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06-10章

 

  第六章

  “罗斯科,我的老弟,”哈罗德·奥斯汀阁下在电话里说,从话音里可以听出他很得意。“我刚才和大乔谈话。他邀请你我下星期五去巴哈马打高尔夫球。”

  罗斯科·海袄德噘起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这是三月里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呆在家里,在他谢克山庄那幢宅子的书斋里。接电话之前,他正在查阅一皮包的财务报表,皮靠椅的周围也摊了一地的票据文件。

  “太局促了,到时候能不能走得开,出这样一趟远门,我说不上来,”

  他告诉哈罗德阁下。“我们想法在纽约碰头不行吗?”

  “当然也行。就是放掉这个机会,不免被人看作傻瓜,因为大乔更中意拿骚那地方;而且大乔喜欢在高尔夫球场上谈生意——特别是与我们谈判的这种由他本人亲自接洽的大生意。”

  他俩谁也不必讲明这“大乔”是谁。而在这点上,整个实业界、银行界或社交界,也很少有人会觉得有此必要的。

  G·G·夸特梅因,超国公司——简称“苏纳柯”——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是个魁梧粗壮的大汉,此人叱咤风云,手中权力之大超过许多国家元首,而行使起权力来,其专横实也不亚于君王。他的势力和影响,也同那家俯首听命于他的大公司一样,遍及整个世界。苏纳柯公司内外,人们对他抱各种各样的态度,或顶礼膜拜,或咬牙切齿,或阿谀奉承,或畏之如虎。

  此人神通之广大,只消一看其以往经历就可明白。八年前,超国公司千疮百孔,债台高筑,鉴于他以前在理财方面所显示的杰出才干,G·G·夸特梅因被请来力挽狂澜。从那时到现在,他非但恢复了公司的资产,而且还大大扩充了它的实力,使之成为一家规模惊人的联合大企业。股本分移了三次,红利净增了三倍。股东们靠大乔发了财,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赋予他便宜行事的权力。固然也有一些卡珊德拉式的人物不以为然,说他缔造的是一个纸糊的帝国,但是苏纳柯及其子公司的财务报表,也就是哈罗德阁下来电时罗斯科·海沃德正在仔细琢磨的那些表格文件,雄辩地驳斥了他们的无知妄说。

  这位苏纳柯的董事长,海沃德曾有幸见过两次:一次是在人群里和他打了个照面;另一次是在华盛顿一家旅馆的套间里,哈罗德·奥斯汀当时也在场。

  那次在华盛顿会面时,哈罗德阁下向夸特梅因汇报自己为超国公司执行某项任务的情况。海沃德不知道是什么任务,他进去的时候,两人的谈话已近尾声,所以只听说那件事和政府有点儿牵连。

  赫普尔怀特蒸馏器公司——一家颇具规模的苏纳柯子公司——全国范围内的广告业务,由奥斯汀广告公司负责承办,不过,哈罗德阁下同G·G·夸特梅因的私人交情看来尚不止于这层关系。

  不管汇报的是什么内容,反正大乔听了似乎很高兴。在他被介绍与海沃德认识时,他说:“哈罗德说,他是你们那家小小银行的一名董事,你俩都想从我们这儿分一杯羹。唔,过些日子我们会考虑的。”

  这位超国公司的头子在海沃德的肩头上一拍,就扯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正是他在华盛顿和G·G·夸特梅因的这席谈话,促使他在一月中旬,也就是两个月前,向美一商投资方针委员会透露,很有可能和苏纳柯公司建立业务往来。后来,他认识到自己这样做未免操之过急。现在旧话重提,看来大有苗头了。

  “好吧,”海沃德在电话里同意说,“也许我能在下星期四走开一两天。”

  “这才象话嘛,”他听见哈罗德阁下说。“就算你已另有什么安排,总不见得还有比这件事更重要,更关系到银行切身利益的吧!哦,对了,还有一点我忘了对你说——到时候,大乔派私人座机来接我们。”

  海沃德精神不禁为之一振。“真的?是架供快速旅行的大型座机?”

  “是架707。我想你听了总满意吧。”哈罗德咯咯地笑着。“就这么定了,我们星期四中午从这儿起飞,星期五在巴哈马呆上一整天,星期六回来。顺便问一声,从苏纳柯最近的财务报表看,情况怎么样?”

  “我正在研究。”海沃德朝一大堆摊在椅子周围的财务报表和文件之类瞥了一眼。“主顾的身体看来还不错,还真算身强力壮呢!”

  “经你这么一说,”奥斯汀说,“我就放心啦。”

  海沃德搁下话筒,嘴角禁不住浮起一丝狡黠的浅笑。近在眼前的出门旅行,此行的目的,还有乘私人座机前往巴哈马这一事实,凡此种种,在下星期茶余饭后向人漫不经心地随口一提,岂不快哉。再说,要是此行果真搞出点名堂,自己在董事会的眼里自然会顿时身价百倍——他没有忘记,杰罗姆·帕特顿只不过是临时拉来充当一下美一商总裁的;这些日子,他的眼睛可始终盯着那把交椅。

  下星期六能及时乘飞机赶回来,这一安排也使他感到满意。也就是说,他不必错过一次在礼拜堂露脸的机会。他是圣·阿撒内修斯礼拜堂的非神职礼拜主持人之一,每逢主日他都要给教友们清晰而庄严地上日课。

  想到这里,他记起明天还要读经。他打算象平时一样事先将经文温习一遍。他随手从书架上捧出一本又厚又重的家庭用《圣经》,翻到已从书脊上脱落下来的那一页。这页属《箴言篇》,在明天要诵读的那段经文中,有一节海沃德最喜欢的诗句。“公义使邦国高举,罪恶是人民的羞辱。”

  巴哈马之行使罗斯科·海沃德开了眼界,长了见识。

  他对上流社会纸醉金迷的生活并非一无所知。他也象大多数资历较深的银行家一样,经常出没于社交场中。平时结交的那些顾主和阔佬,为了寻欢作乐,追求王孙公子般的豪华生活,用起钱来大手大脚,甚至不惜一掷千金。看到他们能如此恣意挥霍,他总不免有点眼红。

  可是和G·G·夸特梅因一比,那些阔佬都黯然失色了。

  那架707喷气式飞机分秒不差地准时降落在本市国际机场上。从那漆在机身和尾翼上的偌大一个“Q”字,就能一眼把它认出来。它朝着私人候机室慢慢滑来。哈罗德阁下和海沃德跨出那辆把他们从市中心送到这儿来的机场交通车,从后舱门疾步登上飞机。

  他们在类似小型旅馆门厅的门廊内,受到四个人的欢迎。其中一个是中年男子,头发已开始花白,毕恭毕敬的神态中带几分威势,说明他的身分是个大管家。另外三个是青年女子。

  “先生们,欢迎你们登机,”大管家说。海沃德点了点头,但无心顾及这个男的,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那三个女人吸引了过去。她们都是二十来岁的姑娘,美得夺人魂魄,个个笑容可掬。罗斯科·海沃德忽生奇想:夸特梅因手下那帮子人想必曾把环球、联合和美国三家航空公司所有最标致的空中小姐都罗致了来,然后就象在最浓的牛乳上撇奶油似的从中挑了这三个美人儿。其中一个长一头蜂蜜似的金发,另一个是引人注目的乌发褐眼女子,第三个则是长着一头火红长发的姑娘。三人都是修长身材,腰肢婀娜,皮肤晒得黑黑的,十分健美。黝黑的肤色和身上式样入时但稍稍嫌短的浅色哔叽制服,相映成趣。

  大管家的那身制服也是用同样的上等呢料制成的。四人左胸衣兜上,都一律绣一个“Q”字。

  “你好,海沃德先生,”红发女郎说。她说话的调子抑扬动听,软绵绵的声音带着几分妖气。她接着又说:“我叫阿弗丽尔。请往这边,我领你到你的房间去。”

  海沃德跟在她后面走去,对“房间”这个说法不觉有点惊讶;同时,哈罗德阁下正由那位金发女郎予以照应。

  仪态万方的阿弗丽尔引着海沃德沿走廊走去。这条走廊有一段恰好在飞机一侧,同机身平行。面朝走廊有好几扇门。

  她回过头来告诉他说:“夸特梅因先生正在洗蒸汽浴,进行按摩。

  待一会儿他会上休息室来陪你的。”

  “蒸汽浴?就在这儿飞机上?”

  “噢,不错。就在驾驶舱后面。另外,飞机上还有一间蒸汽房。夸特梅因先生不论到哪儿,总喜欢洗蒸汽浴,要么是芬兰式的,要不就是俄国式的。他总是随身带着自己的按摩师。”阿弗丽尔嫣然一笑,令人销魂。“要是你也想洗个澡,让人按摩按摩,旅途中有的是时间。我很乐意替你去安排。”

  “谢谢你,不用了。”

  姑娘在一处门口收住脚步。“这是你的房间,海沃德先生。”就在她说这话的时候,飞机突然一动,开始滑行了,海沃德猝不及防,向前打了个踉跄。

  “哟,”阿弗丽尔赶紧伸出手去,一把将他扶住。一时间两人凑到了一块。那纤长的手指,那橙褐色的光滑指甲,那轻而有力的一触,那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他全都感觉到了。

  她抓住他胳臂的那只手,一直没松开。“飞机要起飞了,最好让我给你系上安全带。机长的起飞动作一向猛得很。夸特梅因先生不喜欢在机场上磨磨蹭蹭拖时间。”

  他也顾不上细看,只觉得姑娘引他走进一间奢华的小客厅;他在一张柔软舒适的长靠椅上坐定,而他曾留神过的那些纤纤手指则熟练地在他的腰里扣着安全皮带。甚至隔着一层皮带,他也能感觉到手指的移动。

  这倒也别有一种滋味。

  “当心!”这时飞机加快了滑行速度。阿弗丽尔说:“要是你不见怪,我就呆在这儿,等飞机上了天再走。”

  她在长靠椅上他的身边坐下,也给自己系上安全皮带。

  “哪儿的话,”罗斯科·海沃德说。他如堕入五里雾中,茫然不知所措。“我一点也不见怪啊。”

  他举目环顾,这回总算看仔细了。象这样的休息室或者说是机舱,是他在别的飞机上所从未见到过的。从设计角度看,这个房间充分利用了飞机上的空余之处,并把它装饰得十分豪华。三面墙上都嵌有柚木护壁镶板,上面还雕着用金箔装饰的“Q”形花纹。第四堵墙壁差不多全被一面大镜子占了,这种颇具匠心的设计使整个房间看上去要比实际的面积更大。他左边的墙上有一处凹陷,里面布置了个小型办公室,除了电话台还有一架复着玻璃罩子的电传打字电报机。离办公桌不远是一张小餐柜,备有各色小瓶酒。海沃德和阿弗丽尔对面的镶镜墙上装着一个电视屏幕,两排作用相同的控制开关安装在长靠椅的两侧,伸手可及。背后的一扇折门,大概是通往浴室的。

  “你可想观赏我们起飞的情景?”阿弗丽尔问。不等海沃德回答,她随手碰了一下身边的电视控制开关。一幅画面清晰的彩色图像跃然出现在眼前。显然是在机头上装了一架摄像机。从电视屏上,他们可以看到滑行道连着宽阔的跑道,而当飞机一转上跑道,跑道的全景就展现在眼前了。飞机毫不迟疑地往前直冲,同时,跑道开始在他们身下飞速滑过。巨型飞机逐渐离地而起,剩下的一段跑道随之变得向下倾去。飞机升空了。一种飘然飞腾之感,在罗斯科·海沃德心头油然而生,这倒不完全是由于电视图像的缘故。现在眼前只见一片蓝天白云,于是阿弗丽尔啪地一声把电视关掉。

  “如果需要,也可以收看普通频道的电视节目。”说着,她又指了指那架电传打字电报机。“从那儿可以接通道·琼斯服务社、合众社、美联社或电信局,只须挂个电话关照驾驶舱,他们会把你说的话原原本本输入电报机的。”

  海沃德谨慎地表示了自己的观感:“这一切以前没见过,有点新鲜。”

  “我知道。有时确实能给人这种印象,不过说来也怪,每个人那么快就适应了。”又是那种直勾勾的目光,那种令人神魂颠倒的甜笑。“这样的私人舱我们一共有四间,不费什么事就可以把它改成卧室,只要按几个电动钮就行了。如果你想试一试,我可以教教你。”

  他摇了摇头。“现在似乎还无此必要。”

  “悉听尊便,海沃德先生。”

  她解开安全皮带,站起身来。“如果你想找奥斯汀先生,他就在紧靠这儿后面的机舱里。前边是主休息室,你料理停当之后就请过去坐坐。

  主休息室过去是餐厅和办公室,再往前就是夸特梅因先生的专用套间。”

  “谢谢你给我介绍了飞机上的布局。”海沃德除下那副无框眼镜,掏出手帕想把它擦拭干净。

  “哦,这让我来吧!”阿弗丽尔客客气气然而又是不容反对地从他手里夺过眼镜,从兜里取出一方绸绢擦了起来,过后又顺手给他戴上,让自己的手指在他耳朵根轻轻地擦过。海沃德觉得自己应该对这番殷勤表示不以为然,结果却默然认可了。

  “我在这次旅行中的任务,海沃德先生,是专门服侍你,而且要确保你事事称心如意。”

  他不知道究竟是自己胡思乱想呢,还是这姑娘有意在“事事”这个词上微妙地加重了语气?他猛地提醒自己,最好不是对方有意挑逗。要不然,这言外之意岂非太不成体统了?

