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06-10章

 

  第六章

  胡安尼塔·努涅兹心中很不平静,她又是疑虑,又是好奇。她之所以疑虑,是因为她不喜欢、也不信任这位负责安全工作的银行副总经理诺兰·温赖特;好奇的是,他为什么要约见她,而且显然又是秘密会见呢?

  昨天温赖特打电话给在市区分行的胡安尼塔时,曾让她放心,就她个人而论,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说,他只是希望他们俩密谈一次。“这事有关你肯不肯帮助某个人的问题。”

  “象你一样的人吗?”

  “不完全象。”

  “那么是谁呢?”

  “我想还是私下告诉你的好。”

  从温赖特的声音里,胡安尼塔感觉到他在尽量表现得友好。但是她对这种友好的表示才不理会呢,因为她还记得,当钞票失窃她受到怀疑时,他那种冷酷无情的样子。尽管后来他表示了歉意,但还是抹不掉这一记忆。她觉得这记忆是怎么也抹不掉的。

  但有什么办法呢?他是美一商的高级职员,而她只是一名低级雇员。“好吧,”胡安尼塔说,“我在这里,而地道我刚刚看到也是开着的。”她以为温赖特会从总行大楼走过来,或者让她到那里去报到。然而,他却让她吃了一惊。

  “努涅兹太太,我们最好不要在银行里见面。等我解释后,你就明白为什么了。你看我今天晚上开车来你家接你,然后我们一面开车一面谈好吗?”

  “这办不到。”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提防了。

  “你是说今天晚上不行吗?”

  “是的。”

  “那明天怎么样呢?”

  她迟疑片刻,考虑该怎么回答。“让我考虑一下再告诉你吧。”

  “好的,那就明天打电话给我吧。不过请尽量早一点。另外,请不要把我们这次谈话告诉任何人。”温赖特说完便把电话挂了。

  今天,该是回电的时候了——这是九月份第三周的星期二。上午九点钟左右,胡安尼塔知道,如果她不马上给温赖特打电话,后者便会给她打来的。

  她仍然心神不定。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嗅觉还是灵敏的,而现在她就预感到要出什么事了。起先,看到多尔西夫人坐在对面平台的经理办公桌旁,她曾想去征求一下她的意见。但想到温赖特警告她不要告诉别人的话,她又犹豫了。这一点大大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胡安尼塔今天正在忙着做新账,旁边就有一架电话。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瞧了一阵,然后才拿起听筒,拔了安全部的内线号码。过了一会便听到诺兰·温赖特深沉的声音问道:“定在今天晚上可以吗?”

  好奇心终于占了上风。“好的,但时间不能太长。”她解释说,她只能离开埃斯特拉半个小时,不能再多了。

  “半小时足够了。那么,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碰头呢?”

  黄昏时分,诺兰·温赖特的野马Ⅱ型轿车慢慢地开到胡安尼塔·努涅兹居住的东城新区公寓大楼外面的路边。不一会,她便从底楼入口走了出来,随即小心地关上门。温赖特从驾驶盘后面伸过手去打开左边的门让她上了车。

  他帮她扣好座位上的安全带,然后说:“谢谢你来了。”

  “半个小时,”胡安尼塔提醒他。“就这么些时间。”她根本不想表现得友好,而对埃斯特拉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已经感到不放心了。

  安全部头子一边点头,一边小心地把轿车开出路边驶进干道。他们一声不响地开过两条马路,然后车向左拐,驶进一条更加热闹的、划分了快慢道的马路。两旁都是灯火辉煌的商店和餐馆。温赖特一边开车,一边说:“我听说那位年轻的伊斯汀来看过你。”

  她没好气地回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他自己告诉我的。他还说你原谅了他。”

  “如果他告诉了你,那你已经知道了。”

  “胡安尼塔——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这是我的名字。我想你可以这样叫我。”

  温赖特叹了口气。“胡安尼塔,我已经告诉过你,对于你我之间一度发生过的事情,我是很抱歉的。如果你仍然对我耿耿于怀,我也不怪你。”

  她的态度稍许缓和了些。“Bueno(西班牙语,意为:好啦。译者注),你最好还是告诉我你现在想要什么吧。”

  “我现在想要知道你是否愿意帮助伊斯汀。”

  “原来是他啊。”

  “是的。”

  “为什么要我帮他的忙呢?难道原谅了他还不够吗?”

  “如果你要问我的意见——那已经尽够了。但是他说你可以……”

  她打断了他的话。“帮什么样的忙?”

  “在我告诉你以前,我希望你能答应:今晚我们所谈的一切不可让你我之外的第三者知道。”

  她耸耸肩。“我没有什么人可以告诉。但我还是答应你。”

  “伊斯汀将要从事某种调查工作,是为银行干的,不过是非正式的。

  如果他能成功,就可以帮助他重新站住脚跟,而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温赖特停了一下,因为他正驾车绕过一辆挂有拖车、行进缓慢的拖拉机。

  然后,他接着说,“这工作是冒风险的。如果伊斯汀向我直接汇报,风险就更大了。我们两人需要一个来往传送消息的人——一个中间人。”

  “于是你们决定由我来担任?”

  “谁也没做决定。问题要看你愿意不愿意。如果你愿意,这就可以帮助伊斯汀重新做人。”

  “迈尔斯是唯一从中得到好处的人吗?”

  “不,”温赖特承认说,“这也会帮助我;还有银行。”

  “这我也多少想到了。”

  此刻他们已经离开灯火辉煌的马路,正在驶过一座桥。夜色越来越浓,河水在桥下闪着黑魆魆的光。路面是金属性的,车轮发出轻轻的轧轧声。下了桥便进入州际公路。温赖特驱车驶上公路。

  “关于你所说的调查,”胡安尼塔敦促着说,“请说得详细一点。”

  她的嗓门很低,而且毫无感情。

  “好的。”于是他便谈到迈尔斯·伊斯汀将怎样利用他在狱中建立的联系暗中进行活动,以及迈尔斯将要搜寻的证据。温赖特觉得没有必要对她隐瞒什么,因为有些事情即使他现在不告诉她,以后她也会打听到的。所以他连维克被谋杀的情况也告诉了她,不过略掉了比较可怕的一些细节。“我并不是说同样的命运也会落在伊斯汀头上,”他最后说。

  “我将尽一切努力,确保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但是我还是提到了这件事,这样你就可以了解他所冒的危险。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如果你愿意帮他的忙,那么正象我说过的,就会使他比较安全。”

  “那么谁来保证我的安全呢?”

  “对你说来简直谈不上有什么危险。你只跟伊斯汀和我联系。别人不会知道。你决不会受到牵累。我们肯定可以做到这一点。”

  “如果你这么肯定,那为什么我们现在还要以这种方式见面呢?”

  “只不过是预防万一罢了。免得人家看见我们在一起,或者偷听我们的话。”

  胡安尼塔等了一会,然后问道:“就这些吗?没有更多的情况要告诉我了吗?”

  温赖特说:“我想就是这些了。”

  这时他们正在州际公路上。温赖特一直以每小时四十五英里的速度在最右边的车道上开行,后面的车俩都从他们前面疾驰而过。公路的对侧,三排汽车的前灯川流不息地扑面而来,继而化成模糊的一片飞掠而过。不一会儿,他们就要通过一个公路出口的弯曲坡道转弯,抄原路驶回。在此期间,胡安尼塔一声不响坐在他旁边,两眼直盯着前方。

  他很想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么并将怎样回答。他希望她会答应。象前几次一样,他觉得这个小巧玲珑,还象个姑娘的女人很有挑逗性和女性的魅力。其一是她的刚愎;另外便是她浑身的气味——一种充溢于小小的汽车之中的女性肉体的香味。诺兰·温赖特离婚以来,很少跟女人交往。如果在别的情况下,他很可能要在她身上碰碰运气。但是现在他有求于胡安尼塔的东西实在太重要了,使他不敢冒险放纵自己。

  他刚想开口讲话,胡安尼塔正好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即使在半明半暗之中,他仍可以看出她的两眼冒着怒火。

  “你一定是疯了,疯了,疯了!”她激动地大声嚷道。“你以为我是个小傻瓜吗?Unaboba!Unatonta!(西班牙语,意为:一个苯蛋!一个傻瓜!译者注)你还说对我没有危险!当然有危险,而且全部都由我承担。为了什么呢?为了安全部温赖特先生的荣誉及其银行的兴旺。”“请等一等……”

  她根本不理睬他的打岔,继续大骂不止,她的怒火象熔岩一样喷发出来,“难道我就这么好欺侮吗?难道因为我只是孑然一身,因为我是波多黎各人就应当蒙受人世的这一切凌辱吗?你难道也不看看你要操纵利用的是谁?对于如何利用也不在乎吗?快送我回家!这到底算什么样的pendejada啊?”

  “住嘴!”温赖特说:胡安尼塔这样激烈的反应使他大吃一惊。

  “pendejada”是什么意思?”

  “白痴行为!为了你们那自私的信用卡而不惜丢掉一个人的生命,这不是白痴行为吗?而迈尔斯竟然同意这样做,不也是白痴行为吗?”

  “是他来找我帮忙的,我并没有去找他。”

  “你把这叫做帮忙吗?”

