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从昨天起,诺兰·温赖特就发觉很难集中思想处理银行内部的日常事务。
星期二上午董事会议室的那一幕使安全部负责人深为震动,这倒决不仅仅是因为十年来他同班·罗塞利建立了友谊和互相敬重的关系。
两者的关系并非一直如此和谐。
昨天,温赖特一从经理办公室所在的那一层楼回到自己那间面朝采光井的比较朴素的办公室,就要手下的秘书让他清静一会儿。接着,他就坐在办公桌前忧郁地沉思起来,回想到他第一次同班·罗塞利的意旨发生冲突的情景。
那是十年以前的事。当时,诺兰·温赖特刚被任命为州北部一座小镇的警察所长。在这以前,他在某大城市当过便衣警探队的副队长,成绩卓著。他本来就有能力当头头;此外,在当时的气氛中,他之所以被任命为警长,还有一个多少起了点作用的因素,那就是因为他是黑人。警察所长走马上任不久,一次,班·罗塞利在这座小镇的郊外以每小时八十英里的速度驾车疾驶。当地一名巡逻警察递给他一张传票,要他上交通违章法庭听候处理。
从其他方面说,班·罗塞利过的是守旧派的生活,也许正因为这一点,他总喜欢把车开得飞快,不辜负汽车设计师们的美意,也就是说,右脚总是把加速器踩到底。
收到一张超车违章传票本是家常便饭。总裁回到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就象往常一样,把传票往安全部一送,吩咐他们去处理。对全州最有势力的财神爷说来,许多事情可以——也一直是由别人代为处理的。
第二天,这张传票就由信使送往设在出事城镇的美一商分行。分行经理恰好是当地的市政会议员,在任命诺兰·温赖特当警察所长时,此人颇起过一番作用。
分行行长兼市政会议员亲自来到警察所,要求撤回传票。斡旋人态度和蔼,可诺兰·温赖特死不让步。
于是,市政会议员便沉下脸向温赖特指出,新上任的官员总得交几个朋友,而采取不合作态度可不是交友之道。温赖特仍然拒绝撤回传票。
市政会议员戴上银行家的礼帽,提醒警察所长说,所长先生本人曾向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递过一项抵押贷款申请,准备造屋建家,把妻儿搬来同住。接着,分行经理又大可不必地补上一句:罗塞利先生是美一商银行总裁。
诺兰·温赖特声称,他看不出贷款申请同一张违章传票有什么联系。
弄到最后,罗塞利先生虽由律师代替出庭,但却因驾车莽撞而被课以大笔罚金,并在其驾驶执照上注明记过三次。罗塞利勃然大怒。
同样,弄到最后,诺兰·温赖特的抵押贷款申请被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所拒绝。
事后不到一个星期,温赖特出现在美一商总行大厦第三十六层罗塞利的办公室。总裁一向以外人易于进见为荣。这回,温赖特便是钻了这个空子。
弄清来客身份以后,班·罗塞利有些惊讶,因为没人提起过温赖特是黑人。不过,事情并不因此有什么两样,银行家因为在自己驾车执照上留下了污点而余怒未息,何况还是生平第一次受这样的窝囊气!
温赖特言谈颇为冷静。在班·罗塞利这方面,替他说句公道话,对于警察所长的贷款申请及后来被拒等情节,倒也确实一无所知,因为这类事情一概由下级处理。但他的嗅觉告诉他事情办得不公道,于是当场就把贷款卷宗调来审阅,同时让诺兰·温赖特等在一旁。
“出于兴趣,”班·罗塞利阅完卷宗后问道,“我想知道,如果我们不贷这笔款,你打算怎么办?”
温赖特这回的语气相当冷酷:“跟你们斗。请一位律师,先到民权委员会去控告。要是那边的官司打不赢,什么事能给你们带来麻烦,我就干什么。”
很显然,这人说话是算数的。银行家厉声喝道:“我不怕别人威胁!”
“我不是威胁你。我只不过回答你的问题罢了。”
班·罗塞利稍作犹豫便在案卷上签了名。他铁板着脸说:“你的申请批准了。”
温赖特刚想走,银行家又叫住他:“我要是在你们那儿再次超速开车被捉住,怎么办?”
“我们就依法办你的罪。要是罪名又是驾车莽撞,你可能要蹲监狱。”
班·罗塞利目送着警察出去,心里在骂:你这个自鸣清高的狗杂种,总有一天我要你好看!若干年以后,他是要把这一段内心活动告诉温赖特的。
这一段内心活动,他始终没有按当时的本意告诉温赖特。但从另一个意义说,他当时的感想如何还是向后者说了。
两年以后,银行想物色一名主持安全部事务的经理。照人事部主任的说法,这人应该“顽强死硬,富贵不淫”。班·罗塞利说:“我有一个这样的人选。”
不久便向诺兰·温赖特提出了建议;双方签了合同。就这样,他进了美一商银行。
从那以后,班·罗塞利同温赖特再也没发生过冲突。安全部新来的负责人工作效率高,还进夜校学银行理论,从而增进对他本职工作的知识。至于罗塞利,他再也没有向温赖特提过任何违反后者那种不得变通的伦理标准的要求。银行家凡接到超速违章传票,总是交给别人去处理了结,不再通过安全部。他以为温赖特一直蒙在鼓里,其实后者通常都是知情的。这些年来,两人的友谊有所增进,而在班·罗塞利夫人逝世之后,温赖特更是经常同老头儿同进晚餐,饭后一起下棋至深夜。
从某种意义说,陪陪老头对温赖特也是一种慰藉,因为在他进美一商银行后不久,他就离婚了。新的职务以及同班老头一起度过的时光可以使他少受寂寞无聊之苦。
每逢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畅谈各自的信仰,互相影响。关于这种影响,有些他们是意识到的,而另一些则在两人不知不觉之中起着作用。例如,在说服银行总裁将他本人的威信和美一商银行的资金投入东城新区发展项目方面,温赖特就起过作用,对此只有总裁和温赖特两人自己才知道。这个项目的建设发展工作在被人遗忘的旧城地区进行,这儿正是温赖特出生并度过早年生活的地方。因此,同银行许多同人一样,诺兰·温赖特对班·罗塞利怀有私人情谊,从而也从私交角度为总裁病危暗自伤心。
今天,沮丧情绪一直缠绕着他。早上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坐在办公桌前,设法避开那些可见可不见的来客。中午时分,他独个儿跑到城市另一头的一家咖啡馆去用午餐。当他想把美一商银行及其事务置诸脑后,稍享清静的时候,他常选中这家咖啡馆。饭后,他及时赶回银行,因为约好要同范德沃特商谈。
两人约好在总行大厦内银行的“键式赊账”信用部碰头。
“键式赊账法”银行信用卡系由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首创,现正由美国、加拿大及海外某些银行形成一个实力雄厚的集团共同实施。就规模而言,“键式赊账法”的地位仅次于“美国银行信用卡”和“中心赊账法”。在美一商银行,全面负责信用赊账部业务的是亚历克斯·范德沃特。
范德沃特早到了。当诺兰·温赖特赶来时,他已在“键式赊账”部的审核中心观看业务进行的情况。银行安全部的头子走到他身边。
“我总是不肯错过这种免费好戏,”亚历克斯说,“真是全城首屈一指的好戏。”
这是一个讲堂式的大厅,灯光幽暗,墙壁和天花板都用隔音材料做成,以免嘈杂。这儿共有五十名左右职员,女职员占了绝大多数。职员坐在一排控制台前工作,每个控制台上都装有一只类似电视屏幕的阴极管,下面连接着一个键盘。
对“键式赊账”信用卡持有者的赊账要求或拒绝或批准,就是在这儿决定的。
不管在什么地方,如果有人在买东西或付服务费时亮出一张“键式赊账”信用卡,要是涉及到的金额低于商定的最低标准,那么商号就可以不加疑问地把这张卡片接受下来。这儿所说的最低标准并不是确定不变的,但通常总是在二十五至五十美元之间。要是买的东西价格昂贵,那么赊账信用卡就得经过审核方可决定是否有效,不过,所谓审核也只不过是几秒钟的事情。
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审核中心内电话应接不暇,电话来自美国各州及加拿大各省。同时,通过一排滴嗒不停的拨号式直通电报机,从三十个外国发来查问主顾信用情况的电报,其中有些竟还是俄国共产主义圈子里的国家。昔日建立大英帝国的人曾洋洋自得地吹嘘“红白蓝三色”的米字旗,而“键式赊账法”金融帝国的创建者们在标榜那张国际通用的“蓝绿金三色”信用卡时,劲儿也一点不差。
审核信用可靠性的工作进行得飞快。
不管是商人还是其他什么人,不管他们在哪里进行交易,他们可以通过华兹电话线路直接拨号到美一商总行大厦的“键式赊账法”神经中枢来查问情况。然后,来电立刻被自动接通,由手头暂无工作的工作人员处理。工作人员的第一句话总是:“请问你的营业代号。”
于是,对方就把代号报来,工作人员则把数码用打字机打出,与此同时,数码就在阴极管屏幕上映出。下一步是信用卡的号码和信用卡持有者要求赊账的金额,同样是边打字边映出。
接着,工作人员就按一下字键把信息输入计算机,计算机顿时发出“接受”或“拒绝”的信号。前看表示信用笃实,赊账要求可予同意;后者则表示信用卡持有者惯于拖欠,因而其赊账资格已被吊销。由于信用赊账的规定颇为宽容,搞赊账业务的各家银行也都有意放债谋利,接受赊账要求的情况远比拒绝的多。工作人员把情况通知对方,同时计算机就把这笔交易记录下来。在正常情况下,一天总有一万五千起来电需要答复。
亚历克斯·范德沃特和诺兰·温赖特两人都接过耳机,以便监听来电询问者和承询员之间的对话。
安全部头子轻轻碰一碰亚历克斯的胳膊,然后就把两人的耳机转插到另一插座。温赖特指指一个控制台,那台计算机正闪出“此卡已失窃”的字样。
电话承询员以训练有素的镇静语调回答说:“向贵方出示的信用卡据报告已因遭窃而失效。若有可能,请将持卡人拘留起来,并报告当地警察局。把信用卡扣下来。若蒙贵方将卡片送回,‘键式赊账’部愿付三十美元酬谢费。”
两人听见对方轻声议论了几句,然后有人高声说:“这狗杂种刚从我店里逃走,可我把他妈的那张塑料卡片抓到手啦。我把它寄给你们吧。”
从那店主说话的语气听来,对方因为可以毫不费力地捞到三十美元而感到很高兴。对于“键式赊账”部来说,这也是一笔好交易,因为倘若让那张信用卡流通在外,被人冒用,那么可能会损失一笔巨款。
温赖特脱下耳机;亚历克斯·范德沃特也照样办了。“这个办法挺好,”温赖特说,“只要我们能够把情况弄到手,把它作为程序输入计算机。可是不幸得很,冒用信用卡的事多数发生在信用卡失窃被发现之前。”
“不过,谁要是偷了卡片去滥购乱买,我们总有法子知道罗?”
