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尽管胡安尼塔靠她银行出纳员九十八元的周薪(扣除捐税等以后实得八十三元),手头一直很拮据,但她还是一周一周地对付过去了,既维持她和埃斯特拉的生活,还支付埃斯特拉在幼儿园的费用。到八月份,胡安尼塔甚至还把她丈夫卡洛斯在遗弃她之前欠信贷公司而现在压在她身上的债款还掉了一小部分。信贷公司照顾她,同意与她重签契约,减少了每月分期付款额,不过这样一来,付清期限延长了三年——当然利息也随着加重了。
在银行里,自从去年十月,胡安尼塔那一次蒙受了不白之冤以后,大家对她都很体贴,并表现得格外热情,但她并没有跟什么人建立起亲密的友谊。她这人一向不大会交朋友,待人接物天生谨慎,这部分是由于天性如此,部分则是由于她的人生经验。她生活里的中心内容,每日工作之余的最大乐趣,便是晚上与埃斯特拉一起度过几个小时。
现在,母女俩正在一起。
她们住在东城新区一套狭小但却舒适的公寓里。此刻,胡安尼塔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三岁的女儿在一旁帮忙——当然有时候是越帮越忙。两人一直在忙着擀啊揉啊,做着拌了快速发酵粉的面团。胡安尼塔是在做肉馅饼顶上的馅儿,而埃斯特拉则凭想象用小小的指头捏着一块捞来的面团。
“妈妈,你看!我做了一个魔堡!”
母女俩一齐笑了。“Quélindo,micielo!(西班牙语,意为:“乖乖,真好看!”译者注)”胡安尼塔慈爱地说。
“过一会儿,我们把你这个魔堡跟肉馅饼一起放进烘炉里去。这样,城堡和馅饼就都有魔法了。”
胡安尼塔在馅饼里放了洋葱炖牛肉、一只马铃薯、新鲜的胡萝卜和一罐豌豆。胡安尼塔只买得起少量的肉,所以便用了很多蔬菜。但她天生是个巧厨师,做的馅饼味道一定很好,并且富于营养。
馅饼摆进烘炉已有二十分钟,还要再烘十分钟。胡安尼塔正给埃斯特拉读一篇西班牙文译本的安徒生童话。突然,公寓房门传来了敲门声。
胡安尼塔不读了,狐疑地听着。她们家一向就很少有客人来访,这么晚了还有人来自然更加希罕。过了一会,敲门声又响了。胡安尼塔有些紧张,她做个手势叫埃斯特拉不要动,自己站起身来,慢慢向门口走去。
这层楼上只有她这一套孤零零的房间。楼下本来也是一套独家寓所,但很久之前便分成单间出租了。东城新区的重建者对这幢楼房进行了修缮,并增添了一些现代化的设备,但却保留了里面的这些单间。重建并没有改变以下这一状况,即东城新区这一带一般说来乃是以犯罪率高而闻名的,其中又以拦路行凶和破门抢劫最为猖獗。所以,这些公寓套间虽然都住得满满的,但一到晚上,大多数居民便把自己锁在家里,还插上门闩。在胡安尼塔所住大楼的底层,有一扇坚实的外门,很起保护作用,只是别的房客常常忘记把它关上。
胡安尼塔的房间外面是一个狭小的平台,下面就是一级楼梯。她把耳朵紧贴在门上,大声喊道:“谁啊?”没有回答,但来人又敲了一下门,声音很轻却很急促。
她首先察看清楚门内的保护链确已在安全位置上,这才开了门锁,把门拉开到链条绷紧为止。
起初,由于灯光暗淡,她什么也看不见,然后才慢慢看到一张面孔,听到一个声音在问:“胡安尼塔,我可以跟你谈谈吗?对不起,我一定要跟你谈谈!你让我进来好吗?”
她大吃一惊。来者竟是迈尔斯伊斯汀。但这声音,这面孔都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伊斯汀了。她发现她现在看得比较清楚的那张面孔苍白而憔悴,他说话期期艾艾,带着央求的口气。
她故意拖延了一会才说:“我还以为你在监狱里呢。”
“我出狱了。今天刚出狱。”他纠正自己:“我是被假释出狱的。”
“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记得你住在这里。”
她摇了摇头,没有放松门上的链条。“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你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在里面的几个月时间里,我一直想见你一面,跟你谈谈,向你解释……”
“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我确实有事要解释!胡安尼塔,我求求你。请你不要赶我走!”
从胡安尼塔身后传来她女儿清脆的声音:“妈妈,谁呀?”
“胡安尼塔,”迈尔斯·伊斯汀说:“你和你的小女儿都没有什么好怕的。我身边没别的东西,除了这个,”说着,他举起一只破旧的手提小皮箱。“这是我出来时,他们还给我的全部东西。”
“那么……”胡安尼塔心动了。尽管她还有疑虑,但好奇心占了上风。迈尔斯为什么一直想见她呢?她终于把门稍稍关起,松开链条,但一边心里还在嘀咕,以后会不会懊悔。
“谢谢你。”他踌躇不决地走进来,似乎仍在担心胡安尼塔还会改变主意。
“你好,”埃斯特拉说,“你是妈妈的朋友吗?”
伊斯汀一时显得很狼狈,过了一会才回答道:“并不一直都是。如果一直是的话,就好了。”
这位黑头发的小女孩打量了他一番。“你叫什么名字?”
“迈尔斯。”
埃斯特拉咯咯一笑:“你是个瘦子。”
“是的,我知道。”
此刻,胡安尼塔把他完全看清楚了,因而对迈尔斯身上所发生的变化更加感到吃惊。自从八个月前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以来,他已瘦得不成样子,双颊凹陷,头颈和身子都干瘦如柴。皱巴巴的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好象是为个儿比他大一倍的人裁制的。他面带倦容,看上去十分虚弱。“我可以坐下吗?”
“坐吧。”胡安尼塔请他坐在一把柳条椅上,而自己却仍然站在那里,面对着他。她莫名其妙地责备起他来:“你在监狱里吃得太差了。”
他摇摇头,第一次微微一笑。“当然不可能有山珍海味。想来这是从我身上看得出来的吧。”
“Si,medicuenta.(西班牙语,意为:是的,我的确看出来了。译者注)确实看得出来。”
埃斯特拉问:“你是来吃饭的吧?妈妈今天做的是肉馅饼。”
他支支吾吾地说:“不是。”
胡安尼塔直截了当地问:“你今天吃过饭吗?”
“今天早晨,我在公共汽车站吃过一些东西。”即将烘好的馅饼从厨房里飘来一股香味。迈尔斯本能地转过头去。
“那你就和我们一起吃吧。”在她和埃斯特拉吃饭的小桌旁,她又安排了一个座位。这样做是很自然的。在任何波多黎各人的家里——哪怕是最穷苦的——总是把所有的食物都拿出来让大家分享,这是规矩。
在他们共进晚餐的时候,埃斯特拉喋喋不休地问东问西,伊斯汀回答着她的问题。他原先的紧张情绪显然开始消失。他好几次抬起头来环视这套陈设简陋却舒适宜人的房间。胡安尼塔在持家方面很有一手,她喜爱缝纫,喜爱摆饰。大小适中的起居室里有一张很旧的沙发床,沙发套是她用一种白、红、黄三色格子的棉布缝制的,色彩很鲜艳。迈尔斯一进来坐的柳条椅,一共有两把,是胡安尼塔廉价买来,然后重新漆成朱红色的。窗子上挂着她用鲜艳的黄亚麻纱做成的窗帘,既朴素又便宜。
墙上装饰着一幅原始派油画和几张旅行广告。
胡安尼塔听着他俩一问一答,自己却很少开口;她心中仍然疑团未消。迈尔斯究竟为什么来呢?他还会象先前那样给她带来很多麻烦吗?
经验告诉她,这是可能的。然而,眼下他却似乎是无害的——他的身体一定很虚弱,而且心有余悸,很可能已被彻底压垮了。胡安尼塔讲究实际的头脑很能辨认这些征兆。
她没有感到什么敌对情绪。虽然迈尔斯偷了钱以后曾企图嫁祸于她,但时光的流逝已把他的欺诈行为冲淡了。即便当初在他被揭发出来的时候,她的第一位的感觉也是宽慰,而不是怨恨。现在,胡安尼塔所企求的只是让她利埃斯特拉安安静静地生活而不受到干扰。
迈尔斯·伊斯汀把盘子推开,叹了一口气。盘子里的东西吃得精光。
“谢谢你。我好长时间没有吃到这样好的一餐了。”
胡安尼塔问:“你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道。明天我就开始找工作。”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象还要讲些什么别的,但她使了个手势叫他等一下。
“埃斯特利达,vamos,amorcito.(西班牙语,意为:咱们走吧,亲爱的。译者注)该睡觉了。不一会,胡安尼塔便给她盥洗完毕,梳好了头。埃斯特拉穿着粉红色的小睡衣来道晚安。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本正经地注视着迈尔斯。“我爸爸走了。你也要走吗?”
“是的,马上就走。”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仰起脸来让他亲吻。
胡安尼塔把埃斯特拉安顿好以后,便走出单人卧室,随手把门带上。
她面对迈尔斯坐下,双手交叉放在膝上。“好了,你可以谈了。”
他迟疑了一下,舐舐嘴唇。现在,盼望已久的时刻到了,他却拿不定主意,不知讲什么好了。过了一会他才说:“自从我被……带走……以后,我一直想说我很对不起你。后悔我所做的一切,特别是对你的行为。我感到惭愧。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有时候,我觉得我又是知道的。”
胡安尼塔耸耸肩。“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现在还有什么关系呢?”