  “还有两件事,”阿弗丽尔说。这位苗条的美人儿已经到了门口,准备离开了。“如果有事要差我,不管是什么事,就请你揿一下电话机上的七号按钮。”

  海沃德粗哑地应了一句:“多谢你了,小姐,恐怕我未必会那么做吧!”

  她似乎一点儿也不在乎。“另一件事就是我们在飞往巴哈马的途中,要在华盛顿停留片刻,副总统要在那儿上我们的飞机。”

  “超国公司的副总经理?”

  她眼睛里露出嘲弄的神情。“不,傻瓜!是美国的副总统。”

  刻把钟以后,大乔·夸特梅因大声问罗斯科·海沃德:“嗨,我的老天!你喝的是什么鬼玩意儿?你老娘的奶水?”

  “是柠檬水。”海沃德举起玻璃杯,端详着杯子里淡而无味的液体。

  “这玩意儿我挺喜欢的。”

  超国公司董事长耸了耸他那宽阔的肩膀。“各人有各人的瘾头。服侍你俩的姑娘怎么样?”

  “本人以为真没说的,”哈罗德·奥斯汀阁下咯咯一笑。他也象在场的其他人一样,舒舒服服地斜靠在707座机上那间布置得富丽堂皇的主休息室里,那位金发女郎——现在已知道她的名字叫里塔——蜷曲着身子坐在他脚边的地毯上。

  阿弗丽尔娇滴滴地说:“我们正在施展浑身的解数呢!”她站在海沃德的靠椅后,让自己的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滑来滑去。他感觉到她的手指触到了自己颈脖子,在那儿流连了片刻,又向下抚摸。

  G·G·夸特梅因是在几分钟前进休息室来的,身上穿着件色彩夺目的紫红色毛巾睡衣,睡衣上的白色滚边绣满照例是无处不在的“Q”形花纹。他象罗马元老院的议员一样,由贴身侍从随身伺候——一个是面目不善、一声不吭的汉子,穿一套白色运动衣,想必就是按摩师;另一个也是空中小姐,一个容貌娇嫩的日本姑娘,身穿整洁的哔叽制服。按摩师和日本姑娘照料着大乔在一张显然是由他专用的御座似的大椅子里坐定。接着,第三个角色——一开始就出场的那位大管家——象变魔术似地端出一杯冰冻马提尼酒,轻轻递到G·G·夸特梅因伸开着的手中。

  与前两次见面相比,海沃德此番更觉得用“大乔”称呼此人似乎是再贴切不过的了。从体格上说,这位东道主是个庞然大物,身高至少有六英尺半,从他的胸脯、胳臂和身躯看,活象个乡下的铁匠。他的脑袋瓜要比常人大出一半,粗大的五官同头颅倒也相称:一双暴突的虎目,忽溜忽溜地转来转去,精明机灵的目光让人捉摸不透;一张阔阔的大嘴,刚强有力,就象陆战队里的教练军士那样惯于发号施令,所不同者在于他是在重大得多的问题上发号施令的。还有一个特点,旁人同样能一眼就注意到,那就是此人变幻不定的面部表情,这会儿还嘻嘻哈哈的,一眨眼就可能显出威严的愠怒神色。

  他体格强壮,却不流于粗鲁,也没有一点臃肿、肌肉松弛的迹象。

  隔着那件裹在身上的睡衣,饱鼓鼓的肌肉隐隐可见。海沃德还注意到,大乔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脂肪层,结实的下颚上也不见赘肉叠起,腹部看上去也很结实,肌肉绷得紧紧的。

  至于其他方面,此人在企业界无所不至的触角、鲸吞弱小的饕餮食欲,那是商业报刊每天都报道的。还有他在这架价值一千二百万美元的座机中的生活气派,真是豪华到了极点。

  按摩师和大管家悄悄地退场而去。接着粉墨登场的角色是厨师。此人体形细长如铅笔,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愁容,穿一身洁白的炊事服,戴一顶高高的厨师帽,那帽尖竟擦着了舱顶。海沃德暗自纳闷,不知飞机上的仆役究竟有多少。后来他打听到共有十六人。

  厨师直挺挺地站在大乔的椅子旁边,手里托着一个特大号的黑皮面文件夹,封面上镌有一个烫金的“Q”字样。大乔没理他。

  “贵行的那场风波,”夸特梅因只顾和罗斯科·海沃德说话,“几次示威,还有其他的麻烦事,可都解决了?你们究竟靠得住吗?”

  “本行一向殷实可靠,”海沃德回答道。“从来没人怀疑过。”

  “股票市场可不这么看。”

  “股票市场这具晴雨计,几时精确反映过行情呢?”

  大乔脸上掠过一个笑影,随即转身对那个娇小的日本女招待说:“月光妞,替我把最近的美一商股票行情单拿来。”

  “是,Q君,”女招待说着,打前面的一扇门走了出去。

  大乔朝着她走去的方向一点头。“还是那种腔调,怎么也没法让她说准‘夸特梅因’这名字。总是叫我‘Q君’。”他朝其他人咧嘴一笑。

  “不过,在别的方面这女人倒挺有一手。”

  罗斯科赶紧抢过话头:“刮到你耳朵里的有关本行的种种传说,都只涉及到一桩微不足道的偶然事件,它的重要性被渲染得过了头。再说,事情正好发生在经理大权易手的时候。”

  “不管怎么说,你们这些人可没有站稳脚跟,”大乔还是穷追不舍。

  “你们让社会上的煽动家为所欲为。你们是一群窝囊废,最后竟缴械投降了。”

  “不错,确是这样。老实对你说,我并不赞同那个决定,甚至还表示过反对。”

  “挺起腰杆子同他们干!总得想出办法来收拾这些杂种才好!决不让步!”苏纳柯董事长端起手里的马提尼酒,一饮而尽,那位大管家一下子又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把空酒杯拿走,再向大乔手里递上另一杯。从杯子外面结的那层薄霜不难看出,酒已冰到家了。

  厨师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等候吩咐。夸特梅因对他还是不予理会。

  他用低沉的声调叙述起往事来:“我们在丹弗附近曾设有一家部件制造厂。那儿工潮不断。老是有人提出无理的工资要求。今年年初,工会又号召罢工,好多次了,这可是最后一回了。我让手下人——那家厂是由子公司管的——去警告那些狗娘养的,说我们要把厂关掉。谁也没把我们的话儿当一回事。于是我们研究情况,作了布置,把机床和冲模运到另一家公司去,让他们把这副制造部件的担子接过去。我们把丹弗的厂关啦。工厂、活儿、发饷名单一下子全没影儿了。瞧,现在那帮子人——雇员啊、工会啊、丹弗市政府啊、州政府啊,还有其他各种势力——全都跪下来讨饶,恳求我们重开工厂。”他打量了一下手里的那杯马提尼酒,然后宽宏大量地说:“唔,可以考虑嘛。就搞些别的制造业吧,不过得按我们的条件。我们就是没有让步!”

  “干得漂亮,乔治!”哈罗德阁下说。“我们需要有更多的人采取这种立场。不过,我们银行的问题稍许有点不同。从某些方面来说,我们仍处于一种过渡性的局面,这种局面,你知道,是从班·罗塞利去世后开始的。不过,董事会中好多人希望到明年春天,这位罗斯科将能牢牢执掌银行大权。”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我不喜欢同那些次等角色打交道。和我谈生意的人不但要能举手拍板,而且日后也不会中途变卦。”

  “你放心吧,乔治。”海沃德说。“你我作出的任何决定,银行一定履行不爽。”

  海沃德心里雪亮,这位主人手段着实高明,凭他这么随手虚晃一枪,就把自己和哈罗德·奥斯汀逼到了有求于别人的位置上,而那种“我不求人人求我”的银行家角色一下子就被颠倒了过来。不过,话得说回来,给超国公司提供任何贷款,尽可以高枕无忧,到头来还能提高美一商银行的声望。还有一层也不可忽视,这可能是开立其他工业账户的一个前奏,因为超国公司是实业界的带头人,它一开此先例,同行定会趋之若鹜。

  大乔蓦地朝厨师一吆喝:“嗨,什么事!”

  那个一动不动的白衣人象通了电流似地活动起来。他把进屋以后一直托在手里的那本黑皮面文件夹递上来。“午餐菜单,先生,请您过目。”

  大乔并不去接文件夹,只是朝那张摊在他面前的菜单扫了一眼。他伸出手指朝菜单上一戳。“把这道华尔道夫色拉换上恺撒色拉。”

  “是,先生。”

  “还有甜食。不要马提尼克糖渍水果。来一盘大马尼埃蛋奶酥。”

  “好,先生。”

  他一点头要厨师退下。可是厨师刚返身要走,大乔却两眼一瞪。“要是我点了一道牛排,我喜欢怎么个烧法?”

  “先生”——厨师用那只空着的手打了个哀求的手势——“为了昨天晚上那件倒霉事,我已经向您道过两次歉了。”

  “别管这个。我问的是:我喜欢怎么个烧法?”

  厨师先是来了个高卢式的耸肩,接着又象背诵刚学到的课文似地说:“既嫩又熟,恰到火候。”

  “好好记着!”

  厨师可怜巴巴地问:“先生,我怎么忘得了?”说完,他垂头丧气地退了出去。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大乔对客人说,“就是谁做了错事,可别轻易地放过他们。我付给刚才这个法国佬一大笔薪金,无非是要他摸清楚我的口味。昨天晚上他出了点差错,虽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差错,但也够他受的了。这样,下回就不会忘了。行情怎么样?”这时月光妞已手拿一张纸条,回到了休息室。

  她用带点儿外国腔的英语念道:“美一商股票的开盘价格现在是四十五点七五。”

  “这不,”罗斯科·海沃德说,“又上去了一个磅音。”

  “不过比起班老头升天之前的行情来还差着点哪,”大乔说着咧嘴一笑。“不过,贵行放款给超国公司的消息一经传开,贵行的股票行情包管看涨。”

  海沃德心想,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在错综复杂、扑朔迷离的金融界和证券市场里,就是有那么一些莫名其妙的怪事儿。某人借钱给某人,说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而在证券市场里偏偏就会有反应!

  更重要的是,大乔现在总算明确表态了:苏纳柯公司同美一商银行之间将有某笔生意成交。毫无疑问,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们将进一步商定具体细节。海沃德觉得自己心头渐渐热乎起来。

  他们头顶上轻轻响起一阵柔和的乐声。舱外,喷气发动机轰鸣的节奏正逐渐放慢。

  “嗬,华盛顿!”阿弗丽尔说。她和其他几个姑娘开始给在座的男人束上安全带。皮带又厚又重,手指却又轻又巧。

  在华盛顿着陆停留的时间,甚至比在前一站逗留的时间更短。接一位十四开金子似的达官贵人,在着陆、滑行、起飞时享有头等优先权,似乎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因此,不到二十分钟,他们重又展翅凌空,回到巡航高度,向着巴哈马飞去。

  副总统在飞机上安顿下来,由那位乌发褐眼女郎克里斯塔照应。他对这样的安排显然很满意。

  负责保卫副总统的特工人员被安置在后舱某处。

  不大一会,已穿上一件显眼的米色绸上装的大乔·夸特梅因兴致勃勃地引着客人从休息室来到座机上的餐厅。这是一间布置得富丽堂皇的房间,色彩的基调是银白和品蓝。进入餐厅以后,宾主在一张饰有雕刻花纹的栎木餐桌边就座。餐桌上方悬挂着一盏水晶枝形吊灯。月光妞、阿弗丽尔、里塔和克里斯塔在他们身后流连不去,当了娇美的陪客。他们用餐时排场之豪华,宴席上菜肴之丰美,是世上任何大餐馆无法与之相比的。

  罗斯科·海沃德津津有味地享用着丰馔佳肴,然而却是滴酒不沾,最后端上桌来的是瓶三十年老酒——科涅克白兰地,他也没碰一碰。不过,他留神到,那些沉甸甸的高脚金边白兰地酒杯,一反常规,没有采用那个代表拿破仑的“N”字母作为装饰花纹,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醒目的“Q”字。

  第七章

  在巴哈马群岛福德利沙洲俱乐部的高尔夫球场一角,和煦的阳光正从万里无云的碧空泻下,撒在球场“标5”五号穴前的一长条绿草如茵的球道上。这高尔夫球场,还有毗邻的那座豪华的俱乐部,是世界上排外性最强的五、六处高级娱乐场所之一。

  草地的那一边,是一片白色沙滩,边上植有棕榈树,四下阒无人影,宛如伊甸园内的一片净土,向着远处伸展。绿盈盈的清澈海水轻轻地拍打着海滩,漾起层层微波。离海岸半公里处,海浪冲刷着珊瑚礁,化作一道乳白色的碎浪。

  近旁,球道边上,木槿花、紫茉莉、猩猩木、赤素馨花,竞相争妍,交织成富有异国风味的花团锦簇,色彩的艳丽灿烂,叫人无法相信。空气清新而爽人,飘散着一股茉莉的温馨,不时还吹来习习凉风,令人心醉。

  “我看啊,”美国副总统发表感想说,“一个政治家能到此一游,也差不多算是跨进天堂了!”