“不错。谁在一天之内用卡买十件东西,计算机就会向我们发出警报。”
不过,两人心里都明白,持信用卡的人很少会在一天之内去赊六七次账的。因而,一张信用卡可能在当其主人尚未意识到卡已失窃之前就被列入“疑属冒用”一类。
但是,尽管设置了这类警报系统,一张丢失或遭窃的“键式赊账”
信用卡只要在冒用时玩些巧妙的花招,仍可在一星期左右时间里骗赊得价值二万元的货物,在这段时间里,多数的遭窃信用卡尚未能及时报来挂失。
偷窃信用卡的人喜欢去赊买长途旅行的飞机票;用卡赊购箱装酒的情况也很多,窃卡人然后就把飞机票和酒以低价转手卖出。另一种花招是用偷来或伪造的信用卡去租汽车,最好是租一辆价值昂贵的汽车,然后把车开到别的城市去领新的执照牌以及伪造的登记证件,接着就把车卖掉或运到国外去。汽车出租公司从此就再也找不到这辆车和租车的顾客了。还有一种做钻石生意的把戏,那就是以伪造的护照作佐证,冒用信用卡到欧洲收购钻石,然后走私运进美国卖出,凡此种种,经济上的损失最后总是要信用卡公司出来承担的。
范德沃特和温赖特两人都知道,罪犯们有办法确定他们搞到手的那张信用卡是不是可以拿到市面上去用,抑或已成警察大力侦查的对象。
这些家伙惯常喜欢采用这样的办法来查对:付给服务员领班二十五美元,要他去查一查每周由信用卡公司发给各商店及饭馆的机密报告“窃卡一览表”,从中便可轻而易举地得到答案。要是他们手中的卡片尚未挂失因而已由警方在侦查之中,那么就可以再一次用它来买点什么东西。
“由于有人冒用失窃卡,咱们近来损失惨重啊,”诺兰·温赖特说。
“损失大大超过平时。我想找你谈谈,原因之一就在这儿。”
两人走进“键式赊账”部的一间安全部办公室,这房间已由温赖特预先定好作下午两人密谈之用。温赖特关上门。从身体外形看,两人真是截然不同的一对:范德沃特细皮白肉,身材矮胖,动作迟钝,肌肉已稍有些松弛;温赖特则是个魁梧而匀称的黑大汉,身材坚实,肌肉发达。
两人关系虽不错,性格却很不一样。
“简直象一场没有奖品的竞赛,”诺兰·温赖特对副总经理说,一边把八张塑料制的“键式赊账”卡一张张扔在办公桌上,那模样活象纸牌戏里的发牌人。
“这里边四张是伪造的,”安全部头头报告说。“你能把它们分辨出来吗?”
“那还不容易!伪造卡上用凹凸版压印持卡人姓名的铅字总是与真卡不同,另外……”范德沃特低头看看那八张卡片,“老天!这些伪造卡上没用不同的铅字,全是一模一样!”
“几乎一模一样。要是你知道该怎么辨别真假,用一个放大镜就可看出铅字细微的差别,”温赖特说着掏出一个放大镜,并把卡片分成两组,然后指出四张真卡和四张伪卡在凹版压印方面的区别。
范德沃特说:“这下我看出来了,可是如果不用放大镜就不行。用紫外线检查,伪卡看上去怎么样?”
“与真卡一模一样。”
“真糟糕。”
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事,当时美一商银行学着美国捷运公司的做法,在所有“键式赊账”信用卡的正面印了一个标识记号,这隐藏的记号只有在紫外线照射下才看得出来。这样做的目的是想提供一种辨别信用卡真伪的简捷方法。可是如今别人已能设计对付,这个办法也不保险了。
“不错,确实糟糕,”诺兰·温赖特表示同意。“这几张只不过是样品,我那儿还有四五十张这类伪卡,都是使用在先,截获在后。有人用伪卡到零售店买东西,上馆子吃喝;也有的用它买飞机票,买酒,以及其他东西。所有这些卡是我们见到过的赝品中伪造得最高明的。”
“抓住过什么人吗?”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不管是在商店里买东西,或在航空公司订飞机票,或是干别的什么,那些家伙只要发觉别人开始查问信用卡的真伪,马上就溜之大吉。刚才不就是这样吗?”他指指那边的审核大厅。
“还有,即便真的抓了几个使用伪卡的人,也不见得就能接近伪卡的发源中心,因为通常这些伪卡都是几经转手买卖,来龙去脉都是小心掩盖的。”
亚历克斯·范德沃特捡起一张蓝绿金三色伪卡,翻过来端详着说:
“看来,用的塑料也是一模一样。”
“因为用的是从咱们这儿偷去的货真价实的塑料空白卡。要伪造得巧妙,非这么干不行。”安全部头子接着又说:“就塑料卡片的来龙去脉而论,我们似乎已搞清楚了。四个月以前,给咱们制造塑料卡片的一家厂商遭窃,盗贼破门而入,进了堆放塑料纸制成品的保险库,一下子就偷去三百大张塑料纸。”
范德沃特轻轻吹了声口哨。一大张塑料纸可以裁制六十六张“键式赊账”信用卡,因而一次失窃三百大张可能意味着有二万张左右的伪卡上市流通。
温赖特说:“我也算过这笔账了。”他指指办公桌上的伪卡,“这还不过是冰山的小尖顶。好吧,就算事情到此为止吧,那么咱们所知道或者自以为知道的这一批伪卡在被查获禁止流通之前就可能造成一千万美元的损失。何况还有咱们没听说过的其他失窃事故。类似的事故可能十倍于此。”
“我明白啦。”
亚历克斯·范德沃特在小小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整理着自己的思想。
他回想起自从银行信用卡首次被采用以来,发放这种卡片的各银行就因为有人冒用或伪造而蒙受极大的损失。起初,一邮袋一邮袋的信用卡遭窃,袋里装的卡被盗贼用来挥霍作乐,倒霉的自然是银行。有些信用卡在邮寄途中被劫持,或被扣去用来索取酬金。银行方面只好如数照付,因为他们知道,倘若让信用卡流到下层黑社会去分发使用,代价远比赎金惨重。富有讽刺意味的是,一九七四年,泛美航空公司曾广泛遭到报界及社会公众指责,因为该公司承认为了从罪犯手里赎回大量被窃的空白飞机票曾付过赎金。航空公司这样做的目的在于避免因为滥用空白飞机票而可能引起的巨大损失。可是,指责泛美航空公司的那些人不知道,好几家全国首屈一指的大银行多年来竟也在悄悄地干着同样的勾当。
后来,盗窃邮寄信用卡的案子终于慢慢减少下来。与此同时,罪犯们开始采用其他一些更为巧妙的办法,伪造信用卡便是其中之一。早期的伪卡都是粗制滥造的货色,很容易识别。但是,伪造的水平不断提高,到现在,就象温赖特方才所证明的那样,识别真伪居然得要专家出马了。
不管你脑子动得多快,想出什么新的点子来保障信用卡的安全,狡诈的罪犯马上就会使这个办法失灵,或是另找弱点钻空子。例如,在目前正投入市场使用的一种新式信用卡上贴有卡主的“速成”照片。在一般人看来,照片模糊不清,形象无从辨认。可是一经特制的显象仪器鉴定,卡片上的形象便清晰可辨。眼下看来,这个办法似乎可以行得通,可是亚历克斯毫不怀疑,罪犯集团很快就会找到仿造“速成”照片的办法。
每隔一段时间,总也能抓到几个使用失窃卡或伪造卡的家伙,并将他们定罪,但在整个信用卡犯罪活动中,这些只不过是沧海一粟。从银行角度说,主要问题在于缺乏侦缉人员,这方面的人手硬是不足。
亚历克斯站定了。
“说到这些最近发现的伪卡,”他问,“背后会不会有个什么集团在操纵?”
“不是什么会不会的问题,而是确定无疑的。产品搞得这么出色,肯定有组织在操纵。这个组织有强大的资金作后盾,拥有机器和专门技术知识,还有一个分发销售系统。别的一些迹象也可以说明这一点。”
“能举例说明吗?”
“你知道,”温赖特说,“我同各律师事务所保持着联系。在整个中西部地区,伪币、伪造的旅行支票和信用卡——这中间既有咱们的也有其他银行的——近来都有激增。拿被窃及伪造的证券和支票做交易的事也远比往常来得多。”
“你是说所有这些现象同咱们‘键式赊账’部的损失都有联系?”
“说可能有联系更妥当一些。”
“安全部采取了哪些措施?”
“还不是尽力而为。每张丢失或遭窃的信用卡倘被冒用,我们就立即进行核对,只要有可能,就寻根究底追查下去。今年以来,被追回的失卡数字以及欺诈起诉案的数字逐月有所增加,这些数字你可到本部缴上的报告中去查阅。但是,要破获这类案子非进行大规模的侦查活动不可,我手头既没人,也没有预算经费。”
亚历克斯·范德沃特露出一个苦笑说:“我料到要谈到预算问题的。”
他推断到谈话中下一步会冒出什么;他也知道诺兰·温赖特在苦苦经营过程中所遇上的各种问题。
温赖特作为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副总经理之一,负责总行大厦及各分行的全部安全事务。信用赊账部的安全科只是他辖下的一个部门。近年来,在银行内部,安全部的地位虽已有所提高,活动经费也有所增加,但拨下的钱仍不够用。参与银行管理的人全知道这一点。不过,安全部本身是个无进项可谋的部门,要申请额外经费就得挨在别人后面。
“看来,你把建议和数字之类的材料全准备好了。这是你的老规矩,诺兰。”
温赖特掏出一只带在身边的马尼拉纸文件袋说:“全在这儿了。当务之急是要再派两名全职侦查人员到信用卡部来。同时,我还要经费,这样才能派出一名密探去查明这些伪卡的来源,同时还得在银行内部查明消息是从哪儿走漏出去的。”
范德沃特露出惊讶的神色。“你认为你能抓到什么人吗?”