“对我是很有关系的。请你听我说,胡安尼塔,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当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闸门大开,话语如洪水般涌出。他讲到自己去年在赌博和债务上的狂热,讲到这些东西怎样象热病一样缠住了他,败坏了他的道德准则和道德观念,讲到自己如何良心发现,如何懊悔。他告诉胡安尼塔,回顾过去,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占据了他的身心。他承认偷窃了银行的钱,自己是有罪的。但他坦率地承认说,最不应该的,是他对她所做或企图要做的一切。他很动感情地声称,对此所感到的羞愧,使他在狱中日日夜夜不得安宁,并将永远折磨他。
当迈尔斯开始讲述的时候,胡安尼塔最强烈的反应便是怀疑。听着他说下去,这种怀疑也并没有完全消失;生活对她的愚弄和欺骗实在太多了,使她对任何事情都不能完全相信。然而她的判断力却使她相信迈尔斯所讲的都是实话,她的心里顿时充满了怜悯。
她发觉自己正在拿迈尔斯跟她那出走的丈夫卡洛斯作对比。卡洛斯是软弱的,迈尔斯也是软弱的。然而,迈尔斯还愿意回来向她表示忏悔,这在某种意义上就证明他还有些魄力和男子气概,而这些正是卡洛斯所欠缺的。
突然,她发现这一切很滑稽:与她生活有关的这两个男人——由于这样和那样的原因——都是有缺点的、平庸的人物。象她一样,他们也是失败者。她差一点笑出来,但后来还是忍住了,因为迈尔斯是永远不会理解的。
他诚恳地说:“胡安尼塔,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能原谅我吗?”
她注视着他。
“如果你原谅我,你能对我说吗?”
无声的笑消失了;泪水涌上她的眼眶。这要求她是能理解的。她生下来就是天主教徒,虽然现在很少跟教堂打交道,但深知忏悔和宽恕可以减轻痛苦。于是,她站起身来。
“迈尔斯,”胡安尼塔说。“站起来。看着我。”
他顺从地站起来。她轻轻地说:“Hassufridobastante.(西班牙语,意为:你受的罪也够了。译者注)好了,我原谅你。”
他脸上的肌肉激动地抽搐起来。然后,他哭了,她用双手搀住了他。
当迈尔斯平静下来,两人重又坐下以后,胡安尼塔提了个很实际的问题:“今晚你准备在哪里过夜?”
“还没一定。随便找个地方算了。”
她考虑了一下,然后对他说:“你愿意的话就住下吧。”当她看到他惊讶的神色时,她马上补了一句:“你可以睡在这个房间里,就今天一个晚上。我和埃斯特拉睡到卧室里去。我们的门会锁起来的。”她不想引起误会。
“如果你真的不在意,”他说,“我倒愿意睡在这里。你尽可不必担心。”
他没有告诉她不必担心的真正原因:他本身还有一些尚未经历过的问题——心理上的和两性方面的。到目前为止,迈尔斯只知道,由于跟他狱中的保护人卡尔经常发生同性关系,他对女人的情欲已经消失。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从任何两性的意义上说——再成为一个男人。
过了一会儿,由于两人都已疲倦了,胡安尼塔便去跟埃斯特拉一起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通过关着的卧室门,她听到迈尔斯很早就起床了。半小时后,当她走出卧室时,他已经走了。
迈尔斯留了一张条子,竖靠在起居室的桌子上。
胡安尼塔——
衷心地感谢你!
迈尔斯
在她为自己和埃斯特拉准备早饭的时候,她惊奇地发觉自己竟因他的离去而感到遗憾。
第二章
自从美一商银行董事会批准了亚历克斯·范德沃特关于扩大储蓄和扩建分行的计划以来,四个半月的时间里,他不失时机地采取了行动。
银行内部员工和外部顾问以及承包商之间讨论计划和进展的会议几乎每天都举行。亚历克斯坚决主张计划必须在夏末之前开始实施,中秋之前全面开花;这就激励着人们夜以继日地工作,甚至在周末和假日也不休息。
在当时来说,重新规划储蓄业务是最容易完成的任务。亚历克斯所要求做的——包括开办四种提高利率并适应各种要求的新的储蓄业务—
—大部分都是根据他的指示以前已研究过的课题。现在只需把这些研究成果付诸实施就可以了。新涉及到的领域包括一项做广告以招徕新存户的庞大计划,而这项计划——且不管它是否违背公众利益——奥斯汀广告公司已经又快又好地完成了。储蓄宣传运动的主题是:
把钱存到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来吧!
对你的节俭我们绝不亏待。
现在到了八月初,报纸上的双页广告在宣传“美一商”式储蓄的优点。广告上还标出本州八十家分行的所在地,任何人要立新户头可以在这些地方得到礼品、喝到咖啡并得到“有关金融问题的友好忠告”。礼品的价值看客户初次存款的多少及是否同意在规定的期限内绝不提取而定。在电视台和电台插播的广告节目里也同时掀起了一场宣传运动。
至于九家新的分行——亚历克斯把它们叫做“我们的货币商店”,——两家已在七月的最后一周开始营业,三家已在八月的最初几天开张,其余四家也将在九月份以前开始营业。因为九家分行都使用租来的房产,只需改装一下门面而无需新建,所以速度也是很快的。
首先,正是这些“货币商店”——这个名称很快便不胫而走——引起了大多数人的注意。这类设施名声大噪,大大超出了亚历克斯·范德沃特、银行对外联络部以及奥斯汀广告公司的预料。而负责这一切活动的发言人——象一颗突起的彗星一下子升上显赫地位——就是亚历克斯。
他本人并没有设法使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被派去报道新分行开张的一名《时代纪事报》早晨版的记者,曾在报社的资料室里查阅背景情况,她发现亚历克斯跟二月份支持东城新区的“银行静坐抗议”之间有微妙的关系。于是她便跟特写栏编辑商量,结果一致认为,亚历克斯可以成为一篇详细报道的好材料。事实证明这估计完全不错。
当你想到现代银行家时〔这位记者后来写道〕,切莫把他们想象成一些古板、谨慎、身穿钉有双排纽扣的深蓝色西服、噘着嘴巴只会说“不”的角色。还是看看亚历克斯·范德沃特吧。
范德沃特先生是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的副总经理。首先,他看上去就不象银行家。他的服装是根据《老爷》杂志时装栏上的式样裁制的,言谈举止是约翰尼·卡森式的。谈到贷款,特别是小额贷款,他总是说:“好的”,极少有例外。但是他也相信节俭,并认为我们大多数人对于金钱之道不及我们的父辈和祖辈来得精明。
关于亚历克斯·范德沃特还有一点要提一提:他是现代银行技术的一位先驱,这种现代银行技术的某些方面本星期已开始使用于本城市郊。
银行业的新面貌体现在毫无银行外观的分支银行身上——这一点似乎是恰如其分的,因为它们在本城的推动力正是范德沃特先生,而他,正象我们刚才所说的,看上去也不象一个银行家。
本记者曾于本周随同亚历克斯·范德沃特先生前往他所谓的“此时此地已见端倪的未来的消费者银行”去看了一看。
这次采访是银行的对外联络部主任迪克·弗伦奇安排的。记者是位有点虚胖的金发中年妇女,名叫吉尔·皮科克。她虽然不是得过普利策奖的名记者,可是对写这篇报道很感兴趣,态度也友好。
亚历克斯和皮科克女士一起站在市郊某商业区新开设的一家分行里。分行的规模与附近一家杂货店相差无几,里面灯光明亮,设计得不俗。主要设备为两台不锈钢制的杜克特尔式自动出纳机,机器由顾客自己操作;另外,在小房间里还有一架闭路电视控制台。亚历克斯解释说,这两台自动出纳机直通美一商总行的电子计算机。
“如今,”他继续说,“公众一般都期待周到的服务,所以才要求银行营业时间长一些,营业时间对他们更方便一些。象这样的货币商店将每周营业七天,每天营业二十四小时。”
“所有的时间都要工作人员在这里吗?”皮科克女士问。
“不。白天,这里有一名职员处理询问事宜。其余的时间则除了顾客别无他人。”
“你们不怕抢劫吗?”
亚历克斯莞尔一笑。“自动出纳机建造得象堡垒一样,装有人们已知的各种警报系统。而电视扫描器——每个货币商店均有一架——都由市中心的调度中枢监控着。我们的当务之急不是安全问题,而是使我们的顾客适应新的观念。”
“看起来,”皮科克女士指出,“有些人似乎已经适应了。”
虽然时间尚早——才上午九点半——,但小小的银行里已经有十几个人,还有些人正陆续而来。他们大部分是妇女。
“我们进行过研究,”亚历克斯主动介绍说,“结果表明,妇女对推销术的变化接受得快一些,无怪零售商店老是在那儿革新。男人慢一些,但最终妇女总能说服他们。”
自动出纳机前已经排起两行不长的队伍,但实际上并不耽搁谁的功夫。每个顾客只需插入一张塑料的身分证,简单地揿几个按钮,交易便很快做成了。一些人存入现金或支票,另一些人在提款。有一两个人是来支付银行信用卡或公用事业费的。不管他们来干什么,自动出纳机都以闪电般的速度吞吐着纸片和现金。
皮科克女士指着自动出纳机问:“人们学会使用这些机器的速度,比你们预期的快呢还是慢?”
“快多了。第一次劝说人们试用这些机器时倒是挺费劲的。但一旦用起来,他们就着了迷,就喜欢它们了。”
“老是听到这样的说法:人宁愿跟人打交道,而不愿跟机器打交道。为什么银行业就两样呢?”
“我提到我们进行过研究,研究结果证明这是由于可以保守秘密的缘故。”
的确有一个保守秘密的问题〔吉尔·皮科克在她星期天版的署名特写中承认〕,而且还不仅仅限于跟那些人形怪物的出纳机打交道呢。
我独自坐在上述这家货币商店的一个小房间里,面对着一架联合式电视摄像机和电视屏幕。我开了一个账户,然后谈妥了一笔贷款。
过去我从银行借钱时,每次都感到局促不安。这一次我却没有这种感觉,因为在我面前电视屏幕上的那个面孔并不是眼前某一个有个性的人。面孔的主人——一个不知姓名、没有形体的男子——远在数英里之外呢。
“确切地说,是十七英里,”亚历克斯当时曾说。“刚才你跟他交谈的那位银行职员在我们市中心总行大楼的一间控制室里。从那里,他,以及其他的人,可以跟任何设有闭路电视机的分行进行联系。”
皮科克女士考虑了一下。“银行业到底变化得有多快呢?”
