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美人幻梦的置换变形
作者:杨 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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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爱那紫藤花”是因为紫藤花的丰姿像少女、像少妇、像仙女。紫藤花在朱自清的笔下成了他美人爱欲的象征。在《看花》中,朱自清透露了这一情感秘密,他儿时并不爱花,即使仆人把他领到紫藤花架下,“却只知道跑来跑去捉蝴蝶;有时掐下几朵花,也只是随意摆弄着,随意丢弃了,至于领略花的趣味,那是以后的事;夏天的早晨,我们那地方有乡下的姑娘在各处街巷,沿门叫着,‘卖栀子花来’。栀子花不是什么高品,但我喜欢那白而晕黄的颜色和那肥肥的个儿,正和那些卖花的姑娘有着相似的韵昧,栀子花的香,浓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乐意的。我这样便爱起花来了。也许有人会问,你爱的不是花吧?这个我自己其实也已不大清楚,只好存而不论了”。这段话极其重要,它不仅说明了在朱自清的情感历程中,有一个从不爱花到爱花的过程,还说明了朱自清爱花的心理动因、情感生发过程、花与少女美人的原型联系——从此,在朱自清的潜意识中,花就永远是少女和美人的原型象征了,就永远是他爱欲的象征了;而写花、爱花也就成为他美人爱欲的潜意识流露。由此,我们才真正理解了那篇短小精致的《歌声》的秘密:在中西音乐歌舞大会里,三曲清歌“真令我神迷心醉了”,那是因为,美妙的歌曲使他进入了暮春早晨花园的幻境:
“群花都还做她们的清梦。那微雨偷偷洗去她们的尘垢,她们的甜软的光泽便自焕发了。在那被洗去的浮艳下,我能看到她们在有日光时所深藏的恬静的红,冷落的紫,和苦笑的白与绿。以前锦绣般在我眼前的,现在都带了黯淡的颜色。——是愁着芳春的销歇么?是感着芳春的困倦么?”洗去尘垢,甜软的光泽便自焕发了的不是鲜花,是那些少女和少妇。因为,鲜花在朱自清的潜意识中早已经是美人的象征了,因而,他幻想中的鲜花实际就是幻想的美人。
苏珊·朗格在探讨艺术家“创造”时,曾提出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艺术家在艺术作品中创造了什么?他创造这些东西的目的是什么?这些东西是怎样创造出来的?”朱自清“创造”花的形象的目的是什么呢?是表达他情感愿望的需要,或者说是潜意识中美人爱欲的需要。他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写他爱各种花,就是“使这种内在的过程具有一个外部形象”,使他的花的形象成为“富有表现性”的“有意味的形式”。
我们说朱自清以荷花表现他被压抑或说未满足的潜意识美人爱欲,除了在他描写各种花的形象上得到证明外,还可以在他描写女人上得到更有力的证明。他所描写的女人是美丽的少女,是温柔的少妇,是艺术的女人,那正是他在荷花等意象上所象征的内容。
