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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短篇小说二篇

作者: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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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水保的人照例是水上一霸,凡是属于水面上的事情他无有不知。这人本来就是一个吃水上饭的人,是立于法律同官府对面,按照习惯被官吏来利用,处治这水上一切的。但人一上了年纪,世界成天变,变去变来这人有了钱,成过家,喝点酒,生儿育女,生活安舒,慢慢的转成一个和平正直的人了。在职务上帮助官府,在感情上却亲近了船家。在这些情形上面他建设了一个道德的模范。他受人尊敬不下于官,却不让人害怕厌恶。他做了河船上许多妓女的干爹。由于这些社会习惯的联系,他的行为处事是靠在水上人一边的。
  他这时节正从一个跳板上跃到一只新油漆过的“花船”头,那船位置在较清静的一家莲子铺吊脚楼下,他认得这只船归谁管业,一上船就喊“七丫头”。
  没有声音。年青的女人不见出来,年老的掌班也不见出来。老年人很懂事情,以为或者是大白天有年青男子上船做呆事,就站在船头眺望,等了一会。
  过一阵,他又喊了两声,又喊伯妈,喊五多;五多是船上的小毛头,年纪十二岁,人很瘦,声音尖锐,平时大人上了岸就守船,买东西煮饭,常常挨打,爱哭,过了一会儿又唱起小调来。但是喊过五多后,也仍然得不到结果。因为听到舱里又似乎实在有声音,像人出气,不像全上了岸,也不像全在做梦。水保就偻身窥觑舱口,向暗处询问“是谁在里面”。
  里面还是不敢作答。
  水保有点生气了,大声的问:“你是哪一个?”
  里面一个很生疏的男子声音,又虚又怯回答说:“是我。”接着又说:“都上岸去了。”
  “都上岸了么?”
  “上岸了。她们……”
  好像单单是这样答应,还深恐开罪了来人,这时觉得有一点义务要尽了,这男子于是从暗处爬出来,在舱口,小心小心扳着篷架,非常拘束的望着来人。
  先是望到那一对峨然巍然似乎是用柿油涂过的猪皮靴子,上去一点是一个赭色柔软麂皮抱兜,再上去是一双回环抱着的毛手,满是青筋黄毛,手上有颗其大无比的黄金戒指,再上去才是一块正四方形像是无数橘子皮拼合而成的脸膛。这男子,明白这是有身分的主顾了,就学着城市里人说话:“大爷,您请里面坐坐,她们就回来。”
  从那说话的声音,以及干浆衣服的风味上,这水保一望就明白这个人是才从乡下来的种田人。本来女人不在船就想走,但年青人忽然使他发生了兴味,他留着了。
  “你从甚么地方来的?”他问他。为了不使人拘束,水保取的是做父亲的和平样子,望到这年青人,“我认不得你。”
  他想了一下,好像也并不认得客人,就回答:“我是昨天来的。”
  “乡下麦子抽穗了没有?”
  “麦子吗?水碾子前我们那麦子,嘿,我们那猪,嘿,我们那……”
  这个人,像是忽然明白了答非所问,记起了自己是同一个有身分的城里人说话,不应当说“我们”,不应当说“我们水碾子”同“猪”。把字眼儿用错,所以再也接不下去了。
  因为不说话,他就怯怯的望到水保微笑,他要人了解他,原谅他——他是一个正派人,并不敢有意张三拿四。
  水保懂得这个意思的。且在这对话中,明白这是船上人的亲戚了,他问年青人:“老七到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这时节,这年青人答语小心了。他仍然说:“是昨天来的。”他又告水保,他“昨天晚上来的”;末了才说,老七同掌班同五多上岸烧香去了,要他守船。因为守船必得把守船身分说出,他还告给了水保,他是老七的“汉子”。
  因为老七平常喊水保都喊“干爹”,这干爹第一次认识了女婿,不必挽留,再说了几句,不到一会儿,两人皆爬进舱中了。
  舱中有个小小床铺,床上有锦绸同红色印花洋布铺盖,折叠得整整齐齐。来客照规矩应当坐在床沿。光线从舱口来,所以在外面以为舱中极黑,到里面却一切分明。
  年青人为客找烟卷,找自来火,毛脚毛手打翻了身边那个贮栗子的小坛子,圆而发乌金光泽的板栗便在薄明的船舱里各处滚去,年青人各处用手去捕捉,仍然放到小坛中去,也不知道应当请客人吃点东西。但客人却毫不客气,从舱板上把栗拾起咬破了吃,且说这风干的栗子真好。
  “这个很好,你不欢喜么?”因为水保见到主人并不剥栗子吃。
  “我欢喜。这是我屋后栗树上长的。去年生了好多,乖乖的从刺球里爆出来,我欢喜。”他笑了,近于提到自己儿子模样,很高兴说这个话。
  “这样大栗子不容易得到。”
  “我一个一个选出来的。”
  “你选的?”