  “在我看来,”哈罗德·奥斯汀阁下对他说,“天堂里可不会有把球击偏的事儿。”他作了个怪脸,把手里的四号铁头球棍狠狠一挥。“那儿打起球来,想必会得心应手些吧。”

  他们正在进行一场高尔夫球双打比赛——大乔和罗斯科·海沃德对哈罗德·奥斯汀和副总统。

  “你呀,哈罗德,”副总统拜伦·斯通布里奇说,“倒是应该东山再起,重返国会,然后想法子爬到我现在的位子上来。到那时,除了打高尔夫球,你就可以百事不管。你可以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提高球艺。

  半个世纪以来,差不多每个副总统期满卸职时,高尔夫球艺都比走马上任时有了长进,这是公认的历史事实。”

  仿佛是要证实自己这番高见似的,几分钟后,他手落棍起,放了第三个高球——八号棒击出的漂亮好球——球儿朝旗杆直飞而去。

  斯通布里奇精瘦灵活,动作轻盈,今天在球场上着实露了一手。他是个农家子弟,从小就在自己家的一小块田地上起早摸黑地干活。这些年来他一直保持着一副硬铮铮的筋骨。此刻,他见高尔夫球着地滚到离球穴不到一英尺的地方,那张并不怎么好看的平原乡民型脸上不由得堆起笑容。

  “打得不坏,”大乔称赞说。他正坐着电动车赶上来,同副总统成了个齐肩。“拜,华盛顿没让你太忙吧?”

  “哦,我想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上个月,我负责清点一次政府的文件夹子;最近,白宫向报界透了点风声——看来不久我就有机会在那儿削尖铅笔干点什么了。”

  另外几人陪在一旁应景地打哈哈。谁都知道,这位前州长、前参院少数派领袖斯通布里奇对自己眼下充当的角色既是气恼,又不甘心。在上次大选把他推上这个位子之前,他的竞选伙伴,即总统候选人,曾经声称,在水门事件后的新时期内,他手下的副总统不仅会政务繁忙,而且将在政府中发挥重要的作用。可是就职大典一过,这一诺言照例被置诸脑后。

  海沃德和夸特梅因把球打到球穴周围的轻打区,然后同斯通布里奇一起等哈罗德阁下赶上来。哈罗德今天的球打得乱七八糟。这会儿他看到球在球棍下打滑,笑了,接着又胡乱一击,又是哈哈一笑,就这么打呀,笑呀,最后总算把球打了过来。

  凑成这对双打的四个角色,真是一人一个样。G·G·夸特梅因比其他三人高出许多,衣着考究,挑不出一点毛病:一件莱科斯特羊毛衫,一条格子花呢便裤,一双“健步”牌藏青运动鞋。他头戴一顶红色高尔夫球帽,那帽徽标志着福德利沙洲俱乐部成员那种令人眼红的身份。

  副总统的穿着整洁、入时——双线编织的便裤,色调柔和的花衬衫,黑白相间的高尔夫球鞋。同他形成戏剧化对照的是哈罗德·奥斯汀,此公打扮得最为花里胡哨,一身粉红加淡紫的古怪服饰,真有点让人受不了。罗斯科·海沃德则讲究实效,穿的是深灰色的便裤、“正规”的白色短袖衬衫和黑色软靴,即使在高尔夫球场上仍不失银行家的风度。

  从一号球座开始,他们行进时的排场真有点象马队游行。大乔和海沃德同乘一辆高尔夫电动车;斯通布里奇和哈罗德阁下合坐另一辆。另外六辆电动车则被副总统的特工卫队所征用,现在就象一支驱逐舰队那样把他们团团护卫在中间。

  “要是完全由你自行其是,拜,”罗斯科·海沃德问,“安排政府事务的轻重缓急,你将首先考虑哪些事项?”

  昨天,海沃德规规矩矩地称斯通布里奇为“副总统先生”,可是后者当即跟他讲明:“别拘泥这种虚礼俗套,听了叫人发腻。不信你以后会发现,叫一声‘老拜’,我应起来可爽快呢!”海沃德一向以同大人物保持直呼其名的交情为人生快事,所以副总统这番话对他自然是正中下怀的。

  斯通布里奇回答说:“如果由我选择,我首先要集中精力改善经济现状——恢复财政上的理智,保持国家收支的某种平衡。”

  G·G·夸特梅因听到他俩的谈话,在一旁发表意见:“拜,一些有勇气的人曾作过这种尝试,结果都失败了。你想这样做为时已晚。”

  “是晚了些,乔治,不过还不算太晚。”

  “这点我可要跟你争个明白。”大乔蹲下身子,琢磨击球进洞的路线。“等打满九穴再谈。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把这个球送进洞去。”

  球赛开始后,夸特梅因比其他三人少开口,而且显得有点紧张。他一般只肯让对手三棒,老是想赢。每赢得一穴或以低于标准打数的成绩击球进洞得分,他就高兴得什么似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简直象为超国公司吞并了一家新公司一样。

  海沃德的球风是稳扎稳打,既不露一手漂亮的绝招,也不至于棒下出丑,下不了台。

  到了六号球座处,他们四人都从高尔夫球车上走下来。大乔提醒海沃德说:“罗斯科,你那双银行家的眼睛可得好好留神那两位的打分。

  搞政治和搞广告的人天生没有讲求精确的习惯。”

  “我的崇高地位要求我取胜,”副总统说。“非取胜不可。”

  “哦,我知道比分。”罗斯科·海沃德敲敲自己的前额。“全在我这里面。一号穴,乔治和老拜四棍进洞,哈罗德打了六棍,我五棍正好够本。二号穴,大家五棍进洞,只有老拜第四棍打了个意想不到的好球,一击直接进洞。当然罗,哈罗德和我第五棍上也来了个飞球进洞。三号穴,除哈罗德又打了六棍外,大家都是五棍。四号穴,我们这方打得好,乔治和我用了四棍(我意外地打了一个好球),老拜五棍,哈罗德七棍。

  上一个球穴,哈罗德可打得糟透了,不过,他的伙伴却又打了个直飞进洞的好球。所以,到现在为止,我们双方比分不相上下。”

  拜伦·斯通布里奇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嗨,他妈的!还真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好记性!”

  “你把我一号穴的打数搞错了,”哈罗德阁下说。“我打了五棍,不是六棍。”

  海沃德斩钉截铁地说:“不是这样,哈罗德。我记得你把球打进棕榈丛,又把它打出来,接着又把球打在球道的木障上,没打进轻打区,后来击了个长球,又轻打了两下才进洞的。”

  “他说得不错。”斯通布里奇在一旁证实道。“我记得的。”

  “他妈的,罗斯科,”哈罗德·奥斯汀埋怨说,“你到底是谁的朋友?”

  “是我的,那还用说!”大乔大声嚷嚷,伸出条胳膊亲热地勾住海沃德的肩膀。“我开始喜欢起你来了,罗斯科,尤其喜欢你打球的礼让风度!”海沃德满脸放光,大乔压低嗓门象老朋友讲体己话似地问:“昨儿夜里可称心如意?”

  “称心极了,谢谢你。旅途很舒服,晚上也过得愉快。昨晚睡得特别香。”

  其实,起初睡得并不好。昨天夜晚是在巴哈马G·G·夸特梅因公馆里度过的。从各种迹象看,他不论提出什么要求,那位婀娜多姿的红发女郎阿弗丽尔都会依顺的。且不说其他几位的暗示,就是阿弗丽尔本人,随着白天过尽,夜晚到来,也越发显得亲昵热乎。一有机会,她就凑近海沃德,有时候,她那头柔发就拂在他脸上,要不,就是随便找点什么借口,挨在他身上。而他呢,对这一套既不加以怂恿,也不表示拒绝。

  同样,雍容华贵的克里斯塔属于拜伦·斯通布里奇,迷人的金发女郎里塔归哈罗德·奥斯汀,这也是不言自明的。

  秀丽的日本姑娘月光妞则同G·G·夸特梅因形影相伴,寸步不离。

  这儿的夸特梅因公馆,是超国公司董事长夸特梅因在世界各国拥有的五、六处巨宅中的一所,坐落在普罗斯珀洛山脊,高踞于拿骚城之上,俯瞰着山下一片海陆美景。楼房四周的庭园,经过装扮修饰,景色如画。

  庭园四周围着高墙。海沃德的房间在二楼,他一到,阿弗丽尔就陪他上这房间来。从这儿居高临下,可以眺望远近景色。透过周围的树木,还可以瞥见近邻的住宅,那是当地首相的私邸,巴哈马联邦皇家警察在四下巡逻,防止闲人擅自闯入。

  黄昏时分,他们在设有柱廊的游泳池边上闲坐慢酌。随后便是晚宴,筵席设在户外平台上,由烛光照明。此时,那几个姑娘早已脱去制服,浓妆艳抹,跟男人们坐了一席。戴白手套的侍者在一旁悉心伺候,另有两个流浪艺人为他们弹唱助兴。席间,众人亲密无间,笑语连连。

  饭后,斯通布里奇副总统和克里斯塔两人决定留在屋里,其余的人分乘三辆罗斯罗伊牌轿车——早些时候他们在拿骚机场就是由这几辆车接来的——前往天堂岛上的赌场。大乔在那儿掷金狂赌,看上去大概是赢家。奥斯汀赌得颇有节制,而罗斯科·海沃德则一点也不沾边。他不赞成赌博,不过对阿弗丽尔关于“九点接龙”、“轮盘赌”和“二十一点比大小”等微妙之处的絮叨,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觉得怪新鲜的。赌场里人声嘈杂,因此阿弗丽尔说话时,就和海沃德脸凑着脸,而他呢,也和早先在飞机上一样,觉得这番滋味着实不坏。

  但是就在这时,他心头猛地一阵慌乱,自己的肉体开始更强烈地感觉到阿弗丽尔的存在,这一来,他脑子里那些自己明知是不可饶恕的邪念秽思,越来越难以排除了。他隐隐感到阿弗丽尔因觉察他的内心挣扎而正暗自好笑,而这种挣扎又完全于事无补。最后,到了凌晨二时,她陪着他来到房门口,这时候——特别是她又明白露出流连不去之意——

  他是拿出了最大的意志力,拚命克制自己,才总算没有请女人进房。

  阿弗丽尔不知住在哪一间房里,但在转身回房之前,她曾将那头红发用力往后一甩,笑盈盈地对他说,“床头有台内线电话机。不管有什么事,只要揿一下七号按钮,我就会来的。”这一回,对于“不管有什么事”的含义再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看来,阿弗丽尔不管上哪儿,七号就是他的代号。

  不知怎么地,他在回她的话时,声音变得十分混浊,舌头也似乎大了许多:“不了,谢谢你。晚安。”

  即使到了这时候,他的内心冲突也还没有了结。脱衣服的时候,他的心思却仍在阿弗丽尔身上;他明白自己的肉体正削弱着自己的意志力,不免为此感到懊恼。这种情况鬼知道是怎么发生的,而一开了头就没个完。

  就在这时,他一曲双膝,跪倒在地,祈求上帝保佑他摆脱邪念的诱惑,别让他失足堕落。过了一会儿,祈祷似乎应验了。他的肉体因疲倦而开始松弛疲软,再后来,就睡着了。

  现在,当他们沿着六号球道驱车向前时,大乔又主动提议说:“嗨,老兄,要是你喜欢,今晚我让月光妞陪你。那朵小莲花知道的鬼花招,咱们男人还真不敢相信哪。”

  海沃德的脸蓦地红了。他打定主意坐怀不乱。“乔治,能与你交往,我很高兴;我希望能获得你的友谊。但不瞒你说,在某些方面我们的想法不尽相同。”

  这位大人物面孔一板。“究竟在哪些方面?”