这一回轮到温赖特苦笑了。“当然你可不能到‘招聘’栏去大叫大嚷啊。反正,我愿意试一试。”
“你提的建议我一定认真看待,我也一定尽力而为。我所能保证的仅此而已。这些信用卡可不可以留在我这儿?”
安全部主管人点头同意。
“还有别的什么苦恼吗?”
“只有一条,那就是这儿没有人,包括你亚历克斯在内,认真看待信用卡诈骗问题。不是吗?咱们总算把损失减少到全部营业额的百分之○·七五,因而都在自我庆幸。可没看到营业额已大大增加,而损失的百分比一直停留在原来的水平,甚至还有所提高。据我知道,给‘键式赊账’部下一年度规定的进项指标是三十亿元。”
“这是我们的希望。”
“那么照同样的百分比算,信用卡诈骗造成的损失就会超过二千二百万元。”
范德沃特冷漠地说:“我们情愿用百分比来看问题。那样,听上去数字不那么大,董事们也才不会起恐慌。”
“这是自欺欺人。”
“不错,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是,亚历克斯心想,这正是银行——所有的银行——采取的态度。
大家都故意把信用卡犯罪活动说得轻描淡写,把这类损失当作营业谋利的一种代价承受下来。要是银行里别的什么部门在一年时间内报出七百五十万元的损失数字,董事会不闹翻天才怪呢。可是谈到信用卡问题,说是有“百分之○·七五”用来补偿犯罪活动带来的损失,那么大家都以为是当然的事情,尽可抛诸脑后。要不就跟罪犯们全面开战决一雌雄吗?那代价要大得多了。当然,有人会说银行家们的这种态度是站不住脚的,因为,由于信用卡索费日昂,持卡诈骗造成的损失说到底还得由客户即信用卡持有者来偿付承担。但是,从金融家角度说,要做生意就得持这种态度。
“有时候,”亚历克斯说,“信用卡制度确实象团什么东西似地塞在我喉咙口,或者说这个制度里的某些部分是这样。但是我这人讲究个限度,这个限度就是我认为自己能够实行的改革是哪些,明知自己无法实行的改革又是哪些。在预算分配的主次问题上同样如此。”他按了按温赖特放下的马尼拉纸文件袋又说:“交给我吧,我已经作了保证,一定尽力而为。”
“要是听不到下文,我就来敲办公桌问罪。”
亚历克斯·范德沃特走了。诺兰·温赖特却无法脱身,因为来了一个电话,要安全部负责人立即同市中心分行经理多尔西夫人取得联系。
第七章
“我已报告了联邦调查局,”诺兰·温赖特通知埃德温娜·多尔西。
“明天他们派两名特工到这儿来。”
“为什么不今天就派?”
他笑了。“咱们这儿又没出人命案子,甚至也没人开枪。何况,他们那儿还有自己的难题。这个难题叫作:人手不足。”
“大家不都一样?”
“那么,我可以让职工们回家了吗?”迈尔斯·伊斯汀问。
温赖特回答说:“除了女出纳,其他人可以。我想再找那女人谈一谈。”
夜幕刚刚降临。从温赖特应埃德温娜之请接手现金失窃案到现在,才过去两个钟头。这段时间里,他已把先前分行人员研究讨论过的情况全部了解过一遍,并找女出纳胡安尼塔·努涅兹本人、埃德温娜·多尔西、营业部主任托顿霍以及营业部助理迈尔斯·伊斯汀这个年轻人谈了话。
他还同那些曾在努涅兹附近位置上工作的其他出纳员谈了话。
温赖特不愿让自己出现在那高出楼面的平台上成为人们注意的中心,因而就在银行后楼找了一间会议室。此刻他正在会议室里同埃德温娜·多尔西和迈尔斯·伊斯汀二人商议。
看来象是件大窃案,除此以外,没有什么新的发展。为此,根据联邦法律,必须请联邦调查局来插手侦查。温赖特心里明白,在这种场合,也并不总是不折不扣按法律办事的。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和其他银行一样,常把现金失窃叫作“原因不详的失款事故”,这么一来,这些事情就可在银行内部处理解决,从而避免起诉,不让案子闹个满城风雨。所以,有窃款嫌疑的银行职工很可能只受到开除的处分,而且开除时还要另找借口做做官样文章。心中有鬼的人总是不愿老实招供,因此很大一批失窃案子都是保密的,就连银行内部的员工也不知道。
可是,眼前这个案子,假设确是现金失窃案的话,牵涉的数目太大,干得又是如此明目张胆,要想遮掩过去办不到。
坐着干等进一步的材料也不是办法。温赖特明白,如果事发之后几天才把联邦调查局请来侦查一桩已无迹可循的案子,对方肯定会勃然大怒。所以他决定在调查局来人前尽自己力量把事情办得周到些。
当埃德温娜和迈尔斯·伊斯汀离开小办公室时,营业部助理殷勤地说:“我这就去把努涅兹太太叫来。”
不一会,办公室门口便出现了胡安尼塔·努涅兹矮小的身影。“进来,”诺兰·温赖特吩咐说,“关上门。坐下!”
他用一本正经、公事公办的口气说话。直觉告诉他,佯装友好骗不了这女人。
“我要求你把整个儿事情再说一遍,一步一步从头说起。”
胡安尼塔·努涅兹沉着脸,带着挑战的神色,那模样同先前完全一样,所不同的是此刻又增添了一点疲劳的神态。尽管如此,她又突然发起火来,抗议说:“我说过三遍了,每个细节都说到了!”
“也许刚才你忘了什么呢?”
“没有!”
“那么,就算这是第四遍吧。联邦调查局来人以后,还要你说第五遍;在这以后,可能还要你说第六遍,”他紧盯着女出纳的双眼,尽管不提高嗓门,却一直以权威的口气说话。要是他以警官身份盘问对方,温赖特暗自想道,那他就非把被盘问者拥有的各种权利一一向对方提醒不可。幸好他不是警官;另外,他也不想说明这些。在这样的局面中,私人机构的安全部门有时比警察显得优越,可以便宜行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女出纳说,“你在想,这一次我可能会说出与前几次不同的什么东西,这样就可以证明我刚才撒了谎。”
“你究竟是不是在撒谎?”
“不!”
“那你怕什么?”
她声音颤抖着说:“因为我累了。我想回家。”
“我也想。要不是丢了这六千美元——你承认这笔钱先前的确在你手中——我这会儿已经下班,开车回家了。可钱不见了,咱们得把它找回来。所以,还是把今天下午的事情再说一遍吧,你说你发觉出事是在今天下午。”
“我刚才对你说过了——午饭后二十分钟。”
他从对方的目光里看出鄙夷的神色。刚才,当他开始盘问的时候,他感到女出纳对自己的态度比之对别人似乎稍微平和些。毫无疑问,那是因为他是黑人,而女出纳本人是波多黎各人。女出纳可能以为他俩能站在一条阵线上,即使做不到这一点,他这个黑人至少会容易对付些。
可是她不知道,一牵涉到侦查公事,他是不管人种肤色,一视同仁的。
至于女出纳私生活中遇上的难题,他才不去关心呢!埃德温娜·多尔西曾提到过这些难题,可是在温赖特看来,私人生活方面不管出了什么事,决不说明你有理由去偷东西,搞欺骗。
努涅兹那女人当然说对了,他确是想抓住她在前后叙述中口径不一的地方。尽管她小心翼翼,这样的事还是可能发生的。她刚才说自己累了。温赖特是个侦查老手,他知道犯了罪的人一经累垮就会在盘问过程中说错话,先是在小地方说漏嘴,然后就一错再错,直到最后,用一大堆谎言和矛盾百出的供词把自己束缚得动弹不得为止。
他不知道此刻会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于是就紧紧追问下去。
盘问进行了三刻钟,其间,胡安尼塔·努涅兹的说法还是同先前一模一样。温赖特没有发掘出什么新鲜的材料,为此他感到失望。不过,尽管这女人前后说话一点漏洞也挑不出来,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希奇。
他当过警察,因而深知对于供词无懈可击能作两种解释。一个可能是她的确在说实话;另一个可能是这一套供词她在事前精心练习过,因而说得滴水不漏。两者中间后一种解释更说得通些,因为无辜的人在通常情况下把一件事情复述两遍时总会有些细微的差别。干侦探这一行的都得学会去寻找这种迹象。
盘问到最后,温赖特说:“好吧,暂时就到这儿为止。明天,你去做一次测谎器试验,银行方面会安排的。”
他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宣布了这个决定,其实却密切注视着对方的反应。他所没料到的是反应竟会如此突然,如此强烈。
女出纳黑黝黝的瘦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蓦地从椅子里跳了起来。
“不,我不去!我不做这样的试验!”
“为什么?”
“这是侮辱!”
“谈不上侮辱。做这种试验的人多着呢。要是你没有罪,就让测谎器来作证吧!”
“我不相信这种仪器,我也不相信你!iBastaconMipalabra!(西班牙语,意为:我要讲的就是这些!译者注)”
他猜想这句西班牙语大概是骂人的脏话,因而就不予理睬。“你没有理由不相信我。我所关心的只是弄清真相。”
“真相我已经说给你听了,可你硬是不肯承认!你和他们那些人一样,认为钱是我拿的。跟你们说我没拿也没用。”
温赖特站起身,打开小房间的门让女出纳出去。“从现在起到明天,”
他提出忠告,“我建议你重新考虑一下自己对待测谎试验的态度。倘使你拒绝,对你可不妙喔。”
她直瞪瞪地逼视着他的脸说:“并不是非接受这种试验不可,对吗?”
