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5期
背米
作者:邱伟坚
早先这种辰光,铅一般的暮色才刚涂没石库门楼房的屋檐天井,橙黄的灯晕还来不及缀满住家的一排排窗户,急不可耐的“笃笃笃卖糖粥”的吆喝声就会在弄巷口叫开,小贩子抑扬顿挫的叫卖声从一幢幢房子的门洞处经过,又悠悠隐入进另一条巷子里去。亭子间里的贫寒书生,不肯定心吃饭的小囡顽童,纷纷会被竹梆声牵扯出来,买上一碗或充饥或解馋,因着这一阵阵叫卖声,给夜色降临而变得寂寞冷清的弄堂带来几许热闹和生气。
随着日伪粮食配给制的实施,市民只好吃起“六谷粉”,卖糖粥的竹梆声自然销声匿迹了。
这一年母亲恰好是10岁,她呆在石库门自己家中,隐约觉得今晚恒福里的空气中,有一股按捺不住的骚动,不管是埋头操持家务的,还是倚在被窝上闭目养神的;沉默不语的,恶声相骂的……而这股骚动不安,分明是与众人长远没有吃米有关。
2、外婆一家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过道上的煤球炉正烧着一壶开水,扑扑地直冒热气,再接下去烧点啥东西连外婆都不知道。从壶盖处溢出的蒸气让屋子里人觉得沉闷压抑,嘶嘶的鼻息声听来分外清晰。外婆眼光扫了一下坐在楼梯口处的三个女儿,她们都托着腮帮不发言语,前楼两岁的弟弟大概哭哑了嗓子,此时也听不见他的哭闹声了。按照她以往的脾气,外婆一定会怒气冲冲训斥三个女儿毫无用处,每天天不亮就排队去买米,十天半月都过去了,大米却没见半粒回家。今天她索性歇了一天的小本生意,自己去排队轧米(买米),脚下的鞋子踏落,头发挤成乱稻草,直到米店打烊,手中的米袋仍空空如也,一想起那场景她就头皮发麻:但见一挤入那乱糟糟急吼吼的人潮,她就成了起台风时黄浦江面上的瓜皮菜叶,没了方向没了主意没了力量,只好任凭风浪肆意飘摇,一会儿涌进角落里,一会儿抛到路当中,她憋足所有劲道跟在身坯大的男人后头,眼看离米店门几步之遥了,一颗心激动得快要跳到喉咙口,霎眼功夫又被人潮冲到了墙角落里……昨晚吃下的一碗苞米粥早化作一身热汗,四肢乏力,哪还有再作拼搏的力气。只是想到自家小囡还眼巴巴等着她的大米,浑身又添了劲道,可是那头却传来“关门、关门,米卖光了”的叫喊……
心灰意懒提着米袋拐进恒福里,冷不防背后有人叫“陈家阿嫂”,外婆在外是从不与男人搭讪的,压根不会想到这声音是冲着她叫唤的,所以依旧低着头走路。见她不理会,呼唤声又响起,一直叫到身旁,她才猛地抬起头来,见是自家后楼的房客黄包车夫阿三。阿三瞧瞧她疲惫不堪的神情,盯住她手中的米袋悄悄地说道:“你盘算一下,今晚跟我一道去背米,好吗?”嗓音沙涩得象一只哑壳知了的叫声,但是他的神态是很郑重其事的样子。
3、后厢房大脚娘姨的说话声正是从缝隙很大的板壁处传过来,震得吊着的竹篮悠悠晃动。一听就知道她又在叱呵自家男人——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一记闷屁的本帮裁缝,“你为啥不肯出头叫后楼的带你去背米?你求他带你跑一趟嘛!短命的配给米又轧不到,米贩子的米又吃不起……”见男人不吭声,女人的嗓门更尖刻起来:“胆子小当初做啥讨我进门,缩货!”“嘭”的一声,不知道是大脚娘姨摔了锅子还是砸了面盆,楼梯边坐着的女儿不由自主的吓了一跳。自打这家房客搬进外婆楼里,女儿们就厌恶这个高颚骨尖嗓门的女人,一听见她的嗓门作响,皮肤上就有毛刺刺的感觉,肚里暗暗抱怨起母亲:“房子啥人不好借,偏偏会借给这种咋巴女人。”