  “我想,是在道德方面吧。”

  大乔沉吟不语,脸上一无表情,接着突然放声狂笑。“道德——道德到底是什么东西?”他煞住车子,此时哈罗德阁下正准备从他们左边的球道障碍上击球。“好吧,罗斯科,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要是你改变了主意,跟我讲一声得了。”

  尽管海沃德咬紧牙关想要顶住,然而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发觉自己的念头老是转到那个娇弱而迷人的日本姑娘身上。

  他们打完九个球穴,来到球场小吃部;在那儿的门廊里,大乔又继续同拜伦·斯通布里奇展开刚才在五号穴旁开始的那场辩论。

  “美国政府也罢,其他政府也罢,”大乔说,“现在都操纵在一些不懂得或者不想懂得经济学原理的人手里。这就是我们无法控制通货膨胀的一个原因——唯一的原因。世界金融体系日趋崩溃,原因就在这里。

  而凡事只要和金钱一沾边,就每况愈下,原因也在于此。”

  “在这点上,我略有同感,”斯通布里奇告诉他说。“看看国会花钱的那种气派,你会以为钱多得花不完。在参众两院也有一些据称是头脑清醒的人,他们以为每进账一块钱,拿出四、五块的花销完全没有问题。”

  大乔不耐烦地说:“这一点哪个实业家不知道?三十年来哪个不知道?问题不在于美国经济会不会崩溃,而是在于什么时候崩溃。”

  “我倒不相信经济非崩溃不可。还是有可能避免的。”

  “说起来有可能,但实际上根本无法避免。社会主义花起钱来大手大脚,你没有也永远不会有那么多的钱。这一套已经根深蒂固。所以,一旦政府的信用丧失殆尽,告贷无门,脓疮就要出头啦。傻瓜才认为这种局面不会出现。事实恰恰相反,迟早肯定要出现这种局面。”

  副总统叹了口气。“要是在公开场合,我会一口咬定这不符事实。

  而在这儿,我们是在私下交谈,我承认这是否认不了的。”

  “即将出现的一连串变化,”大乔说,“并不难于逆料,这同智利发生的情况差不多。不少人以为智利同我们国情不一样,而且又离得那么远。其实不然。智利是美国的一幅缩影——也是加拿大、英国的一幅缩影。”

  哈罗德阁下经过一番推敲,提出自己的看法:“我同意你关于今后会有一连串什么变化的说法。首先是某种民主政治——稳固的、举世公认的、有效的民主政治。随后是社会主义,起初还有些节制,但不久就越来越不可收拾,大手大脚地乱花钱,直至囊中空空,一文不剩。其后就是财政上的崩溃、无政府状态、独裁。”

  “不管我们在一个球穴捞到多少分,”拜伦·斯通布里奇说,“我不相信我们会走得那么远。”

  “谁说我们非相信这个不可?”大乔对他说。“即使我们中间一些才智横溢、握有大权的人预先想到了,而且还考虑了对策,我们也不必相信。金融全面崩溃之时,在我们美国还有两条结实的胳臂可使我们免予沦入无政府状态。其一是大企业。我说大企业指的是一种卡特尔,是由一些象我经营的那种多国公司,再加上象罗斯科你们那样的一些大银行组成的卡特尔,这种财团联盟能够从金融上控制这个国家,厉行财政纪律。到那时,只有我们具有偿付能力,因为我们的经营范围遍及全球;我们将把自己的财力物力,投入通货膨胀无法吞噬的部门去。另一条强有力的胳臂是军队及警察。军警将在大企业配合之下维持治安。”

  副总统冷淡地说,“换句话说,就是警察国家。你会遭到反对的。”

  大乔一耸肩。“可能有人反对,但不会很多。势在必行的事人们自会接受的。尤其是在所谓的民主制度已支离破碎,金融体系已土崩瓦解,个人购买力已丧失殆尽的时候。再说,美国人现在就不再相信民主制度,那都是你们这些搞政治的人毁掉的。”

  罗斯科·海沃德一直不吭一声地在一旁听着,现在他说话了:“乔治,你所预见的局面其实就是从目前这种军事—工业综合体过渡为由杰出人物执掌政府的这样一个演变过程。”

  “一点不错!随着美国经济力量的削弱,工业—军事综合体——我认为这种叫法更合适——正在不断加强。我们也是有组织的,虽然松散,但正迅速紧固起来。”

  “是艾森豪威尔最早察觉到这种军事—工业结构物的”海沃德说。

  “而且警告我们要加以提防,”拜伦·斯通布里奇补充了一句。

  “妈的,可不是?”大乔表示同意。“他比傻瓜还傻!照理说,所有的人当中,最了解实力可能导致什么样结果的倒应该数他艾克。你说对吗?”

  副总统呷一口“种植园主果汁”甜饮料。“这话不得公开发表。不过,我同意你的说法。”

  “我说啊,”大乔要他放心,“你是应该属于我们圈子里的。”

  哈罗德·奥斯汀阁下问:“乔治,你认为我们还可以拖多少日子?”

  “我手下的专家告诉我还有八、九年时间。到那时,金融体制就势必崩溃。”

  “我作为银行家,”罗斯科·海沃德说,“感兴趣的是这样一种想法:金融和政治最终会受到纪律的约束。”

  G·G·夸特梅因在酒吧账单上签了字,站起身来。“你会亲眼看到的。这我可以向你保证。”

  他们驱车前往十号球座。

  大乔大声招呼副总统:“拜,你一面打球,一面思考问题,这是你了不起的地方。把球放上球座,来几手既受纪律约束,又体现经济原则的绝招。现在你们只领先一个球穴,前面还有九个难于应付的球穴哪!”

  大乔和罗斯科·海沃德等候在电动车车道上,而哈罗德·奥斯汀在朝十四号球穴击球时把球打飞了。经过兴师动众,四下搜索之后,一名特工人员总算在木槿丛里找着球的下落。大乔这会儿心情轻松了,他和海沃德一连拿下两个球穴,已领先一步。就在他俩坐在电动车上的时候,海沃德翘首以望的话题终于提了出来。对方口气之随便使他感到意外。

  “这么说,贵行有意同超国公司做笔生意罗。”

  “我们有过这样的念头。”海沃德尽量仿效对方,用同样漫不经心的口吻说。

  “我正着手扩充超国公司国外通信业方面的股票实力,买下一些规模虽小却起关键作用的电话和广播公司的控制权。这些公司有的是官办的,也有是私营的。我们得悄悄地干,必要时还得破费填满当地政客的腰包,以免引起民族主义的风潮。超国公司可以提供小国家所负担不起的先进技术和高效率设施,实现全球通信系统的标准化。就本公司自身而论,这是大有利可图的生意。不消三年工夫,我们将通过子公司把全世界百分之四十五的通信系统都控制在手里。所有其他企业只得瞠乎其后。此举对美国固然重要,而对我们刚才谈到的那种工业—军事联合体制更是存亡攸关。”

  “是的,”海沃德表示同意。“我了解这方面的重要意义。”

  “我想从贵行取得五千万元的信贷。当然,条件是按最惠贷款利率办事。”

  “我们之间安排的任何贷款自然会按最惠利率发放的。”

  不说海沃德也知道,给超国公司的任何贷款都得按银行最惠利率发放。最富有的主顾借钱,向来只付最低的利息,只有穷光蛋才被迫按苛严之极的息率还债,这本是银行界一条不言自明的公理。“我们不得不慎重考虑的,”他强调说,“乃是联邦法给本行规定的贷款法定限额。”

  “法定限额?见它的鬼去!要绕过这条规定有的是办法,每天都在反复使用的那套老办法。你我心里都有数。”

  “不错,我知道确有各种各样对付的办法。”

  他俩这会儿谈到而且彼此心照不宣的是美国银行法里的一项规定:

  任何银行发放给单独一家借款户的贷款额,一律不得超过本行资本及其盈余额的百分之十。此项规定的目的在于防止银行丧失支付能力,确保存户免遭损失。而对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来说,给超国公司发放五千万贷款,无疑大大超过了这一限额。

  “绕过这条规定的办法是,”大乔说,“你们把这笔贷款化整为零,分散放给我们的子公司。等需要时,我们可以重新调拨,把钱用到刀口上去。”

  罗斯科若有所思地说:“这法子想来是行得通的。”他明白,这一建议尽管从技术上来说并未逾分枉法,实际上却是违反了法律的精神实质。不过,他知道大乔讲的也是实话:实力雄厚、信誉卓著的大银行每天无不用这种办法钻空子。

  即使这个问题好歹可以得到解决,对方提出的借款数目之大,仍不免使他大吃一惊。他原以为,双方交易伊始,贷款数大概会限在二千至二千五百万上下,以后随着超国公司和银行之间关系的逐渐发展,数额也许才会加码。

  大乔象是一眼就看出了他脑子里的念头,因此就直截了当地说:“我从来不做小额交易。如果你们嫌五千万太大,没法筹措,那就当我没说这事得了。我可以把这笔生意留给大通银行。”

  海沃德上这儿来,一心想抓住机会,作成这笔捉摸不定的重要买卖,可现在眼看功亏一篑,生意又要从他手里滑掉了。

  他断然地说:“不,不,这笔款子不算太大。”

  他把美一商银行所承担的其他投资在脑子里盘算了一下。这些他知道得最清楚。不错,给苏纳柯的五千万贷款是可以设法筹措的。不过这样一来就得把银行的其他龙头关掉——大量削减小额贷款和抵押借金,想来这还是可以做到的。给超国公司这样的客户一次发放一笔巨额贷款,油水要比搞一大堆小额贷款大得多,因为小额贷款的发放和回收要花很大的费用。

  “我打算向本行董事会大力推荐这笔巨额信贷,”海沃德用果断的口吻说。“我担保他们会同意的。”

  他的高尔夫球伴随口应了一声:“好。”

  “当然罗,要是我能对董事们说,我们银行在超国公司董事会里也有个把代表,那我讲起话来就更理直气壮了。”

  大乔把高尔夫球车驱至自己的球跟前,把球打量了一眼,然后回答道:“这事儿也许可以想办法。要是真的事成,我也希望你们的信托部能大量买进我们的股票。现在这时候正需要有新户头站出来吃进一批,把价格哄抬上去。”

  海沃德的胆子越来越大,也说:“这问题,还有其他一些事情,都可以从长计议。看来,超国公司有意要同我们建立活跃的账务往来,这里就涉及到差额补偿的问题……”

  海沃德知道,他俩正按照例行格式,跳着一场银行家和主顾的双人舞。这里所反映的正是银行—企业界圈子里一个活生生的事实:你给我搔搔背,我也给你抓抓痒。

  G·G·夸特梅因从鳄鱼皮提包里猛地抽出一根铁头球棍,很不耐烦地说:“别尽跟我谈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手下搞财务的英奇贝克今天要上这儿来,明天和我们同机返回,那时候你俩可以在一块儿具体谈嘛。”

  显然,这场简短的商务会谈已到此为止。

  这时,哈罗德阁下忽起忽落的竞技状态似乎也已影响了他的伙伴。

  拜伦·斯通布里奇一会儿发牢骚说:“你打的球简直吓人。”一会儿又埋怨道:“真该死,哈罗德,你那手糟糕的曲球可象天花那样带有传染性。谁和你搭档,真该预先接种牛痘才是。”不管是什么原因,副总统挥棍、击球和站立的姿势都开始乱了套,不得不多击了好几棍。

  奥斯汀即使挨了骂,也还是不见起色,所以打到十七号球穴时,大乔和稳扎稳打的罗斯科始终领先一穴。这可大长了G·G·夸特梅因的士气,他挥棍猛击,只听见嘎吱一声,那十八号球座上的球儿沿着球道中线飞去,落在二百七十码外的地方;随后,再接再厉,一棒将球儿直扣入穴,从而为他们一方奠定胜局。

  大乔因赢球而得意洋洋,他一把搂住拜伦·斯通布里奇的肩膀说:

  “我想,这一下我在华盛顿的信用余额比以往更为可观啦!”

  “那得看你想捞到手的是什么,”副总统说。接着他又话中带刺,补上一句,“还得看老兄是不是够谨慎。”

  在男更衣室喝饮料时,哈罗德阁下和斯通布里奇各给G·G·夸特梅因一百块钱——这是他们在比赛前讲定的赌注。海沃德不愿参加打赌,所以赢钱没有他的份。

  这时,大乔宽宏大量地说:“我喜欢你打球的风格,伙计。”

  他向其他人征求意见:“我想,罗斯科应该得到点报偿吧。你们两位说该不该?”