“从技术上说,我们发展得比宇宙航行还要快。你在这里所看到的,是自有活期存款以来最重要的发展,而在十年或者更短的时间内,银行的大部分业务都会照此进行的。”
“那么还要不要一些人做出纳员呢?”
“在一段时间里还是要的。但这种人很快就会消失。不要很久,那种认为必须要人用手点清现金,然后递出柜台的想法就将远远地落后于时代——就象那些老式的食品商总是自己动手秤好糖、豌豆和黄油,然后再用纸袋包起来一样。”
“这一切太令人悲伤了,”皮科克女士说。
“进步常常是令人悲伤的。”
后来,我又随便找了十几个人,问他们是否喜欢这种新型的货币商店。他们无一例外对此反应热烈。
从光顾货币商店的人数之多来判断,前景是广阔的,这些深受欢迎的新设施,范德沃特先生告诉我,正在促成当前的一场储蓄运动……
货币商店是促成了这一储蓄运动,还是适得其反,这一点始终未能完全搞清楚。人们只看到美一商最乐观的储蓄指标不但达到而且正在超额完成,其速度是惊人的。正象亚历克斯对马戈特·布雷肯所说的那样,看来公众的情绪跟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所选择的时机似乎正好不谋而合。
听完这话,马戈特对他说:“少吹几句,把你的桔子汁喝掉吧。”
星期天的上午呆在马戈特的公寓里是一件快事。当时他仍穿着睡衣裤,披着晨袍,刚读到吉尔·皮科克发表在《时代纪事报》星期天版上的特写。马戈特在准备早餐——火腿松糕荷包蛋。
进早餐时,亚历克斯还是那么兴高采烈。马戈特读了报上的特写后也承认说:“的确写得不坏。”她俯身过去吻了他一下。“我为你高兴。”
“上次因为你,我也上过报,比起来,这次遭遇好多了,布雷肯。”
她嘻笑着说:“报纸的动向,谁也说不准。报纸可以捧一个人,也可以毁掉一个人。也许明天你和你的银行就会受到攻击。
他叹了口气。“真是常常被你言中。”
但是这一次她却说错了。
这篇新闻特写的原文经压缩后,通过报业辛迪加在其他四十个城市的多家报纸上同时刊载了。美联社注意到这篇特写引起的广泛而普遍的兴趣,便向全国电信网发出了自己的报道,合众国际社也这样做了。《华尔街日报》派出一名采访记者,几天之后便在头版的一篇有关银行自动化的评论中对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和亚历克斯·范德沃特作了重点介绍。全国广播公司的一个分支机构派出一个电视摄影小组,在一家货币商店采访了亚历克斯,录了像的访问记就在全国广播公司的“每晚新闻”
节目里进行了播送。
新闻界每大吹大擂一次,储蓄运动便获得了新的势头,货币商店的生意也随之愈见兴隆。
连高高在上的《纽约时报》也不慌不忙从它那显赫的地位俯视左右,注意起来了。接着,在八月中旬,该报星期天的商业与金融版宣告:进一步介绍一位银行界的激进分子。
《时报》对亚历克斯的采访记包括问与答,从自动化问题谈起,然后转向更广泛的领域。
问:当今银行界的主要毛病是什么?
范:我们银行家自行其事已为时太久了。我们一心只想着自己的福利,对顾客的利益想得太少了。
问:你能举个例子吗?
范:能。银行顾客——特别是个人客户——得到的利息应该比现在多得多。
问:通过什么途径呢?
范:通过几种途径——可以通过存折,也可以通过存款单;我们还应该对即期存款,也就是活期存款支付利息。
问:让我们先谈储蓄。无疑,有一项联邦法令规定了商业银行储蓄利率的最高限额。
范:是的,而它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储蓄信贷银行。顺便提一句,还有另外一项法令,禁止储蓄借贷银行让顾客使用支票。这是为了保护商业银行。需要改变的是,法律应该从保护银行转而去保护一般人。
问:你所谓的“保护一般人”是不是指让那些有储蓄的人享受任何银行愿意支付的最大限度的利息和愿意提供的其他服务?
范:是的,是这个意思。
问:你提到了存款单。
范:联邦储备委员会禁止大银行——如我工作的那一家——为高利率的长期存款单做广告。这种长期存款单对那些指望着将来退休和想把所得税拖延到以后低收入的年岁时缴纳的人特别有利。联邦储备委员会为这项禁令提出一些虚假的理由,但真正的理由却是为了保护小银行,对付大银行,因为大银行效率高,有能力提供更好的交易。最后才考虑到的照例是公众,而吃亏的照例是个人。
问:让我们把这一点搞清楚。你是说我们的中央银行——联邦储备委员会——对小银行的关心胜过对一般平民的关心吗?
范:一点不错。
问:让我们接下来谈谈即期存款——活期存款吧。有一些银行家曾公开说过,他们愿意对活期存款支付利息,但联邦法律禁止这样做。
范:下次再有银行家给你讲这话,你就问问他,银行业在华盛顿强有力的院外活动集团何时曾经有过使这项法律得以改变的作为。如果在这方面真有过什么努力的话,我可没有听说过。
问:那么,你的意思是大多数银行家并不真想改变这项法令罗?
范:我不单单是这个意思,而且深知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你正好是个银行老板,那么有这项禁止对活期存款支付利息的法律,事情就方便顺手多了。这项法律是紧接着大萧条在一九三三年通过的,其目的在于加强银行的实力,因为在那以前的几年中很多银行倒闭了。
问:这已是四十多年以前的事了。
范:一点不错。这样一项法律的必要性早已不存在了。让我告诉你吧。就在现在,如果把全美国的活期存款的余额加在一起,总数将超过两千亿美元。你尽可以拿性命打赌,银行正靠着这笔钱在赚取利息,而存款人——银行的客户——却一文钱也捞不到。
问:既然你本人也是银行家,你的银行也从此刻谈到的那项法律中得到好处,那你为什么还要鼓吹变革呢?
范:首先是因为我主张公平;其次是因为办银行不需要那些保护法之类的拐杖。据我看,没有这些拐杖我们可以干得更好——我的意思是说,为公众提供更好的服务,同时获取更大的利润。
问:在华盛顿是否有人提出过你所讲到的某些变革呢?
范:有的。亨特委员会一九七一年度的报告,以及由此报告而提出的立法,都将会对客户有利。但是由于某些特殊势力——包括我们银行业的院外活动集团——阻止进步,整个协议在国会里搁浅了。
问:由于你此刻谈话的坦率,你预料会引起其他银行家的反对吗?
范: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真的。
问:除了银行事务以外,你对当前的经济状况有什么总的看法?
范:有的,但是,既然是总的看法,就不应该只限于经济方面。
问:那么就请你不加限制地谈谈你的看法吧。
范:作为一个国家,我们最大的问题,最大的缺点就是,眼下不管做什么事情,几乎都是有损于个人,而有利于大机构——大公司、大企业、大工会、大银行和大权独揽的政府。因此,个人不仅发迹难,维持现状难,甚至连活命也往往不容易。倘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诸如通货膨胀、货币贬值、经济萧条、物资匮乏、赋税提高,甚至发生战争——受到危害的一直是个人,而大机构,即使受到危害,也不如个人严重。
问:历史上有没有与此相类似的情况呢?
范:有的。说来也许奇怪,最近的例证,我以为是大革命前夕的法国。那时候,尽管局势不稳,经济混乱,但谁都以为买卖还会照样做下去。然而,由反抗的个人组成的民众推翻了压迫他们的独裁者。我并不是说我们现在的情况跟那时完全一样;但在很多方面,我们非常接近于独裁,又一次在做出有损个人的事。而如果对由于通货膨胀连家小也无法养活的人们说:“你们从来没过过这么好的日子,”那就好比说:“让他们尝些甜头”一样地令人不安。所以我说,如果我们要维护我们所谓的生活方式和个人自由(这些都是我们宣称珍视的),我们最好还是重新开始考虑个人的利益并采取行动。
问:就你自己而言,你将首先使银行更多地为个人服务吗?
范:是的。
“亲爱的,太好了!我为你感到骄傲!我更加爱你了。”在这篇访问记发表的前一天,马戈特读过清样后对亚历克斯说。
“这是我所读到过的最诚实的东西。但是其他银行家会恨你的。他们要咬你几口才解恨呢。”
“有些人会恨我,”亚历克斯说,“有些人就不会恨我。”
尽管对自己的成功很有点飘飘然,但此刻看到印出来的“答记者问”,他自己也有些不安起来。
第三章
“亚历克斯,你这次没有被钉上十字架,”刘易斯·多尔西慷慨激昂地说,“靠的是《纽约时报》的名气。如果你那番话说给国内任何一家别的报纸听,你们银行的董事们就会不承认你,并且把你象贱民一样赶出去。因为是《纽约时报》,情况就不同了。它为你披上一件体面的外衣,不过别问我为什么。”
“刘易斯,亲爱的,”埃德温娜·多尔西说,“你能不能中断一下演讲,再斟上些酒呢?”
“我并不是在演讲。”她丈夫从餐桌旁站起来,伸手拿起第二瓶一九六二年出厂的法国红葡萄酒。这天晚上,刘易斯看上去象往常一样瘦小和营养不良。他接着说:“我只是就《纽约时报》发表几句不动感情的清醒看法。我以为,它只不过是一家没有生气的、有点左倾的报纸,它那受之有愧的声望不过是美国低能的标记而已。”
“它的发行量比你的业务通讯要大,”马戈特·布雷肯说。
“这是你不喜欢它的一个原因吧?”
