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美人幻梦的置换变形
作者:杨 朴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海阔故事汇
荷花的清香是:“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
荷花的颤动是:叶子与花被微风吹过,“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
荷叶的风致是:“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但流水的流动却使叶子“更见风致了”。
在《荷塘月色》幻梦中,荷并不是荷花的实在描写,而是情感的象征。苏珊·朗格说,艺术形式“是由情感转化成的可见的或可听的形式。它是运用符号的方式把情感转变成诉诸人的知觉的东西,而不是一种联兆性的东西或是一种诉诸推理能力的东西”。荷花是朱自清情感的象征,那么,我们首先应该弄清楚的就是荷花在《荷塘月色》中究竟象征着什么呢?
在中国文化和世界文化中,荷花的象征是非常丰富的,诸如生命起源与生命再生的象征,人性中神性或某些不朽精神的象征,两性完美组合——两性精神结合、和谐、融洽的象征,子孙满堂的象征等。荷花还是美女的象征,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精神的象征,神圣的象征,夫妻美满的象征等。《荷塘月色》中的荷花是上面所引象征的哪一类呢?我们根据什么判断朱自清的荷花象征着什么呢?苏珊·朗格说:“艺术形式与我们的感觉、理智和情感生活所具有的动态形式是同构的形式。”“同构”的形式是判断象征内容的标准,它启发我们做这样的结论:朱自清所描写的荷花的结构形式与他潜意识中美人的结构形式是“同构”的。
从整体上看,荷叶、荷花、清香、叶子与花的颤动和叶子的风致等等组合在一起是一位美女象征。荷花成了美人的象征。
荷叶像亭亭舞女的裙,荷花像出浴的美人,荷花的清香是美人的歌声,荷叶的颤动是美人的舞蹈,荷叶的浮动是美人的风致。
这是一位亭亭玉立、风姿绰约、婀娜多姿、轻盈娇美、脉脉含情的美人。
如果这一段是写美人的,那么下一段则给这一段塑造的美人笼罩了一种幻梦似的朦胧美。
首先是写如流水的月光,静静地泻在荷花上,又有薄薄的清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荷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月光就有一种幻梦似的朦胧美,而清雾就使这种朦胧更朦胧了。这还不算,又由于有了云,月不能朗照,并且还有树的掩映,就使荷花更具朦胧性了。
作者有意写出这种朦胧美,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在上面所写到的由于月光的不能朗照和雾的笼罩及树的掩映的基础上,又写了荷塘的四面杨柳的高高低低像烟雾一样和远山的隐隐约约的朦胧。很显然,作者是有意特别地写出荷花被笼罩在一种特别朦胧的意境中的。作者既以荷花意象象征美人,又使这个美人笼罩在这种幻梦的意境之中。
幻梦中的美人意象是《荷塘月色》的最突出特征。
梦中的意象就是梦者的潜意识象征。之所以要创造象征意象, “是为了伪装其隐意而使用这种象征的”。梦是通过象征的艺术化方式来满足潜意识愿望的。这种象征就是潜意识的伪装。梦之所以要把潜意识愿望以象征意象加以伪装,是因为即使在梦里,梦者的意识也没有完全对被压抑的潜意识放松警惕,如果被压抑的潜意识(常常是性的)愿望以本来的面目赤裸裸地表现出来,就会被意识所禁止。潜意识和意识斗争的结果是,潜意识以妥协的方式——以象征意象伪装成意识允许的面貌来欺骗意识的稽查,从而使被压抑的愿望得到宣泄和满足。
朱自清的荷花就是朱启清潜意识的伪装。那荷花是一种美人的象征。因而,在朱自清的潜意识中,荷花也就是他美人爱欲的象征。这种象征正是朱自清文章开头所说的:“在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的内容。因为离开了荷花的象征意蕴,在《荷塘月色》中,我们是看不到朱自清到底想了些什么的。
那么,为什么要以荷花象征美人及其爱欲呢?