  两人在一旁点头时,大乔一拍膝盖说:“嗨,有啦!在超国公司董事会里占一个席位。拿这作为奖品如何?”

  海沃德微微一笑。“我相信你是在说笑话。”

  苏纳柯董事长脸上顿时笑意全无。“我可从来不在超国公司的事情上开玩笑。”

  海沃德此时方始醒悟,原来大乔是以真特有的方式履行着他们刚才商谈的条款。不用说,如果海沃德同意了,那就意味着他也得承担其他义务……

  他仅迟疑了几秒钟。“如果你不是说着玩的,那我当然乐意接受。”

  “下星期就当众宣布。”

  这一建议来得如此突兀,海沃德仍然感到难以置信。他原来估计,可能会从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的董事中挑选一人,请他参加超国公司董事会。不料入选的却是他自己,而且又是G·G·夸特梅因亲自点中的,这真是再光彩不过的事了。目前的苏纳柯董事会名单,在人们眼里就是一册荣膺蓝绶带的企业和金融界巨子的名人录。

  大乔似乎又看出了他的心思,呵呵乐了:“别的姑且不谈,你至少可以照看照看你们银行的钱嘛。”

  海沃德看到哈罗德阁下正朝自己这边投来探询的目光。海沃德微微一点头,他那位美一商董事会的同事就会意地笑开了。

  第八章

  在G·G·夸特梅因的巴哈马公馆度过的第二夜,同前一夜比,有某种微妙的区别。八名男女之间,似乎出现了一种前夜所没有的无拘束的熟稔气氛。罗斯科·海沃德意识到气氛的剧变,认为自己多少能够猜出其中的道理。

  直觉告诉他,里塔同哈罗德·奥斯汀,克里斯塔同拜伦·斯通布里奇,肯定是在一起过夜的。但愿这两个男人不要以为他和阿弗丽尔也同样落入彀中。他相信主人不会有这种想法;今天早上那几句话说明了这一点。也许,这儿公馆里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没发生什么事,随时都有人向大乔禀报的。

  这夜的聚会又安排在晚餐时分,地点仍在游泳池旁边的露台上。聚会本身自有其美不胜言的妙处。罗斯科·海沃德不再约束自己,同别人一起尽兴欢笑。

  他并不怎么掩饰自己的得意情绪,因为阿弗丽尔此时不住地在一旁献殷勤,一点没有因为昨夜被拒之门外而显出怀恨的样子。既然他自己已证明有能力抵御这女人绝顶妩媚的诱惑,那末此刻同阿弗丽尔调情取乐自也无妨。心满意足情绪的背后还有其他两层原因,一是超国公司保证同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做生意;二是自己竟意外地得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最高荣誉,可望在苏纳柯董事会里占一席之地。这两件事都会极大提高自己在美一商的声望,对此他不存丝毫怀疑;跃居银行总裁宝座的前景似乎已近在咫尺了。

  今天早些时候,他已同超国公司的总稽核师斯坦利·英奇贝克匆匆会过一面,后者正如大乔所说已经抵达公馆。英奇贝克是个开始秃发、终日奔忙的纽约佬,他同海沃德已谈妥,准备在次日北上飞行途中拟出苏纳柯贷款的各项细节。英奇贝克下午除了同海沃德会晤外,大部分时间都是关在屋子里同G·G·夸特梅因密谈。显然,此人今晚也留在公馆里,只是不论饮酒还是吃饭,都不露面罢了。

  方才傍晚时,罗斯科·海沃德在二楼房间的窗口处,还看到G·G·夸特梅因同拜伦·斯通布里奇两人在附近一边散步,一边密谈,长达一个小时左右。两人离屋子很远,说些什么他无法听到,但看样子大乔是在进行游说,副总统则偶尔打断他,大概是提出了一些问题。海沃德不由得记起上午在高尔夫球场关于“华盛顿信用余额”的那句话,超国公司经营的事业是多方面的,不知此时两人正讨论其中哪一个方面,他断定自己一辈子也无法了解此中的秘密。

  这时,众人已吃完晚餐。户外的黑夜凉爽宜人,空气中飘散着清香。

  大乔又成了亲切和蔼的主人。双手捧着Q字纹章的白兰地酒杯,他宣布说:“今晚不外出夜游了,就在这儿玩。”

  管家、侍者和乐师都已知趣地悄然走开。

  里塔和阿弗丽尔一边喝香槟,一边异口同声叫起来:“就在这儿玩!”

  拜·斯通布里奇提高了嗓门,其尖利不亚于姑娘:“怎么个玩法?”

  “最时髦的玩法!”克里斯塔嚷着,接着又改口说:“不,还是游泳吧。我想游泳。”晚饭时喝了酒,现在又灌了香槟,她有点口齿不清了。

  斯通布里奇激她一激:“什么东西拦着你了?”

  “没有,拜,宝贝儿,没有任何东西拦着我!”说着,克里斯塔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飞快地搁下香槟酒杯,一抬腿踢飞了鞋,解开衣服上的带子,扭动着身体,使那件绿色的晚餐长袍一下子滑到了脚跟。长袍里边是一件有背带的长衬衣,她举手一撩,卸去衬衣,往边上一扔,顿时就裸了身子。

  女人匀称的身体美极了,乌黑的头发更使她看上去象梅绍尔塑造的一个活动美人。克里斯塔光着身子,脸上挂着微笑,骄矜地走出露台,跨下石级,来到有灯火照明的游泳池旁,一头跳下水去。她从这一头游到那一头,然后一个转身,朝着其他人大叫:“痛快极了!下水吧!”

  “老天作证!”斯通布里奇说,“我也很想游它一阵子。”说着,他脱去运动衫、便裤和鞋子,象克里斯塔一样赤裸着身子,只是样子远不象克里斯塔那么诱人。他提着脚步走到池边,跳下水去。

  这边,月光妞轻声尖笑着,已同里塔两人忙着脱衣服了。

  “且慢!”哈罗德·奥斯汀叫道:“让咱也来凑凑热闹。”

  方才,克里斯塔脱衣服那一阵,真让罗斯科·海沃德看呆了,惊愕之余不免有点神魂颠倒。这时他发现阿弗丽尔站在身旁,对他说:“罗西,亲爱的,把我的拉链解开。”说着,她把背部凑上来。

  他有点慌乱,坐在椅子里伸出手去想抓那拉链。

  “站起来,你这老糊涂,”阿弗丽尔说。他遵命了。女人半侧着脸,倚在他身上,那股温暖的体香真叫人受不住。

  “还没解开?”

  他没法子集中注意力。“没有。看来好象……”

  阿弗丽尔熟练地把手伸到背后。“算了,我来吧。”她把罗斯科扯开了一点的拉链一下子拉到底。一耸肩膀,衣服脱了。

  她用罗斯科已开始熟悉的动作,把头一甩,让红发蓬松散开。“嗨,你还等什么?替我解开胸罩。”

  他双手颤抖,两眼死死盯着她,按照女人的吩咐去做。胸罩解脱了,他的手却没放下。

  阿弗丽尔以轻盈而优美的动作转过身来。她凑过身子,对准他的嘴唇亲了一下。他的双手还留在原来的部位,抚摸着。好象是不自觉地,他的手指弯曲着收紧了。阵阵快感象电流般穿透全身。

  “呣,”阿弗丽尔满意地柔声说。“舒服。去游泳吗?”

  他摇摇头。

  “那就待会儿见。”她转过身子,象裸体的希腊女神那样走去加入已在池中嬉闹的五人行列。

  G·G·夸特梅因一直坐在挪离餐桌的椅子里没动,他呷着白兰地,狡黠地打量着海沃德。“我也不怎么爱游泳。不过,明知跟朋友们在一起,不妨偶尔逢场作戏,放纵一下,这是有好处的。”

  “看来你说得有理。我当然也感受到自己正同朋友们在一起。”海沃德说着重又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卸下眼镜,开始擦拭,这会儿又恢复了自制。意志薄弱、丧失理智的那一刹那已经过去了。他接着说:

  “当然,毛病就出在:有时候一个人难免会违反本意,举动稍有越轨。不过,要是在整个的为人方面能约束住自己,那才是最要紧的。”

  大乔打了个呵欠。

  就在两人说话的那当儿,其他人已离水上岸了,这会儿正用毛巾擦干身子,并从池边的浴衣堆里取衣穿上。

  过了差不多两个小时,阿弗丽尔又象前夜那样,陪罗斯科·海沃德来到他的卧室门口。起初,他曾在楼下打定主意,一定不要阿弗丽尔陪着自己,可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意志力的重新抬头,给他带来了自信,所以他有把握自己不会向情欲的狂暴冲动屈服。他真是自信得可以,因而甚至还调侃地说:“晚安,小姐。喔,对了,不用费你口舌,我知道你的对讲电话是7号。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不会需要什么的。”

  阿弗丽尔带着神秘的隐笑听他说完,接着就转身走了。他立即把卧室的门关好锁上,继而就轻声哼着小曲理床准备就寝。

  可是,到了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清醒地躺在床上,差不多有一个小时,被子撂在一边,底下是软绵绵的褥子。从一扇打开的窗户外面传来倦慵的唧唧虫鸣;远处,浪花拍岸,声声入耳。

  思想违背他的善良意愿,老是围绕着阿弗丽尔打转。

  阿弗丽尔……就象刚才由他看,任他摸那样……美得夺人魂魄,赤身裸体,令人垂涎。他下意识地转动着手指,再次体验刚才的那种快感。

  与此同时,他的肉体……奔突着,冲动着……对于他凭意愿维持的道德观不啻是种嘲弄。

  他设法使自己的思想移开——想想银行事务、超国公司的贷款、G·G·夸特梅因许诺的董事资格,可是阿弗丽尔的形象萦绕在脑际,非但排遣不去,反而越来越清晰。他记起她的双唇、柔情和微笑以及她的体温和香水味……这女人唾手可得啊!

  他从床上站起身来,开始来回踱步,想把精力引开,可是精力拒绝被引导到其他方面去。

  他在窗口站定,看到一轮光灿灿的四分之三的月亮已经升起。超脱尘世的白色月光照耀着花园、沙滩和大海。看着看着,他竟回忆起一句遗忘已久的话:月光之下……夜是为爱情安排的。

  他又踱了一阵,接着又回到窗口,挺直身子立定。

  有两回,他已迈出脚步朝床边搁内部对讲电话的小桌走去,但两次他都被决心和严厉的自责逼了回来。

  第三次,他没有再折回。捏住电话机,他发出一声呻吟,呻吟之中既有痛苦、自责,也有令人晕厥的激动、追求消魂的期待。

  果断而坚定地,他按了7号电钮。

  第九章

  在身陷德伦蒙堡监狱之前,迈尔斯·伊斯汀的个人经历或想象力,都没使他对于残忍卑劣的囹圄遭遇有什么思想准备。

  他搞贪污的劣迹败露至今已有半年,距审讯定罪也已经四个月了。

  迈尔斯·伊斯汀偶尔也能忘却肌肤之痛、内心之苦,超脱地听凭想象驰骋。这时他就会想到,要是公众想找他这样的人进行报复那么这种报复的残忍野蛮程度,是那些没蹲过人间地狱——监牢的人根本无法想象的。他还进一步推想,要是说如此惩罚一个人旨在磨灭其人性,使他沦落为最低等的直觉动物,那么监狱制度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迈尔斯·伊斯汀对自己说:监狱从来没有、也永远不能使一个人洗心革面成为较好的社会成员。不管在监狱里蹲多久,牢房只能使人堕落,变得更坏,对送自己入狱的“体制”越发仇恨,同时进一步销蚀使自己成为有益于社会的守法公民的那一丁点儿可能性。刑期越长,越是不可能在道德方面得到拯救。

  就这样,对大多数人说来,服刑期销蚀着并将最终扼杀改恶从善的潜在可能性,而在入狱之初,这种可能性也许还潜藏在囚犯的心头。

  即使你竭力不让残存的道德观念丧失殆尽,就象行将灭顶的泅水人还抓着救生圈那样,那也是由于你内心的种种力量,而不是监狱的作用,尽管监狱据称是起这种作用的。

  迈尔斯还在挣扎着免使自己沉沦,竭力保持昔日清白自我的某些影子;他不甘心完全沦为禽兽,变得麻木不仁、颓唐绝望、愤世嫉俗。套上一件四脚兽的外衣,从此枉披人皮,原也不是什么难事;大多数囚犯就是这么做的。这些人要不是在入狱之前已沦为衣冠禽兽,入狱后变本加厉,就是在服刑期间逐步堕落的。狱外,是没心肝、没人性的公民,进了四面是墙的牢笼,对于其间的种种恐怖和蔑视人性尊严的倒行逆施——这一切还都挂着社会的招牌——自然也不介意了。