她和亚历克斯·范德沃特两个,应刘易斯和埃德温娜的邀请,正在多尔西夫妇“凯门园”优雅的公寓顶层做客。餐桌旁,餐巾、水晶玻璃的器皿和锃亮的银餐具在柔和的烛光下发出耀眼的光。宽敞的餐室一边纵深处,有一扇宽大的窗子,透过窗子望下去,但见万家灯火在闪烁,一条黑色的带子蜿蜒其间,那是大河。
这是在那篇引起争论的亚历克斯访问记发表了一个星期之后。
刘易斯挑精拣肥地吃着一块牛肉,一边露出不屑的神态回答马戈特:“我每月两期的业务通讯质量好,文章才华横溢。大多数日报,包括《纽约时报》,不过是滥竽充数,实在庸俗不堪。”
“别吵了,你们二位!”埃德温娜转向亚历克斯。“这个星期至少有十几位到市区分行来的人告诉我,他们已经读过你讲的那些话,对你的直言不讳很是钦佩。总行大楼里的反应如何?”
“有各种反应。”
“我敢打赌说,有一位某某人是不赞成的。”
“不错。”亚历克斯笑嘻嘻地说。“罗斯科当然不会带头给我捧场。”
近来海沃德的态度甚至变得更加冷淡了。亚历克斯觉得,海沃德之所以生气,不仅因为亚历克斯受到注目,而且也因为海沃德曾反对的储蓄运动和货币商店取得了成功。
对海沃德及其在董事会中的支持者们说来,另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是他们对于储蓄和贷款机构的一千八百万美元存款的预言失灵。尽管储蓄和贷款协会的经理部门曾经怒气冲冲地发作过一通,他们毕竟没有从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提取存款。现在看来,他们也不象有提款的打算。
“除了罗斯科和其他几个人,”埃德温娜说,“我听说这几天你在职员中已有了一大批追随者。”
“也许我只是昙花一现,就象裸体飞跑的时尚一样。”
“或者是一种瘾头,”马戈特说,“我发现谁跟你打交道,谁就会上瘾。”
他笑了。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象汤姆·斯特劳亨,奥维尔·扬,迪克·弗伦奇这些亚历克斯所尊重的人物以及埃德温娜和其他人,包括一些从前他不知姓名的低级职员都对他表示祝贺,这是很令人鼓舞的。
好几位董事打电话来极口称赞。“你使银行的形象大为改观。”伦纳德·L·金斯伍德打电话来这么说。亚历克斯在总行大楼走过,有时简直成了凯旋仪式,职员和秘书都跟他打招呼,并热情地向他微笑。
“谈到你们的职员,亚历克斯,”刘易斯·多尔西说,“我倒想起来了,在你们的总行大楼里你们还有件事情没做,那就是埃德温娜的事。
该是提升她的时候了。如果她不提升,你们一伙人就会一直输下去。”
“哎呀,刘易斯,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即使在烛光下,也可以看出埃德温娜把脸涨得通红。她不赞同地说:“这里是社交场合。即使不是社交场合,这种话也完全不合适。亚历克斯,我表示道歉。”
刘易斯不动声色,只是从半月形的眼镜上方扫视了妻子一眼。“你可以道歉,亲爱的。我才不呢。我知道你的能力和价值;谁能比我更清楚呢?再说,把我所看到的任何出类拔萃的东西说出来引起人们的注意,这是我的习惯。”
“好,刘易斯,我要为你欢呼三声!”马戈特说。“亚历克斯,你看怎么样?我尊敬的表姐什么时候提升进总行大楼?”
埃德温娜开始生气了。“请别再讲了!你们真把我窘死了。”
“发窘大可不必。”亚历克斯乐滋滋地呷了一口酒。“嗯!对勃艮第的红葡萄酒来说,六二年可说是好极了。跟六一年相比毫无逊色,你们说是不是?”
“是的,”主人表示同意。“幸亏这两种酒,我都贮藏了很多。”
“我们四个人都是朋友,”亚历克斯说,“所以我们可以推心置腹,无话不谈。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一直在考虑提升埃德温娜,并且想好了一项具体的职务。至于这件事以及别的几个人的职务变动什么时候可以实行,还要看以后几个月里发生些什么。这些埃德温娜是知道的。”
“是的,”她说,“我知道。”埃德温娜还知道,她对亚历克斯私人的忠诚在银行内部尽人皆知。在班·罗塞利去世以后,甚至以前,她都认识到,亚历克斯如果被提升为总裁,肯定会对她的前途有所帮助。
但如果是罗斯科·海沃德出来继任,她要在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得到提升就未必那么容易了。
“另外,”亚历克斯说,“我还想看到埃德温娜成为董事会的一员。”
马戈特脸上露出了喜色。“这下你总算说对了。这对妇女解放将是一大促进。”
“不!”埃德温娜的反应很强烈。“千万别把我跟妇女解放等同起来!我取得的任何成就都是靠我自己的努力,通过正当的手段跟男子竞争得来的。而妇女解放并没有促进男女平等,反而使它倒退了。妇女解放所宣扬的是:因为你是妇女,所以就应该要求偏爱和优先照顾。”
“这是胡说!”马戈特似乎很感震惊。“你现在可以说这种话,因为你已经出人头地,你运气好。”
“没有什么运气,”埃德温娜说。“我是干出来的。”
“没有运气?”
“嗯,有也不多。”
马戈特争辩说:“因为你是个女子,所以这里面就一定有运气。谁都记得,长期以来,银行一直是男人独霸的天下——而这是毫无理由的。”
“经验不是理由吗?”亚历克斯问。
“不是。经验只是男子施放的烟幕,目的是把妇女排斥在外。银行业本身没有什么非男子不行的特点。它所需要的只是头脑而已。妇女也有头脑,有时候比男人还多点呢。其他的就只不过是造账制表,记记数字,磨磨嘴皮子而已。所以,唯一的体力劳动不过是把货币搬上搬下装甲车辆,这事儿女的卫士也肯定能够做到。”
“对你说的任何一点我都不想提出质疑,”埃德温娜说。“只是你的话已经过时了。男子的独霸局面已经被象我这样的人所打破,而且缺口正越来越大。谁需要那些妇女解放者呢?我是不需要的。”
“你打开的缺口还不够大,”马戈特反驳道。“不然你早就进了总行大楼,而不是象我们今天晚上这样只是谈谈而已。”
刘易斯·多尔西哈哈大笑。“说得好极了,亲爱的。”
“银行业里也有人需要妇女解放,”马戈特最后断言,“而且将长期需要。”
亚历克斯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每当马戈特卷进争论时,他都是这个样子加以欣赏的。“对于我们的聚餐尽管可以作出这样那样的评价,”
他说,“但绝不可以说它枯燥乏味。”
刘易斯点头表示同意。“这番争论都是我引起来的。我要说,你对埃德温娜的好意,我是很高兴的。”
“行了,”他的妻子坚定地说,“我也谢谢你,亚历克斯。但是这些话已经够了,别再往下说了吧。”
这样,他们才没再说下去。
马戈特给他们谈起她对一家百货商店提出的集团诉讼,因为这家百货商店一贯诈骗赊账购货的顾客。马戈特解释说,每月账单上印出的总数总要多出几块美元。如果有人抱怨,他们就把差额作为误差解释过去,不过几乎没有什么人来抱怨过。“当人们看到总数是机器印出来的,他们就以为总错不了。他们忘记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在使机器按程序工作时,是可以把误差也包括进去的。在这桩案子里,有一架机器就是这样的。”马戈特补充说,这家商店已经捞到了好几万美元的外快,这一点她准备在法庭上加以证实。
“我们在银行里是不把误差编入程序的,”埃德温娜说,“但是不管是不是用机器,误差总是难免的。所以我总是敦促人们检查他们的结账单。”
马戈特还告诉他们,在她对这家百货商店进行调查时,她曾得到一位名叫弗农·贾克斯的私家侦探的协助。此人工作勤奋,足智多谋。她把他着实赞扬了一番。
“我知道这个人,”刘易斯·多尔西说。“他曾为证券和交易委员会做过调查工作,那案子是我引起他们注意的。是个好人。”
在他们离开餐室时,刘易斯对亚历克斯说:“让我们解放一下吧。
跟我一起去吸支雪茄,喝杯科涅克白兰地怎么样?我们可以到我的书房里去。埃德温娜不喜欢闻雪茄烟味。
于是两个男人说了一声“失陪”,便来到下一层——多尔西家的顶层住房共有两层——刘易斯的私室。进屋以后,亚历克斯好奇地朝四下打量着。
房间很宽敞,两边都是书橱,另一边是放杂志和报纸的架子。书橱和架子上都堆得满满的。室内有三张书桌,上面都高高地堆着票据文件、书籍和卷宗,一张书桌上装有自动打字机。“当一张书桌变得无法在上面工作时,”刘易斯解释说,“我就干脆搬到另一张桌子上去。”
通过一扇开着的门,便是一个白天供秘书工作兼藏档案的房间。刘易斯进去拿出来两只高脚酒杯和一瓶法国白兰地酒,然后把酒杯斟满。
“我经常在想,”亚历克斯若有所思地说,“要办好一份金融业务通讯得靠什么背景。”
“我只能就我办的通讯谈谈自己的看法,而我这份通讯,行家们都认为是办得最好的。”刘易斯递给亚历克斯一杯白兰地,然后指着一只打开的雪茄烟盒。“请抽烟——这是马卡努多牌雪茄,首屈一指的货色,而且是免税的。”
“你用什么办法免了税的呢?”
刘易斯不禁笑出声来。“看看雪茄上扎的箍圈吧,我花了几个小钱就让人把原来的箍圈拆了,换上特别的一种,上写‘多尔西新闻通讯’的字样。这样,雪茄就成了广告品,成了企业的一项支出。所以,每当我抽雪茄时,我总是心满意足的,因为山姆大叔代我付了钱。”
亚历克斯没说什么,只是取了一支雪茄,把它当作一朵香花似地放到鼻子前嗅着。对于税收的各种漏洞,他早已不再进行道义上的批评了。
既然国会把它们定为国法,那么谁还可以责怪别人利用这些漏洞呢?