  “他将为他做的工作取得报酬。这也是他所需要的。而且是他提议由你做中间人的。”

  “那么他出了什么毛病,为什么不能自己来问我呢?是掉了舌头呢?还是害臊怕羞,一定要躲在你的后面呢?”

  “好了,好了,”温赖特抗议了。“你的意思我已经懂了。我这就送你回家。”前面不远就是出口坡道,他把车开上去,驶过一段立交上跨,向市区方向开了回去。

  胡安尼塔坐在那里发火。

  最初,她想平心静气地考虑温赖特的建议。但是在他一边说,她一边听的时候,疑虑和问题接二连三地向她袭来。后来,当她逐一加以考虑的时候,她怒火中烧,感情越来越激动,最后终于爆发了。伴随着感情的爆发,她对身旁的这个男人产生了新的仇恨和憎恶。早些时候跟他打交道的那段经历给她留下感情上的创伤,如今这种创伤又回到她身上,而且进一步加深了。她感到气愤,不仅是为自己,而且也对温赖特和银行打算这样来利用迈尔斯感到不平。

  同时,胡安尼塔对迈尔斯也很生气。为什么他自己不直接来找她呢?

  难道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她记起了两个多星期以前,她还曾佩服他有勇气到她那里去表示忏悔,请求宽恕。但他现在的行为,这种通过别人来求她的作法,似乎跟他过去那种犯罪之后诿过于她的作法倒是一个路子的。突然,她的思路变了。她会不会太苛刻,太不公平呢?胡安尼塔扪心自问:此刻她感到灰心丧气,这中间有没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在她的公寓见过一面之后,迈尔斯再也没来,从而使她大失所望呢?尽管发生了过去的一切,她是喜欢迈尔斯而不喜欢诺兰·温赖特的。现在温赖特却出面代表迈尔斯,她是不是因此感到一种怨恨,而这种怨恨又加深了她在此时此刻所感到的失望呢?

  她一向气消得快,这次的怒火也渐渐平息了。代之而起的是不知怎么办才好。她问温赖特:“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不管我怎么决定,我肯定不会再告诉你了。”他的语调粗鲁,再也不想装出友好的样子了。

  胡安尼塔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她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凶得毫无必要。她本可以不用侮辱性的语言拒绝这一要求。温赖特会不会在银行内部寻衅报复呢?这样一来会不会有砸饭碗的危险?而要养活埃斯特拉靠的就是这份工作。胡安尼塔越来越不安,感到终于还是落在别人的手掌心中了。

  另外她还想到:如果她是诚实的——这是她努力要做到的——她应该承认,由于她的决定,她将再也见不到迈尔斯,对此她是感到遗憾的。

  车子已经降低了速度。他们离岔道已经很近。上了岔道,开过桥他们就要回到市区去了。

  使她自己也大吃一惊,胡安尼塔低声但却果断地说:“好吧,我愿意做这件工作。”

  “你愿意什么?”

  “我愿意当——管它是什么的——一个……”

  “中间人。”温赖特斜眼看着她。“你肯定吗?”

  “Si,estoyseguar.我肯定。”

  他叹了口气,这是这天晚上的第二次。“你真是一个怪人。”

  “我是一个女人。”

  “是的,”他说,友好的态度又回来了一些。“我早就注意到了。”

  在离东城新区还有一条半马路的地方,温赖特把车子停下,但发动机并未关掉。他从上衣的内袋里掏出两只信封——一只鼓囊囊的,一只比较小。他把那只大的交给胡安尼塔。

  “这是给伊斯汀的钱。等他跟你联系的时候再拿给他。”温赖特解释说,信封里装有四百五十美元现钞——商定的报酬为每月五百美元,上星期温赖特已预支给迈尔斯五十美元。

  “过几天,”他补充说,“伊斯汀会打电话给我,我会用我们商定的代号通知他。虽然我不提你的名字,他也会知道是跟你联系。而打过电话后不久,他就会跟你联系。”

  胡安尼塔点点头,她聚精会神地听着,把这些话都记在心里。

  “打过这次电话以后,我和伊斯汀将不再直接联系。我们相互之间的音信将通过你来传送。你最好不要写下来,而要记在脑子里。我知道你的记性很好。”

  说着,温赖特微微一笑,突然胡安尼塔也笑了起来。他的非凡的记忆力曾经是她跟银行和诺兰·温赖特发生麻烦的祸根,现在竟然成了他要依赖的东西,这岂不是莫大的讽刺吗?

  “顺便说一句,”他说,“我还得知道你家里的电话号码。我在电话簿上没有查到。”

  “那是因为我根本没有电话。电话费太贵了。”

  “管它贵不贵,你需要装一架电话。伊斯汀可能要打电话给你;我也可能要打。如果你能马上装好的话,我一定让银行给你报销。”

  “我可以去试一试。不过我听说,在东城新区装电话慢得很。”

  “那么让我来安排吧。明天我就给电话公司打电话。保证马上就装。”

  “好的。”

  接着,温赖特打开了那只比较小的信封。“你把钱拿给伊斯汀的时候,把这个也一起交给他。”

  所谓“这个”,原来是一张“键式赊账”银行信用卡,填的名字是H.E.Lyncolp(林柯尔普)。卡的反面留待签名的地方空着。

  “让伊斯汀用平常的笔迹在卡上签上这个名字。告诉他这名字虽然是假的,但如果看一下三个开头的字母和最后一个字母,就会拼出H-E-L-P(救命)。这张卡的目的正是为了呼救。”

  安全部头子说,已经为“键式赊账”部的计算机编妥程序,这样,不管在什么地方出示这张卡,都可以购买价值达一百美元的东西。与此同时,在银行内部会自动发出警报,从而就可以通知温赖特:伊斯汀需要救援,他正在某某地方。

  “如果他碰上什么紧迫的情况需要支援,或者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都可以使用这张卡。我将根据当时发生的情况,决定采取什么措施,告诉他,买的东西要超过五十美元的价值;这样,商店肯定就要打电话给银行加以证实,打电话以后,他应尽量拖延时间,好让我来得及采取行动。”

  温赖特又说:“他也许永远不需要这张卡。但是他一旦使用,这就是一个别人谁都不知道的信号。”

  按照温赖特的要求,胡安尼塔几乎逐字把他的指示复述了一遍。他赞赏地望着她,说:“你真聪明。”

  “Dequémevale,muerta?”

  “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翻译道:“如果我死了,它还会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呢?”

  “不要担忧!”他伸过手去轻轻拍了一下她交叉着的双手。“我保证一切都会顺利。”

  当时,他的信心使她也受到了感染。但是,当她回到公寓里看到埃斯特拉在睡觉时,胡安尼塔又本能地感到危险迫在眉睫,而且这念头一直萦绕在心中。

  第七章

  “七七”健身俱乐部里散发出锅炉水蒸气、酸尿、体臭和酒的味道。

  不消一会儿,这种种恶臭便合为一股单一的刺鼻怪味。说来奇怪,里面的人对这味道倒也吃得消,偶尔有新鲜空气吹进去,反倒显得不合气氛了。

  俱乐部是幢四层的灰砖楼房,象个匣子,坐落在市中心边缘一条衰败的、一头不通的街上。由于半个世纪来风雨的侵蚀,加以年久失修以及近年来墙壁上的乱涂乱写,楼房正面已经疮痍满目。楼顶上有半截没有装饰的旗杆,没人记得看到过完整的旗杆。大楼的主要入口是一扇结实的、不挂门牌的单扇门,门外就是人行道,道上裂缝遍布,狗屎狼藉,到处是踢翻的垃圾桶。楼房里面门廊上的油漆已经剥落。这里平时由一名落魄的职业拳击家守门,以便放会员进来,把外人粗暴地拒之门外;但他有时候会擅离职守,所以迈尔斯·伊斯汀大摇大摆地进来时竟无人对他盘问。

  这是星期三将近中午的时候。一阵刺耳的尖叫声从后面什么地方传了出来。迈尔斯顺着声音走去,穿过底楼的走廊,走廊上脏得很,两边挂着已经发黄的职业拳击赛的照片。走廊尽头是一扇开着的门,通向一间半明半暗的酒吧,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迈尔斯走了进去。

  起先,因为光线暗淡,他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晃晃悠悠地向前挪动步子,冷不防跟一个手托酒盘急步走来的侍者撞个满怀。侍者总算没有把酒杯打翻,骂了几句就走过去了。坐在酒吧高凳上的两个男人转过头来。一个说:“小伙子,这里是私人俱乐部。如果你不是会员——那就滚蛋!”

  另一个抱怨说:“佩德罗这个懒鬼又鬼混去了。真是少有的看门人!

  嗨!你是什么人?到这儿来干什么?”

  迈尔斯告诉他:“我来找朱尔斯·拉罗卡。”

  “到别的地方找去,”第一个人命令说。“这里没人知道这个名字。”

  “嗨,迈尔斯老弟!”一位矮矮胖胖、大腹便便的人影从阴暗处奔了过来。他那熟悉的黄鼠狼面孔一下子变得清晰了。此人就是在德伦蒙堡监狱为黑手党号房做过密使,后来便依附于迈尔斯及其保护人卡尔的拉罗卡。卡尔还在里面,而且很可能一直留在那里。朱尔斯·拉罗卡是在迈尔斯·伊斯汀出来之前不久获得假释出狱的。

  “嗨,朱尔斯,”迈尔斯也认出了对方。

  “过来。见见几位朋友。”拉罗卡用短而粗的手指抓住迈尔斯的手臂。“我的朋友,”他对高凳上的两个人说,而他们却冷淡地掉过头去了。

  “听我说,”迈尔斯说,“我不过去。我一个子儿也没有。我买不起。”他很容易地便把狱中学来的黑话用上了。

  “没关系。来,我请你喝两杯啤酒。”当他们从餐桌中间走过时,拉罗卡问:“这一阵子到哪里去了?”