“对。”
“那我就不干。”
她急匆勿地迈着小步子离开了办公室。过了一会,温赖特才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
在银行的主要楼面,只有少数几个人还在伏案工作,大多数职工已经下班,吊灯已经熄了。屋外,夜幕降临,秋风萧瑟的一天过去了。
胡安尼塔·努涅兹走到更衣室去换上自己的使服,然后又走了回来。
她压根儿不去理睬温赖特,径直朝临街的大门走去。迈尔斯·伊斯汀带着钥匙等在那儿。他打开临街大门让女出纳出去。
“胡安尼塔,”伊斯汀说,“要我效劳吗?要不要我开车送你回家?”
她一摇头,一声不吭地走出门去。
诺兰·温赖特从一扇窗子后边看她走到对街的一个公共汽车站。他想,要是自己手下人多一些,就可以派人跟踪女出纳,尽管他知道这样做未必有什么好处。努涅兹太太不是笨蛋,此人是不会暴露自己的。她既不会在大庭广众之前把钱交给别人,也不会把钱藏到哪一个别人猜想得到的地方去。
他确信女出纳不会把这笔钱随身带着。这人精明得很,决不至于冒这个风险。另外,现钞的数目大,鼓鼓囊囊地也设法藏得住。在谈话过程中及谈话以后,他曾仔细地打量过,女出纳衣服贴身,瘦小的身上没有任何鼓出来的地方可引人怀疑。她随身带出银行去的只有一个小小的手提钱包,此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大包小包之类的东西。
温赖特坚信不疑:她一定有同伙。
罪人就是胡安尼塔·努涅兹,对此,他几乎已不存什么怀疑。把女出纳拒绝接受测谎试验的态度同所有其他的事实和迹象放在一起考虑,他觉得事情已经一清二楚。他想起几分钟前女出纳的那阵感情爆发,看来这是预先想好的,也许事前还演习过呢!银行职工全知道谁要是沾上了偷窃嫌疑,就得对谁用上测谎器。努涅兹那女人可能也知道这个规矩。
所以,她事先就能猜到迟早总要说到这个题目上来,因而是作了准备的。
温赖特又想起她那鄙夷的目光,以及先前她那种虽不明言内心却认为自己势必跟她站在一起的态度,顿时怒火中烧。他的火气大得有些反常,竟暗自希望联邦调查局明天的来人会好好让她尝到点厉害,非让她屈膝不可。但是事情并不容易,她这人挺顽强。
迈尔斯·伊斯汀重新锁上大门,转了回来。
“啊,”他快活地说,“总算到洗澡下班的时间了。”安全部主管人点点头说:“这一天是够忙的。”
伊斯汀好象还要说点什么,接着似乎又改变了主意。温赖特问:“有什么事吗?”
伊斯汀又犹豫了一下,然后承认道:“是的,有事。不过,这事我跟谁也没说过,因为可能是胡猜。”
“跟丢失现金多少有点关系吗?”
“我看可能有关系。”
温赖特的口气变得很严厉:“那么,不管你有没有把握,非告诉我不可。”
营业部助理点点头:“好吧。”
温赖特等着他开口。
“我想,多尔西夫人跟你提起过胡安尼塔·努涅兹是个已婚的女人,丈夫抛弃了她,把她和孩子一扔,自己出走了。”“我记得这个情况。”
“胡安尼塔的丈夫在没有出走前有时也上这儿来,我猜,大概是来接她。我跟那人说过一两次话,我记得很清楚,此人名叫卡洛斯。”
“这人怎么啦?”
“我敢说,这人今天到过银行。”
温赖特厉声问:“你敢肯定吗?”
“相当肯定,但是还不到敢上法庭宣誓的程度。我注意到一个人,那模样好象就是胡安尼塔的丈夫,接着我就把这件事丢到脑后去了。当时,我很忙,没有什么原因促使我要去想这件事,至少当时没有必要去注意,事后好久才觉得有蹊跷。”
“你在什么时候见到这人的?”
“大概十点钟光景。”
“在你看来此人象是努涅兹的丈夫,那么你可曾看见他走到他老婆的柜台边去?”
“不,没有。”伊斯汀那张青年人的俊脸显得有些困惑。“我说过了,当时我没把事情放在心上。不过,要是我见到的真是他,那么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不可能远离胡安尼塔的。”
“就这么些情况?”
“是的。”接着,伊斯汀又不无歉意地补上一句:“可惜没有更多的情况了。”
“你把这事向我报告作得对,可能是个很重要的情况。”
温赖特暗自盘算:如果伊斯汀没看错人,丈夫在场这个情况同他自己关于案中还有外来同谋的理论完全吻合。很可能,那女人同丈夫又和好了,要不然,就是两人有什么默契。也许,她先把钱递给柜台外的丈夫,由他带出银行,以后再找时间分赃。这个可能性当然可以作为一条线索提出来让联邦调查局去查。
“银行同人的议论,”伊斯汀说,“同丢失现金完全无关,那是关于罗塞利先生得病的消息,听说是昨天宣布的,多数同人都很难过。
真是突如其来的转折!令人又痛苦地回想起昨天的事。温赖特看看那平时总爱插科打浑,整天笑逐颜开的年轻人。安全部主管人发现,这会儿连伊斯汀的眼光也有点忧郁。
温赖特发现,自从承办侦查案子以后,他已把班·罗塞利丢到脑后。
这时,一想起老头儿,火气又上来了:偷窃案竟发生在这样一个时刻,留下了如此丑恶的污点!
他说了几句表示同意的话,向伊斯汀道过晚安,从地道离开分行。
用随身带着的专用钥匙打开门,他又回到美一商总行大厦。
第八章
在街的对过,一个瘦小的人影站在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和罗塞利广场高耸入云的幢幢建筑物前——胡安尼塔·努涅兹还在等公共汽车。
她看到安全部头子的脸从银行大楼的一扇窗子后边注视着自己。当那张脸从窗后消失时,她顿时如释重负。但是常识告诉她这种感觉是暂时的,今天这种痛苦的遭遇明天还将不折不扣地重演,甚至会变得更加糟糕。
一阵寒风扫过市中心区的大街,透过她身上那件薄薄的外衣。她打着哆嗦等候着。平时乘坐的那一班公共汽车已经开走,她希望下一班快点开来。
胡安尼塔知道,自己所以哆嗦部分原因是害怕,因为这时的她比生平任何时候都更体会到担惊受怕是什么滋味。
真是既害怕又困惑。
困惑的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钱是怎么弄丢的。
胡安尼塔心里很明白,她既没有偷这笔钱,也没有将它错付给柜台外的客户,或是以任何其他方式将它处理掉。
问题在于没有人会相信她。
她也认识到,要是处在其他情况下,她简直自己也不相信。
六千美元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变得无影无踪呢?这是不可能的,决不可能。可是事情确实发生了。
今天下午,她曾一次又一次搜肠刮肚地回忆一天的经过,想找到一个解释。可是想来想去还是不得要领。她回顾了早上和午后不久在柜台经手的几笔现金交易。尽管她知道自己有惊人的记忆力,可总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连最不着边际的可能性也被她想到了,但还是没有一点头绪。
另一方面,她也敢断定自己在午饭时把现金抽屉送进金库前确是把它牢牢上了锁的,饭后回来时,锁也原封未动。至于锁上字码的排列法,那是胡安尼塔本人选定的,并由她自己调整拨准。她从来没有跟谁谈论过字码锁的秘诀,甚至不曾把锁的闭启法写成文字,而是按平时的习惯,把它默记在心。
从某种意义上说,使她的处境更为不妙的正是她那记忆力。
胡安尼塔明白,不管是多尔西夫人、托顿霍先生,还是那个态度至少比较友好的迈尔斯,人们全不相信她的话,说是下午两点她已知道失款的确数。他们都说那不可能。
但她确实已知道失款的数目。只要她一经手出纳,她总能知道自己手里有多少现金,不过要是别人问她怎么会有这点本领,她却说不上来。
她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头脑里怎么会有一本清清楚楚的流水账。
一点不用费劲,甚至连她自己也不觉得需要花力气去算,这本账自然而然地就在她脑子里。在胡安尼塔的记忆中,加减乘除对自己说来早就是如同呼吸一样不费气力的自然本能了。
她在银行柜台旁干出纳,简直就象一台自动化机器。她还学会不时朝现金抽屉看一眼,检查手头的现款数是不是对头,不同票面的钱是不是理清了,有没有发生短缺。即使是硬币,她也可以随时报出一个非常接近的总数来,当然其确切程度不如报纸币的数目。忙完一天以后结账,她偶尔也会发现自己脑子里的那本账发生了几块钱的误差,但充其量只是几块钱,决不会更多了。
这点本领是从哪儿来的?她不知道。
求学时代,她成绩并不出色。她曾在纽约断断续续读过一阵子高中,当时的大部分课程,她只能挣得个低分数。就拿算术来说吧,那些规则、定理之类的东西,她从来没有掌握住。她只会作飞快的速算,还会记数字。
公共汽车吃力地吼叫着,终于到站了,带来一股刺鼻的柴油味。胡安尼塔跟其他候车的乘客一起上了车。车里没有空座,站立的空间也挤满了人,她好不容易才抓住一个扶手。车摇摇晃晃地开过城市的大街,胡安尼塔还在继续费力地回忆,想啊,想啊……
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迈尔斯对她说过,联邦调查局要派人来。一想到这儿,恐怖又攫住了她,脸色顿时紧张又忧郁地沉了下来,而刚才埃德温娜·多尔西和诺兰·温赖特都错把这副脸色看作敌意的表示了。
她决定还是尽量少说话为妙。今天,当她发现没人相信自己以后,她就采取了这样的策略。
至于说到那机器,也就是测谎器,她准备拒绝作试验。对于这种机器的原理她虽一无所知,不过,既然谁也不肯理解、相信或帮助她,一台机器——银行方面的机器——还会有什么两样?