  迈尔斯在拚死挣扎的时候,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他虽被判处徒刑两年,再过四个月就可交保假释。

  至于到时候万一不获假释的那种可能性,他可怎么也不敢想。那实在太可怕了。他相信自己真的在监狱里待满两个年头,那出狱时,一定已不可救药,身心完全堕落了。

  顶住!他日日夜夜这样告诫自己。为了希望、得救和假释,一定得顶住。

  被捕之后的拘留候审期间,他曾以为一经关入樊笼,自己一定会发疯的。他记得曾在哪本书上读到:自由,只要还没丧失,人们是不大看重的。不假,谁也不体会人身自由的价值——即便是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或是到户外散一会儿步——直到别人让你完全动弹不得为止。

  不管怎么说,与囹圄生涯相比,候审的那一阵子简直是在享福了。

  德伦蒙堡那间拘禁他的囚房,长六英尺,宽八英尺,是呈X形的四层监牢的一部分。监狱建于半个多世纪以前,原先的设计是一人一监。

  眼下,由于犯人过多,大多数囚房,包括迈尔斯这一间,都拘禁四人。

  平时,二十四小时中有十八个钟点囚犯们就被死死地关在狭小的监房里。

  迈尔斯入狱不久,因为其他的监房闹事,囚犯们被关了个严实,按当局的说法是“吃喝都得在内的封门”。如此待遇足足维持了十七个昼夜。入狱方一周,听着一千二百名半疯的犯人发出声声绝望叫喊,真是雪上加霜、苦海无涯了。

  分配给迈尔斯·伊斯汀的监房共有四个床位,都紧贴着墙。屋里只有一个洗手盆和没有座子的马桶,四人得合着用。水管已年久锈蚀,水压不足,洗手盆里放出的水——只有冷水——通常是滴滴涓流,有时甚至还完全断水。由于同样的原因,马桶常常无法抽水。区区数尺空间,四个囚犯当着别人的面拉屎撒尿,那滋味已经够受的了;再要等着水积满后方能抽马桶,闻着那股经久不散的臭味,那就更令人翻胃恶心,叫苦不迭了。

  草纸和肥皂,纵然人们有意识地节省使用,却始终供不应求。

  囚犯们每周允许匆匆淋浴一次,而在两次淋浴的间隙期间,人体慢慢散发出一阵阵恶臭,又加上挤挤一室,那简直是最难熬的折磨。

  迈尔斯入狱后第二周,就在淋浴的时候被人污辱了。先前的遭遇不可谓不苦,但怎么也比不上这一回的痛楚。

  入狱不久,他己意识到别的囚犯对自己不怀好意。他眉目清秀,正当青春年少;很快他就发现,这些都是不利因素。排着队去吃饭或是在院子里放风的当儿,那些胆大的有相公癖的都设法围在他四周,跟他的身体接触;有人伸出手来摸他,另外一些人远远地呶嘴朝他飞吻。对于前一种人,他忙不迭地抽身越出重围;对于后一种人,他佯装不见。可是这两种人越来越放肆,他始而担心,接着越来越害怕。显然,不在两种人之列的囚犯决不会来帮助他的。他还感觉到,那些朝自己这边张望的狱卒明知行将发生什么事情,但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囚犯中绝大多数是黑人,不过跟他调情的既有黑人,也有白人。

  淋浴室是一座波纹铁搭成的平房,囚犯们在狱卒的监视之下,来此洗澡,五十人一次。他们把身子剥得赤条条的,将衣服留在铁篮子里,然后就排着队,打着哆嗦,在没有暖气设备的淋浴室里,挪动着脚步。

  他们在莲蓬水龙头下站定,等候狱卒放水。

  淋浴室的狱卒站在高高的平台上,放水、断水以及水温都由此人随心所欲地操纵。倘若囚犯们动作磨蹭,或是吵吵嚷嚷,狱卒就劈头泻下一阵冰凉的水流,浇得囚犯发出愤怒的抗议尖叫,同时那些家伙就象野人一样东跳西窜,逃避唯恐不及。但是,淋浴室设计得十分巧妙,囚犯想躲也躲不开。有时候,狱卒则促狭地让水温接近灼热度,效果也一样。

  那天早上,当包括迈尔斯在内的五十人走出淋浴室,另外五十名已脱去衣服的囚犯等候着准备入内时,他突然感到有好几个人紧紧围了上来。突然,他的双臂被五、六双大手抓住,身子被别人推着朝前走。有人在背后说:“挪一挪身体吧,美男子,一会儿就行了。”好几个人在一旁发出笑声。

  迈尔斯抬头望望那高高的平台,连声呼叫:“长官!长官!”想引起狱卒的注意。

  狱卒在挖鼻孔,脸朝着别处,似乎没听见他的呼喊。

  迈尔斯的肋间被谁狠狠捅了一拳,同时吼声在背后响起:“别嚷!”

  因为疼痛和恐惧,他又大叫一声。也许是刚才的打手,也许是别的什么人,又当胸给他一拳。他窒息了,火烧一样的疼痛顿时传遍半个身体。双臂被死命地扭着,他一边呻吟,一边几乎脚不着地地被人架着向前。

  狱卒还是没有注意这儿发生的一切。事后,迈尔斯猜想,这家伙一定是事先得了信儿,并受了贿赂。狱卒的工资低得令人难以置信,所以监狱里行贿成风。

  淋浴室出口处附近,人们正在那儿穿衣,这儿有扇狭小的门开着。

  迈尔斯仍然被人包围着,给推进了门。他只感觉到四周全是黑皮肤和白皮肤的身体。身后,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屋子很小,是间贮藏室。几张装着纱窗纱门的堆物橱,里边分别放着扫帚、拖把和打扫用具,外面挂着锁。靠近屋子的中央,有一张由支架撑着的搁板桌。迈尔斯被猛一推,脸面朝下地倒在桌子上,嘴和鼻子狠狠地撞上木桌面。他觉得牙齿松动了,眼里噙着泪水,鼻子开始淌血。

  他的双脚还贴着地面,不料两腿竟被粗暴地分开。他拼命挣扎,企图脱身。但是多少双大手紧紧将他按住。

  “别动,美男子。”迈尔斯听到有人咕哝着说,接着就是一下猛刺。

  他顿时尖叫起来,这是疼痛、厌恶和恐怖交织在一起的叫声。有人一直抓着他的头,这时就揪住头发,狠狠地把他的头拎起又摔下。“别嚷!”

  一阵阵的疼痛传遍全身。

  “这小妞儿不赖吧?”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激起回响,恍惚如在梦中。

  刺痛的感觉消失了。可是没等身体稍稍恢复,又一阵刺痛袭来。他知道如此被人糟蹋的后果是什么,不由自主地又大叫一声。又有人把他的头狠狠摔在桌上。

  以后的那几分钟里,痛苦一阵接一阵,迈尔斯的神志开始昏乱,知觉也逐渐丧失了;因为体力消耗殆尽,慢慢停止了挣扎。可是肉体上的痛苦有增无减——肌肤撕裂的剧痈,再加上全身神经末稍遭受到的火辣刺激。

  他一定完全昏迷过,后来又苏醒过来。他听见狱卒在屋外吹哨子,这是命令犯人快些穿好衣服到院子里集队的信号。他感觉到按着自己的大手缩了回去。身后,门开了,屋子里的人都在往外跑。

  迈尔斯淌着血,带着青肿,迷迷糊糊,踉踉跄跄走出屋子。身体上最轻微的动作,都给他带来莫大的痛苦。

  “嗨,你这家伙,”狱卒从平台上向下吆喝。“滚过去,你这该死的娘们样的男人!”

  迈尔斯神志迷糊地摸索着,总算抓住了盛放衣服的铁篮子,开始穿着。他那一组的五十名囚犯大多已在外面院子里集好队,另外一组五十人也已淋浴完毕,准备按命令到这儿来穿衣。

  狱卒第二次恶狠狠地吼叫起来:“你这混蛋没听见?叫你快滚开。”

  迈尔斯穿粗斜纹布因犯裤的时候,突然一个趔趄,要不是有人伸过手来扶住他,准保要摔倒。

  “别急,小弟弟,”一个深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看我来帮你一手。”先前那只手仍然稳稳地扶着他,另一只手帮他拉起了裤子。

  狱卒尖厉地吹着哨子。“黑鬼,听着!快带着那个娘们样的男人滚出去,不然我要打报告了。”

  “是罗,长官;是罗,长官。管家的,这就走。走吧,小弟弟。”

  迈尔斯恍恍惚惚,觉着身旁的汉子个儿挺大,是个黑人。日后他才知道此人名叫卡尔,因犯谋杀罪在服无期徒刑。迈尔斯常常闪出这样的疑问:卡尔是不是污辱自己的囚犯之一。他猜度这事儿大概总有卡尔一份,可是一直没有问出口,因而也始终无法确知此事的究竟。

  迈尔斯只发现一点:这黑大汉尽管个儿大得可怕,本性粗野,态度倒还客气,那种周到的体贴甚至迹近女性。

  迈尔斯由卡尔扶着,摇摇晃晃走出淋浴室。

  囚犯中间有人冲着他假笑,但大部分人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一个形容枯槁的老犯人厌恶地啐了一口唾沫,赶快转过身去。

  那天余下的时间,迈尔斯好歹对付过去了——走回监房;后来又上食堂,只是那平时迫于饥饿勉强吞下的薄粥汤,这天却无论如何也没法下咽;后来又回监房。这一路来来回回全靠卡尔在旁扶持。同监的三个难友压根儿不理睬他,仿佛他是个麻风病人。疼痛加上伤心,他折腾了一夜,辗转反侧,睡着了又醒来,就在他断断续续清醒着的那好几个小时里,都得闻着那刺鼻的腐臭,稍许迷糊了一会儿,很快又惊醒过来。

  天亮了,听得监房门开启时发出的金属碰撞声,恐惧又一次袭来:什么时候又会碰上这样的遭遇呢?他想这是要不了多久的。

  在院子里放风的时候——一共两个小时,其间大多数犯人都百无聊赖地四下站着——卡尔找他来了。

  “感觉怎么样,小弟弟?”

  迈尔斯可怜巴巴地一摇头。“难受,”他接着说:“谢谢你帮我。”

  他意识到,幸亏这个黑大汉,淋浴室的狱卒才没按他威胁的那样打自己的报告。要是报告上去,那就得挨惩罚——也许要蹲地牢——档案上还要记上不利于假释的一笔。

  “没什么,小弟弟。不过有一点你得考虑。昨天那样的事情,就这么一回,那些家伙是不满足的。这些人已经成了疯狗,你是一条发情的母狗。他们还会来找你麻烦的。”

  “我怎么办呢?”迈尔斯的恐惧经他这么一说,进一步得到了证实,他的声音颤抖了,身体直打哆嗦。对方狡黠地打量着他。

  “你得找一个保护人,小弟弟。一个照顾你的大汉。找我做保护人怎么样?”

  “你干吗要保护我呢?”

  “如果你当我的相好男朋友,我就照顾你。别人知道咱们俩相好,就不会再碰你了。他们知道如果再找你罗唣,我可不是好惹的。”卡尔一手握拳,拳头的大小就象一只小火腿。

  迈尔斯虽然已猜透对方的心思,还是明知故问道:“你想干什么?”

  “你那漂亮的白皮肤,小乖乖。”大汉闭上眼睛,出神地说:

  “你那身体正合我口味。随叫随到。至于在什么地方相好,我负责。”

  迈尔斯·伊斯汀简直恶心得直想吐。

  “怎么样,小乖乖,吐句话吧。”

  先前多少次掠过脑海的疑问又冒头了,迈尔斯绝望地想:不管以前造了什么孽,难道一个人就活该受这样的罪吗?

  不过,此时此地,他已认识到监狱就是丛林:下贱、残忍,无正义可言;自入狱一天起,人权就被剥夺得精光。他愤愤然问:“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对你直说了吧,不,我看没有选择的余地。”顿了片刻,又不耐烦地问:“怎么样,说定了?”

  迈尔斯惨然地说:“就算这样吧。”

  卡尔脸露喜色,伸过一只手臂挽着对方的肩膀,那神气似乎迈尔斯已完全归他所有了。迈尔斯心里发毛,硬逼着自己才算没有抽身躲开。

  “咱们得先安排你搬个家,小乖乖。上我这一层来。也许就搬到我那一间。”卡尔的监房比迈尔斯那间低一层,位于X形监牢建筑的对过一厢。大汉舔舔嘴唇:“就这么办,老兄。”那只大手已在迈尔斯身上乱摸了。

  卡尔问:“身上有钱吗?”