  “一直在找工作。朱尔斯,我算全完了。我需要一些帮助。在我出来之前,你说过你会给我帮助的。”

  “当然,当然。”他们在一张另有两个人坐的餐桌旁停了下来。其中一个是皮包骨头,满面愁容的麻子;另一个披着一头亚麻色的长发,脚穿牛仔长统靴,戴副墨镜。拉罗卡拉出一把空椅子。“这位是我的好朋友迈尔斯。”

  戴墨镜的哼了一声。另一个说:“是懂钞票的那位朋友吗?”

  “是他。”拉罗卡向房间的那一头喊着要啤酒,然后催促着第一个先讲话的人。“考考他好了。”

  “考什么呢?”

  “关于钞票方面嘛,老朋友,”墨镜说。他考虑了一下。“美元是在哪里首先开始使用的?”

  “这很容易回答,”迈尔斯告诉他。“很多人以为是美国创造了美元。其实不然。美元是从德国的波希米亚来的,只是最初叫做thaler,这字别的欧洲人念不来,所以就误读为dollar,一直到现在还这样念。

  这字最早的出处之一见于《麦克白》——‘缴纳一万块钱充入我们的国库。’”

  “麦克……什么?”

  “管他麦克什么呢,”拉罗卡说。“你们需要印好的说明书吗?”

  他得意地对那两个人说,“我说得不错吧?这小子样样知道。”

  “并不尽然,”迈尔斯说,“否则我现在就该知道怎样挣些钱了。”

  砰地一声,两杯啤酒摆在他的面前。拉罗卡掏出钞票付给侍者。

  “在你挣钱以前,”拉罗卡对迈尔斯说,“你得先还奥敏斯基的债。”

  他俯身过来,显得很知己,把另外两个人丢在一边。“俄国佬知道你已经出了监牢。最近一直在打听你。”

  一听到这个高利贷者,迈尔斯便浑身直冒冷汗,因为他至少还欠他三千美元。另外,他跟聚赌抽头的老板打过交道,也欠下他数目大致相等的一笔债。眼下,不管要还清哪笔债,看来都遥遥无期。然而他也知道,来到这里,让别人看到自己,老账将重新翻出来,如果他还不清这些账目,野蛮的报复就会接踵而至。

  他问拉罗卡:“如果找不到工作,我怎么来还钱呢?”

  这位大肚子摇摇头。“首先,你应该先去看看那个俄国佬。”

  “他在哪里?”迈尔斯知道奥敏斯基并没有固定的办事处,而是哪里有生意就在那里办公。

  拉罗卡指指啤酒:“先喝光,然后咱们一起去找。”

  “你应该设身处地为我想想,”这位衣着考究的人说,一边继续吃他的午餐。他的戴着钻石戒指的手在餐盘上面熟练地动来动去。“我们订过合同,你我都同意的。我做了我应做的事,你却没有履行你的义务。

  我问你,这是要把我置于何地呢?”

  “请听我说,”迈尔斯恳求地说,“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对你停下计算利息的时钟,我是很感激的。但我现在没有能力还债。不是我不想还,而是还不出。请给我时间。”

  俄国佬伊果尔·奥敏斯基摇摇他那在高级理发店理过的头;精心修剪过的手指抚摸着白里透红、刮得光光的面颊。他对自己的外貌颇为得意,而且生活阔绰,衣着华美,反正他有的是钱。

  “时间就是金钱,”他轻声说。“这两样东西你都已经太多了。”

  拉罗卡把迈尔斯带到这家饭店来找奥敏斯基。此刻,迈尔斯就在奥敏斯基火车座的对面,象老鼠见到了眼镜蛇一样。在餐桌近他的这一边没有什么吃的东西,连一杯水也没有。他嘴唇发干,内心怕得要死,真想喝水。如果现在他能去见诺兰·温赖特,将他们商定的计划一笔勾销,他马上就会去的,因为这计划弄得他非冒这个险不可。但他此刻却只能坐在那里浑身冒着冷汗,看着奥敏斯基继续吃他的家常鱼片。朱尔斯·拉罗卡早已知趣地溜到饭店的酒吧去了。

  迈尔斯感到恐惧,理由很简单。他猜得出奥敏斯基的生意有多大,知道他有绝对的权势。

  迈尔斯曾经看过一次电视特别节目,当时,有人问美国犯罪问题的权威拉尔夫·塞勒诺:如果你不得不过一种非法的生活,你愿意做哪一类罪犯?这位专家立即回答说:做一个高利贷者。迈尔斯从狱中和入狱前接触过的人那里听到的情况,完全证实了这一观点。

  象俄国佬奥敏斯基这样的高利贷者,是一个风险极小而利润惊人的银行家,他经营的贷款可大可小,不受规章制度的限制。总是顾客找上门来,他很少去找顾客,或者根本不需要去找。他不必租用租金昂贵的事务所,而是在汽车上,在酒吧间,或者象现在这样在吃中饭的时候做他的生意。他的记账法是最简单的,通常都是用代号,他的交易——多数为现金交易——是无法可查的。由于账收不回来而遭到的损失微乎其微。他既不缴纳联邦税,也不缴纳州、市的地方税。然而他索取的年息率——或称“维格”——一般却达百分之百,有时甚至还不止。

  迈尔斯猜想,在任何时候,奥敏斯基都有至少二百万美元“流通在外”。其中一部分是他自己的钱,其余的则是犯罪集团的头子们存在他这儿的。他为他们赚取相当可观的利润,同时自己取一笔代办费。在正常的情况下,最初投下十万美元放高利贷,不消五年,这笔钞票就会节节上升,增加到一百五十万美元——获利为本金的十四倍。世界上没有什么买卖可以与之相比。

  高利贷者的借主并不都是些二流角色。大名鼎鼎的人士和享有声誉的企业在别的贷款来源枯竭时向高利贷者借款的事情也多得惊人。有时候,作为偿还的替代,高利贷者变成了某一家企业的合伙人或者所有人。

  象海里的鲨鱼一样,他的胃口是很大的。

  高利贷者的主要开支用于强行讨债方面。这种开支他总是压缩到最低限度,因为他知道打断欠债人的腿,把他们送进医院,即使能讨回一些钱也不会太多;而且他也知道,最强有力的讨债手段还是利用欠债人的恐惧。

  然而这种恐惧需要一个现实的基础;所以当债户拖欠不还时,雇来的打手们便迅速而野蛮地给以惩罚。

  至于高利贷者所冒的风险,与别的犯罪方式相比,可说是微乎其微。

  很少有高利贷者受到起诉,被判罪的就更少了,原因就在于缺乏证据。

  高利贷者的主顾都守口如瓶,这一部分是出于恐惧,一部分是羞于说出他们竟求助于高利贷者这一事实。那些遭了殴打的人也绝不会抱怨,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抱怨的话,更厉害的毒打就会接踵而来。

  迈尔斯就这样提心吊胆地坐在那里,等候奥敏斯基吃完他的箬鳎鱼片。

  突然,这位高利贷者说:“你会记账吗?”

  “记账?当然会啦;我在银行工作的时候……”

  对方挥挥手让他住嘴,一对冷酷无情的眼睛打量着他。“也许我可以用你。我在‘七七’俱乐部需要一个记账员。”

  “健身俱乐部?”奥敏斯基竟是这个俱乐部的所有人或者经理,这对迈尔斯可是个新闻。他又说:“今天我到那里去过,刚刚……”

  对方打断了他。“在我讲话的时候,保持安静,好好听着;只在问你问题的时候再回答。拉罗卡说你要工作。如果我给你工作,那你挣的钱就得全用来偿还你欠我的款子和利息。换句话说,你是属于我的。我希望你能理解这一点。”

  “是的,奥敏斯基先生。”迈尔斯浑身感到宽慰。他总算得到了宽限。至于情况究竟如何,奥敏斯基为什么要用他,这些问题就不那么重要了。

  “我管你吃,管你住,”俄国佬奥敏斯基说,“但有一件事情我要警告你——别去碰放钱的抽屉。如果我发现你敢去碰一下,我一定要你好看——你会后悔不该偷我的钞票,而情愿自己是第二次偷了银行的钱。”

  迈尔斯本能地一哆嗦,倒不是真想偷钱——他再也不想干这种事了——而是由于意识到奥敏斯基一旦发觉自己阵营里混进来一个犹大,将会采取什么严厉的措施。

  “朱尔斯会带你去把你安顿好的。他会告诉你还要做些什么别的事情。好了,就这样吧。”奥敏斯基挥挥手打发走迈尔斯,然后向从酒吧一直望着这边的拉罗卡点了点头。迈尔斯在饭店的外门旁边等候,奥敏斯基和拉罗卡在里面又谈了一阵,高利贷者发布指示,拉罗卡则频频点头。

  朱尔斯·拉罗卡来到迈尔斯身边。“老弟,你交了好运啦。咱们走吧。”

