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沈从文短篇小说二篇

作者: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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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接客,您要来?”
  “就是这样说。我一定要来的。我还要请你喝酒。我们是朋友。”
  “是朋友,是朋友。”
  水保用他那大而厚的手掌,拍了一下年青人的肩膊,从船头跃上岸,走到别一个船上去了。
  
  水保走去后,年青人就一面等候,一面猜想这个大汉子是谁。他还是第一次和这样尊贵的人物谈话,他不会忘记这很好的印象的。人家今天不仅是和他谈话,还喊他做朋友,答应请他喝酒!他猜想这人一定是老七的熟客。他猜想老七一定得了这人许多钱。他忽然觉得愉快,感到要唱一个歌了,就轻轻的唱了一首山歌,用四溪人体裁,他唱的是“水涨了,鲤鱼上梁,大的有大草鞋那么大,小的有小草鞋那么小”。
  但是等了一会,还不见老七回来,一个鬼也不回来,他又想起那大汉子的丰采言谈了。他记起那一双靴子,闪闪发光,以为不是极好的山柿油涂到上面,是不会如此体面好看的。他记起那黄而发沉的戒指,说不分明那将值多少钱,一点不明白那宝贝为甚么如此可爱。他记起那伟人点头同发言,一个督抚的派头,一个省长的身分——这是老七的财神!他于是又唱了一首歌,用杨村人不庄重口吻,唱的是“山坳里团总烧炭,山脚里地保爬灰;爬灰红薯才肥,烧炭脸庞发黑”。
  到午时,各处船上都已经有人在烧饭了。湿柴烧不燃,烟子各处窜,使人流泪打嚏。柴烟平铺到水面时如薄绸。听到河街馆子里大师傅用铲子敲打锅边的声音,听到邻船上白菜落锅的声音,老七还不见回来。可是船上烧湿柴的本领年青人还没有学会,小钢灶总是冷冷的不发吼。做了半天还是无结果,只有拿它放下了。
  应当吃饭时候不得吃饭,人饿了,坐到小凳上敲打舱板,他仍然得想一点事情。一个不安分的估计在心上滋长了。正似乎为装满了钱钞便极其骄傲模样的抱兜,在他眼下再现时,把原有和平失去了。一个用酒糟同红血所捏成的橘皮红色四方脸,也是极其讨厌的神气,保留在印象上。并且,要记忆有什么用?他记忆得到那嘱咐,是当到一个丈夫面前说的!“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该死的话,是那么不客气的从那吃红薯的大口里说出!为什么要说这个?有什么理由要说这个?……
  胡想使他心上增加了愤怒,饥饿重复揪着了这愤怒的心,便有一些原始人不缺少的情绪,在这个年青简单的人情绪中滋长不已。
  他不能再唱一首歌了。喉咙为妒嫉所扼,唱不出什么歌。他不能再有什么快乐。按照一个种田人的脾气,他想到明天就要回家。
  有了脾气,再来烧火,自然更不行了,于是把所有的柴全丢到河里去了。
  “雷打你这柴!要你到洋里海里去!”
  但那柴是在两三丈以外,便被别个船上的人捞起了的。那船上人似乎一切都准备好了,正等待一点从河面漂流而来的湿柴,把柴捞上,即刻就见到用废缆一段引火,且即刻满船发烟,火就带着小小爆裂声音燃好了。眼看这一切,新的愤怒使年青人感到羞辱,他想不必等待人回船就走路。
  