家道已经衰落得不堪回首了。想当年外公用十条“小黄鱼”(金条)盘下的这幢石库门楼房时是多么洋洋自得,出门进门都是人家向他打招呼;只是大鱼吃小鱼的世道不灵,年运蹇滞的人又不争气,外公石门路上的几家绸布店相继被同行中的强手吞并,余下的变卖的变卖,倒闭的倒闭。此时的他早没有了当初创业时的那番精神及底气,反而撇下一家老小,携带一个下三烂的女人,溜之大吉。为了还债,石库门的房子只好一间间出租给外来人家:后厢房给了大脚娘姨本帮裁缝一家,后楼腾给拉黄包车的阿三夫妇,亭子间则让给了小皮匠——一个原先在乡下做教书先生的年轻人。
外婆是很要强的女人。
丈夫卷了细软财物不辞而别,却把一屁股的债务抛给了她。在外人面前她连眼泪水都没有淌过一滴,依旧做着自己的小杂货生意,只是摊头摆得更早一些,收得再晚一些。旧年代的大男子顾及什么家庭,男人发财时她没有沾过啥光彩,外公日日黄包车进出,上烟馆下舞池,钞票哗哗似水淌走;她外头摊头忙毕,回到家还要忙三个女儿的吃穿汰,一分老钿也要算计用,过得仍是早先粗茶淡饭陋衣布鞋的日子,压根儿不晓得夫贵妻荣的滋味。现在男人背时了,她却要跟着背霉运。或许是没有领略过享清福的味道,没有男人在身边的日子倒也不知不觉挨过来了。大女儿即我姨妈十多岁就托人介绍进了纱厂做童工,母亲则与外婆一起早出晚归照料摊头,冬卖响铃蜡烛小喇叭,夏卖线头针脑木拖板,挣的是一家生活费;而六岁的阿姨拣煤渣拾菜皮兼看家,家务事归她做,只是排队轧平价米的差事却怎么也担当不起,只好让大家吃“六谷粉”,谁抱怨也没办法。
4、大脚娘姨的声音小了许多,但隔着板壁听来仍嗡嗡地辨得清:“其实我也倒无所谓了,吃怕了也只好吃。你就不心疼儿子,顿顿吃怕把肠子喉咙管也要戳穿!”“这有啥办法呀?”一直沁着头的裁缝终于开了金口,“你看看人家大人小人不是一样在吃嘛。”“一样个屁!”娘姨的语调又暴躁似狮吼:“人家吃啥你晓得?现在阿拉楼里就有人做米贩子,几十趟跑下来钞票不晓得赚了多少,还在乎吃点米!哪像你,眼看老婆儿子快饿死了,还不敢出趟门,胆子比米粒还小,人家划只圆圈将你关在里头,一辈子都不敢跨出去!”处于这种年月,被饥饿煎熬着的市民心态都变得急躁焦火,一有风吹草动就像爆竹被点着,大脚娘姨更是脆弱得似鬼使神差,所有的火气恨不能一下子全吐在男人身上。板壁那头的叫骂,莫说平常男子,即使胆小谨慎的裁缝,也终于憋熬不住,他的耳膜被鼓噪得不知所措,开始时还分辨得出一阵阵接连不断的叽里呱啦的震动,到后头再也分不清何种声音,耳膜里一片空白;那视线倒变得异常亮堂了,终日要开灯的厢房怎会如此清晰:女人的嘴唇不歇气地翕动,麻杆粗细的手臂来回挥舞,屋子里的桌子、箱子和一张床也随着她的嘴唇、手臂不停晃动……裁缝终于鼓足气力喊道:“我去,我去背米!你天天咋呼下去,寿数怕也要折去许多!”说完这话才发觉眼睛又模糊不清了,被说不上是白茫茫还是黄橙橙的光晕笼罩住了……
从那时开始眼前这种似有似无的光晕始终不离地跟随着他。十几个小时以后,当他背着沉沉的米袋与恒福里的人一道行走在野地里,学着前面人样子匍伏着穿过铁丝网,向前方的坟地奔去,眼前朦朦胧胧地总勾画出后厢房的光晕;当日本鬼子的巡逻摩托车的灯柱射来时,其他人都惊恐万状地伸手去挡住双眼,他却没有这种举动,而且盯住灼目的光柱眼皮都没有眨一下。直到一伙人五花大绑被押到铁丝网前,眼前这种似有似无的光晕才消失了,他看见天色早已大亮,太阳光斜刺里射进眼帘,不远处一排鬼子正平端起枪杆,瞄向背米者的胸口。此刻裁缝的眼睛显得十分明亮清晰,看见瞄准自己胸口的那个矮个鬼子有着一抹仁丹胡,毛发一撮撮参差不齐,大概有好长时间没修剪过了。他突然想到自己的生命就要被枪口勾去了。唉,不是老婆整日咋乎叱呵,搅得他神思恍惚、视线模糊,也许此刻他正呆在屋子里头在衣料上划粉裁剪。哎,只怪自己耳朵根软,贪图一时小利,家里攒下的本钱全部蚀光不算,还让人家作活靶子!
他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他身旁的邻居——石库门亭子间里的小皮匠早已瘫倒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