  他们走后,奥敏斯基便开始吃起甜点心来,这时另一个久候一旁的身影又悄悄溜进了他对面的座位。

  安排给迈尔斯的房间在“七七”俱乐部的顶楼上,这是一间陈设简陋之极的斗室。迈尔斯倒也不在乎。尽管没有什么把握,这毕竟是一个新的开端,一个重新安排生活,弥补部分所失的机会;当然他也知道这需要时间,要冒大的风险,要有胆量。目前,他尽量不去考虑自己的双重身份,而是象诺兰·温赖特告诫他的那样,集中精力使别人觉得自己有用,并为他人所接受。

  他首先摸熟了俱乐部的布局。底楼除了他已经去过的酒吧间以外,主要便是一个健身房和几个手球场。二楼上有几个蒸汽浴室和按摩室。

  三楼除办公室外还有几个别的房间,后来他才知道它们派什么用场。四楼面积较小,迈尔斯住的那种斗室另外还有几间,偶尔有些俱乐部会员在里面过夜。

  迈尔斯不费什么气力便适应了记账员的工作。在这方面他不愧是名好手,不仅赶出积压的旧账,而且使过去一向马虎的账面面目一新。他还向俱乐部经理提出建议,把其他账目也记得更有条理,不过他很当心,并没有因为这些改进而追求赞赏。

  经理名叫内桑森,过去是拳击比赛的包办人,对办公室的工作比较生疏,所以很感激迈尔斯。当迈尔斯主动提出为俱乐部做些诸如整理仓库,盘点存货等额外工作的时候,他就更加感激不尽了。作为回报,内桑森也允许迈尔斯在空闲的时候到手球场去活动,这就提供了一个跟会员接触的额外机会。

  俱乐部的会员全是男的。据迈尔斯观察,这些会员大致分为两类。

  一类是认真利用俱乐部的体育设备,包括蒸汽浴室和按摩室的会员。这些人都是单独来去的,彼此认识的似乎不多。迈尔斯猜想他们都是些拿薪水的职员或者小商号的经理,参加“七七”俱乐部只是为了保持健康。

  他还猜想,这第一类人为第二类人提供了一个方便而合法的门面,后者除了偶尔洗洗蒸汽浴外,通常并不利用这些体育设备。

  第二类人主要聚集在酒吧间或者三楼上面的房间里。他们人数很多,都是到了深更半夜,当那些锻炼身体的会员走后才来。迈尔斯慢慢看清楚了,诺兰·温赖特把“七七”俱乐部形容为“坏人经常出没的地方”时,心目中想到的就是这批家伙。

  另外,迈尔斯还很快地了解到,楼上的房间都是用来进行非法的、大赌注的纸牌和骰子赌的。迈尔斯工作了一个星期,几个夜市常客已经跟他认识,对他解除了疑虑,因为朱尔斯·拉罗卡让他们尽管放心,说迈尔斯“没有问题,很够朋友”。

  这以后不久,迈尔斯遵循着“使别人觉得自己有用”的方针,在需要把酒和三明治送到三楼的时候,便开始帮一手了。第一次上楼的时候,站在赌场外面显然在充当看守角色的六个彪形大汉中有一个从他手中接过托盘送了进去。但第二夜以及以后的几个晚上,他却被允许走进正在进行赌博的房间。迈尔斯还殷勤地为任何需要买香烟的人,包括那些看守在内,到楼下去买了烟送上来。

  他知道自己正在受到大家的喜欢。

  一是因为他有求必应。二是因为他尽管在这里处境危险,面临各种困难,他原先乐天派的好性子还是有所恢复。三是因为对任何事情似乎都沾点边的朱尔斯·拉罗卡已经成了迈尔斯的保护人,虽然有时候拉罗卡不免使迈尔斯感到自己好象是一个杂耍演员。

  然而使拉罗卡和他的一伙好友着迷不止的却是迈尔斯·伊斯汀关于货币及其历史的知识。迈尔斯曾在狱中讲过各国政府印制伪币的故事,现在这种故事又成了特别受欢迎的节目。来到俱乐部以后的最初几个星期里,在拉罗卡的怂恿之下,他至少又讲了十几遍。每次讲的时候,听众总是点头表示相信,并且插入一些诸如“卑鄙的伪君子”、“该死的政府里的骗子”之类的评语。

  为补充故事的来源,一天,迈尔斯回到他入狱前居住的公寓取来了他的参考书。他的其他一些不多的财物大部分都早已被变卖还了欠租,但看门人却给他留下了这些书,让迈尔斯拿了回来。从前,迈尔斯还曾收藏有一些硬币和钞票,后来因为负债累累,都卖掉了。迈尔斯希望有一天再成为一名收藏家,不过这一前景似乎渺茫得很。

  他把参考书放在四楼小房间里,不时可以翻阅,所以能给拉罗卡他们谈起几种比较希奇少见的货币形式。他告诉他们,最重的一种货币是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还在太平洋的雅浦岛上使用的一种凹圆形的农用石制耙片。他解释说,这些耙片大部分都是一英尺宽,但有一种却宽达十二英尺,要用它来买东西的时候,就用杠棒抬去。“那找头怎么办呢?”在一片笑声中有人问道。迈尔斯告诉大家,找头用的是一些比较小的石制耙片。

  他又告诉他们,与此适成对比的最轻的货币是在新赫布里底群岛使用的几种珍贵的羽毛。另外,食盐也曾作为货币通用了好几个世纪,特别是在埃塞俄比亚;古罗马人还用食盐来支付劳动者的工资,“salary”(薪水)一词就是由“salt”(食盐)一词演变而来的。迈尔斯告诉大家,在婆罗洲,一直到十九世纪,人的头盖骨还是法定货币。

  但是,在这类聚会结束之前,话题总是回到伪造货币的问题上来。

  有一次,在这样的聚会结束之后,一个彪形大汉把迈尔斯拉到一旁。

  此人是个司机兼保镖,主子在楼上打牌的时候他便在俱乐部里四处游逛。

  “嗨,老弟,关于假票子你真讲得不赖。请瞧瞧这个。”说着便拿出一张干净而崭新的二十美元的钞票。

  迈尔斯接过钞票细细研究。干这种事他可不是新手。当他在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工作的时候,有伪造之嫌的钞票通常都是拿给他来检验的,因为他具有这方面的专门知识。

  彪形大汉咧着嘴笑。“象真的一样,对吧?”

  “如果这是一张假钞,”迈尔斯说,“那么就我所看到过的,它就是伪造得最好的了。”

  “想买点吗?”保镖从里面的口袋里又抽出九张二十块一张的钞票。“老弟,给我四十块货真价实的钞票,这两百块就都是你的了。”

  迈尔斯知道,这跟兑换高质量伪币的通行比价相差无几。他还注意到,另外九张钞票的质量也跟第一张一样好。

  他刚想拒绝,又犹豫了。他根本不想使用伪币,但他又想到,这些东西可以送到温赖特那里去。

  “等一等!”他告诉这位彪形大汉,然后回到楼上他的房间里,这里有他存放的四十几块钱。其中一部分是从温赖特原先拿给他的五十块钱中结余下来的;另外一些则是从赌场收来的小费。他拿起这笔钱——大多是小额零票——到楼下换来了那两百块伪币。当天夜里他把这笔假钞藏在自己的房间里。

  第二天,朱尔斯·拉罗卡咧嘴笑着对他说:“听说你做了一桩买卖。”

  迈尔斯当时正坐在三楼办公室他记账的写字台旁边。

  “做了一点,”他承认说。

  拉罗卡挺着他的大肚子向前走近,压低了嗓门说:“还想不想再捞一票?”

  迈尔斯谨慎地说:“那要看是什么样的生意。”

  “不过是到路易斯维尔去跑一趟罢了,把你昨儿晚上买的一部分东西去脱个手。”

  迈尔斯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他知道,如果自己同意去并且被抓住的话,那就不仅是重新被关进监狱的问题,而且时间肯定比上一次要长得多。然而如果他不冒风险,他又怎能继续调查,并且赢得这里其他人的信任呢?

  “只要把一部车子从这里开到那里就行了。你可以捞到二百块钱。”

  “如果我被截住会发生什么事呢?我是假释出狱的,所以没有驾驶执照。”

  “执照不成问题,只要你有照片——要正面的半身照。”

  “我没有,不过我可以去拍一张。”

  “那就快点去拍吧。”

  迈尔斯利用午饭后的休息时间,走到市区一个公共汽车站,用一架自动照相机拍好一张照片拿了出来。当天下午就把它交给了拉罗卡。

  两天以后,又是在迈尔斯工作着的时候,有一只手悄悄地把一张小小的长方形纸片放在他面前的分类账簿上。他猛地一惊,再一看原来是一张州里发的驾驶执照,上面贴着他交上去的照片。

  他回过头来,发现拉罗卡站在他背后正咧着嘴笑。“服务比执照登记处还要周到吧,呃?”

  迈尔斯怀疑地问:“你的意思是说这执照是假的?”

  “看得出什么区别来吗?”

  “不,我看不出。”他盯着执照细看,发现它跟官方执照一模一样。

  “你怎么搞来的?”

  “这你就别管了。”

  “不,”迈尔斯说,“我很想知道。你知道对这种事情我是非常感兴趣的。”

  拉罗卡的脸色一沉,眼睛里第一次露出怀疑的神色。“你为什么想知道?”