“在回答你的问题的时候,”刘易斯说,“我可以毫不隐瞒《多尔西新闻通讯》的宗旨。”他点着了亚历克斯的雪茄,再点着自己的,然后美美地吸了一口。“这就是帮助富人变得更富。”
“这我注意到了。”
亚历克斯知道,每期业务通讯都有生财之道的内容——哪些债券该买进或卖出,哪些货币该换进或抛出,应该经营哪些商品,对外国的证券市场该涉足还是回避,随心所欲的富人纳税时可钻哪些空子,怎样通过瑞士货币的账户做生意,哪些是可能影响到货币的政治背景,哪些灾祸行将发生,而了解内情的人又如何得以利用这些灾祸,等等,等等。
生财之道名目繁多,刊物的语气则带有不容置辩的权威性,很少有模棱两可的话。
“不幸,”刘易斯补充说,“干金融通讯这一行的人中间不乏骗子和牛皮大王,这就损害了那些严肃而诚实的通讯刊物。某些所谓的通讯刊物不过是报纸要点的摘抄而已,因此毫无价值;另外一些则兜售股票,从经纪人和推销商那里暗暗领取报酬,当然这种诈骗术到头来总会露馅的。值得一看的通讯刊物或许有五、六种,而本人的那一份则名列第一。”
亚历克斯心想,如果在别人身上,这番喋喋不休的自我标榜就会令人生厌了。但是在刘易斯身上,不知怎么,情况却不是这样。这也许是因为他有吹嘘的资本。至于刘易斯极右的政见,亚历克斯觉得可以不去管它,就象滤茶器滤过的茶一样,只留下纯粹的金融方面的精华就可以了。
“我相信你一定是我的订户,”刘易斯说。
“是的,——通过银行订的。”
“这里是一份我最新一期的通讯。请拿去,尽管你那一份星期一就会邮寄给你。”
“谢谢你。”亚历克斯接过这份淡蓝色的平版印刷品——折叠起来是四开大小的四页,外表并不吸引人。文章先用打字机密密麻麻地打好,再经摄影、还原。但是这份通讯在外观上的缺陷,却由其金融价值弥补了。刘易斯夸口说,凡遵循其忠告的,一年内可增加四分之一的资本,几年内则可以翻一番或两番。
“你的秘诀何在?”亚历克斯问。“你怎么会经常都是正确的呢?”
“我的头脑象一架输入了三十年数据的计算机。”刘易斯抽着雪茄说,接着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敲敲自己的脑门。“我所学到的有关金融方面的点滴知识都贮存在这里啦。我还可以把某一个项目跟另一个项目联系起来,把未来跟过去联系起来。另外,我还有一样计算机所没有的东西——与众不同的直觉。”
“那干么费尽心思办通讯刊物呢?为什么不自己出马经营,发财致富呢?”
“这没有刺激。没有竞争。而且,”刘易斯咧嘴一笑,“我现在也干得不坏嘛。”
“我记得,你的订费标准好象是……”
“通讯刊物每年三百美元。私人咨询每小时一千美元。”
“我有时怀疑你究竟有多少订户。”
“其他人也怀疑。这是我严加保守的一个秘密。”
“对不起。我不是要打听。”
“不想打听才怪呢。我要处在你的地位,就想打听打听。”
亚历克斯想,今天晚上,刘易斯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显得无拘无束。
“也许我可以把我的秘密告诉你。”刘易斯说。“人都喜欢自吹自擂。我的通讯刊物有五千多订户。”
亚历克斯做了一番心算,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这意味着每年一百五十多万美元的收入。
“除此之外,”刘易斯推心置腹地说,“我每年出版一本书,每月接受咨询约二十次。书的稿费和咨询费用来支付我全部的开支,所以通讯刊物的收入就成了纯粹的进项。”
“真了不起!”然而,亚历克斯又觉得,或许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任何人听取了刘易斯的意见都可以将其咨询费用成百倍地重新赚回。此外,通讯刊物的订费和咨询费在计算所得税时都可以扣除掉。
“对于有钱投资或储蓄的人,”亚历克斯问,“你能拿得出一项包罗万象的指导意见吗?”
“完全拿得出!——自己的钱自己管。”
“假如此人不懂……”
“那就摸索着学。学习并不怎么难,而照看自己的钱更是一种乐趣。
当然要听劝告,但是不可盲从,要谨慎,对接受什么劝告要有所选择。
经过一段时间后,你就知道应该相信谁,不应该相信谁了。要广泛阅读,其中包括我这样的通讯刊物。但绝不可把决定权让给别人,特别是那些股票经纪人——他们可以把你攒起的钱飞快地花光,还有银行信托部。”
“你不喜欢信托部?”
“见鬼了,亚历克斯,你明明知道,你们的银行和其他银行干得实在糟糕透顶。一些大信托账户还算能得到某种个别的服务,中小账户则要么是一锅煮,要么就由那些薪金低微的无能之辈去受理,这些人甚至连行情看涨还是看跌也分辨不清。”
亚历克斯做出一副苦相,但并没有提出异议。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除了少数难能可贵的例外——刘易斯说得一点不错。
他们在烟雾弥漫的房间里呷着科涅克白兰地,两人都不说话。亚历克斯把这最近一期的通讯刊物,大致上翻阅了一下,准备以后再仔细阅读。象通常一样,有些材料是由市场内部因素引起的。
从图表上看,我们似乎开始处于市场跌价的第三阶段。道·琼斯的三种平均指数全在以同样的步子下跌,二百天市场总值的平均趋势因此遂告中断。标志日后变化的曲线正在急剧跌落。
也有比较简单的内容:
推荐货币搭配:
瑞士法郎………………40%
荷兰盾…………………25%
西德马克………………20%
加拿大元………………10%
奥地利先令……………5%
美元……………………0%
另外,刘易斯还向他的读者建议,全部资产的40%应该是金条、金币和金矿股票。
一个定期专栏里列举了国际证券中哪些该抛出,哪些宜保留。亚历克斯的视线掠过“买进”和“保留”两个表格,然后落到了“抛出”的表格上。他的目光一下子停留在:“超国公司——立即在市场上抛出”。
“刘易斯,关于超国公司的这一条——为什么要抛出超国公司的证券,而且是‘立即在市场上抛出’呢?多年来你一直是把它的证券称为‘宜长期保留’的一类的。”
主人经过考虑才回答说:“我对‘苏纳柯’感到不安。我从互不相干的来源得到很多零星的反面情报。一些谣传谈到未曾报道过的巨额损失;还有传说谈到各子公司会计方面的一些不择手段的欺诈行为。一则来自华盛顿未经证实的传说谈到大乔·夸特梅因正在到处活动,寻求一笔洛克希德式的补助金。这就等于说——也许是——也许不是……前面有暗礁。作为一项预防措施。我希望我的读者能够脱身出来。”
“但是你所说的还只是些捕风捉影的谣言而已。关于任何公司你都可以听到这种谣言。实质性的根据在哪里?”
“没有。我的‘抛出’劝告是凭直觉作出的。有时候我是单凭直觉行事的。这一次就是。”刘易斯·多尔西将雪茄烟蒂丢进烟灰缸,放下空酒杯。“我们回到夫人们那里去好吗?”
“好的,”亚历克斯说着,便跟着刘易斯走了出来。但是他的心思仍留在超国公司上。
第四章
“我万万没有想到,”诺兰·温赖特厉声说,“你居然还有脸到这里来。”
“原先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迈尔斯·伊斯汀的声音显出了他的紧张不安。“我昨天想到要来的,后来一想,我实在不能来。今天我在外面来回转了半个小时,才鼓足勇气走了进来。”
“你说是勇气,我说是不要脸。不过,你既然来了,请问你想要什么呢?”
这两个人面对面站在诺兰·温赖特幽僻的办公室里。他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负责安全工作的银行副总经理铁板着脸,是个仪表堂堂的黑人,而前罪犯伊斯汀则形容憔悴,面色苍白,局促不安,远不是仅仅十一个月前还在美一商工作的那位生气勃勃、和蔼可亲的业务部助理了。
跟银行大多数部门比起来,他们此刻所在的办公室是很简朴的。漆过的墙上没有任何装饰,一应陈设,包括温赖特的办公桌在内,都是灰色金属制的。地板上铺的地毯很薄,质地也差。银行对赚钱的部门挥金如土,精心布置。安全部却不在此列。
“那么,”温赖特又问一遍,“你想要什么呢?”
“我来看看你是否肯帮助我。”
“我为什么要帮助你呢?”
伊斯汀犹豫了一会,仍旧紧张地回答道:“我知道,被捕的那天晚上,我那第一份供词是你哄骗出来的。我的律师说它是非法的,绝不可能在法庭上引用过。这点你当时就知道。可你却让我一直以为它是一份合法的证词,所以我才签署了联邦调查局的那第二份供词,根本不了解这里面有什么区别……”
温赖特猜疑地眯上眼睛。“在我回答以前,我想先弄清楚一点:你带有录音机吗?”
“没有。”
“我怎么能相信你呢?”
迈尔斯耸耸肩,然后按照他从执法人员搜身和从狱中学来的样子,把两手高举过头。
有一会功夫,温赖特似乎不想抄他的身,但接着又迅速而熟练地在他身上从上到下拍了一遍。迈尔斯放下了手臂。
“我是只老狐狸,”温赖特说。“有些象你这样的家伙自以为精明,可以趁人不备抓住别人的把柄,然后提起法律诉讼。这么说,你在监狱里学会法律了?”
“不。我只发现了供词不对头。”
“好吧,既然你把问题提出来了,那就实话对你说吧。我当然知道,从法律上讲,供词也许站不住脚。我也的确哄骗了你。另外还有:如果再碰上同样的情况,我还要这么干。你是有罪的,对不对?你当时差一点把那个叫努涅兹的女人送进了监狱。具体做法上有些微不足道的出入有什么关系呢?”
“我当时只想到……”
“我知道你当时想到些什么。你以为你还会回到这里来,我的良心会感到刺痛,我在你的阴谋诡计或者随便什么要求面前将不堪一击。哼,事情并不是这样,我也并不是不堪一击。”
迈尔斯·伊斯汀嘟嘟囔囔地说:“我没有什么阴谋诡计。我很后悔来了这一趟。”
“你究竟想要什么?”