  “没有。”迈尔斯明白,如果自己有钱,日子可能比眼下好过一些。

  在外面有点财源而且舍得花钱的囚犯,比之穷犯人受苦要少一些。

  “我也没钱。”卡尔向他交底。“看来我得去想点办法。”

  迈尔斯木然地点点头。他意识到自己开始扮演起下贱的“女友”角色来了。不过,同时他也了解监狱里的规矩,只要与卡尔的关系维持一天,自己就是安全的,不会再遭到污辱。

  事实证明这个想法不错。

  不再有人来向他发难,或是企图摸他几下,或是朝他飞吻。人所共知,卡尔懂得怎么用巨拳教训人的。囚犯们在私下传说,一年前,卡尔曾用一把剃刀杀了一个惹他发怒的犯人,不过根据官方的报告,谋杀始终是个无头案。

  另外,迈尔斯确实搬了家,不但搬进卡尔的那一层,而且与他同监。

  很显然,调动是烧了香的结果。迈尔斯问卡尔事情是怎么办成的。

  黑大汉咯咯笑着说:“那些黑手党班房的朋友给搞了点钱,他们关在那一头,跟你一样,小乖乖。”

  “跟我一样?”

  迈尔斯和其他囚犯一样,知道监狱里有一排黑手党班房,亦称“意大利人聚居区”。这是监狱的一部分,班房里关着犯罪集团中的大人物,这些人在狱外有关系,有势力,所以为人们所敬畏,按某些人的说法,连典狱长也忌他们三分。在德伦蒙堡监狱,谁都知道这些人享有的各种特权。

  特权包括担任监狱里关键性的各种职务,享有额外的行动自由,伙食不同一般,这后一项若不是由狱卒偷偷运进,便是从众囚犯的口粮中克扣所得。住黑手党班房的囚犯,迈尔斯听别人说,经常吃得到猪排和其他的佳肴,那都是监狱工场隐秘角落里明文禁止的烤肉架的产品。这些人在监房里同样可以谋取到额外的优待,看电视和太阳灯治疗就是其中的两项。不过,迈尔斯从来没有跟黑手党班房发生过关系,他也不知道那儿有谁听说过他迈尔斯在这里。

  “他们说你这个人还算是条硬汉子,”卡尔告诉他。

  几天之后,谜多少解开了几分。那天,一个贼头贼脑挺着个大肚子的犯人在监狱院子里挨近迈尔斯。此人名叫拉罗卡。尽管不是黑手党班房的人,大家都知道拉罗卡是那帮子人的外围,充当他们的信差。

  他朝卡尔点点头,表示领会了黑大汉那种此人非我莫属的神气,接着就对迈尔斯说:“这儿有一个口信,是俄国佬奥敏斯基带给你的。”

  迈尔斯猛一惊,暗暗叫苦。俄国佬伊果尔·奥敏斯基就是那放高利贷的吸血鬼,自己欠了此人几千块钱,至今没有还清。另外,他也知道,利上加利,息金的数目一定大得吓人。

  半年以前,就是这个奥敏斯基百般威胁,迈尔斯这才从银行里偷了那六千美元的现钞,接着,先前的舞弊窃款行为也被揭发了出来。

  “奥敏斯基知道你没张口乱说,”拉罗卡说,“他对你的行为很满意,认为你这个人是条硬汉子。”

  不错,审判前的讯问期间,迈尔斯没有扯上别人的名字,不论是那聚赌抽头的老板还是这放高利贷的吸血鬼。被捕那阵子,他就怕这两人。

  看来,说出两人的名字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使他更加倒霉。反正,不论是银行安全部头子温赖特还是联邦调查局,在这一点上都没怎么逼他。

  “因为你守口如瓶,”拉罗卡传话给他,“奥敏斯基说了,你在押期间,他把时钟拨停啦!”

  迈尔斯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在他拘禁期间,他那笔欠款的利息暂时不再往上滚。他对高利贷吸血鬼的为人洞若观火,所以才明白眼前对方的让步确是够慷慨的了。这个口信同时也解开了谜:耳目灵通的黑手党班房怎么会知道他迈尔斯这个人的。

  “转告奥敏斯基先生,我谢谢他,”迈尔斯说。不过,他压根儿不知道出狱以后怎么去还清那一笔借款的本金,甚至连生计也还没一点儿着落呢!

  拉罗卡表示领情:“出狱以前会有人找你联系的。也许咱们还能谈妥一笔生意呢。”说着,他朝包括卡尔在内的这一边点点头,鬼鬼祟祟地溜了。

  打那以后的几个星期里,迈尔斯不时见到这贼头贼脑的拉罗卡,好几次,后者在监狱的院子里当着卡尔的面找迈尔斯。看来,迈尔斯在货币史方面的学问,吸引了拉罗卡和其他囚犯。在某种意义上,一度作为消遣自娱的业余爱好此时倒为迈尔斯赢得了尊敬,监狱里的犯人对那些不同于一般凶杀惯犯的动脑子犯罪的读书人,通常都怀有这种敬意。按监狱的规矩,拦路抢劫犯地位最低,贪污犯或诈骗犯则奉为至尊。

  使拉罗卡特别感兴趣的,是迈尔斯关于某些政府大规模伪造别国货币方面的掌故。“古往今来,规模最大的伪造勾当莫过于此了。”有一天,迈尔斯曾这么对五、六个听得入神的囚犯说。

  他讲到英国政府为了破坏法国大革命,曾下令批准伪造大批法国的教会地产债券,尽管个人犯了同样的罪就得绞死——这条刑律在英国一直维持到一八二一年。美国独立战争也是以官方印发伪英国币而揭开序幕的。不过,迈尔斯告诉众人,其中规模最大者,还得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人所干的伪造勾当了。当时,他们伪造了一亿四千万英镑和不计其数的美钞,伪造质量之高几乎达到乱真的程度。英国人同样也印发德国货币,还有谣言说,大多数其他盟国也都如法炮制。

  “真没想到,”拉罗卡嚷嚷着说。“就是这些龟孙子把咱们关在这里。我敢打赌,这会儿,龟孙子们还在干着同样的勾当呢!”

  拉罗卡因为迈尔斯知识渊博,自己的身价也提高了不少,因此颇有点洋洋自得。他还透露,自己正及时向黑手党班房传达听来的某些情况。

  “我和我们的人会在外面关照你的,”有一天,他郑重其事地说,把先前的许诺进一步具体化了。迈尔斯已经听说,他本人可望与拉罗卡差不多同时获释。

  对迈尔斯说来,念念货币经可算是一种排遣思想的手段,不管为时多么短暂,至少可以暂时忘却此时此地的可怕遭遇。他还觉得,债主拨停了时钟,自己可以因此松一口气。但是,给人讲货币也好,想别的事情也好,都只是短暂的解脱,不足以减缓整个的可怜境遇以及自惭形秽的感觉。因此,他开始考虑自杀。

  自我唾弃的感觉主要围绕着他同卡尔的关系。那大汉公开表示过自己追求的目标:“你那漂亮的白皮肤,小乖乖。你那身体正合我的口味。

  随叫随到。”两人达成默契后,他说到做到。

  起初,迈尔斯还试图安慰自己,对自己说目前发生的事总比遭人轮奸强,由于卡尔秉性还温和,这倒也并非自欺之谈。不过,厌恶情绪并未因此而消失,知觉也未因此有所消减。

  不料,后来的情况竟越发不可收拾了。

  迈尔斯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敢承认,可这毕竟是事实:对于卡尔和自己之间的苟且之事,他竟开始尝到了滋味!此外,迈尔斯对于自己的保护人竟产生了新的感情……一般的好感吗?是的……爱情吗?不!他这时还不敢走得那么远。

  认识到这种种变化吓得他魂不附体。可是他还是按卡尔的眼色手势行事,尽管这样做会使他成为积重难返的同性恋者。

  每次事后,一连串的问题扰得他不得安宁:自己还是个男子汉吗?

  他深知自己从前是个男子汉,但是现在可难说了。难道说自己已完全阴阳倒错?这种事往往要把人逼得反常吗?日后是否能转个弯,恢复常态,从而把此时此地的这种滋味和乐趣全扫个精光呢?要是不能,活着还值得吗?他没有信心了。

  就在这时候,他感到前途漆黑一片,因而自杀似乎成了合乎逻辑的结局——一了百了,万事皆休,得到彻底的解脱。监狱里到处是人,自杀也不容易,可上吊总是有办法的。迈尔斯入狱以来已有五次听人大叫“上吊啦”——一般都在夜里——于是,狱卒象冲锋队一样骂骂咧咧地赶过去,只听得他们在开某一层监狱门的锁,接着“冲进”出事的监房,飞快跑去割断绳子,解下那还没死的自杀未遂犯。五次之中有三次,在囚犯们一片哄笑声中,狱卒晚了一步。自杀事件使监狱当局难以交代,所以事后马上加人实行夜班巡逻,只是防范措施往往是一阵子就完了。

  迈尔斯知道自杀的办法,那就是扯下一段床单或毯子,把它弄湿——要是往那上面撒尿,不大会惹人注意——这样就不容易断了。下一步要设法把这段东西挂到头顶的梁上,这一点爬到双层床的上铺就可以做到。事情得趁监房里其他犯人熟睡时悄悄地干……

  到头来,由于一桩事情,唯一的一桩事情,他才没那么干。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因素动摇过迈尔斯上吊的决心。

  他希望服刑期满之后,去对胡安尼塔·努涅兹表示歉意。

  迈尔斯·伊斯汀在受审时表示悛悔,确实发自内心。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待他不薄,可自己以怨报德,竟偷银行的钱,为此,他悔恨不已。

  回想起来,他简直不明白这么干的时候自己天良何在。

  有时回想起来,当时似乎是发了场高烧。赌钱,浪迹社交场中,吃喝玩乐,过着入不敷出的生活;理智湮没,竟向放高利贷的借钱,接着还去偷;这一切,回过头去看,简直就象一幅胶料画里完全无法协调的各个部分。当时自己是脱离了生活的现实,就象热病到了后期,神志错乱,最后连起码的为人之道和伦理观念也丧失殆尽。

  不然的话,他无数次地扪心自问,怎么可能堕落到如此寡廉鲜耻的地步,竟去嫁祸于胡安尼塔·努涅兹,做出这等卑鄙邪恶的事来?

  审讯时,他羞愧交加,甚至不敢朝胡安尼塔那边看一眼。

  现在,时隔半年,迈尔斯已不再多去想银行。他对美一商犯了罪,可是在监狱里准可以把这笔债全部付清。上帝作证,这笔债已经付结一清啦!

  但是说到自己欠胡安尼塔的那笔债,即使象在德伦蒙堡这样的活地狱里备受煎熬,也无法抵偿;什么也不能抵偿这笔债于万一,因此他必须找到她,当面求她宽恕。

  既然得活下去才能了却这个心愿,他只好忍着。

  第十章

  “我是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美一商的货币交易员清脆地对着电话说。这人熟练地用肩膀和左耳夹着听筒,腾出双手。“我要六百万,只用一夜。息率多少?”

  从加利福尼亚西海岸传来规模巨大的美洲银行货币交易员拖长的声音:“十三又八分之五。”

  “够高的了,”美一商的职员说。

  “好买卖啊。”

  美一商的交易员沉吟着,想智胜对方,一边斟酌息率行情涨落的可能。习惯成自然,对于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货币交易部内自己身边经久不息的嗡嗡人声,他能做到充耳不闻。交易部设在美一商总行大楼,是个由安全部派专人守卫的敏感的神经中枢。银行的主顾中,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机构,只有屈指可数享有特权的人才有幸到过交易部。然而,正是在这样的神经中枢里,决定着一家大银行赚钱还是蚀本。

  储备方面的要求,决定银行必须握有一定数量的现金,以备不时之需。但是没有一家银行愿意在手头搁死过多的钱,也不愿现金短缺,捉襟见肘。货币交易员的任务就是使数目保持平衡。

  “请别挂断,”美一商的交易员对旧金山方面说。他按一按电话控制台上一个“暂不挂断”的电钮,接着又去按旁边的另一个电钮。

  电话里传来另一个声音:“纽约的汉诺威制造商信托银行。”

  “我需要六百万,只用一夜。你们的息率是多少?”