  “只是感兴趣而已,刚才不是对你说过了吗?”迈尔斯突然一阵紧张,他但愿脸上不要显露出来才好。

  “有些问题问得可不聪明。一个人问得太多,人家就会起疑心,他就可能倒霉,而且可能倒大霉。”

  迈尔斯一声不吭,拉罗卡注视着他。好一会儿,这阵子怀疑似乎才过去。

  朱尔斯·拉罗卡通知他:“明天晚上会有人通知你做什么,并通知你时间。”

  第二天,夜幕刚刚降下,指示便下达了,通知他的是那位始终充当信使角色的拉罗卡。他交给迈尔斯一串汽车钥匙,一张城里某停车场的收据和一张单程飞机票。迈尔斯的任务是去把汽车——一辆栗色的雪佛兰羚羊牌汽车——开出停车场,然后连夜开往路易斯维尔。到那里以后马上驱车前往路易斯维尔机场,把汽车停在那里,把机场的停车票和钥匙留在前座下面。在离开汽车以前,他必须把汽车擦干净以除掉自己的指印。然后再搭清晨的飞机飞回来。

  当迈尔斯找到汽车,把它从市区停车场开出来的时候,这一阵子是最痛苦的时刻。他紧张地想,这辆雪佛兰羚羊牌汽车是否已经处于警察的监视之下?也许不管来停车的是谁,都已引起怀疑,并被跟踪到了这里?如果是这样,那现在正是警察最有可能合拢网口动手的时候。迈尔斯知道,事情准有极大的危险,否则就不会找一个象他这样的人来跑这趟差了。虽然他并不确切知道,他总觉得可能有许多伪币就藏在汽车的行李箱里。

  但是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不过,直到离开停车场很久,汽车接近市郊边缘时,他才缓过一口气来。

  在公路上,有一两次碰上州里的警察巡逻车,每当这种时候,他的心总要猛跳一阵,但没有人拦住他。拂晓之前,他一路顺风安全到达路易斯维尔。

  只发生了一件计划之外的事情。在离路易斯维尔还有约三十英里的地方,迈尔斯曾驶离公路,在黑暗中借助手电的光打开了汽车行李箱。

  里面有两只牢牢锁好的沉甸甸的手提皮箱。有一刹那的时间,他曾想撬开一把锁,但常识立即告诉他,这样做将使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于是他关上行李箱,抄下羚羊牌汽车的执照号码,又继续赶路。

  他顺顺当当地找到了路易斯维尔机场,按照指示把所有要做的事情一一做完以后便登上一架班机飞回,上午十点钟不到就回到了“七七”

  健身俱乐部。他离开俱乐部干吗去了,没有人过问。

  这天余下的功夫,迈尔斯因缺乏睡眠而感到困倦,但他还是坚持了工作。下午,拉罗卡来了,满面笑容,嘴里叼着一支粗大的雪茄。

  “迈尔斯,你干得干净利落。人人满意,个个开心。”

  “那好哇,”迈尔斯说。“那我什么时候得到我那两百块钱呢?”

  “你已经得到了。不过已经让奥敏斯基拿去抵了你欠他的债。”

  迈尔斯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早该料到这一招。不过自己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到头来却让那个高利贷者捞到好处,这岂不太让人哭笑不得吗?他问拉罗卡:“奥敏斯基怎么会知道的?”

  “他不知道的事情是不多的。”

  “刚刚你说个个开心。‘个个’是哪些人?如果我做了昨天这样的工作,我希望知道自己是在为谁工作。”

  “我已经对你说过,有些事情是不该知道也不该问的。”

  “也许是这样。”显然他再也别想打听到更多的东西,于是对着拉罗卡勉强一笑。今天,迈尔斯的愉快情绪已经不见,代替它的只有沮丧。

  他冒着极大的危险通宵达旦地奔波了一场,使他极度紧张,但他意识到自己真正了解到的东西却微乎其微。

  大约四十八小时之后,他依然疲惫不堪,心情沮丧,但他还是把自己的疑虑通知了胡安尼塔。

  第八章

  在“七七”健身俱乐部工作的这一个月中,迈尔斯·伊斯汀已经跟胡安尼塔见过两次面了。

  第一次是在胡安尼塔跟诺兰·温赖特那天晚上驾车外出并同意担任中间人以后的不多几天。对他们两人来说,那是一次尴尬的、摸不清对方心思的见面。虽然温赖特说到做到,很快就给胡安尼塔的公寓套间装了电话,但迈尔斯却不知道,所以没有事先通知,晚上便乘公共汽车来了。胡安尼塔通过微微打开的公寓房门仔细察看了一番,然后才收起安全链放他进来。

  “你好,”埃斯特拉说。这个肤色黝黑的小女孩简直就是一个小胡安尼塔。她正在看一本彩色图书,这时抬起头来,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视着迈尔斯。“你是以前来过的那个瘦子。你现在胖点啦。”

  “我知道,”迈尔斯说。“我最近一直在吃巨人吃的好东西。”

  埃斯特拉格格地笑了,但胡安尼塔却皱起了眉头。他抱歉地对她说:

  “没有办法事先跟你打个招呼说我要来。但温赖特先生说你随时都在等我。”

  “那个伪君子!”

  “你不喜欢他吗?”

  “我恨他。”

  “他并不是我心目中的圣诞老人,”迈尔斯说。“但是我也并不恨他。我猜想他也许是责任在身,不得不做吧。”

  “那让他自己去做好了。干吗要利用别人呢?”

  “既然你这么反感,那你当时为什么同意?……”

  胡安尼塔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我没有问过我自己吗?Malditoseaeldíaqueloconocí.(西班牙语,意为:我过去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译者注)我当时答应真是一时糊涂,够我懊悔的了。”

  “没有必要懊悔。谁也没有规定你不可以改变主意。”迈尔斯的声音很温和。“我去跟温赖特解释。”说着便做出向房门走去的样子。

  胡安尼塔突然对他发起火来:“那你怎么办呢?你的消息往哪里送呢?”她恼怒地摇摇头:“当你答应做这件蠢事的时候,你难道发疯了吗?”

  “没有,”迈尔斯说。“我把它看作是一个机会;在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唯一的一个机会。但把你也拖进来实在没有道理。当我建议说你可能会同意时,我没有想得周到。我很抱歉。”

  “妈妈,”埃斯特拉说,“你干吗这样生气啊?”

  胡安尼塔弯下身去抱住女儿。“Notepreocupes,micielo.(西班牙语,意为:别担心,乖乖。译者注)我是对人生不满,小宝贝。为人与人之间的不公平面生气。”她突然转向迈尔斯说:“坐,坐!”

  “你打定主意了吗?”

  “什么主意?是说请你坐下吗?不,我连这点也打不定主意。但你只管坐下。”他顺从地坐了下来。

  “我喜欢你的脾气,胡安尼塔。”迈尔斯微笑着说。有那么一刹那胡安尼塔觉得他的神态又象原来在银行时那样了。他接着说:“除了你的脾气,我还喜欢你的别的方面。如果你要我说实话,那么我当时所以要建议作这样的安排,就是因为这么一来非见你不可了。”

  “好吧,现在你已经见到了。”胡安尼塔耸耸肩。“而且以后还会见到。好,进行你的密探汇报吧,我会把它转达给那位结网的蜘蛛——

  温赖特先生的。”

  “我要汇报的是:没有什么好汇报的。至少现在还没有。”迈尔斯给她讲述了“七七”健身俱乐部,讲到它的外观以及它所散发出来的臭味。这时他发现她的鼻子厌恶地皱了起来。他还叙述了如何见到朱尔斯·拉罗卡,又如何跟那位高利贷者——俄国佬奥敏斯基会面以及自己被雇用为健身俱乐部记账员的经过。这些就是当时,也就是迈尔斯在“七七”俱乐部刚刚工作了几天之后所知道的全部情况。“但我毕竟打进去了,”他对胡安尼塔说。“而这正是温赖特先生所希望的。”

  “有时候进去是容易的,”她说。“但就象钻进了捕龙虾的网一样,想出来可就难了。”

  埃斯特拉一直在严肃地听着。这时她问迈尔斯:“你还会来吗?”

  “我不知道。”他询问地瞥了胡安尼塔一眼。她打量着他们俩,叹了口气。

  “会的,amorcito,(西班牙语,意为:亲爱的,乖乖。译者注)”她对埃斯特拉说。“会的,他会来的。”

  胡安尼塔走进卧室,拿着诺兰·温赖特交给她的两个信封走了回来。

  她把信封交给迈尔斯:“这些是给你的。”

  大信封里面装着钞票,另外一只则装着填有H·E·林柯尔普这个假名字的键式信用卡。她说明了信用卡的作用——呼救的一种信号。

  迈尔斯把塑料信用卡放进口袋,但却把钞票又装进第一只信封,还给胡安尼塔。“这个你拿去。如果有人发现我带着这笔钱,也许会怀疑我的。你和埃斯特拉用吧。这是我欠你的。”

  胡安尼塔犹豫了一下,然后用比刚才柔和的声音说:“那我就替你保管着吧。”

  第二天,在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里,胡安尼塔通过内线给温赖特打去电话,向他作了汇报。她很谨慎,既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也没有说出迈尔斯和“七七”健身俱乐部的名字。温赖特听完报告,向她道过谢,就挂上了电话。

  胡安尼塔和迈尔斯之间的第二次见面是在一个半星期以后的星期六下午。这一次迈尔斯事先挂了个电话,当他到达时,胡安尼塔和埃斯特拉似乎都很高兴。她们正准备去买东西,于是他便陪她们一起出去。三个人在一家露天市场逛了一圈,胡安尼塔买了一些波兰香肠和卷心菜。

  她告诉他说:“这是晚饭吃的。你不走吧?”