朱自清直接写女人的散文有两篇,一篇是《阿河》,另一篇是《女人》。阿河是朱自清亲戚家的一个佣人,她是很美丽的少女: “一张小小的圆脸,如正开的桃李花;脸上并没有笑,却隐隐地含着春日的光辉,像花房里充了蜜一般。这在我几乎是一个奇迹:我现在是常站在窗前看她了(先前是不怎么看她的,因为先前并未发现她的美——笔者)。我觉得在深山里发现了一粒猫儿眼;这样精纯的的猫儿眼,是我平生所仅见!我觉得我们相识已太长久”;阿河真是太美了:“这全由于她的腰;她的腰真太软了,用白水的话说,真是软到使我如吃苏州的牛皮糖一样。不止她的腰,我的日记里说得好:‘她有一套和云霞比美,水月争灵的曲线,织成大大的一张迷惑的网!’而那两颊的曲线,尤其甜蜜可人。她两颊是白中透着微红,润泽如玉。她的皮肤,嫩得可以掐出水来;我的日记里说,‘我很想去掐她一下呀!’她的眼像一双小燕子,老是在滟滟的春水上打着圈儿。她的笑最使我记住,像一朵花漂浮在我的脑海里。我不是说过,好的小圆脸像正开的桃花么?那么,她微笑的时候,便是盛开的时候了;花房里充满了蜜,真要流出来的样子……只可惜我不曾闻着一些儿花香。”后来,阿河嫁人了,朱自清说:“我立刻觉得,这一来全完了!”“第二天我便托故离开了那别墅,我不愿再见那湖光山色,更不愿再见那间小小的厨房”。阿河的各种美“织成大大的一张迷惑的网”,网住了作者的心;阿河嫁人,对她的欣赏不能持续下去,才产生深深的遗憾。
在《女人》中,作者以白水的口吻终于提出了他在包括《荷塘月色》在内的以花象征美丽女人的最根本的问题:“我所追寻的女人是什么呢?我所发见的女人是什么呢?这是艺术的女人。”“所谓艺术的女人,有三种意思:是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女人的艺术的一面,是我们以艺术的眼去看女人”。“艺术的女人便是有着美好的颜色和轮廓和动作的女人,便是她的容貌,身材,姿态,使我们看了感到‘自己圆满’的女人”;“我们之看女人,若被她的圆满相所吸引,便会不顾自己,不顾她的一切,而只陶醉于其中”。朱自清所谓艺术的女人就是美的女人,就是有“圆满相”,看了感到“自己圆满”的女人。圆满相和自己圆满的女人就是发现了美丽女人的原型。这个艺术的女人的原型是在人的潜意识中的,但她需要现实具体的美丽女性来“激活”来复现。前面所引阿河的描写,作者说,“我觉得我们相识已太长久”,并深深地被“网住”,就是在阿河的形象上重现了他潜意识中“艺术的女人”·的原型。
《荷塘月色》以荷花所象征的美人就是这种“艺术的女人”。
“艺术的女人”在朱自清那里是一种“情结”。这不仅源于江南才子生活的“才子佳人”传统,还源于朱自清个人婚姻的不幸。朱自清的妻子是父母包办的:她没有文化,谈不上“艺术的女人”的美丽,她与朱自清过着患难与共的生活,为她生了六个孩子,三十一岁时便故去了。他怀念他的妻,曾写了《给亡妇》的悼念文章,但那是对妻与他过着苦难生活,为他生养六个孩子的辛苦,悉心照料他的深深的感激与歉疚的怀念,而非爱的痴情的痛苦思念。朱自清是北大的学生,先学哲学,后搞文学创作。北大的新思潮对他影响极大。朱自清是一个有新思想的人,但他却生活在旧式婚姻中。这就构成了他的“情结”——对“艺术的女人”爱欲。但朱自清又是一个道德自律极强的人,他把他对“艺术的女人”爱欲极力压抑在潜意识中。然而,对“艺术的女人”的爱欲又是强烈的,这种强烈的爱欲就只有通过他个人的梦——艺术创作来表达。《荷塘月色》正是对“艺术的女人”的爱欲的象征。
以这种观点去理解朱自清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就会有一些新的思考。朱自清潜意识中正是带着对“艺术的女人”的期待的“情结”去游秦淮河的。但由于他有着严格的道德律,那有着才子风流历史的秦淮河并没有满足他被压抑的“艺术的女人”的爱欲,因而,游河后精神仍是苦闷的。游秦淮河是作者创造的另一个幻梦,但在这个梦里,“艺术的女人”并没有出现,作者甚至没能走近歌妓去大胆地倾听她们婉转曼妙的歌声。去掉了作者对船、河、光、影的繁复描写和对游河过程的详尽记述,我们所感受到的主要思想,仍然是愿望没能满足的深深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