下了公共汽车,她急急匆匆往三个街区外的幼儿园走去。早上来上班途中,她把埃斯特拉送进这儿,但今天下班迟,接得晚了。
她走进设在一幢私人住房地下室的幼儿园小游戏室,一个小女孩马上扑了过来。这幢房屋同本地区其他建筑一样,已经老朽破败了,可幼儿园的那几个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光线也好。尽管这家幼儿园收费较高,给胡安尼塔带来很大负担,她还是选中它,原因就在于此。
埃斯特拉象平时一样兴奋得要命。
“妈!妈!看我画的,一列火车。”她伸出一个沾满颜料的手指,戳点着。“还有一节‘秀车’,里边还有个人呐。”
孩子长得瘦小,不象个三岁的小女娃,黑黝黝的皮肤象妈妈。那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老是显出惊讶的神情,对孩子说来,生活里每天都有新发现,因此每天都有新的乐趣。
胡安尼塔把孩子搂在怀里,柔声纠正她:“是‘守车’,amorcito。(西班牙语:亲爱的。译者注)”
周围一片寂静,显然,别的孩子都已被接走了。
幼儿园校董兼校长费罗小姐架子十足地走了进来,她皱着眉头故意看看表。
“努涅兹太太,我是出于特别照顾才同意让埃斯特拉比别的孩子晚走的,可今天这样太晚了……”
“真对不起,费罗小姐。银行里出了点事情。”
“我也有自己的事情。别的家长可全遵守规定,一到放学时间就来接孩子。”
“我保证以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
“好吧。不过既然你来了,努涅兹太太,我不妨提醒你,埃斯特拉上个月的费用还没付。”
“星期五我领了工资就来付。”
“我很抱歉,非提醒你不可,这点请你谅解。埃斯特拉是个乖孩子,我们都喜欢她。可你总不能欠着账不付……”
“我完全理解。星期五准付。我保证。”
“努涅兹太太,这两件事你可都下了保证啦。”
“是的,我明白。”
“那么好吧,祝你晚安。晚安,埃斯特拉小宝贝。”
费罗这个女人尽管古板得不通人情,幼儿园办得倒不错,埃斯特拉在那儿过得满好。胡安尼塔打定主意,这个星期的工资非用来付幼儿园不可,她刚才也立了保证。而这以后到下一次领工资,她就得想办法对付了。怎么对付呢?她也不知道。她这个出纳员的周薪是九十八元,扣除了税款和社会保险费,实得八十三元。这八十三元要用来付两人的伙食费,埃斯特拉的学费,还有她俩在东城新区租用的这个无电梯通达的小套房租金。此外,信贷公司也要来催逼欠款了,因为上一期的欠款她还拖着没去付。
卡洛斯在一年以前不声不响地出走失踪了。丈夫遗弃她以前,胡安尼塔天真地同他合签了贷款借据。卡洛斯用贷款买了几套衣服、一辆旧汽车、一架彩色电视机。出走时,这些全被他席卷一空,留下胡安尼塔一个人没完没了地偿付着那笔分期归还的贷款。
她想自己应该到信贷公司去走一趟,要求减少每一期的偿付数。毫无疑问,对方不会有好脸色给她看,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可是别人再凶也只好忍受。
回家途中,埃斯特拉跳跳蹦蹦,兴高采烈。胡安尼塔一手握着女儿的小手,一手拿着小心卷好的女儿的图画。马上就到家了。一回到自己的公寓套间,两人先吃晚饭,接着总是在一起笑着玩儿。可是今晚胡安尼塔怎么笑得出来!
这时她才第一次想到要是丢了饭碗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先前那种恐怖感顿时加深了。她知道,失业这个可能性正现实地摆在自己面前。
她也明白,要想到别处去找个职业将十分困难。其他银行姑且不谈,就是别的企业的老板也会去了解她以前在哪儿工作,一了解就会发现丢钱的事,于是就会把她拒之门外。
失业之后,她怎么办?怎么抚养埃斯特拉呢?
胡安尼塔猛地收住脚步,弯下身,紧紧地把女儿搂在怀里。
她暗自祈祷,但愿明天有人会相信她的无辜,有人会认清事实真相。
但愿有这样一个人站出来。
可是,这个人是谁呢?
第九章
亚历克斯·范德沃特此刻也在大街上。
午后不久同诺兰·温赖特开过会回来,亚历克斯就一直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踱步沉思,设法把近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真正理出个头绪来。
班·罗塞利昨天宣布的消息是应该好好考虑的头号大事,再有就是这个消息在银行里造成的局面。另外,这几个月来在亚历克斯个人生活里发生的事情也该仔细想想。
往前踱十二步,往后踱十二步,来回不停,这是他的老习惯了。有一两次,他站停下来,再次验看安全部头子同意让他带走的那几张“键式赊账”伪造信用卡。信用赊账和信用卡是额外加到他头上来的思想负担之一,这中间不单是伪卡问题,还有真卡。
货真价实的信用卡由一连串广告文字作印记,这几份广告样张现正摊在办公桌上。文字系由奥斯汀广告代理公司拟就,目的在于鼓励“键式赊账”信用卡顾客多多用卡挂欠赊账。
一则广告以这样的文字招徕主顾:
干吗要为钱费心?
请使用“键式赊账”信用卡
本行代君费心
另一则广告醒目地印着:
账单账单何足虑
“键式”卡出账自去
第三则广告发出如下呼吁:
既然明天的梦想今天就有能力实现
你还等什么?
请用“键式赊账”卡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另外还有那么五六则广告,大意都差不多。
亚历克斯·范德沃特颇为这样的广告文字担心。
这种担心当然不必化为行动,因为广告已由银行的“键式赊账”部批准,只不过是送到亚历克斯这儿来让他过过目罢了。至于总的步骤,那也是几个星期前由银行董事会作了决定的,目的在于增加“键式赊账”
部的赢利额,眼下,就同所有其他信用卡项目一样,它还处于初创阶段,常发生亏损。
可是亚历克斯疑虑重重:董事会可曾设想过要搞这样一场大张旗鼓、不顾后果的广告推销活动?
他把那几则广告样张叠好,塞回到送来时用的文件袋里。今晚回到家以后得再考虑考虑,届时还可以听到另一人的意见,他知道,此人意见可能十分强烈,这人就是马戈特。
马戈特。
一想到她,自然又联想起班·罗塞利昨天宣布的消息。这消息就象一帖清醒剂,既使亚历克斯想到生命的脆弱和短暂,想到死之必然,同时也给他指出了不测之祸总是近在眼前的。他为班老头难过,同时,老头儿在无意中又一次唤起了一个常常浮上心头的问题:亚历克斯是不是应该为自己和马戈特两人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要不就再等一阵子?可是还有什么可等呢?
等西莉亚吗?
他已经不下一千次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了。
亚历克斯眺望着城市的那一头。他知道西莉亚此刻就在那里。她在干些什么?目前情况怎样?
要知道她的情况并不难。
他走回到办公桌前,拨了一个他熟记在心的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是个女人:“治疗中心。”
报过自己的名字,亚历克斯说:“我想请麦卡特尼医师听电话。”
稍过片刻,听筒里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安详而有力:“亚历克斯,你此刻在哪里?”
“在办公室。我坐在这儿办公,想念起妻子来了。”
“我问你人在哪里,因为我今天本来就想给你打个电话。我想请你来一次,看看西莉亚。”
“上次我们谈话,你说过不让我去。”
精神病医师彬彬有礼地纠正他:“我当时是说在一段时间里你最好不要来看望你妻子。因为,大概你也记得,在那以前,你的几次来访不但对她没有好处,反而使她更加烦躁不安。”
“我记得,”亚历克斯迟疑片刻之后承认,接着又问:“情况有变化了?”
“是的,有变化。我真希望有好转的消息向你报告。”
说妻子的情况有变化已远不是第一次了,因而亚历克斯听后有些麻木。“什么样的变化?”
“你的夫人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几乎已经完全逃离了现实。所以我觉得你来一次可能有好处。”马上,精神病医生又改口说:“至少不会有什么坏处。”
“好吧,今晚我来。”
“随便什么时候都行,亚历克斯。来的时候上我这儿来坐坐。你知道,咱们这儿没有固定的探望时间,规定少得不能再少啦。”
“这我知道。”
他挂上电话,心想:正是由于治疗中心这种不拘泥形式的随和气氛,自己才选中了它。那差不多已是四年以前的事情。当时,西莉亚得病,自己非作出一个痛苦的决定不可。治疗中心有意造成这种非医院式的气氛,这儿的护士不穿白大褂;在行之无妨的范围内,病人可以自由走动;医护人员还鼓励他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除了偶尔有些例外,家属亲友随时都可来探望;甚至“治疗中心”这个名字本身也有用意,目的在于同令人望而生畏的“精神病医院”相区别。选中治疗中心另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蒂莫西·麦卡特尼医师是个聪明能干且富于创新精神的年轻人,他带着手下那一批专家找到了对付经过常规治疗无效的精神病的办法。
治疗中心规模很小,病人从不超过一百五十名。但是,同病员数字相比,医护人员却很多。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有点象一座分小班上课的学校,学生可以在这儿接受在别处无法得到的个别辅导。
建筑是现代化的,还有几座很大的花园。在经费和想象力许可的范围之内,一切都安排得不能更舒适了。
治疗所系由私人开办,收费数字大得骇人。但不管在当时还是现在,亚历克斯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要让西莉亚得到第一流的治疗。他认为这是自己有能力负担的最起码的义务。
下午余下的时间里,他处理了一些银行业务。六点刚敲过,他就离开美一商总行。他向司机说了治疗中心的地址。汽车在拥挤的大街上缓慢地驶行,他打开晚报边读边赶路。银行车库里备有配司机的轿车随时供他使用,这是副总经理享受的特别优待,亚历克斯喜欢这一套。
从正面看,治疗中心象一座典型的私人大宅,除了一块门牌,没有任何别的标志。
一个身穿彩色印花布衣服的窈窕金发女郎开门让他进去。女郎左肩附近衣服上缀一枚作为徽章的小别针,因而他知道她是护士。医护人员同病人在穿戴方面只允许有这样一枚小别针的差别。
“大夫关照过,说您要来,范德沃特先生。我这就带您去见您太太。”
他跟着护士沿着一条陈设不俗的走廊走去,走廊以黄绿两色为基调,沿墙的壁龛里摆着鲜花。
“我听说,”他说,“我妻子没有多大好转。”
“恐怕是这样。”护士斜瞟他一眼,他觉得对方的眼光里充满着怜悯。可是怜悯的对象是谁呢?如同往常一样,他觉得自己一踏进这个地方,那种天生的感情洋溢的性格顿时就化为乌有。
他们来到一个厢房,这样的厢房共有三间,是从居中的接待室向外伸展出来的。护士在一扇房门前停下。
“您太太在房里,范德沃特先生。今天一天真够她受了。请记住这一点,要是她不肯……”护士没把话说完,轻轻碰了碰他手臂,带他走进屋去。
治疗中心采用双人一室或单人一室的病房制度,安排的根据是看与他人合群对病人有没有好处。西莉亚初来时住双人病房,但是效果不好,因此现在住进了单人病房。房间虽小,布置却舒适宜人,也不象一般病房那样千篇一律。房间里放一张长沙发,一把配有搁脚小凳的高背圈手椅,一张牌桌,还有几个书架。墙上挂着印象派的绘画。
“范德沃特夫人,”护士轻声说,“您丈夫看您来了。”
房间里的人既不动,也不作声,一点反应也没有。
亚历克斯已经有一个半月没见到西莉亚,尽管他已有思想准备,知道情况又进一步恶化,但妻子眼前这种样子仍使他心里发凉。
她坐在长沙发上——如果这种姿势可以称之为坐的话。她的身子转向一旁,背朝房门,双肩拱起,低垂着头。她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右手抓着左肩,左手抓着右肩。她蜷缩着身子,膝盖碰膝盖地把双腿收起,一动也不动。
他走到妻子身边,把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说:“喂,西莉亚,我是亚历克斯。我一直挂念着你,所以来看看。”
她语调低沉、毫无表情地说出一个“噢”字,还是一动也不动。
他稍微多用点力,按按妻子的肩膀。“你不愿转过身来看看我吗?