  他让她放心,他不会走的,还说这天晚上他不急于回健身俱乐部,甚至第二天早晨回去也可以。

  他们走着走着,埃斯特拉突然对迈尔斯说:“我喜欢你。”她把自己的小手悄悄放进他的手里,一直不拿出来。当胡安尼塔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微微地笑了。

  晚饭自始至终充满着一种轻松而亲密无间的气氛。后来埃斯特拉吻过迈尔斯,表示晚安,便去睡觉了。当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迈尔斯向胡安尼塔叙述了他给诺兰·温赖特的报告内容。他们肩并肩地坐在沙发床上。在他讲完之后,她转过脸来对他说:“如果你愿意,今晚你可以睡在这里。”

  “上次我睡在这里的时候,你是睡在那里面的。”他指指卧室。

  “这次我也睡在这里。埃斯特拉睡得很沉。她不会打扰我们的。”

  他伸手去抱胡安尼塔,她热切地凑过身来。她微微张开的嘴唇温暖而滋润,充满着情感,似乎预示着还有更甜蜜的东西在后头。她的舌头不住地转动,使他觉着一种快感。他抱着她,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同时感觉到她那小巧而苗条的姑娘似的身子因为郁积的激情而微微颤抖,热烈地响应着异性肉体的吸引。当两人越抱越紧,他的手开始爱抚她的时候,胡安尼塔深深吐出一口气,她是在体味此刻阵阵的快感,并期望着一会儿以后消魂的激动。她已多时没跟男人睡觉,因此也不掩饰自己的激动和焦急期待的情绪。两人急不可待地拉开沙发床。

  接下来的一幕却大煞风景。迈尔斯心想占有胡安尼塔,以为自己的肉体也有同样的要求。但是到了男子应该显本领的时候,肉体却起不了应有的作用。他拚命用力,集中思想,还闭上眼睛祝愿,事情仍无起色。

  一个青年男子应有一股的热的激情,可是迈尔斯的身子却疲软无力,竟力不从心。胡安尼塔安慰他,协助他。“别急,迈尔斯,亲爱的,耐心一点。我来帮你,会成功的。”

  两人试了一次又一次,到头来,还是不行,迈尔斯只得躺下,羞愧得快掉眼泪了。他苦恼地认识到,所以发生问题是因为自己想起在监狱里的那段同性关系。他曾以为也希望,这不会妨碍他同女人发生性关系,不料事与愿违。迈尔斯于是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自己所害怕的究竟是什么,这一回明白无误了。他已不再是一个男子汉。

  最后,两人疲惫不堪,只得半途而废,憋着一肚子的不痛快,睡了。

  夜里,迈尔斯醒来,烦躁地辗转反侧,接着干脆起身了。胡安尼塔听到响声,扭亮沙发床旁的灯,问道:“又怎么啦?”

  “我在回想,”他说。“睡不着。”

  “回想什么?”

  于是,他便把监狱里的事情向她和盘托出,说时坐直着身子,头微微侧过,以免同胡安尼塔的眼光相遇。他先说到那一次轮奸,接着是为了自卫而作了卡尔“男朋友”的那一段关系,后来如何住进那黑大汉的监房,继续搞同性关系,又如何开始觉得这种关系有些味道。他还说到自己对卡尔所抱的矛盾感情,仍然记着卡尔待自己多么好,多么温柔,而记起这一切时带的是……一般的感情呢,还是……爱情?直到此刻,他还说不上来。

  说到这里,胡安尼塔打断了他。“别说了,我听够了。真叫我恶心。”

  他问:“你以为我就好受?”

  “Noquierosaber.我不知道,也不关我什么事。”她所感到的恐惧和厌恶,全表现在她的声音里。

  天一亮,他便穿好衣服走了。

  两星期后。又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迈尔斯发现,这是他溜出健身俱乐部而不被人注意到的最好时机。前天晚上到路易斯维尔去跑了那一趟,使他的神经高度紧张,此刻他还没有消除疲劳;而工作没有进展也使他感到无精打采。

  使他烦恼的还有:该不该再到胡安尼塔那里去呢?她还想见他吗?

  但最后他还是决定,至少需要再去拜访她一次。当他进门时,她摆出一副干巴巴公事公办的架势,好象上次发生的事情已经置诸脑后。

  她听取了他的汇报,然后他又对她谈了自己的怀疑。“我简直没有发现什么重要的东西。不错,我是跟朱尔斯·拉罗卡和卖给我二十块一张伪币的那家伙拉上了关系,但他俩都是小人物。另外,当我问拉罗卡问题的时候,例如伪造的驾驶执照是从哪里弄来的,他总是马上夹紧嘴巴,并且起了疑心。比起刚开始的时候,现在我对于这些非法的买卖中有些什么大角色或者在‘七七’俱乐部的幕后到底有些什么名堂,并没有更多的了解。”

  “你不可能在一个月里面把一切都查明,”胡安尼塔说。

  “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好查明的,至少是没有温赖特先生所需要的东西。”

  “也许没有。真要是这样,那也不是你的过错。况且,很可能你已经发现了很多东西,只是你自己没意识到罢了。你已经拿到了你已交给我的伪币,还有你驾驶的那辆车的牌号……”

  “汽车可能是偷来的。”

  “这事让温赖特这位舍洛克·福尔摩斯去调查吧。”突然胡安尼塔想到了一个主意:“你的那张飞机票呢?就是他们让你乘坐的回程票。”

  “我用啦。”

  “总有一张票根留给你的。”

  “也许我……”迈尔斯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摸索了一阵,那天他去路易斯维尔穿的也是这件上衣。装飞机票的信封还在,票根果然在里面。

  胡安尼塔把票根连同信封一起拿过去。“也许这件东西会使某些人看出一些问题。另外,我还要把你买那些伪币所花的四十块钱去报销。”

  “你对我照顾得太周到了。”

  “Porquéno?(西班牙语,意为:怎么能不周到呢?译者注)看起来你的确需要人照顾。”

  埃斯特拉刚才一直在附近人家跟小朋友玩,这时她回来了。“喂,”

  她说,“你又留下不走了吗?”

  “今天不留了,”他告诉她。“我马上就要走。”

  胡安尼塔单刀直入地问道:“干什么一定要走呢?”

  “不干什么。我只是觉得……”

  “那你就在这里吃饭吧。埃斯特拉会感到高兴的。”

  “啊,太好啦,”埃斯特拉说。她问迈尔斯:“你愿意给我读篇故事吗?”

  他一说愿意,她便去拿来一本书,高高兴兴地坐在他的膝头上。

  晚饭后,在埃斯特拉道晚安去睡觉以前,他又给她读了一会。

  “你是一个善良的人,迈尔斯。”胡安尼塔从卧室里走出来,随手把门关上的时候对他说。在她料理埃斯特拉睡觉的那功夫,他曾站起来要走,但她止住了他:“不要走,我有话要对你说。”

  就象上次那样,两人并排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胡安尼塔不慌不忙地对他说,一边斟酌着字眼:

  “上回你走了以后,我很后悔自己当着你面说了那一番严厉的话。谁也不该老在那儿说三道四,可那一回我就说了一大通。我知道,你在监狱里受了苦。我没进过监狱,但其中的可怕也许猜得出几分。除非亲身经历,谁说得出那些家伙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来?至于你说到的那个名叫卡尔的人,只要他真待你好,那么跟那许多残忍的家伙相比,倒的确是难能可贵的。”

  胡安尼塔顿了一顿,考虑着,接着说下去:“对一个女人说来,很难理解男人怎么能象你说的那样彼此相爱,怎么能干出你做的那种事情。不过,我知道确实有些女人象男人那样彼此相爱,说到底,也许那种爱情比之没有爱情,或者比之仇恨,总要好一些。所以,请你忘了我说过的那几句伤感情的话吧。仍然记着你那卡尔吧,心底里也尽可承认你爱过他。”她把目光移上,笔直望着迈尔斯。“你的确爱过他,是吗?”

  “是的,”他轻声说,“我爱过他。”

  胡安尼塔点点头。“那最好还是明白说出来。也许现在你要去爱别的男人了。我不敢说;那些事情我不懂,但有一点我懂,那就是不管来自什么人,有爱情总比没有爱情强。”

  “多谢你,胡安尼塔。”迈尔斯看着她哭,发现自己脸上也已泪痕斑斑。

  两人不出声地坐了好大一会,谛听着周末夜晚外面衔上传来的车辆声和人声。后来,两人又开始谈话,就象一对朋友——一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亲密的朋友。谈着谈着,他们忘了时间,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就这样一直谈到深夜。他们谈各人的出身和经历、汲取的教训、曾经有过的梦想、眼下的心愿以及仍有可能实现的目标。终于,睡意淹没了他俩的声音,两人就这么手拉手并排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迈尔斯先醒过来。他身体蜷曲着,觉得不舒服……不过,另外还有点什么使他浑身激动。

  他轻轻弄醒胡安尼塔,把她从沙发上领到地毯上,并在这儿放了几个靠垫作枕头。他一边爱抚着她,一边温柔地替她脱去衣服,接着又脱去自己的衣服。他吻她,抱她,接着很自信地紧搂着她。

  “我爱你!”