  在街尾却遇到女人同小毛头五多两个人,正牵了手说着笑着走来。五多手上拿得有一把胡琴,崭新的样子,这是做梦也不曾遇到的一个好家伙。
  “你走哪里去?”
  “我——要回去。”
  “教你看船船也不看,要回去,甚么人得罪了你,这样小气?”
  “我要回去,你让我回去。”
  “回到船上去!”
  看看媳妇,样子比说话还硬劲。并且看到那一张胡琴,明知道这是特别买来给他的,所以再不能坚持。摸了摸自己发烧的额角,幽幽的说:“回去也好,回去也好。”就跟了媳妇的身后跑转船上。
  掌班大娘也赶来了。原来提了一副猪肺,好像东西只是乘便偷来的,深恐被人追上带到衙门里去,所以跑得颧骨发了红,喘气不止。大娘一上船,女人在舱中就喊:
  “大娘,你瞧,我家汉子想走!”
  “谁说的,戏也不看就走!”
  “我们到街口碰到他,他生气样子,一定是怪我们不早回来。”
  “那是我的错;是菩萨的错;是屠户的错。我不该同屠户为一个钱吵闹半天,屠户不该肺里灌了这样多水。”
  “是我的错。”陪男子在舱里的女人,这样说了一句话,坐下了。对面是男子汉。她于是有意的在把衣服解换时,露出极风情的红绫胸褡。胸褡上绣了“鸳鸯戏荷”,是上月自己亲手新作的。
  男子觑着不说话。有说不出的什么东西,在血里窜着涌着。
  在后梢,听到大娘同五多谈着柴米。
  “怎么,我们的柴都被谁偷去了?”
  “米是谁淘好的?”
  “一定是火烧不燃。……姐夫是乡下人,只会烧松香。”
  “我们不是昨天才解散一捆柴么?”
  “都完了。”
  “去前面搬一捆,不要说了。”
  “姐夫只知道淘米!”小五多一面说一面笑。
  听到这些话的年青汉子,一句话不说,静静的坐在舱里,望着那一把新买来的胡琴。
  女人说:“弦早配好了,试拉拉看。”
  先是不做声,到后把琴搁在膝上,查看琴筒上的松香。调弦时,生疏的音响从指间流出,拉琴人便快乐的微笑了。
  不到一会满舱是烟,男子被女人喊出,依旧把琴拿到外面去,站在船头调弦。
  到吃中饭时,五多说:
  “姐夫你回头拉《孟姜女哭长城》,我唱。”
  “我不会拉!”
  “我听说你拉得很好,你骗我,谎我。”
  “我不骗你。我只会拉《娘送女》流水板。”
  大娘说:“我听老七说你拉得好,所以到庙里,一见这琴,我想起你,才说就为姐夫买回去吧。真是运气,烂贱就买来了。这到乡里一块钱还恐怕买不到,不是么?”
  “是的,多少钱?”
  “一吊六。他们都说值得!”
  五多笑着搭嘴说:“谁那么说值得?”
  大娘很生气的说:“毛丫头,谁说不值得?你知道什么?撕你的嘴!”
  五多把舌伸伸,表示口不关风说错了话。
  原来这琴是从个卖琴熟人手上拿来,一个钱不花。听到大娘的谎话,五多分辩,大娘就骂五多。老七却笑了。男子以为这是笑大娘不懂事,所以也在一旁干笑着。
  男子先把饭一骨碌吃完,就动手拉琴,新琴声音又清又亮。五多高兴到得意忘形,放下碗筷唱将起来,被大娘结结实实打了一筷子头,才忙着吃饭,收碗,洗锅子。
  
  到了晚上,前舱盖了篷,男子拉琴,五多唱歌,老七也唱歌。美孚灯罩子有红纸剪成的遮光帽,全舱灯光红红的如过年办喜事。年青人在热闹中心上开了花。可是不多久,有兵士从河街过身,喝得烂醉,听到这声音了。
  两个醉鬼踉踉跄跄到了船边,两手全是污泥,手扳船沿,像含胡桃那么混混胡胡的嚷叫:
  “甚么人唱,报上名来!唱得好,赏一个五百。不听到么?老子赏你五百!”
  里面琴声戛然而止,沉静了。
  醉鬼用脚不住踢船,篷篷篷发出钝而沉闷的声音。且想推篷,搜索不到篷盖接榫处。于是又叫嚷:“不要赏么,婊子狗造的!装聋,装哑?甚么人敢在这里作乐?我怕谁?皇帝我也不怕。大爷,我怕皇帝我不是人!我们军长师长,都是混账王八蛋,是皮蛋鸡蛋,寡了的臭蛋,我才不怕!”
  另一个喉咙发沙的说道:
  “骚婊子,出来拖老子上船!”
  并且即刻听到用石头打船篷,大声的辱宗骂祖,一船人都吓慌了。大娘忙把灯扭小一点,走出去推篷。男子听到那汹汹声气,夹了胡琴就往后舱钻去。不一会,醉人已经进到前舱了,两个人一面说着野话,一面还要争夺同老七亲嘴,同大娘、五多亲嘴。且听到有个哑嗓子问:“是什么人在此唱歌作乐?把拉琴的抓来,再为老子唱一个歌。”
  大娘不敢做声,老七也无了主意,两个酒疯子就大声的骂人:
  “臭货,喊龟子出来,跟老子拉琴,赏一千!英雄盖世的曹孟德也不会这样大方!我赏一千,一千个红薯。快来,不出来我烧掉你们这只船!听着没有,老东西!赶快,莫让老子们生了气,灯笼子认不得人!”
  “大爷,这是我们自己家几个玩玩,不是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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