咱俩坐在一起谈谈吧。”
他明显地感到,西莉亚的身子一阵紧张,蜷缩的姿势变得更加僵硬,这就是妻子唯一的反应。
亚历克斯注意到妻子的皮肤带上了斑驳的颜色,金色的头发也只是潦草地梳过几下。即使这样,她那种娇弱的风韵还尚未失尽,不过看来这点风韵的寿命也不会长了。
“好久以来,她一直是这副神态吗?”他压低嗓门问护士。
“今天全天和昨天一部分时间一直这样,别的时候也有过这种情况。”接着,护士又漠然补上一句:“她觉得这样舒服些,所以你最好别去管她。就这样坐下谈吧。”
亚历克斯点点头。他走到圈手椅旁,坐了下来。护士蹑手蹑脚走出房间去,轻轻把门带上。
“西莉亚,上星期我去看了芭蕾舞,”亚历克斯说。“演的是《葛蓓莉亚》。娜塔莉亚·玛卡洛娃演主角,伊凡·纳吉演弗朗兹。这两人合作真是出色,当然,音乐也好极了。我想起你过去多么喜欢《葛蓓莉亚》这个芭蕾舞剧,这是你最喜欢的剧目之一。你还记得婚后不久的那个夜晚吗?你我两人……”
即使在此刻,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夜晚西莉亚的穿着打扮:一件淡绿色的长袍上镶着金片,闪闪发光。同平时一样,她象个飘然欲仙的美人,窈窕而纤弱,似乎只要他把头转过去,一阵轻风就会把她偷偷带走。不过在那时,他是难得把头转过去的。当时,两人结婚才半年,一遇到亚历克斯的朋友,她还有些羞答答,所以有时几个人碰在一起,她就会紧紧偎依着丈夫。由于她比亚历克斯年轻十岁,做丈夫的也不以为意。何况,当时他之所以爱上她,原因之一也在于她的羞怯娇态。
对于妻子凡事都要依靠丈夫的特点,他甚至还觉得自豪。可是好久以后,她仍然是这副样子:畏畏缩缩,不知所措,而在他看来,这又毫无道理。这样,他的不耐烦情绪才形诸于色,而到最后终于发火了。
他多么不理解妻子呵!简直到了可悲的地步。要是稍微有点观察能力,他本该认识到在他俩相识之前西莉亚的环境条件同自己完全不一样,因此她对于丈夫认为理所当然的那种繁忙的社交和家庭生活毫无思想准备。对西莉亚说来,生活里的这一切全是新奇的,令人眼花缭乱,时而甚至使她惊惶失措。她原是小康之家的独生女,父母不大与人交往。她本人曾在修道院学校求学,从未领教过大学生活潜移默化的影响。在认识亚历克斯之前,西莉亚肩上没有压过任何担子,社会经验几乎等于零。婚后生活使她那种天生的神经质性格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与此同时,缺乏自信和疑惧重重的特点与日俱增。最后,照精神病医生的诊断,一种遇事束手无策的思想负担终于化作有罪心理,使她的精神发生了分裂。事后回头想想,亚历克斯深深感到内疚,他本可以不花多大气力给西莉亚一些指点,让她不要紧张,使她安下心来。正当妻子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却无动于衷,一心忙于自己的事业,雄心勃勃,无暇旁顾。
“……所以说,西莉亚,上星期那出戏看得很不是滋味,因为你我不在一起……”
实际上,《葛蓓莉亚》是同马戈特一起看的。亚历克斯认识这个女人已有一年半时间。马戈特为人热情奔放,她填补了亚历克斯生活中长期以来存在的空白。亚历克斯常对自己说,我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要是没有马戈特或者不另外找个女人,我也会发疯的。也许这是自欺欺人,目的在于随手找个借口来进行自我开脱。
但不管是事实还是自我开脱,此时此地决不能提到马戈特的名字。
“噢,对了,西莉亚,不久前我见到过哈林顿夫妇。你记得约翰和艾丽斯这一对吧。他们告诉我说夫妇俩到斯堪的纳维亚去过,探望艾丽斯的父母。”
“噢,”西莉亚语调平平地吐出一个字。
她那蜷缩的姿势依然丝毫不变,可是显然在听着丈夫说话,因而他还是接着往下说。但说话时不免半心半意,因为说话的同时他正在问自己: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究竟是什么原因?
“银行里近来很忙,西莉亚。”
在他看来,原因之一是他埋头干自己的工作,这样西莉亚就只得独守空帏,度日如年,婚后生活便越来越不美满。现在他认识到,那正是妻子最需要丈夫关心的时候。事实上,对于大夫难得在家作伴,西莉亚总是不声不响地忍受,可同时却变得更加缄默,更加胆怯,整天埋头读书,要不就长时间看着花草树木不肯走开,好象要亲眼看它们生长似的。不过,偶尔也会出现完全相反的情况,她会无端兴奋起来,唠叨个没完,而说出话来往往又是前言不搭后语。在这种时候,西莉亚似乎具有不同寻常的精力。但是这种精力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一俟精力用完,她就再次陷入沮丧和孤独。两人感情上的交流和夫妇关系就在这样的过程中渐趋消失。
就在那个阶段——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让他抱愧无穷——他提出要离婚。西莉亚顿时目瞪口呆。于是,他只好暂时把这个话题搁起,心想情况也许会有所好转,无奈事与愿违。
直到最后他才偶然想到,也许得找精神病医师给西莉亚诊治一下,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直到这时,妻子的病情方才真相大白。做丈夫的忧痛交加,一时,爱情又回到了他身上,但是为时已晚。
他时而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也许打一开始就已经为时过晚;即使自己待妻子更好些,对她的处境更谅解一些,也不会有多大的作用。但是这些都是无法确知的事情了。他永远无法使自已相信,他已仁至义尽地作了最大努力;为此,紧紧缠绕着他的有罪心理也就永远无法摆脱。
“大家好象都在为金钱费心思,怎么花钱啦,借钱啦,贷款放债啦。
不过我看这也没什么希奇,开银行为的就是这个。不过,昨天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银行总裁班·罗塞利告诉我们说他得了不治之症。他召集大家开会,接着……”
接着,亚历克斯就把董事会议室里的那一幕以及会后的反应说了一遍。然后,他蓦地收住嘴。
西莉亚居然筛糠般地颤抖开了,身子一前一后地摇晃着,发出一种既象呻吟又象悲号的声音。
由于他提到银行她受不了了吗?他曾把自己的精力倾注在一家银行,从而在夫妇两人中间造成了更大的隔膜。但那是另一家银行,就是联邦储备银行。可是对西莉亚说来,不管是这一家还是那一家,凡银行都一样。还是因为他提到了班·罗塞利?
老头死期已近。西莉亚还有几年好活呢?也许还有好多年。
亚历克斯暗自想道,她很可能比自己活得长久,就这样一年一年拖下去。
她看上去简直与猪狗没什么两样。
怜悯之情烟消云散,无名火油然而生。这是一种怒气冲冲的烦躁情绪,婚后生活失和就同这种情绪有关。“看上帝份上,西莉亚,好好控制住你自己!”
她还是一面颤抖,一面呻吟。
他恨她!她已不象个人了,可仍然阻挡在他前面,使他无法享受真正的生活。
亚历克斯站起身,粗暴地按了按墙上的电铃,他知道一按铃就会来人。接着,他以同样粗暴的动作大步往门口走去。
可怎能不回一回头呢?回过头来看看自己曾经热恋过的女人,他的妻子西莉亚,看看她如今的这副可怜相,看看横隔在两人中间那道无法填补的鸿沟。他收住脚步,不禁失声痛哭。
这是怜悯的痛哭,也是悲伤和内疚的痛哭。刚才那一阵子怒气发泄完了,对妻子的恨也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回到长沙发边,跪在她跟前,央求道:“西莉亚,饶恕我吧!喔,上帝,饶恕我吧!”
他觉得有人用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肩,接着便听见那位年轻女护士的声音:“范德沃特先生,我看你该走啦。”
“白开水还是苏打水,亚历克斯?”