没有回答。两人互相打量着。接着,迈尔斯说:“要份工作。”
“在这里吗?你准是疯了。”
“为什么?我将成为银行里最诚实的雇员。”
“等有人对你施加压力时,你就再去偷。”
“这种事绝不会再发生!”刹那间,迈尔斯·伊斯汀从前的气概又闪了一闪。“难道你,难道谁都不相信我已经接受了教训吗?我已经认识到偷窃会带来什么后果。我已经记住任何时候决不再干这种勾当了。现在我一定要抗拒世上的任何诱惑,而决不冒重进监狱的风险。这一点,难道你不相信吗?”
温赖特态度生硬地说:“我相信不相信无关紧要。银行是有方针的,不可以雇用一个犯过罪的人。即使我想雇用,我也无法改变这一点。”
“但是你可以试一试嘛。就在你这里也有些工作,犯过罪的人照样可以担任,他想不老实也没有办法。难道我不可以得到某种这样的工作吗?”
“不成。”接着,他动了好奇心。“你为什么这样渴望回来呢?”
“因为我在别处找不到任何工作,什么工作也找不到。没有希望,没有机会。”迈尔斯的声音硬咽着。“另外,也因为我饿了。”
“你怎么了?”
“温赖特先生,我获得假释出来已经三个星期了。一个多星期以来我身无分文,三天没有吃东西了。我想我是饿急了。”哽咽的声音突然变成沙哑的抽泣了。“来到这里……不得不见你一面,猜想着你会说什么话……这是最后的……”
温赖特听着听着,脸上严厉的神色缓和了几分。他指指屋子那边的一把椅子说:“坐下。”
他走出房去,给秘书五块钱。“到餐厅去,”他吩咐说,“买两块烤牛肉三明治和一品特牛奶来。”
他回来时,迈尔斯·伊斯汀仍然垂头丧气地瘫坐在让他坐下的地方。
“准你假释的人没有帮你忙吗?”
迈尔斯辛酸地说:“据他对我说,他经手假释的人总共有一百七十五名。每个月他得上所有的人那里去查看一次,他又能为哪一个人做点什么呢?工作是没有的。他所给的只是一些警告。”
温赖特凭着经验知道这都是些什么样的警告:不要跟在狱中碰到过的犯人厮混在一起;不要出入那些臭名昭著的罪犯巢穴。否则,让官方看到,管保马上叫你回到监狱去。但实际上这些规章既陈旧又不现实。
一个没有经济收入的囚犯注定要吃亏,因此跟那些同他一样的人往来常常是他唯一的活命之途。犯过罪的人重新犯罪的比率之所以很高,这也是一个原因。
温赖特问:“你真的找过工作了吗?”
“能想到的地方都去过了。我也不挑肥拣瘦。”
在寻找工作的三个星期里,迈尔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在一家第三流的、拥挤的意大利餐馆里差一点当上一名厨师下手。这个职务正缺人,而那餐馆老板,活象一条愁容满面的杂种赛跑狗,也有心想雇用他。但是当迈尔斯说明自己坐牢的那段经历时(他知道这是一定要说的),他瞧见对方的目光向身旁那台现金收入记录机瞟去。不过即使到了这一步,餐馆老板还没拿定主意,但是老板娘在一旁象个操练教官似地作了裁决:“不行!我们担不起这个风险。”伊斯汀对他们恳求再三,还是无济于事。
在别的地方,一说出假释犯身份,找到工作的可能性甚至顿时就化为乌有。
“我要是能帮你忙,我也许就帮了。”温赖特的语调比之两人刚见面时已软了下来。“但是我不能。这里没有什么工作,你该相信我。”
迈尔斯阴郁地点点头。“这一点我想我是料到的。”
“那么,接下去你打算再上哪儿去试试呢?”
迈尔斯还没来得及回答,女秘书回来了,交给温赖特一个纸包和找回来的钱。女秘书走后,温赖特拿出牛奶和三明治,放在伊斯汀面前。
伊斯汀两眼盯着食物,舔了舔嘴唇。
“你要是乐意,可以在这里把这些东西吃掉。”
迈尔斯不再迟疑,连忙用手指剥掉第一块三明治的包装纸。温赖特看着他一声不响地狼吞虎咽,对他所说的挨饿的事实再也没有丝毫怀疑了。安全部头子一边看着,一边想出了一个主意。
最后,迈尔斯喝光了纸杯中最后的一点牛奶,擦了擦嘴唇。至于三明治,更是吃得些微不剩。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温赖特说。“接下去你打算再上哪儿去试试?”
伊斯汀显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过了一会他才直截了当地说:“我不知道。”
“我看你肯定有主意。你是在撒谎——进屋后第一次撒谎。”
迈尔斯·伊斯汀耸耸肩。“撒谎又怎么样呢?”
“我猜想,”温赖特说,他没理会伊斯汀的反问。“到现在为止,你一直避着在狱中认识的那些人。但是因为你在这里一无所得,你就决定要去找他们了。即使被人看到,假释因此失效,也只好去冒险了。”
“我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呢?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问呢?”
“这么说,你真的有联系对象了。”
“如果我说有的话,”伊斯汀轻蔑地说,“那么我一走,你马上就要给假释委员会打电话了。”
“不。”温赖特摇摇头。“不管我们作出什么决定,我保证不会干这种事。”
“‘不管我们作出什么决定,’这话什么意思?”
“也许我们可以想出点事情来给你做做,如果你肯冒些风险的话。大的风险。”
“什么样的风险?”
“现在先别去管它。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回头再谈。首先给我谈谈你在里面认识的那些人以及现在的联系对象。”温赖特觉察到对方仍然在提防着,于是又说:“我向你担保,未经你同意,我绝不会利用你告诉我的任何情况。”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一个骗局——就象你以前骗我的那次一样呢?”
“你不知道?那不妨相信我一次。不然就请你走开,再也别回来了。”
迈尔斯一声不响坐着思考,时而象以前那样紧张不安地舔舔嘴唇。
接着,尽管外表上并没有显出下定决心的迹象,他却突然讲了起来。
他说出了黑手党号房的密使在德伦蒙堡监狱第一次跟他打交道的情况。迈尔斯·伊斯汀告诉温赖特,带给他的口信来自外面放高利贷的俄国佬伊果尔·奥敏斯基,大意是说他伊斯汀“够朋友”,因为在他被捕时以及被捕后,都没有供出这个高利贷者或是聚赌抽头的老板。作为让步,伊斯汀在押期间,贷款的利息就不算了。“黑手党的信使说,在我关押期间,奥敏斯基让钟停了。”
“但现在你已经不在里面,”温赖特指出。“所以钟又走起来了。”
迈尔斯愁容满面。“是的,我知道。”这一点他心里是明白的,只是在寻找工作的时候,尽量不去想它罢了。别人曾告诉过他可在某某地方跟放高利贷的奥敏斯基和其他人取得联系,但他却一直没有去。这地方就是靠近市中心的“七七”健身俱乐部。这个口信是在他离开监狱的前几天传给他的。此刻,在温赖特的盘问下,他又重述了一遍。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我不知道这个‘七七’俱乐部,”银行安全部头子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我听说过。它很有点名气,是个坏人经常出没的地方。”
迈尔斯在德伦蒙堡监狱里还被告知,通过他出去后建立的联系,他可以有不少赚钱过活并开始还债的门路。他当时不需要解释就知道这些“门路”都是违法的。这一点,加上他害怕重陷囹圄的心理,使他坚决不去沾“七七”俱乐部的边。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去过。
“那么,我的直觉还是对的。你离开这里就会上那儿去的。”
“啊呀,老天,温赖特先生,我是不愿去的!现在也还是不愿去。”
“也许,咱们俩私下说说,你不妨两面兼顾。”
“怎么两面兼顾呢?”
“你听说过密探吗?”
迈尔斯·伊斯汀在承认“听说过”之前,显得很吃惊。
“那么,仔细听着。”
温赖特开始讲了起来。
四个月以前,当银行安全部头子去验看他手下的密探维克的尸体时,只见那人被割去四肢,溺死在水中,他内心曾经问过自己以后到底还要不要再派密探去打听呢?当时,他大为震惊,深感内疚。他说不再派密探,这话倒是真心实意的,此后也的确没有去招人接替死者的工作。
但是现在,伊斯汀正走投无路,又有现成的关系,这个机会实在难得,岂可轻易放过?
另外,同样重要的是,伪造的“键式”信用卡好象洪水泛滥一样,大批大批出现,其来源至今还没有查到。用来查明伪造者和分发者的老一套办法已经失败了,这一点温赖特是知道的;另外,按照联邦法律,伪造信用卡并不算犯罪行为,这也妨碍了调查的进行。欺诈必须加以证明;光说别人有欺诈的意图是不够的。由于这些原因,执法机构对别种形式的伪造更感兴趣,而对信用卡只是附带地关心一下罢了。使诺兰·温赖特这样的专门人员感到恼火的是,银行也没有认真努力去改变这种局面。
这种种情况,银行安全部头子大半都详细地对迈尔斯·伊斯汀说明了。他还提出一项实际上很简单的计划:迈尔斯不妨打进“七七”俱乐部,尽可能建立各种联系。他应尽力去讨好别人,并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赚上点钱。
“干这件事从两方面来讲都意味着冒险,这你必须认识到,”温赖特说。“如果你做了犯罪的事而且被人发觉,那么你将被捕,受审,谁也帮不了你的忙。另一个风险是,即使你没有被发觉,假释委员会却听到了风声,那也肯定会把你送回监狱。”
然而,温赖特接着往下说,如果两种灾难都避过了,那么迈尔斯就该设法扩大联系,留神细听,积累情报。开始时,他应该小心翼翼,不要露出爱打听的样子。“你要慢慢来,”温赖特告诫说。“不要性急,要沉住气。让消息传出去,让别人来找你。”
要等迈尔斯被接受为自己人之后,他才可以想法多打听一些消息。
到那时候,他才可以开始谨慎地调查有关伪造信用卡的内幕,要表现出一种想捞一点好处的热衷,而且设法逐步接近进行信用卡交易的地方。
“情况往往是这样,”温赖特指点说,“某甲认识某乙,某乙又认识某丙,而某丙正好对某件事了如指掌。你就应该这样不露痕迹地钻进去。”
温赖特还说,伊斯汀应定期向他汇报,不过绝不能直接接触。
谈到汇报,又使温赖特想起有责任把维克的事解释清楚。他说得直截了当,连细节都没有漏掉。说着说着,只见迈尔斯·伊斯汀脸色变得煞白,他不禁记起了那天晚上在伊斯汀房间里的情形:当大祸临头,罪行被揭露出来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对体罚本能的恐惧曾表现得那样明显。
“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温赖特严厉地说,“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说,也不要认为,我事先没有警告过你有些什么危险。”他顿了一下,考虑了一会。“现在,谈谈钱的问题。”
安全部头子说,如果迈尔斯同意替银行做密探,他保证每月支付给他五百块钱,直到这项任务以某种方式完成为止。这笔钱将通过一个中间人转交给他。
“银行会雇用我吗?”