采莲:潜意识爱欲的移置
以荷花象征美人,并非《荷塘月色》所独有,它是站在悠远的民间文化传统基础上的。梦和文学中的象征是来源于文化传统的。弗洛伊德说:梦中的“象征作用并不为梦所独有,它是潜意识观念作用的特征。除了梦之外,它也存在于民俗、神话、传说、语言典故、谚语机智、大众笑话等之中”。梦者正是从这些文化传统来获得和运用意象的象征意义的。弗莱比弗洛伊德更明确更彻底地强调了以文化传统即原型去阐释文学象征意义的思想。无论是从精神分析的角度还是从原型批评的角度,要彻底解释荷花的象征意味,都要把荷花放在文化传统中去解释,去找到它的原型意义。
非常耐人寻味的是,朱自清不仅为读者展现了荷花这种象征意象,同时还为读者主动提供了荷花象征的文化传统甚至原型。这就既使朱自清以荷花象征的潜意识愿望得到了进一步表达,又使读者对朱自清的潜意识愿望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这个以荷花象征出的美人由于是幻梦中的美人,因而它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正因如此,作者“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因为在作者看来,在江南采莲的习俗中,“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作者引述了两首诗来表现他对采莲习俗的理解。
但是,从原型批评的角度看,作者引述的《采莲赋》实际是写采莲时少男少女爱情欢会的。“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采莲不是为了真的采莲,采莲也不止是少女表现自己的美貌和众人去看少女的美貌;采莲实质是一种文化仪式,一种野合风俗,一种浪漫游戏。它是从生殖仪式发展而来。说到底,采莲是为了爱情,为了性爱。因而,采莲中的少女“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裙”,就不仅是表现少女的美,也是表现少女的媚、少女的风流、少女的诱惑、少女的挑逗。少女的美和媚、诱惑和挑逗是为了爱情和性爱的。朱自清所引述的南朝民歌《西洲曲》其中的几句:“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其实质也是隐喻性爱欢会的。只要我们把这几句恢复到原诗的整体文本中去理解,就会看到它的原始意义。诗的上半部分写女子回忆在西洲的欢会,下半部分写女子对情人的无尽思念。而女子与情人在西洲的欢会是由采莲习俗隐喻出来的,这就说明了采莲习俗的性爱本质。
采莲是一种文化仪式,一种爱情风俗,这在汉乐府民歌《江南》中表现得更彻底。“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闻一多解释说鱼和莲“是隐语的一种”,隐语“是借另一事物把本来可以说得明白的说得不明白点”;“这里是鱼喻男,莲喻女,说鱼与莲戏,实等于说男与女戏”。鱼和莲戏是男与女戏的象征。这是一种恋爱的舞蹈,它是原始繁殖仪式的变形。在原始时代,是由巫来模拟神的神圣婚姻和神圣繁殖的,到后来就由其他事物来替代象征了。人们之所以以鱼来喻男,就是因为鱼有巨大繁殖力;而人们之所以又以莲喻女,就是因为莲的花形似女阴,莲蓬的产籽似女性的生产,莲的形体又如女性的形体的美。因而,以莲喻女在中国形成了一种悠远的文化传统。莲的原始意象即原型是位生殖女神,只是到后来,人们不再强调它的繁殖意义,而只注重它的美的意义,莲也就成了美女的象征。
朱自清对这一文化传统是十分了解的,确切地说,朱自清就是在这一文化传统基础上来写荷花的。用荷(莲)花的原型性象征来阐释《荷塘月色》中的荷是再确切不过了。但是,朱自清还是有意地躲避了一些东西。朱自清尽管以古诗透露出了采莲的远古风俗,但他还是不愿意直接写出这种风俗的根本。这从他对表现采莲风俗诗的选取上就会进一步看出。它只是选取了那些比较隐晦的而没有选取那些明显的比如《江南》等,而对《江南》他是了解的,“田田的叶子”就取自飞江南》的“莲叶何田田”。即使对选取的两首诗中的几句;朱自清也作了为他所用的解释,只特别重视的是采莲的少女的美及其“嬉游”——“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的是少年的女子荡着小船唱着艳歌的尸风流”和“莲花过人头”的美艳而不是少女和情郎的相爱和欢会,采莲习俗中的最关键最重要的内容——男女的相爱被省略了。为什么要省略采莲习俗的性爱内容呢?我们能据此认为,这是朱自清仅止于对由荷所象征的美女的欣赏,而没有另外的情感欲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