  “是的,因为老七欢喜吃这个,我才留下来。”
  “你们那里可有猴栗?”
  “什么猴栗?”
  水保就把故事所说的:“猴子在大山上住,被人辱骂时,抛下拳大栗子打人。人想得到这栗子,就故意去山下骂丑话,预备捡栗子。”——说给乡下人听。
  因为栗子,正苦无话可说的年青人,得到同情他的人了。他知道的乡下问题可多咧。于是他说到地名“栗坳”的新闻。又说到一种栗木作成的犁柄如何结实合用。这个人太需要说些家常了。昨天来一晚上都有客人吃酒烧烟,把自己关闭在小船后梢,同五多说话,五多却睡得成死猪。今天一早上,本来应当有机会同媳妇谈到乡下事情了,女人又说要上岸过七里桥烧香,派他一个人守船。坐船上等了半天,还不见人回,到后梢去看河上景致,一切新奇不同,只给自己发闷。先一时,正睡在舱里,就想这满江大水若到乡下去涨,鱼梁上不知道应当有多少鲤鱼上梁!把鱼捉来时,用柳条穿腮到太阳下去晒,正计算那数目,总算不清楚。忽然客人来到船上,似乎一切鱼都争着跳进水中去了。
  来了客人,且在神气上看出来人是并不拒绝这些谈话的,所以这年青人,凡是预备到同自己媳妇在枕边诉说的各样事情,这时得到了一个好机会,都拿来同水保谈着。
  他告给水保许多乡下情形,说到小猪捣乱的脾气,叫小猪做“乖乖”。又说到新由石匠整治过的那副石磨,顺便告给了一个石匠的笑话。又提起一把失去了多久的小镰刀,一把水保梦想不到的小镰刀,他说:
  “你瞧,奇怪不奇怪?我赌咒我各处都找到了。我们的床下、门枋上、仓角里,什么地方不找到?它简直躲了。躲猫猫一样,不见了。我为这件事骂老七。老七哭过。可还是不见。鬼打岩,蒙蒙眼,原来它躲在屋梁上饭箩里!半年躲在饭箩里!它吃饭!一身锈得像生疮。这东西多坏多狡猾!我说这个你明白我没有?怎么会到饭箩里半年?那是一只做样子的东西,挂到斗窗上。我记起那事了,是我削楔子,手上刮了皮,流了血,生了大气,赌气把刀那么一丢。……到水上磨了半天,还不错,仍然能吃肉,你一不小心,就得流血。我还不曾同老七说起这个,她不会忘记那哭得伤心的一回事。找到了,哈哈,真找到了。”
  “找到它就好了。”水保随便那么说着。
  “是的,得到了它那是好的。因为我总疑心这东西是老七掉到溪里,不好意思说明。我知道她不骗我了。我明白了。我知道她受了冤屈,因为我说过:‘找不出么?那我就要打人!’我并不曾动过手。可是生气时也真吓人。她哭了半夜!”
  “你是用它割草么?”
  “嗨,哪里,用处多咧。是小镰刀,那么精巧,你怎么说割草?那是削一点薯皮,刮刮箫,这些这些用的。小得很,值三百钱,钢火妙极了。我们都应当有这样一把刀,放到身边,不明白么?”
  水保说:“明白明白。都应当有一把,我懂你这个话。”
  他以为水保当真懂的,因此再说下去,什么也说到了。甚至于希望明年来一个小宝宝,这样只合宜于同自己的媳妇睡到一个枕头上商量的话也说到了。年青人毫无拘束的还加上许多粗话蠢话。说了半天,水保起身要走了,他记起问客人贵姓。
  “大爷,您贵姓?留一个片子到这里,我好回话。”
  “不用不用。你只告她有这么一个大个儿到过船上,穿这样大靴子,告她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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