是他不会想到人人都好做的生活里有啥钞票好赚。这世道论挨冻受饿,论最没有出息,第一就轮到这帮人。
  那时候因拉不动或拉不到主顾,阿三大多数辰光只好聚在等生意做的黄包车夫堆里头聊天谈山海经。大家的话题都是与肚皮饱饿有关,谈论最多的就是如何去近郊清乡区贩米,背回上海来的米一可解决全家人的温饱,二来也可作黑市米卖给他人赚上一票。只是都晓得这一条生计是以自家性命作筹码的,只要被日本人抓住,背来的米全部没收不算,人还要捉去杀头。所以众人尽管说得头头是道,但都是有心无胆。
  上回大难不死,自己这条命算是拣到的;现在黄包车又拉不动,与其眼巴巴这样干熬,还不如索性孤注一掷,用背米去换回一家的活路。日本鬼子虽然凶狠,但老虎总有打盹的辰光。自己的气力不如从前,但眼睛脑子还是蛮灵活的,只要多生点心,还怕背不回几袋米来。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如今闭上眼睛,也能摸索出来回的路程:走到造币厂桥,朝北新泾方向下去,混过关口鬼子的盘查,走向乡下村庄……买到米后,再走小路,从一处看好铁丝网底下有凹处的地方钻过去,一般到第二天早上即可到家。那凹洼处约莫有一个多肩膀的宽度,匍匐行走,须得小心翼翼,仗着先前扶着车把穿行大街小巷不偏不倚的本事,如今倒找准了感觉,趟趟平安无事钻过去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外头人好瞒,同一个门洞进出的邻居如何瞒得过去。成了米贩子的阿三索性言明:只要邻居愿意,只要有胆量去做,他一概欢迎。他清楚房东女人过日子不容易,一个人拖三四个小囡。她的男人真不是块料,要与烂女人去鬼混,却不将自己的家安顿好,撇下一家人溜走不算,还要将一屁股债推给她。阿三想只要陈家阿嫂愿意走一趟,自己再吃力,米袋也是绝不会让她背的,只是图个路上有遮人耳目的掩护,男人大概都有怜悯势单力薄女人的禀性。
  亭子间的皮匠倒也应该让他出点力。自从那次遭毒打后,身体明显垮了,一趟米背好,几天都不想动弹。有皮匠做个帮手,自己肩头的份量就好轻松一些……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猛听到老婆来喊他吃晚饭了。
  
  7、石库门底楼终日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霉涩气,夹杂着煤球炉散发的二氧化硫、下水管道的污臭,以及从碗橱、板箱里溢出的各种气味,组成了石库门住家独有的一种氛围,给人有种阴湿沉闷略带呛鼻的感觉,如同上海滩眼下压抑无奈的生活。
  外婆和子女此刻端坐在充满此种气味的前厢房里,正思量今晚是否与黄包车夫一道去背米的事情。其实外婆的主意是很明确的,她想走上一遭。不要讲现在有邻居相邀,即便单身一人,面对眼下的窘况,她咬咬牙也是要去闯荡一番的。她不放心的是身边这几个孩子,莫说这一去有个三长两短,万一路上有个意外,好多天回不来,无爹无娘的日子让她们怎么过?
  其实这一趟背米从出门开始就孕育着灾难。母亲那年才10岁,依稀记得随大人走时,被路上的石块拌了一跤,手掌脚背上摔得满是鲜血。只有黄包车夫感觉良好,经过关卡时,鬼子看了一眼他们,就挥挥手放行了。阿三高兴地讲:“阿嫂,你一道来事情就好办了,若是我一个人过卡,市民证翻来覆去看不好,问话也没个底。”他为自己选择的道伴对路而洋洋得意。
  外婆问:“回来走啥路?”“你放心,这是条鬼子也寻不着的路,再多的米也能背进上海滩!”
  只是外婆与母亲已经无法描绘那条类似“胡志明小道”的走向及方位了。黄包车夫率领众人背着米袋才走到路口,就遭到鬼子的埋伏,所有的背米的男人统统作了刀下鬼。外婆和母亲则被打发到鬼子伙房去帮厨。所以她们根本不知道黄包车夫欲带他们走的是怎样一条坎坷小道,是乱坟丘堆、是荒野河滩?可惜这一条路是无法探究了。
  直到今天母亲说起这段往事,仍不住语调哽咽,泪水打转。恒福里的男人这一晚死得太多了,那弄堂里上年纪的寡妇,她们先前的男人都是因背米而没有归来……
  约定的时刻终于到了,先是黄包车夫、然后是小皮匠下楼的脚步声,本帮裁缝也起身了,听到他们拉门的声音,大脚娘姨大概也晓得利害关系,没有了咋咋乎乎的嗓门。于是外婆缓缓站起身来,又将叮嘱多遍的话再关照了一次,拿出银圆和米袋,与二女儿一起走出屋门。
  石库门楼里的一行人朝着外面黑沉沉的夜色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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