  他意识到,靠了她,他又重新成了男子汉。

  第九章

  “我要问你两个问题,”亚历克斯·范德沃特说。他的声音没有平时那样清脆;他刚才读到的材料使他心事重重,甚至使他有些目瞪口呆。

  “第一个问题,这些情报你究竟是怎么搞来的?第二个问题,它们的可靠程度如何?”

  “如果你不介意,”弗农·贾克斯说,“我想倒过来回答你的问题。”

  这时已接近傍晚,他们坐在总行大楼亚历克斯的办公套间里。外面很安静。在三十六层楼上办公的职员大都已经回家。

  一个月前,亚历克斯雇来对超国公司进行独立研究——他们一致称之为“从外面偷偷摸摸地打听工作”——的这位密探安详地坐在那里,阅读着一份下午报,而亚历克斯则全神贯注地读着贾克斯自己送来的一份七十页长的报告,包括一份照相附印件的附录。

  今天,弗农·贾克斯的外表比起上一次来时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显得更寒伧了。他穿的那套磨得发亮的蓝色衣服可能已向救世军捐赠过,但人家却谢绝了;他的那双袜子耷拉在脚踝旁,盖住了那双比过去还要邋遢的鞋。残留在秃头上的稀发乱七八糟地挓挲着,象用旧的鞍垫一样。但尽管贾克斯在服饰方面有所短,在侦探的技术方面却有所长,这一点也是同样清楚的。

  “关于可靠性的问题,”他说,“如果你是问我所例举的事实能否以它们现在的形式在法庭上作为证据使用,那回答是否定的。但可以聊以自慰的是,所有的情报都有根有据,没有任何一件不是跟至少两个、有时是三个可靠的来源核对过的。再说,大家都知道我有本领弄清真相,这种声誉是我最重要的资本。这是一种很好的声誉,我打算永远保持下去。

  “现在谈谈我是怎样搞到这些情报的。我替很多人工作过,他们总是要问我这个问题。你当然有权要我作解释。不过有些注有‘商业秘密’和‘来源保密’字样的材料,我就要保密不讲了。

  “我曾经为美国财政部工作过二十年,其中大部分时间是在国内税收署作探员,我不仅跟在那里的熟人,而且跟很多别的地方的熟人都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这一点没有多少人知道,范德沃特先生,但是探员工作的一个方式就是交换机密情报。在我们这种工作中,你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时候你需要别人或者别人需要你。这个星期你帮了某人的忙,迟早有一天他也会为你出力。就这样,今天你欠我的情,明天我受你的益,而支付报酬——提供消息和情报——也是相互进行的。所以当你雇用我的时候,我所卖给你的就不仅仅只是我在金融方面自以为还相当渊博的实际知识,而且还有一个联络网。其中有些人可能会使你大吃一惊。”

  “今天我已经大大地吃了一惊,”亚历克斯说。他摸了摸面前的报告。

  “说来说去,”贾克斯说,“报告中的许多情报我就是这样搞来的。另外还要靠苦功夫,靠耐心,当然还要知道到哪里去寻找线索。”

  “我明白了。”

  “范德沃特先生,我还要澄清一点,我想你不妨把它称之为个人的自尊心。我们两次相见,我都发现你在打量我,而对你所看到的你并没有什么好感。我恰恰希望人们都这样看我。因为一个不伦不类、穿着破烂的人物是不大可能受到那些他正在试图调查的人们的注意和重视的。

  这在另一方面也起作用,因为我与之交谈的那些人以为我无足轻重,所以就不提防了。而如果我看上去多少象你这样,那就大不一样了。道理就在这里。但是我也要告诉你:在你邀请我去参加你女儿的婚礼那一天,我一定会象别的宾客一样打扮得整整齐齐。”

  “如果哪一天我有了女儿,”亚历克斯说,“我一定不会忘记邀请你。”

  贾克斯走后,亚历克斯又研究起那份令人震惊的报告来。他觉得其中充满着对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具有严重影响的内容。超国公司——苏纳柯——这幢大厦正在摇摇欲坠。

  亚历克斯想起了刘易斯·多尔西讲到的关于“未曾报道过的巨额损失……各子公司会计方面的一些不择手段的欺诈行为……大乔·夸特梅因正在到处活动,寻求一笔洛克希德式的补助金”之类的谣言。弗农·贾克斯已经全部证实了这些谣言,而且还发现了更多更多的事实。

  亚历克斯想,今天已经太晚,不能做什么事了。他还得通宵考虑该如何使用这些情报。

  第十章

  杰罗姆·帕特顿本来就红润的面孔现在涨成了猪肝色,他抗议说:

  “岂有此理!你的要求是荒谬的。”

  “我不是在提要求。”亚历克斯·范德沃特自从昨晚以来便怒火中烧,连嗓音也变得不自然了。“我只是给你送个信——赶快采取行动!”

  “要求,送个信——有什么两样?你要我采取武断的行动而又提不出充足的理由。”

  “以后我会向你提出大量的理由,非常充足的理由。但现在时间来不及了。”

  他们正在美一商总裁办公室套间里。当帕特顿早晨来的时候,亚历克斯已等候在里面了。

  “纽约证券市场已经开门五十分钟了,”亚历克斯警告说。“我们已经丧失了那么多时间,现在还在继续浪费时间。你是唯一可以下命令给信托部卖掉我们持有的全部超国公司股票的人。”

  “我不干!”帕特顿提高嗓门说:“而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啊,气冲冲地闯到这里来,指手划脚……”

  亚历克斯从他的肩膀上望过去,见办公室的门开着。他走过去关上门,又走了回来。

  “我这就告诉你我是谁,杰罗姆。我就是当时警告你,警告董事会不要跟苏纳柯牵连太深的那个人;我曾坚决反对信托部大批买进股票。

  但是没有一个人——其中也包括你——肯听我的话。现在可好,超国公司就要彻底完蛋了。”亚历克斯从写字台对面俯身过来,拳头猛烈地往下一击。他两眼冒火,面孔快触到帕特顿的脸上去了。“你难道不懂吗?

  超国公司会拖着我们银行跟它一起完蛋的!”

  帕特顿吃不住了。他重重地坐在写字台后面的椅子上。“但是苏纳柯真的陷入困境了吗?你能肯定吗?”

  “如果不能肯定,我会到这里来跟你这样大吵大闹吗?你难道不明白我是来给你一个机会,以便从无法避开的灾祸中挽回一些损失吗?”

  亚历克斯指指手表,“市场开门到现在已经整整一个小时了。杰罗姆,赶快打电话下命令吧!”

  银行总裁脸上的肌肉紧张地抽动着。他生性懦弱,优柔寡断,他只会对各种局面被动地做出反应,而绝不会主动地驾驭这些局面。强有力的影响往往会左右他,现在亚历克斯正对他施加这种影响。

  “看在上帝份上,亚历克斯,也为了你,我希望你知道你正在干什么。”帕特顿向写字台旁的两只电话中的一只伸出手去,迟疑了一下,终于拿了起来。

  “给我接信托部的米切尔……不,我可以等……是米切尔吗?我是杰罗姆。请注意听着。我要你立即下令把我们手中全部超国公司的股票卖掉……是的,卖掉,统统卖掉。”帕特顿听着对方的回话,然后不耐烦地说:“是的,我知道这将对市场产生什么影响,我也知道价格已经下跌。我已经看过昨天的报价表,我们将遭受损失。但还是要卖掉……

  是的,我知道这违反常例。”他的目光在搜寻亚历克斯的眼睛,似乎想要从中得到安慰。在他说话的时候,拿着电话的手一直在颤抖:“没有时间开会了。所以就下令吧!不要耽误……”帕特顿听着对方的回答,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是的,我承担责任。”

  帕特顿挂上电话,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他对亚历克斯说:“我的话你都听到了。股票已经跌价;我们一卖,跌价会更厉害。我们将受到沉重的打击。”

  “你错了,”亚历克斯纠正他说。“受到打击的将是我们的主顾,那些信任我们的人。如果我们再等的话,打击就更加沉重。即使现在,我们也还没有脱离险境。一星期之后,证券和交易委员会可能会禁止出售这些股票。”

  “禁止?为什么?”

  “他们可能判定我们知道内部情况而没有报告;如果我们报告,本来是会中止股票买卖的。”

  “什么情况?”

  “超国公司即将破产的情况。”

  “上帝啊!”帕特顿从椅子上跳起来,转过身去。他喃喃自语地说:

  “苏纳柯!上帝啊,苏纳柯!”他又转过身来面对着亚历克斯,问道:

  “我们那笔贷款怎么样啦?那可是五千万哪。”

  “我检查过了。几乎全部信贷都已经提走了。”

  “那笔用来补偿的余额呢?”