“绝对不会。”
回答明确有力,不容讨价还价。接着,温赖特又作了详尽的说明:
把银行正式牵连进去是不行的。如果迈尔斯·伊斯汀同意担当拟议中的这个角色,他只能独立行事,如果碰上麻烦,想把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牵连进去,银行将否认跟他有什么关系,人家也不会相信他的话。“自从你被宣判有罪,关进监狱以后,”温赖特宣布说,“关于你的情况,我们甚至一点也没有听说过。”
迈尔斯哭丧着脸。“这不成了单方面得利了?”
“一点不错!但是要记住:是你到这儿来的。我并没有去找你。现在你说说吧——同意还是不同意?”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样呢?”
“我不是你,也不可能是你。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怎么看的。从现在的情况看,你并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一刹那间,迈尔斯·伊斯汀早先的幽默和好脾气又显现出来了。“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反正我是输定了。我想我敢情是倒透了霉啦。让我再问一个问题。”
“什么?”
“如果一切顺利,如果我搞到了——如果你搞到了——你所需要的证据,到那时候,你愿意帮我在美一商找个工作吗?”
“这我没法答应。我已经说过规章制度不是我订的。”
“但是你有影响,可以改变规章制度。”
温赖特在回答前先考虑了一会。他想,如果真的搞到了证据,他倒不妨去找找亚历克斯·范德沃特,替伊斯汀说两句。倘使事情成功,做这点事也是值得的。于是他便说出声来:“我将尽力而为。我只能答应你这一点。”
“你真是铁石心肠,”迈尔斯·伊斯汀说。“好吧,我同意了。”
他们接着商量找谁来当中间人。
“从今天起,”温赖特警告说,“你我不再直接见面。这太危险,我们俩随便谁都可能受到监视。我们需要有一个人充当彼此之间传递消息和银钱的渠道;这个人必须是你我都完全信任的。”
迈尔斯慢条斯理地说:“胡安尼塔·努涅兹成吗?如果她愿意的话。”
温赖特显出极度诧异的神色。“就是那个出纳员,你对她……”
“是的。但是她原谅了我。”他的声音又得意又激动。“我曾去看过她,她原谅了我,愿上帝保佑她!”
“真没想到。”
“你去问问她,”迈尔斯·伊斯汀说。“她没有任何理由一定要同意。不过我想……只是想想而已,她或许会同意的。”
第五章
刘易斯·多尔西对超国公司的直觉有几分正确性?超国公司的稳固性如何?这些问题一直在亚历克斯·范德沃特的脑子里打转,使他不得安生。
亚历克斯和刘易斯是在星期六晚上谈到“苏纳柯”的。那天晚上以及星期天一天,亚历克斯都在思考着《多尔西新闻通讯》上关于以市场肯出的任何价格抛出超国公司股票的建议以及多尔西对这家联合大企业的稳固性所表示的怀疑。
整个问题对银行来说至关重要,甚至可以说是生死攸关。然而,亚历克斯也意识到,局面可能是很微妙的,他必须小心行事才行。
首先,超国公司是银行的主要客户。如果银行里的人竟然传播对客户不利的谣言,特别是不真实的谣言,任何客户都会理所当然地感到愤慨。另外,亚历克斯确信:一旦他开始东问西问,那么关于这些问题及其来源的谣言就会不胫而走,迅速传开。
但是,这些谣言果真都是讹传吗?当然,刘易斯·多尔西也承认,这些谣言还缺乏充分的依据。不过话说回来,当年宾州中央、公平基金公司、富兰克林国民银行、安全国民银行、美国银行信托公司、圣地亚哥美国国民银行以及其他公司宣告破产时,都曾轰动一时,但关于它们要破产的谣言最初传出来的时候,不是也缺少充分的依据吗?洛克希德公司不也是这样吗?亏得美国政府的一笔福利救济才使它摆脱困境,幸免倒闭。亚历克斯清楚而不安地记得,刘易斯·多尔西曾提到超国公司的经理夸特梅因正在华盛顿寻求一笔洛克希德式的贷款——刘易斯用的是“补助金”一词,而实际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
当然,也可能超国公司只是暂时缺少现金,这种情况即使是最殷实的公司有时也难免碰上。亚历克斯但愿情况如此,或者比这还好一些。
然而,他作为美一商的一名高级职员,光坐在那里打如意算盘是不行的。
银行的五千万美元已经流入超国公司;另外,信托部还利用了银行理应加以保护的存款买进了超国公司的大量股票,这件事至今使亚历克斯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他决定,应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光明磊落地通知罗斯科·海沃德。
星期一早晨,他走出自己的办公室,经过第三十六层楼铺有地毯的走廊,来到海沃德的办公室。亚历克斯随身带来了星期六晚上刘易斯拿给他的最近一期《多尔西新闻通讯》。
海沃德不在。亚历克斯对高级秘书卡拉汉夫人友好地点点头,信步走了进去,将通讯刊物方方正正地摆在海沃德的办公桌上。他事先已将有关超国公司的那条消息圈了出来,现在又用回形针夹上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罗斯科——
我意此条消息你应一阅。
亚
然后,亚历克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
半小时之后,海沃德气冲冲地闯了进来,面孔涨得通红。他把通讯刊物往桌子上一摔。“是你把这份讨厌的、嘲弄人们智力的东西放在我办公桌上的吗?”
亚历克斯指指自己手写的字条说:“好象是吧。”
“那就劳驾再也别把那位不学无术、自命不凡的家伙所写的一派胡言乱语拿给我看了。”
“啊,得啦!刘易斯·多尔西确实自命不凡。和你一样,我对他写的有些东西也不喜欢。但他却并非不学无术,他的有些看法至少值得一听。”
“你可以这样想。别人可不这样想。我建议你读读这个。”海沃德啪的一声把一本杂志摔在通讯刊物上面。
亚历克斯对海沃德竟然如此激动深感意外,于是低头一看。“我已经读过了。”
这本杂志是《福布斯》,里面有篇两页长的文章对刘易斯·多尔西进行了激烈的抨击。亚历克斯当初读的时候就发觉这篇文章泄私愤有余而事实不足。但它却进一步使他了解到,金融界的报刊对《多尔西新闻通讯》的攻击是屡见不鲜的。亚历克斯指出:“一年前《华尔街日报》上也有过一篇类似的文章。”
“那我倒奇怪了,你竟然不承认多尔西是一个完全没有修养、没有资格的投资顾问。而此人的妻子还在为我们工作,对此我真有点遗憾。”
亚历克斯没好气地指出:“埃德温娜和刘易斯·多尔西约定双方各行其是,这一点我相信你也清楚。讲到资格,我愿意提醒你,有许多专家,得了一大串学位,但在金融预报方面成绩并不见佳。而刘易斯·多尔西却常常言中。”
“关于超国公司的预报却不尽然。”
“你仍然认为苏纳柯地位稳固吗?”
这最后一个问题,亚历克斯问得很平静,它不是出自对立情绪,而只是为了探听虚实。但是这个问题竟对罗斯科·海沃德产生了几乎是爆炸性的影响。海沃德透过他的无框眼镜瞪了对方一眼,脸涨得更红了。
“我看对你说来,再也没有比看到苏纳柯失败,我也跟着倒霉更开心的事儿了。”
“不,这不是……”
“让我讲完!”海沃德怒不可遏,面部肌肉抽搐着。“你们这样卑鄙地密谋,无耻地散布怀疑情绪,传阅这种下流的读物就是一例,”—
—他指指《多尔西新闻通讯》——“我已经看得够了。现在我要告诉你,该刹车了。超国公司是一家利润丰厚、经营有方、稳固健全、兴旺发达的公司,过去如此,现在还是如此。搞到苏纳柯这个户头是我的功绩,当然你从个人角度出发尽可对此表示嫉妒,这是我的生意。现在我警告你:别来插手!”说完,海沃德扭转身子,高视阔步地走了。
有几分钟的时间,亚历克斯·范德沃特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沉思,考虑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海沃德的那阵爆发使他惊愕不已。在他与罗斯科·海沃德结识并共事的两年半里,他们有过分歧,偶尔也曾流露出对彼此的厌恶。但是,海沃德从来没有象今天上午这样不由自主地失态。
此中原因,亚历克斯觉得自己也明白。罗斯科·海沃德是虚张声势,借以掩盖自己的不安。亚历克斯越想越认为是这么一回事。
本来,亚历克斯自己也为超国公司感到担心。现在问题提出来了:
海沃德也为苏纳柯感到担心吗?如果是,下一步又怎么样呢?