“苏打水。”
在麦卡特尼医师的诊察室里,医生从小冰箱里取出一瓶苏打水,用开瓶器啪地打开瓶盖,把苏打水倒进一只玻璃杯。杯里已经盛着够喝一大口的苏格兰威士忌酒,掺进苏打水后,他又往酒里加了冰块。医生把酒杯端到亚历克斯面前,然后又把剩下的苏打水倒出,不掺威士忌酒,准备自己喝。
蒂姆·麦卡特尼身高六英尺五英寸,肩宽胸阔,象个橄榄球运动员,还有一双大手。这么一个魁梧的大汉行动倒是既敏捷又熟练。他是诊疗主任,相当年轻,按亚历克斯的猜测,不过三十五岁上下。可是他的态度和声音却显得十分老练,双鬓处那一律向后梳齐的褐色头发也已开始花白。也许是多次找人这样讨论病情的结果吧,亚历克斯一边想,一边怀着感激的心情呷了口酒。
房间里镶着护壁板,灯光柔和。房间的色调比之走廊和外边的其他房间更为素淡。靠一面的墙壁前,摆满了书架和报刊架,其中最显眼的是弗洛伊德、艾德勒、蓉格和罗杰斯四人的作品。
刚才同西莉亚见面的那一幕使得亚历克斯此刻尚无法安静。不过,那种可怕的场面在某种意义上显得已不那么逼真了。
麦卡特尼医师回到办公桌后坐下,他把椅子转过来,面朝着坐在沙发上的亚历克斯。
“我首先应该向你说明,对你太太病情的总的诊断结论同以前一样,仍然是神经紧张型的精神分裂症。你大概还记得咱们以前曾经讨论过这种病。”
“是的,这些术语我全记得。”
“尽量不再用术语跟你说话。”
亚历克斯摇动玻璃杯里的冰块,又喝了一口。酒一下肚,他觉得浑身热辣辣的。
“把西莉亚目前的情况说给我听听。”
“可能你会觉得难以相信,不过,尽管你太太的情况看上去不妙,相对说来,她倒是挺自在的。”
“你说对了,”亚历克斯说,“我觉得这种说法使人难以相信。”
精神病医生安详地自顾自说下去:“自在本身就是相对的,对我们大家来说都是这样。西莉亚现在获得了某种安全感,既没有任何要她操心的事,又不必同其他人打交道。她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愿和需要,退缩到她自己的精神小天地里去。近来她所采取的体态姿势,刚才你也看到了,是标准的胎儿姿势。摆出这样的姿势,她觉得舒服。当然,为她的身体着想,我们还是尽可能劝她改变姿势。”
“不管她是不是舒服,”亚历克斯说,“事情的要害在于经过四年第一流的治疗之后,我妻子的病情仍然是每况愈下。”他逼视着对方。
“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情?”
“不幸得很,正是这么一回事。”
“到底有没有恢复的现实可能性?西莉亚还能不能过上一种正常或者接近正常的生活?”
“从医学角度说,可能性总是存在的……”
“我说的是现实的可能性。”
麦卡特尼医师叹口气,摇头说:“没有。”
“多谢你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的问题。”亚历克斯顿了一顿,又接着说:“根据我的理解,西莉亚已成为——我想,照你们的说法叫作‘顽症病人’。她逃离现实,对于外界的一切,既不知道,也不关心。”
“顽症病人这个词让你用对了,”精神病医生说,“可是其他方面却没说对。你太太并没有完全遁世,至少目前还没有。对于外界事物,她仍然知道一些。她还明白,她有一个丈夫。我跟她还谈起过你。不过,她认为你根本不用她插手就完全能够照料自己。”
“这么说,她并不为我操心?”
“总的说来:不。”
“要是听说丈夫跟她离婚,另外娶了妻子,她会怎么样?”
麦卡特尼医师踌躇片刻后答道:“这将意味着她跟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也被割断,从而可能推着她越过边缘,把她完全逼疯。”
房间星出现了冷场。亚历克斯身子前倾,双手掩面。接着,他把双手挪开,扬起头来,不无嘲弄地说:“如果一个人要求别人直截了当回答他的问题,我想别人是会跟他开诚布公的。”
精神病医生点点头,脸色严肃。“亚历克斯,我是看重你才认为你刚才那几句话不是说着玩儿的。换了别人,我也不会这么直言不讳。不过,我得补充说明,我刚才的判断也可能不对。”
“蒂姆,做丈夫的到底该怎么办?”
“你这是一般的感叹还是要人回答的问题?”
“是个问题。向你请教。记在我账上好了。”
“今晚咱们谈话不记账。”比亚历克斯年轻的精神病医生微微一笑,接着就边考虑边谈了起来。“你是问:做丈夫的要是处在你这样的地位该怎么办?首先,当然是要尽自己的力量把妻子的病因找出来,这一点你已经做到了。下一步就应该作出决定,而做出决定的依据应该是在他看来怎么做才算公平,才符合双方——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最大利益。不过,在下决心的时候应该想到这样两点:第一,倘若他是个正派人,那么他那种内疚感很可能是经过夸大的,因为真正讲究良心的人总有自责过严的习惯。另外一点是,有资格挤进圣贤行列的人屈指可数,你我这样的人大多数生来就不是当圣贤的材料。”
亚历克斯问:“你不愿再往下说了?不能说得更具体些吗?”
麦卡特尼医师一摇头。“只有你本人才能作出决定。最后那几步总得由各人自己迈开腿去走才行。”
精神病医生看看手表,从转椅里站起身来。几秒钟之后,两人握握手,道过晚安,分别了。
治疗中心外面,亚历克斯的轿车已经发动,车内暖烘烘的十分舒适。
司机正等着他。
第十章
“毫无疑问”马戈特·布雷肯叫嚷着,“真是他妈的大杂烩,诈骗加谎言!”
她低头看着他,双手叉着细腰,两肘突出,小脸蛋气势汹汹地伸到他面前。这女人体态妖冶,亚历克斯·范德沃特暗自把她叫作“苗条娘们”。她五官长得匀称,轮廓清晰,下巴尖尖地突出在外。嘴唇虽稍嫌细薄,但是总的说来那张嘴还是挺逗人喜爱的。长得最美的是那双大眼睛,绿色中透出金黄,睫毛又密又长。此刻,这双眼睛正喷射着怒火。
看着马戈特生气时这副精神十足的样子,亚历克斯不由得动了邪念。
马戈特攻击的对象正是亚历克斯从美一商银行带回家来的那一套“键式赊账”信用卡的广告样张,这几张广告此刻正四散摊在他公寓套房起居室的地毯上。屋子里有了马戈特这个人,看着她精力如此充沛,对几个小时前经历了一阵磨难的亚历克斯来说,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一种调剂。
他告诉她:“布雷肯,我料到你不会喜欢这些广告。”
“不喜欢?我唾弃这些东西。”
“为什么?”
她把一头栗色的长发用那种习惯性的本能姿势往后一拢。一小时以前,马戈特双脚一踢,甩脱了鞋,此刻这个五英尺二英寸的女人挺直身子站在那儿,脚上只穿一双袜子。
“好吧,请你看看!”她指着那则一开头就写着“既然明天的梦想今天就有能力实现,你还等什么”字样的广告说:“这是什么?全是骗人的鬼话。真是挖空心思,厚颜无耻!硬要放债给别人!这是设圈套让那些轻信的可怜虫去上当。不管什么人,明天的梦想一定是花大钱买东西。正因为要花大钱,才是梦想!要么眼下就有这笔钱,要么确有把握能弄到这笔钱,不然的话,谁有能力把梦想变为现实?”
“这个主意让人家自己去拿不好吗?”
“不!人家看到这种颠倒黑白的广告会上当的,还怎么让他们拿主意?你们的广告存心就是给这些人看的。他们不识世故,一听别人怎么说就动心,只要看到印刷品就以为这里边的内容准错不了。我知道这情况。在干律师的过程中,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全是来托我代理案子的。
当然,我这个律师当得不好,赚不了钱。”
“咱们‘键式赊账’信用卡的客户跟那些人也许不一样吧。”
“见鬼!亚历克斯,你自己也明白这不是事实。眼下,持有赊账信用卡的恰恰就是那些最没有资格挂赊欠账的可怜虫。这都是你们这些人大吹大擂的结果,就差没上大街把信用卡硬往别人手里塞了。倘若你们接着就这么干起来,我也不觉得奇怪。”
亚历克斯咧嘴一笑。他喜欢跟马戈特过样唇枪舌剑地顶嘴,总是设法不让辩论冷却下来。“我去告诉咱们银行里的人,好好考虑一下你这个意见,布雷肯。”
“我希望别人考虑的是那种夏洛克式的百分之十八的利息,各家银行的信用卡都规定着这样的息率。”
“这一点咱们以前辩论过了。”
“是辩论过。可是我没有听到任何令人满意的解释。”
他针锋相对地发起反攻:“也许你压根儿没好好听。”不论马戈特在辩论的时候样子是可爱还是不可爱,这女人总有办法惹得他发火,因此有时候两人会从唇枪舌剑发展到拳打脚踢。
“我跟你说过,信用卡是一种一揽子式的商品,提供各种各样的便利,”亚历克斯固执地说。“倘若你把这些便利放在一起考虑,咱们定的息率并不过高。”
“如果你是付息的一方,你就会觉得利率高得要命!”
“谁要是不愿付利息,那就别去借钱!”
“我不是聋子,用不着大叫大嚷。”
“那好吧。”
他吸了一口气,暗暗打定主意不让这场辩论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另外,尽管他在驳斥马戈特的某些观点,认为从经济学、政治学和其他各方面看来,这些观点有些左倾,但与此同时,他也发现马戈特的直率言词和那种律师的犀利头脑对他自己考虑问题是不无帮助的。马戈特是开业律师,这位她有机会同那些他无法与之直接接触的人打交道;她为人代理诉讼,主要服务对象是城里无权的穷苦平民。
他问马戈特:“再来一杯科涅克白兰地怎么样?”
“好吧。”
时近午夜。这是一组供单身男子使用的公寓套房,小巧舒适,陈设豪华。壁炉里刚才火光熊熊。这时,火势已很低了。
一个半小时以前,两人在这儿吃了一顿误了时的晚饭,饭菜是由公寓大楼底层一家上门服务的餐馆送来的。亚历克斯订了一瓶高级的波尔多葡萄酒,那是格鲁阿—拉罗斯葡萄园1966年的出品。
除了摊着“键式赊帐”部广告样张的那一块地方,房间里灯光幽暗。
亚历克斯往两人的玻璃杯里重新斟满白兰地酒,又回到刚才辩论的题目上来:“要用信用卡帐单一到就按期付款,那就不存在付利息的问题。”
“你是说,按帐单如数照付?”
“对。”
“可是,有几个人是如数照付的?多数人图省力,不是都只按帐单上标出的‘最低限度结清额’付款吗?”