  “十三又四分之三。”

  东海岸息率看涨。

  “谢谢,不,多谢了。”美一商的交易员挂断纽约方面的电话,接通“暂不挂断”那条线,旧金山还在等回话。他说:“我想准定借那笔钱了。”

  “卖给你们六百万,息率十三又八分之五,”美洲银行说。

  “对。”

  这笔生意二十秒钟就做成了。每天,这样的交易有好几千起,互相竞争的各家银行就这样进行神经战和斗智,赌注高达七位数。银行的货币交易员一般总由三十几岁的青年男子担任,这些人聪明伶俐,抱负不凡,脑子灵活,遇事泰然。不过,在交易部干得出色虽可使人得到擢升,出了错可就葬送了前程,因为这个缘故,干这行的人经常处于紧张状态,以至于一般人都认为在交易部供职三年就算到顶了。在这以后,过度的疲惫就会开始显露出来。

  此刻,旧金山和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都在登记这笔刚做成的买卖,信息输入计算机,接着就传送到联邦储备当局。在联邦储备银行,接下去的二十四小时之内,美洲银行的储备额将减去六百万,同样的数目将加在美一商的储备额内。这段时间里,美一商因为用了美洲银行的钱,要向后者付息。

  全国各地的其他银行也都在同时进行类似的交易。

  这天是四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三。

  亚历克斯·范德沃特正在视察货币交易部,这是他辖下的一个部门。

  他朝坐在高出地板的平台上办公的交易员点头打招呼。这人四周围着一群助手,他们正忙着汇集情报,制成表格。年轻人这时已专心致志开始谈另一笔交易,他一挥手,露出高兴的微笑,回了礼。

  交易部的大厅跟一个礼堂差不多大小,看上去有点儿象一个繁忙的机场的控制中心。大厅的其他地方有专做证券和债券生意的交易员,四周也都围着助手、会计员和秘书。所有的人都做着同样的工作:放债、借债、投资、出盘、重新投资,就这样调配着银行的资金。

  交易员的那一头,五、六名金融督察在办公,他们的写字台更大,气派也更不凡。

  交易员也好,督察也好,大家都面朝一块行情板,板面跟大厅一般长度,上面写着报价、息率和其他行情。板上的遥控数字瞬息多变。

  距亚历克斯站立的位置不远,一名债券交易员从办公桌旁立起,大声报着行情:“福特公司资方同联合汽车工人工会刚刚宣布一项为时两年的契约。”好几个交易员立时伸手抓起电话听筒。重要的工业情报和政治新闻,一下子就会影响到证券价格,所以大厅里谁第一个听说消息,就用这种办法向大家通报。

  几秒钟之后,行情板上方的绿灯闪过几下,熄灭了,代之而亮的是一明一暗的琥珀色灯光,这个信号告诉交易员,由于与汽车业达成某种解决办法,报价可能有变,所以暂时不要跟别人讲定交易。难得用上的红灯信号则预示规模更大的灾变。

  亚历克斯此刻目睹的货币交易台,始终是个举足轻重的要害部门。

  联邦的规章要求银行手头备有占即期存款百分之十七点五的流通现金,谁不照章办理,就可能遭受严厉的惩罚,话说回来,哪一家银行如果保留着大笔款项不用,即使只有一天工夫,也是极大的失策。

  所以,各银行都把进出的款项制一份流水账;中心出纳部严密监督现金的流通,犹如医生诊脉。象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这样的金融机构,倘若存款超出预计的数目,那就立即把多余的资金通过货币交易部向其他储备不足的银行发放贷款。反过来,要是客户提款过多,美一商就向别人借钱。

  银行处境的变化是以小时计算的,因此早上放债的银行到了中午就可能向别人贷款,打烊之前甚至还得再一次调拨头寸。所以说,一家大银行可能在一天之中进行十亿以上的货币买卖。

  关于这一套做法,另有两点需要提一提——人们也经常说起这两个因素。其一,在通常情况下,银行为本身谋利甚于为客户造福;第二,银行为求自身赢利总是采取有力的措施,替银行外不相干的存户谋利益,则远没有这么积极。

  亚历克斯·范德沃特今天莅临货币交易部,部分原因在于他想了解一下现金的进出情况,过去他也常到这儿来看看;部分原因则在于想找人谈谈最近几个星期来银行业务方面出现的使他心烦意乱的新情况。

  汤姆·斯特劳亨,副总经理兼投资方针委员会的成员,正陪着他。

  斯特劳亨的办公室就在大厅隔壁,方才,他是随亚历克斯一起走进货币交易部来的。一月份,年轻的斯特劳亨曾反对削减东城新区的资金,这一回,却又衷心支持拟议中对超国公司发放的那笔贷款。

  两人正谈论着超国公司的情况。

  “你过虑了,亚历克斯,”汤姆·斯特劳亨一再重复着说。“这事的风险等于零,更何况苏纳柯对本行还有其他好处。对这一点,我坚信不疑。”

  亚历克斯不耐烦了:“从来没有什么风险等于零的事情。再说,即使不必冒风险,我关心的也不是超国公司,我怕的是咱们不得不进一步削减其他方面的资金。”

  亚历克斯指的是银行那些方面的资金,两人都很清楚。几天之前,一份由罗斯科·海沃德起草,经银行总裁杰罗姆·帕特顿签发的备忘录提出几项建议,这个文件已在投资方针委员会的成员中间进行传阅。为了筹措足够的资金向超国公司发放五千五百万元的贷款,备忘录建议大幅度削减小额贷款、住房抵押金和都市公债资金。

  “如果贷款到时如数放出,如果咱们削减了那几方面的资金,”汤姆·斯特劳亨辩解道,“那也是临时性的。三个月之内,也许不要等那么多日子,资金又可重新投入先前的那些项目。”

  “你尽可以这样想,汤姆。我可不信。”

  亚历克斯来此之前已经心烦意乱,经年轻的斯特劳亨这么一说,越发垂头丧气了。

  海沃德—帕特顿方案,不仅违反亚历克斯的信念,甚至还同他的金融直觉相左。他坚信,牺牲公益方面的贡献,把银行资金的大部投入一笔工业贷款,就算这笔工业贷款的得益远远超过公益资金,这种做法也是错误的。不过,即使单从生意经的角度来考虑,通过超国公司的各分支机构,把银行的命运同这家公司为此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也不免使他感到忐忑不安。

  在这一点上,他知道自己是孤掌难鸣的少数派。银行上层的每一个人都因为新近与超国公司搭上关系而额手庆幸,大家都跑去向罗斯科·海沃德表示热情洋溢的祝贺,因为关系是他搭上的。亚历克斯可没有因此安下心来,不过其中的原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诚然,超国公司的金融地位看来十分稳固,从贷借一览表看,这家巨型联合企业没有一丁点儿财务上的病态。就威望而论,苏纳柯又是同通用汽车公司、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埃克森石油公司、杜邦公司以及美国钢铁公司并驾齐驱的。

  也许,亚历克斯想,他之所以满腹狐疑加悲观,是因为自己在银行里的影响江河日下。的确,几个星期以来,自己明显地走着下坡路。

  与此相对照,罗斯科·海沃德这颗明星冉冉上升。他在帕特顿耳畔絮叨,得到他的信任,再加上由于海沃德随同G·G·夸特梅因去巴哈马群岛作了那次为时两天、富有成果的休假,帕特顿对他更是言听计从。

  亚历克斯明白,在别人眼里,自己对海沃德之行的成果所以持保留态度,是出于馋涎嫉妒。

  亚历克斯还感觉到,对于斯特劳亨和其他几位过去自认为跟他走的人,他的影响已没有什么份量了。

  “你得承认,”斯特劳亨说,“超国公司这笔买卖油水很大。你大概听说了,罗斯科让对方同意给予百分之十的补偿差额。”

  所谓补偿差额,就是银行家与贷款客户狠狠讨价还价之后达成的一种安排。银行方面坚持以贷款中双方事先商定的一部分作为活期存款放在银行里,对存户说来这笔钱不生息,但是银行可以拿这笔钱派用场,把它作为投资。因此,贷款客户并不能使用贷款的全数。这样一来,实际上的息率就比名义上确定的要高出许多。正如汤姆·斯特劳亨所指出,在超国公司这一回的贷款中,有五百万之巨的款项将留在苏纳柯新开的支票户头上,这对美一商是极为有利的。

  “我想,”亚历克斯表情严肃地说,“这桩好买卖的另外一面,你是知道的吧。”

  汤姆·斯特劳亨有点不安:“嗯,听人说内中还有一项默契。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这叫作‘另外一面’。”

  “见鬼,就是这个!你我都知道苏纳柯方面坚持,而海沃德也就让步了。默契规定本行的信托部要大批买进超国公司的普通股。”

  “即使是那么一回事,也没有白纸黑字的凭据啊。”

  “当然没凭据。谁也不会那么傻的。”亚历克斯打量着这个比自己年轻的人。“你能够接触数字,我们已经买进了多少?”

  斯特劳亨沉吟半晌,接着便朝交易部督察们的一张办公台走去,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张纸片,上面用铅笔作着记号。

  “到今天为止,买了九万七千股。”斯特劳亨接着又说:“刚刚接到的报价,每股值五十二美元。”

  亚历克斯悻悻然说:“超国公司的人该乐得搓手了。因为咱们大批买进,每股的价格已经涨了五美元。”他作了一番心算。“这么说来,过去的一周里,咱们差不多把五百万的客户信托金强行投入了超国公司。这是为什么?”

  “这笔投资也值得,”斯特劳亨故作宽慰。“咱们可以为所有那些孤儿寡妇以及委托咱们管钱的教育基金机构,谋取资本增益的好处。”

  “也许是让他们亏本,同时败坏本行的信托名誉。对于苏纳柯的情况,汤姆,我们——我们之中的任何人——比两个星期之前多了解到些什么呢?为什么在本星期以前信托部从不购买超国公司的股份?”

  年轻人一时语塞,可接着又辩护道:“也许罗斯科觉得既然他参加了董事会,他就能严密注意公司的动态了。”

  “你真让我失望,汤姆。过去,你从不欺骗自己,尤其是在你同我一样认识到事情真相的时候。”斯特劳亨脸涨得通红,亚历克斯却自顾自说下去:“证券和交易委员会倘若听到风声,会闹出什么样的满城风雨局面,你想到过吗?循私舞弊,破坏贷款限制法,以信托金左右银行本身的业务。另外,我也毫不怀疑,下一次苏纳柯的年会上,一定会在对超国公司股票投赞成票的同时,对公司的经理人员竭尽捧场之能事。”

  斯特劳亨尖刻地回敬一句:“要是出现这种情况,那也不是史无前例的罕事——即使在咱们银行。”

  “不幸得很,让你言中了。不过,即便这样,事情并不因此减少几分丑恶。”

  信托部的商业道德是个老问题。按照规定,银行应该保持一道内部屏障——有时被称为“中国的长城”——把银行本身的商业利益同信托金投资业务分隔开来。实际上,情况并不是这样。

  每当银行吸引了几十亿的客户信托金供投资之用,银行势必要把这些资金用到商业领域中去。银行如向哪一家公司作了大笔投资,这家公司就理应作出对等的响应,也搞一点银行业务。通常,这类公司受到压力,被迫邀请一名银行董事参加本公司的董事会。要是公司方面不肯按上述两条办,那末银行就马上以信托有价证券的形式进一步大量投资,以取代公司本身的资金,到头来,公司的股票因为银行方面乱卖滥抛而遭挤跌。

  同样,经手大宗信托部买卖的经纪人商行本身亦应保持大笔银行存款。一般情况下,各行也是这么做的,要不,令人垂涎的掮客买卖就只好让与他人。

  尽管银行的对外宣传不说明事实真相,而实际上银行总是首先考虑本身的进益,随后才会考虑信托部客户的利益,考虑那些一直挂在嘴边的“孤儿寡妇们”的利益。信托部总是故意缩小成绩,其原因之一正在于此。

  所以,亚历克斯明白,超国公司和美一商目前的这种做法决非绝无仅有。尽管如此,明白这一点并不使他稍稍满意一些。

  “亚历克斯,”汤姆·斯特劳亨主动表白说,“我可以告诉你,明天投资委员会开会时,我准备支持向超国公司发放这笔贷款。”

  “听你这么说,不胜遗憾。”

  不过,这事也在意料之中。亚历克斯不知道再过多少时候,自己将陷于完全孤立的境地,而他在银行里也会因此站不住脚跟。可能用不着多久了。

  明天投资方针委员会一开会,有关超国公司的提议必然为多数成员所赞成;下星期三举行董事全体会议时,超国公司贷款也将是议题之一。

  这两次会议上,亚历克斯敢肯定,自己将是孤掌难鸣的持异见分子。

  他又一次朝着终日繁忙的货币交易部扫了一眼,交易部与巴比仑和希腊的古代货币寺庙在原则上一脉相承,都是积累钱财、谋取利润的场所。他想,金钱、商业、利润等等,本身都是无可厚非的,亚历克斯本人也献身于三者;但这种献身不是盲目行为,而且献身的同时始终得考虑到道义、财富的合理分配和银行的道德准则。不过,全部历史皆可作证,每当超额利润唾手可得之际,持这种保留态度的人总是被人嘘下台去或是被推到一边。

  面对着以超国公司和美一商多数人为代表的大金融及商业界的势力集团,孤零零的一个反对派又会有什么作为呢?

  亚历克斯·范德沃特郁悒地想:作为不大,兴许是一事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