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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短篇小说二篇

作者: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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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不!老婊子,你不中吃。你老了,皱皮柑!快叫拉琴的来!杂种!我要拉琴,我要自己唱!”一面说一面便站起身来,想向后舱去搜寻。大娘弄慌了,把口张大合不拢去。老七人急智生,拖着那醉鬼的手,安置到自己的大奶上。醉鬼懂到这个意思,又坐下了。“好的,妙的,老子出得起钱。老子今天晚上要到这里睡觉!……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这一个在老七左边躺下去后,另一个不说什么,也在右边躺了下去。
  年青人听到前舱仿佛安静了一会,在隔壁轻轻的喊大娘。正感到一种侮辱的大娘,悄悄爬过去,男子还不大分明是什么事情,问大娘:“甚么事情?”
  “营上的副爷,醉了,像猫。等一会儿就得走。”
  “要走才行。我忘记告你们了,今天有一个大方脸人来,好像大官,吩咐过我,他晚上要来,不许留客。”
  “是脚上穿大皮靴子,说话像打锣么?”
  “是的,是的。他手上还有一个大金戒子。”
  “那是老七干爹。他今早上来过了么?”
  “来过的。他说了半天话才走,吃过些风干栗子。”
  “他说些什么?”
  “他说一定要来,一定莫留客,……还说一定要请我喝酒。”
  大娘想想,来做什么?难道是水保自己要来歇夜?难道是老对老,水保注意到……?想不通,一个老鸨虽说一切丑事做成习惯,什么也不至于红脸,但被人说到“不中吃”时,是多少感到一种羞辱的。她悄悄的回到前舱,看前舱新事情不成样子,扁了扁瘪嘴,骂了一声“猪狗”,终归又转到后舱来了。
  “怎么?”
  “不怎么。”
  “怎么,他们走了?”
  “不怎么,他们睡了。”
  “睡了——?”
  大娘虽看不清楚这时男子的脸色,但她很懂得这语气,就说:“姐夫,你难得上城来,我们可以上岸玩玩去,今夜三元宫夜戏,我请你坐高台子,戏是《秋胡三戏结发妻》。”
  男子摇头不语。
  兵士胡闹了一阵走去后,五多、大娘、老七都在前舱灯光下说笑,说那兵士的醉态。男子留在后舱不出来。大娘到门边喊过了二次,不答应,不明白这脾气从什么地方发生。大娘回头就来检查那四张票子的花纹,因为她已经认得出票子的真假了。票子倒是真的,她在灯光下指点给老七看那些记号,那些花,且放近鼻子上嗅嗅,说这个一定是清真牛肉馆子里找出来的,因为有牛油味道。
  五多第二次又走过去,“姐夫,姐夫,他们走了,我们来把那个唱完,我们还得……”
  女人老七像是想到了什么心事,拉着了五多,不许她说话。
  一切沉默了。男子在后舱先还是正用手指扣琴弦,作小小声音,这时手也离开那弦索了。
  船上四个人都听到从河街上飘来的锣鼓、唢呐声音。河街上一个做生意人办喜事,客来贺喜,大唱堂戏,一定有一整夜的热闹。
  过了一会,老七一个人轻脚轻手爬到后舱去,但即刻又回来了。显然是要讲和,交涉办不好。
  大娘问:“怎么了?”
  老七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牛脾气,让他去。”
  先以为水保恐怕不会来的,所以大家仍然睡了觉,大娘、老七、五多三个人在前舱,只把男子放到后面。
  查船的在半夜时,由水保领来了。水面鸦雀无声,四个全副武装警察守在船头,水保同巡官晃着手电筒进到前舱。这时大娘已把灯捻明了,她经验多,懂得这不是大事情。老七披了衣坐在床上,喊“干爹”,喊“巡官老爷”,要五多倒茶。五多还睡意迷蒙,只想到梦里在乡下摘三月莓!
  男子被大娘摇醒揪出来,看到水保,看到一个穿黑制服的大人物,吓得不能说话,不晓得有什么严重事情发生。那巡官于是装成很有威风的神气开了口:“这是什么人?”
  水保代为答应:“老七的汉子,才从乡下来走亲戚。”
  老七补说道:“巡官,他昨天才来。”
  巡官看了一会儿男子,又看了一会儿女人,仿佛看出水保的话不是谎话,就不再说话了。随意在前舱各处翻翻,待注意到那个贮风干栗子的小坛子时,水保便抓了大把栗子,塞进巡官那件体面制服的大口袋里去。巡官只是笑,也不说什么。
  一伙人一会儿就走到另一船上去了。大娘刚要盖篷,一个警察回来传话:
  “大娘,大娘,你告老七,巡官要回来过细考察她一下,你懂不懂?”
  大娘说:“就来么?”
  “查完夜就来。”
  “当真吗?”
  “我什么时候同你这老婊子说过谎?”
  大娘很欢喜的样子,使男子奇怪。因为他不明白为甚么巡官还要回来考察老七。但这时节望到老七睡起的样子,上半晚的气已经没有了,他愿意讲和,愿意同她在床上说点家常私话,商量件事情,就傍床沿坐定不动。
  大娘像是明白男子的心事,明白男子的欲望,也明白他不懂事,故只同老七打知会,“巡官就要来的!”
  老七咬着嘴唇不做声,半天发痴。
  