“不错,很多人只支付最低限度结清额。”
“而把余下的那一部分转入欠帐。你们吃银行饭的人就希望别人转帐赊欠。不是吗?”
亚历克斯承认:“是的,是这样。话说回来,银行总得设法赚钱啊。”
“我晚上常常睡不着觉,”马戈特说,“老是担心,唯恐银行赚的钱还不够多。”
他笑了。马戈特却自顾自一本正经地往下说:“我说,亚历克斯,成千上万本不该欠债的人因为用了信用赊账卡,如今债台高筑,多少年也还不清。多数情况下,信用卡都被用来买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小铺子里的杂货啦,唱片啦,五金器具啦,书本啦,要不就凭信用卡去吃饭,或者买些小零小碎。他们这么干,部分原因是不明事情真相,部分原因是小额赊账得来全不费功夫。可就是这一笔一笔的小数目,本可立付现金,却日积月累筑成了债台,压得那些做事情不用脑子的人一蹶不振,多少年也透不过气来。”
亚历克斯双手捧着杯子,暖着杯里的白兰地酒。他呷口酒,站起身来,往炉火里添了一块木柴,表示异议说:“你担心得太多啦!问题并没有这么严重。”
但是,在心底里,他承认马戈特的话有些道理。就象一首古老的歌谣里唱的那样,矿工一旦“把他们的灵魂出卖给矿主开的店铺”,一种新的债户阶层就此形成,这些人象患了慢性病,天真地把自己今后的生命和收入统统抵押给“矿上那家够朋友的银行”。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原因之一是信用卡已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小额贷款。过去,谁要是借款过多,银行就会出面劝阻。如今,这些人爱借多少,就借多少,主意全由他们自己拿,而他们又往往会作出一些愚蠢的决定。亚历克斯知道,社会上有那么一些观察家,他们认为信用卡制度导致美国人道德的堕落。
当然,对银行说来,采用信用卡办法代价小得多,而通过信用卡途径赊账借钱的小额贷款客户付出利息之高远非一般贷款可比。事实上,银行的全部息金进款常高达百分之二十四,这是因为接受信用赊账的商号各自还另向银行缴纳一笔钱,数目自百分之二至六不等。
由于以上这些原因,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之类的银行都依靠信用赊账业务来扩大利润,在今后的几年里还将进一步这样做。毋庸讳言,搞信用卡这个办法,起初总要亏蚀相当数目的钱,银行家们常把这称为:
“洗去晦气”。不过这些人心里明白,大笔利润行将到手,比之银行里的大多数其他业务,信用赊账更象棵摇钱树。
银行家们还认识到,信用卡这个办法是通往电子仪器划账过户制的必由之途。这种划账过户制度将在十五年左右时间内取代票据繁多的现行银行制度,使目前流通的支票和存折之类成为T型汽车式的过时货。
“够啦,”马戈特说。“咱俩简直象开股东会议了。”她走到他身边,用亲吻封住了他的嘴。
刚才那一阵激动的辩论,已经煽起了他的欲念,他俩第一次的关系就是这么开头的。过了一会儿,他嗫嚅着说:“我宣布股东会议到此结束。”
“不过……”马戈特挪开身子,顽皮地看着他。“还有点事情没决定下来,亲爱的。就是这些广告。你总不会就这样把它们发到社会上去吧?”
“不会,”他回答说,“我想我不会的。”
“键式赊账”部的广告采用了强行推销术,做得是太过分了。明天早上,他将行使自己的职权,将这些广告一概予以否决。他认识到,自己原来就是准备这样做的,马戈特只不过使他把自己下午的看法进一步确定下来而已。
刚才投入壁炉的那块木柴发出熊熊火光,毕剥作响。两人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取暖,看着火舌在炉中欢跳。
马戈特把头靠在亚历克斯的肩上,柔声说:“作为一个死气沉沉的老钱商,你这人实在还不坏。”
他伸出手臂搂着她:“我也爱你,布雷肯。”
“真心爱吗?凭银行家的信用?”
“我按头号优惠利率发誓。”
“那就来爱吧。”
他调皮地轻声问:“这儿?”
“干吗不呢?”
亚历克斯美美地吐出一口气:“说得对,干吗不呢?”过了一会,他觉得发泄够了,那种乐趣同白天的精神痛苦真有天壤之别。
又过了一会。两人搂在一起,分享着彼此的体热和炉火的温暖。最后,马戈特身子动了一动,说:“我以前说过,现在愿意再说一遍:你真是个甜蜜的爱人。”
“你也不错嘛,布雷肯。”他接着问:“今晚不走了吧?”
她常在这儿过夜,亚历克斯也不时宿在马戈特的公寓里。有时想起来实在有些荒唐:两人干吗还分开过日子呢?可是,他就是拖拉着不愿把两人的住所并在一起,总想设法先同马戈特结了婚再说。
“我呆一会儿,”她说,“但是不能过夜。明天一早得到法院去。”
马戈特常出庭。一年半以前,两人正是在马戈特一次出庭大获成功的气氛中结识的。那以前不久,马戈特曾为六七名参加示威游行的人辩护,这群被告在一次要求完全赦免越南战争逃兵的群众集会上同警察发生了冲突。她慷慨陈词,不但为参加了示威游行的被告辩护,并为他们所从事的事业据理力争,为此,女律师声名大噪。案件以她的胜利告终,被告被宣布完全无罪。
几天后,埃德温娜·多尔西和她丈夫刘易斯举行鸡尾酒会。马戈特到场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马戈特身边既有捧场的人,也有批评者。
她是独自前来参加酒会的。正巧,亚历克斯也是单身宾客。亚历克斯听说过马戈特其人其事,但一直到后来才发现她原来是埃德温娜的表姐妹。他一边端着一杯多尔西夫妇招待客人的高级斯希兰姆斯堡酒细品慢饮,一边听别人谈话。听着听着,他加入了批评马戈特的人们一方。过后不久,只见其他人都退下了,让亚历克斯和马戈特两人唇枪舌剑地单独去辩个水落石出。
辩论过程中,马戈特曾不客气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普通的美国公民。不过,我认为,在军队里纪律制裁是必要的。”
“即使在一场象越南这类不道德的战争中也要讲究这一套吗?”
“道义是非不是由士兵决定的,士兵只要按照命令办事就得了。要不就会乱了套。”
“不管你是什么人,你这论调真象纳粹。二次大战以后,咱们处决过许多德国人,他们曾搬出你刚才这套说法来进行自我辩护。”
“这完全是两码事。”
“不,情况完全一样。纽伦堡审讯时,盟国方面坚持认为德国人本来应该听从良心的嘱咐,拒绝执行命令,而逃避越南征兵的人和越南战争逃兵正是这样干的。”
“美国军队并没有去灭绝犹太人。”
“不假。可灭绝的是普通的村民。在美莱村和其他地方都发生过这类事件。”
“战争都是肮脏的。”
“但是越南战争比其他许多战争更为肮脏。从最高统帅一直到下面都是这样。不少美国青年显示了非凡的勇气,情愿按良心的嘱咐行事,不愿参加战争,道理就在这儿。”
“他们别指望得到无条件赦免。”
“他们应该得到无条件赦免。不要多久,当正义占上风时,他们也势必得到赦免。”
两人面红耳赤地争论不休,直到埃德温娜走到他俩中间,介绍两人互相认识时为止。介绍完毕,争论又起,就连在亚历克斯开车送马戈特回家的途中,这场争论犹未停息。到了马戈特住的公寓,两人还差一点儿动手扭打起来,可是突然双方都感到肉欲掩盖了其他的一切,于是就昏天黑地地相爱了一阵,弄到精疲力竭为止,同时双方都已意识到两人的生活从此将发生重大的变化。
那一次以后,亚历克斯改变了先前那种激烈的观点。如同其他理想幻灭的温和派一样,他也看到了尼克松所谓“光荣的和平”多么空洞,多么虚伪。再往后,发生了水门事件以及其他与之有关的丑剧。这时,事情就更清楚了:那些下达“不准赦免”令的政府最高级人士作恶多端,其罪责比之任何越南逃兵要严重得多!
自从两人第一次见面之后,在不少其他场合,马戈特都曾用自己的论据改变了他的观点,扩大了他的眼界。
此刻,在公寓套房的单人卧室,她从柜子抽屉里挑出一件长睡袍,那抽屉是亚历克斯专门留着给她用的。换上睡袍后,马戈特扭熄了灯。
两人无声无息地躺在黑暗里,享受着偎依作伴的乐趣。过了一会儿,马戈特问:“今天你去看过西莉亚,是吗?”
他觉得奇怪,转过身来反问她:“你怎么知道?”
“从你脸上总看得出来。这滋味确是不好受的。”她又问道:“愿意谈这个话题吗?”
“没什么,”他回答说,“谈吧。”
“还在责备你自己?”
“是的。”他把白天同西莉亚见面的情景,以及后来同麦卡特尼医师的谈话和精神病医生关于离婚及他的再婚可能会给西莉亚带来何种影响的一席话都对马戈特说了。
马戈特断然说:“那你无论如何不能同她离婚。”
“要是不离婚,”亚历克斯说,“你我两人就谈不上白头到老。”
“为什么谈不上!?我早就对你说过,咱俩的关系完全可以按你我的心愿,要维持多久就维持多久。婚姻已不再是永久性的结合。除了少数几个老得没牙的主教以外,今日之下,谁还相信非结婚不可?”
“我就相信,”亚历克斯说。“我很看重婚姻,希望咱俩能正式结为夫妇。”
“那就按咱们自己的方式结婚。可是,亲爱的,我不需要一纸法律文件证明我的已婚身份。那种废纸官样文章我见得多了,才不在乎呢!
我已经说过,我准备跟你一起过日子,心甘情愿,相亲相爱。可是,让我动手把西莉亚残存的那点理智推进无底深渊,从而在良心上背个包袱,还要拖着你受同样的罪,我不干。”
“我明白,我明白。你的话总是有道理的。”他的回答似乎有些言不由衷。
她温柔地安慰他:“有了咱俩目前的关系,我比有生以来任何时候都愉快。不满足现状的是你,不是我。”
亚历克斯叹口气,很快睡着了。
听到他已经熟睡,马戈特起身换上衣服,轻轻吻了吻亚历克斯,打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