想着想着,他突然想起最近一次谈话中的一个片断。亚历克斯揿了一下内部对讲机的电钮,对秘书说:“看能不能找到布雷肯小姐。”
十五分钟后,电话里传来了马戈特清脆的声音:“但愿不是什么坏消息。我是从法庭上让你给喊出来的。”
“相信我,布雷肯。”他开门见山就问:“在那次百货商店的集团诉讼,也就是星期六晚上你给我们讲到的那个案子中,你说你曾雇用了一名私家侦探。”
“是的,他叫弗农·贾克斯。”
“我想刘易斯认识他,或者听说过他。”
“对。”
“刘易斯说他是一个好人,曾为证券和交易委员会工作过。”
“这话我也听到的。这很可能是因为弗农在经济学方面得过学位。”
亚历克斯在已写好的笔记上又加上了这一情报。“贾克斯言行谨慎吗?人可靠吗?”
“完全可靠。”
“我可以在哪里找到他呢?”
“我替你找吧。告诉我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你要见他。”
“在我的办公室,布雷肯,今天——务必办到。”
亚历克斯端详着坐在办公室接待区面对着自己的来客。此人不修边幅,头顶正在秃发,说不出一种什么味道。这时是当天下午三点钟光景。
亚历克斯估计贾克斯刚刚五十出头。他看上去象一个小镇上不太富裕的杂货商。他的鞋子已经磨破,衣服上有食物的油渍。亚历克斯已经听说,贾克斯在自己开业之前曾在国内税收署当过探员。
“我听说你还得过经济学学位,”亚历克斯说。
贾克斯耸耸肩表示不值一提。“夜校。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反正有时间。”声音越来越小,他的解释使人不得要领。
“会计学怎么样?这方面知识很多吗?”
“有一点。眼下正在研究,准备参加特许会计师的考试。”
“也是夜校吧。”亚历克斯开始懂了。
“是的,”说着,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贾克斯先生,”亚历克斯言归正传。
“多数人就叫我弗农。”
“弗农,我正在考虑请你进行一项调查。这工作要求绝对保密,而且一定要尽快完成。你听说过超国公司吗?”
“当然。”
“我要对这家公司的财务状况进行一番调查。但是,你只能从外面偷偷摸摸地打听——我恐怕没有别的字眼好用了。”
贾克斯又微微一笑。“范德沃特先生,”——这一回他的声音比较清脆——“这正是我的拿手好戏。”
他们商定,这项工作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当然,如果有必要,中间也可以向亚历克斯汇报。关于银行在调查中扮演的角色必须严加保密,非法的事情绝不可做。侦探的酬金为一万五千美元,合情合理的支出另行报销。酬金的一半可以立即支付,余下的一半在事成提出报告之后支付。亚历克斯将从美一商的行动经费中安排这项支出。他意识到以后得为这笔开支说明理由,到时候再为此操心不迟。
傍晚,贾克斯走后,马戈特来了电话。
“你雇用了他吗?”
“雇用了。”
“印象不错吧?”
亚历克斯决定实话实说。“不怎么样。”
马戈特轻声笑了。“慢慢就会有印象的。等着瞧好了。
但是亚历克斯却希望自己不会对此人有什么深刻印象。他诚心诚意地希望刘易斯·多尔西的直觉是错误的,弗农·贾克斯将一无所获,对超国公司不利的谣言最终将证明不过是谣言而已。
当天晚上,亚历克斯又按时到治疗中心去探望西莉亚。他对这种探望越来越视若畏途,每次离开时心情也总是极为抑郁。但出于一种责任感他还是按时前去。难道是内疚在起作用?他一直没有搞清楚。
照例,他由一名护士陪同来到西莉亚的单人房间。护士走后,亚历克斯便坐着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匣子。讲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空话,而从西莉亚的样子看,她压根儿不在听,甚至对他的到来也毫无知觉。有一次,他曾经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胡话,想看看她无动于衷的表情会不会因此有所变化。结果是没有,后来,他感到这样做太不象话,便没有再这样干过。
即便这样,在西莉亚跟前,他还是养成了瞎扯的习惯,至于讲些什么,他自己也很少去听;同时,半个脑子却开了小差,跑到别处去了。
今晚,除了别的一些话,他还说道:“现在人们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西莉亚;这些问题几年前谁也想象不到。人类每发现或者发明一样巧妙的东西,都会带来几十个我们过去从未碰到过的困难和要你决定的问题,就拿电动开罐刀来说吧。如果你有这么一把——我在家里就有一把——那就有一个在哪里装插头,什么时候使用,怎样使它保持清洁,坏了又怎么办的问题;如果没有电动开罐刀,那就没有人会碰到这些问题。
而且说到底,谁需要这些电动开罐刀呢?说到问题,此刻我就碰到几个——有些是私人的,有些是银行里的。今天就出了一个大的难题。从某些方面说,你呆在这儿也许比别人强呢……”
亚历克斯突然打住,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即使不是在瞎扯,也是在讲废话。在这种凄凄惨惨、灯光暗淡的营房式生活中,还能比别人强吗?
然而,西莉亚只能过这种生活了;过去几个月里,这一点已经越来越清楚。短短的一年以前,她少女时代那种娇弱的美还看得出一些痕迹,现在则无影无踪了。当年光彩夺目的一头金发现已失去光泽而且稀疏不堪了;皮肤带上了一种浅灰色的肌理,有几处地方发疹,那是她自己搔破的。
过去她只是偶尔象胎儿那样把身子蜷作一团,现在她大部分时间都采取这个姿势。虽然西莉亚比亚历克斯小十岁,但看上去却象个比他大二十岁的老太婆。
西莉亚住进治疗中心至今已快满五年。在这期间,她已经变成十足的顽症病人,再也不会有什么起色了。
亚历克斯望着妻子,一边还在絮叨。他感到一阵怜悯和悲哀,但依恋和钟爱之情却再也没有了。也许,他理应有一点这样的感情,但他对自己一向诚实,这种感情他觉得再也不可能有了。不过,他也认识到,自己同西莉亚仍有一些纽带连接在一起,在他们俩中间任何一个死去之前,这种纽带他是永远不能割断的。
他记起了大约十一个月以前,也就是班·罗塞利突如其来宣布他即将去世的第二天,他跟治疗中心的主任麦卡特尼医生的那次谈话。在回答亚历克斯关于如果他跟西莉亚离婚然后再结婚对西莉亚会有什么影响这一问题时,精神病医师曾说:这可能会把她推过边缘把她完全逼疯。
而且后来马戈特也曾表明态度:我不愿把西莉亚所剩下的一点健全神志推进无底的深渊,免得你我都感到问心有愧。
今晚,亚历克斯不知道西莉亚的神志是否已经陷入无底的深渊。但即使情况已经如此,他也还是不愿意冷酷无情地采取最后的解决办法——离婚。
他没有去跟马戈特·布雷肯长期同居,她也没搬来跟他一起过。马戈特对结婚或者同居都没有意见,但亚历克斯还是希望结婚——而不跟西莉亚离婚他显然就无法做到这一点。不过,近来,他感到马戈特对迟迟不做决定也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在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他习惯于迅速而从容地做出重大决定,但在私生活问题上,他却优柔寡断,一筹莫展,这是多么奇怪啊!
亚历克斯认识到,问题的实质在于他对自己的罪孽一直有一种矛盾的心理。多年以前,他能不能做出更大的努力,用爱情和谅解来挽救他年轻、神经质、老是觉得不安全的新娘,使她不至于变到现在这般地步呢?他仍然觉得,如果当年他作为一个丈夫能更恩爱体贴一些,作为一个银行家少卖力一点,他是可能做到的。
这就是为什么他还到这里来,继续尽他的所能做一点小小表示的原因。
到了该离开西莉亚的时候,他站起来向她走去,打算吻一下她的前额。过去,只要她允许,他一向是这样做的。但今天晚上,她却缩了回去,身子缩得更紧,两眼因感到突然的恐惧而警觉起来。他叹了口气,只好作罢。
“晚安,西莉亚,”亚历克斯说。
没有回答,于是他走了出去,让妻子留在她现在居住的孤独的世界里。
第二天上午亚历克斯派人把诺兰·温赖特叫来。他告诉安全部头子,付给调查员弗农·贾克斯的酬金将通过温赖特的安全部汇出。亚历克斯将批准这笔支出。至于贾克斯调查的具体性质,亚历克斯没有说,温赖特也没问。亚历克斯认为,目前,对这项计划的矛头所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诺兰·温赖特也向亚历克斯汇报了一件事情,即有关安排迈尔斯·伊斯汀为银行做密探的事。亚历克斯立即作出了反应。
“不行。我不希望这个人再列入我们的工资名册。”
“他不在工资名册上,”温赖特争辩说。“我已经对他说明,就银行而论,他是没有地位的。他收到的钱将都是现金,一点也看不出是从哪里来的。”
“你这是诡辩,诺兰。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我们雇用的。这我不能同意。”
“如果你不同意,”温赖特反驳说,“那就束缚了我的手脚,使我无法工作了。”
“做你的工作并不要求你雇用一名犯罪的窃贼。”
“没听说过以毒攻毒,用贼捉贼吗?”
“那就用一名没有盗窃过我们银行的贼吧。”
他们争来争去,有时甚至还争得很激烈。最后,亚历克斯终于勉强让步。然后他问道:“伊斯汀知道他所冒的风险有多大吗?”
“知道。”
“那位死者的事你告诉他了吗?”几个月前,亚历克斯从温赖特那里得知了维克的死信。
“是的。”
“我还是不喜欢这个主意——一点也不喜欢。”
“如果伪造的键式信用卡所造成的损失象现在这样继续增长下去,我看你就更不喜欢了。”
亚历克斯叹了口气。“好吧。这事属于你的部门,你有权照你的办法去处理,所以我才让步。但是我要你记住一件事情:如果你认定伊斯汀处境危急,就应立即把他撤出来。”
“我正是这样打算的。”
温赖特为自己的胜利感到高兴,虽然这场辩论比他预料的要激烈得多。然而,现在马上就提出另一件事,比如让努涅兹做中间人的事,就显得不明智了。他又想到,原则毕竟确立了,还拿细节去麻烦亚历克斯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