  男子一早起身就要走路,沉沉默默的一句话不说,端整了自己的草鞋,找到了自己的烟袋。一切归一了,就坐到矮床边沿,像是有话说又说不出口。
  老七问他:“你不是答应过干爹,到他家喝酒吗?”
  “……”摇摇头不作答。
  “人家特意为你办了酒席!四盘四碗一火锅,大面子事情,难道好意思不领情?”
  “…………”
  “戏也不看看么?”
  “…………”
  “‘满天红’的荤油包子,到半日才上笼,那是你欢喜的包子!”
  “…………”
  一定要走了,老七很为难,走出船头呆了一会,回身从荷包里掏出昨晚上那兵士给的票子来,点了一下数目,一共四张,捏成一把塞到男子左手心里去。男子无话说。老七似乎懂到那意思了,“大娘,你拿那三张也把我。”大娘将钱取出,老七又将这钱点数一下,塞到男子右手心里去。
  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捂着脸孔,像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
  五多同大娘看情形不好,一齐逃到后舱去了。五多心想这真是怪事,那么大的人会哭,好笑!可是她并不笑。她站在船后梢看见挂在梢舱顶梁上的胡琴,很愿意唱一个歌,可是不知为什么也总唱不出声音来。
  
  水保来船上请远客吃酒时,只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问及时,才明白两夫妇一早都回转乡下去了。
  一九三〇年四月十三日作于吴淞
  原载《小说月报》二十一卷四期
  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一日改于北京
  一九五七年三月重校
  
  萧萧
  
  乡下人吹唢呐接媳妇,到了十二月是成天会有的事情。
  唢呐后面一顶花轿,两个亻夫 子平平稳稳的抬着,轿中人被铜锁锁在里面,虽穿了平时没上过身的体面红绿衣裳,也仍然得荷荷大哭。在这些小女人心中,做新娘子,从母亲身边离开,且准备作他人的母亲,从此必然将有许多新事情等待发生。像做梦一样,将同一个陌生男子汉在一个床上睡觉,做着承宗接祖的事情。这些事想起来,当然有些害怕,所以照例觉得要哭哭,于是就哭了。
  也有做媳妇不哭的人。萧萧做媳妇就不哭。这小女了没有母亲,从小寄养到伯父种田的庄子上,终日提个小竹兜箩,在路旁田坎捡狗屎挑野菜。出嫁只是从这家转到那家。因此到那一天,这女人还只是笑。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她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新媳妇了。
  萧萧做媳妇时年纪十二岁,有一个小丈夫,年纪还不到三岁。丈夫比她年少九岁,还不曾断奶。按地方规矩,过了门,她喊他做弟弟。她每天应做的事是抱弟弟到村前柳树下去玩,到溪边去玩。饿了,喂东西吃;哭了,就哄他,摘南瓜花或狗尾草戴到小丈夫头上,或者亲嘴,一面说:“弟弟,哪,啵。再来,啵。”在那肮脏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孩子于是便笑了。孩子一欢喜兴奋,行动粗野起来,会用短短的小手乱抓萧萧的头发。那是平时不大能收拾蓬蓬松松在头上的黄发。有时候,垂到脑后那条小辫儿被拉得太久,把红绒线结也弄松了,生了气,就挞那弟弟几下,弟弟自然哇的哭出声来。萧萧于是也装成要哭的样子,用手指着弟弟的哭脸,说:“哪,人不讲理,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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