  “已经不足一百万了。”

  一阵沉默,帕特顿深深叹了口气。他突然平静下来。“你说你有非常充足的理由。你显然知道一些什么。你最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最好还是请你读一读这份东西。”亚历克斯把贾克斯的报告放在总裁的办公桌上。

  “这我以后再读,”帕特顿说。“现在请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告诉我报告里写了些什么。”

  亚历克斯讲了刘易斯·多尔西传播的有关超国公司的谣言,以及他本人雇用探员——弗农·贾克斯的经过。

  “贾克斯报告的内容,完全符合事实,”亚历克斯断然说。“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我一直在四处打电话,证实他的各种判断。结果全部正确无误。事实是,任何人通过耐心的探听都能发现很多现在已经了解到的情报,可惜没有人去做这样的工作,或者到目前还没有把这些情报串起来。除此之外,贾克斯还得到了绝密情报,包括一些文件,我想是通过……”

  帕特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好了,好了。这些不要多讲了。快把要点告诉我。”

  “要点用几个字说就是:超国公司已经没有钱了。过去的三年中,这家公司遭到了巨大的损失,只是靠了声望和信贷才维持了下来。为了偿还债务,他们借了大笔的钱;而为了还这些钱,他们又去借新债。就这样越借越多,债台高筑。他们所缺少的正是现金。”

  帕特顿反驳说:“但是苏纳柯一直报告说,他们年年都收入不错,从未少过一份红利。”

  “现在看来,前几次的红利都是通过借款来支付的。至于其他,则纯属会计虚报。这其中的奥妙我们都是知道的。很多最大最有声望的公司都采用同样的办法。”

  银行总裁把这番话掂量了一番,然后沮丧地说:“过去,会计师在财务报表上的签名就意味着诚实。但现在不行了。”

  “在这里面,”亚历克斯指着桌子上的报告说:“有许多例子可以说明我们正在谈论的问题。其中最糟糕的莫过于名叫绿色牧场的土地开发公司,那是苏纳柯的一家子公司。”

  “我知道,我知道。”

  “那么你也许还知道,‘绿色牧场’在得克萨斯州、亚利桑那州和加拿大都拥有大量的土地。多数土地位于边远地区,要过二、三十年的时间才可能开发。‘绿色牧场’一直向投机商出售地产,签署套头交易协定,接受少量现款,而把全部金额的支付推至将来。有两笔交易的付清总额合起来达八千万美元,但最后的支付期限在四十年以后——到那时二十一世纪已过去不少年了。这些款项可能永远也不会支付。然而在‘绿色牧场’和超国公司的资产负债表上,这八千万美元却记作当前的收益。这还只是两笔交易而已。另外还有更多的交易,也使用这种复杂难懂的结账法,只是这些交易数额小一些罢了。在苏纳柯这家子公司里发生的事情,在别的子公司里也已经重演。”

  亚历克斯停顿一下以后又说:“当然,这样一来,就使得一切从纸面上看来显得很伟大,而且把超国公司股票的市场价格毫无现实基础地抬高了。”

  “有人发了大财,”帕特顿愁眉苦脸地说,“可惜不是我们。苏纳柯一共借了多少钱,你有点数吗?”

  “有的。看来贾克斯设法看到了一些缴税记录,里面表明了利息的扣除数。据他估计,包括子公司在内的短期负债约为十亿美元。其中有五亿似乎是银行贷款,其余的五亿,主要是到期之后又重新签发、期限为九十天的商业证券。”

  他们两人都知道,所谓商业证券,就是仅靠借方的信誉为后盾的有息借据。所谓“重新签发”,就是发行更多的借据来偿还先前的借款及其利息。

  “但是他们已经差不多借贷无门了,”亚历克斯说。“至少贾克斯是这样认为的。我已证实的情报之一就是商业证券的买主们已经开始警觉起来。”

  帕特顿若有所思地说:“宾州中央运输公司就是这样垮台的。当时人人都相信铁路是最赚钞票的——买进并持有铁路股票,就象买进并持有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和通用汽车公司的股票一样,是最保险的。不料有一天,宾州中央突然陷入破产,败落得干干净净,一下子就完蛋了。”

  “从那以后,在破产的名单上,还得再加上好几家大公司的名字呢,”亚历克斯提醒他说。

  两人这时都在转着同样的念头:在超国公司之后,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会不会也加到这份名单上去呢?

  帕特顿红润的面孔已没了血色。他问亚历克斯:“我们的处境怎么样?”现在,这位银行总裁已经不再以领导人自居,不得不一味依赖这位比他年轻的人了。

  “这主要看超国公司还能维持多久。如果他们还能再拖上几个月,那么我们今天卖掉他们的股票可能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对有关贷款的联邦储备条例的违反也不致于受到严密的调查。如果超国公司很快就宣告破产,我们的麻烦就大了——证券和交易委员会会指责我们没有把了解到的情况向它透露,通货检查局局长会指责我们滥用信用;在那笔贷款方面,则会同联邦储备委员会发生麻烦。另外,无需我提醒你,我们目前面临着整整损失五千万美元的局面,而你知道这将对今年的收益报告书产生什么影响,所以肯定会有一些发怒的股东嚎叫着要揪下某人的脑袋。除此之外,还可能会对董事们起诉。”

  “我的天哪!”帕特顿重复地说:“我的老天爷哪!”他拿出手帕擦了擦脸,又擦了擦他那鸡蛋形的脑袋。

  亚历克斯严酷无情地继续说下去:“还有一点我们必须要考虑,那就是公众的注意。如果超国公司破产,那就会进行多方面的调查。但即使在调查之前,报刊事先就会得知内情,各自去分头采访打听。有些金融记者在这方面是很拿手的。采访开始以后,我们银行就难以逃脱人们的注意,而我们损失的程度也将公开出去,为众人所知了。这种消息会使存户不安。它会引起大量的提款。”

  “你的意思是说存户将争先恐后地挤提存款吗!这真是不堪设想!”

  “有什么不堪设想的?这种事情在别的地方发生过——还记得纽约的富兰克林银行吗?如果你是存户,你唯一关心的就是你的钱是不是保险。如果你觉得它可能不保险,你就会取出来——而且立刻就取。”

  帕特顿又喝了一些水,然后颓然倒在他的椅子里。他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

  “我的建议是,”亚历克斯说,“你要立即召集投资方针委员会开会,而我们则集中力量争取在最近几天里筹集最大数量的流动资金。这样,即使突然发生挤兑,我们也可以有备无患。”

  帕特顿点点头说:“好吧。”

  “除此之外,我们便只好祈求上帝保佑了。”亚历克斯微微一笑,这是自他进来以后的第一次微笑。“或许这件事我们应该让罗斯科来做。”

  “罗斯科!”帕特顿说,好象突然被提醒了。“是他研究了超国公司的统计数字,建议发放这笔贷款并向我们保证说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的。”

  “罗斯科并不是孤立的,”亚历克斯指出。“你和董事会都是支持他的。还有很多人研究了那些统计数字,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你却没有。”

  “我当时感到不安;也可能是怀疑。但我却根本没有想到苏纳柯竟这样一团糟。”

  帕特顿抓起刚才用过的电话:“请海沃德先生到这里来一下。”顿了一下,帕特顿又厉声说:“就是上帝跟他在一起,我也不管。我现在就要他来。”他砰地一声把电话放下,又擦了擦脸。

  办公室的门轻轻地打开了,海沃德走了进来。他说:“早安,杰罗姆。”接着,他冷冷地向亚历克斯点了点头。

  帕特顿咆哮着说:“把门关上。”

  海沃德露出惊奇的样子,但还是把门关上了。“他们告诉我说有急事。如果事情不急,我想还是……”

  “把超国公司的事情告诉他,亚历克斯,”帕特顿说。

  海沃德的脸一下子僵住了。

  亚历克斯既从容又不带感情地重述了一遍贾克斯报告的要点。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的愤怒——对于把银行拖到灾祸边缘的目光短浅的愚蠢和贪婪所感到的愤怒——这会儿已经消失。他现在只对将要遭到的巨大损失和已经浪费掉的精力感到伤心。他懊恼地想到,为了开源节流向超国公司提供贷款,其他有价值的项目竟被削减下马。他想,班·罗塞利幸而已经不在人世,至少不必再受此时此地的这种折磨了。

  亚历克斯本以为罗斯科·海沃德会跟他发生对抗,甚至会大吵大闹。

  但都没有。相反,海沃德静静地听着,不时插嘴提出问题,但却不加任何评论。这使亚历克斯大感意外。亚历克斯猜想,这也许是因为他所讲的情况进一步充实了海沃德自己已经得到的,或者猜到的情报。

  亚历克斯讲完后,一阵沉默。

  帕特顿已经稍微镇静了一些。他说:“今天下午我们将召集投资方针委员会开会讨论头寸调动问题。同时,你罗斯科要跟超国公司取得联系,看看我们的贷款还能挽回多少。”

  “这是一笔即期贷款,”海沃德说,“我们可以随时要求偿还。”

  “那现在就要求他们偿还吧。今天先口头通知,然后再写信去。苏纳柯不大可能有五千万美元的现金在手头;即使是一家地位稳固的公司也不会把这么多的备用金存在钱柜里的。不过,他们也许会有些现金,但是我并不抱希望。不管怎么样,我们总要做做样子。”

  “我马上就给夸特梅因打电话,”海沃德说。“我可以把那份报告带去看看吗?”

  帕特顿看看亚历克斯。

  “我不反对,”亚历克斯说,“但我建议不要复制。而且知道这份报告的人越少越好。”

  海沃德点头表示同意。他看上去坐立不安,急着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