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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追寻与间阻
作者:何光超
“梦雨”意象用楚襄王梦与巫山神女交欢之事,被赋予爱情的暗示,这首诗“写幽居独处、沦谪未归的圣女仿佛在爱情上有某种朦胧的期待和希望,而这种希望又总是像梦一样的飘忽、渺茫”⑧。这里,以“上清沦谪”的“圣女”(天上降谪的神女)喻出皇宫为女冠之宫女,言女冠虽幽处几乎与世隔绝的道观,却未泯春心,仍做着爱情之梦;虽向往人世间美好的爱情,却被种种无形的力量所羁缚。她们同样经受着爱而不得的精神痛苦的折磨。
来时西馆阻佳期,去后漳河隔梦思。知有宓妃无限意,春松秋菊可同时。(《代魏宫私赠》)
这是代言诗,假托宓妃私与曹植赠言,表达两情虽笃,爱意无限,怎奈“道阻且长”,在他们中间隔着一条无形的“银河”,相会的佳期被阻,如同春松秋菊不能同时,永无会期。“隔梦”象征现实力量对爱情的阻隔,现实中相会无期,便只有在梦中相思。
梦是美好的,也是虚幻的。“幸福的人从不幻想,只有感到不满意的人才幻想。未能满足的愿望,是幻想产生的动力;每个幻想包含着一个愿望的实现,并且使令人不满意的现实好转。”⑨现实不能带给他美满的爱情,诗人转而向梦幻世界寻求安慰。“爱堪通梦寐”(《和孙朴韦蟾孔雀咏》),“梦的本质是愿望的达成”⑩,在梦中,诗人可以不受任何现实的约束,自由地呈现对爱的向往,获得一种虚幻的满足。这是梦意象的正题,如此,则得出梦意象的反题,即象喻爱的间阻。“神女生涯原是梦”(《无题二首》之二),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梦一般的爱的期待,梦一般的爱的幻灭。“春梦”“梦断”“隔梦”等梦的符号所肇示的是爱而不得的感伤,隐含着爱情的现实性悲剧。导致商隐初恋悲剧的因素,有时是私欲、权势等世俗力量的破坏(如柳枝姑娘被迫嫁与权贵),有时是礼教、戒律等对人思想、行为的禁锢(如禁止男女自由交往、恋爱,女冠更深受其害),有时却是自我的精神牢笼的闭锁(如在世俗礼教面前表现出的软弱性)。这些有形无形的力量,横亘于爱情的双方之间。这样,梦意象的间阻象征,反映了封建制度和礼教思想对爱情的遏制与毁灭。
李商隐初恋的体验既有短暂的甜蜜,更有绵久的长恨,也给商隐诗歌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灵感源泉。他喜欢用梦字来写爱情,许多诗章虽无梦字出现,但未尝不可看作是他的“爱情白日梦”。读过李商隐诗的都对这一点有类似的感受,在此不加赘述。
二、 离别梦——深情的相思
李商隐最为感人至深的是写给妻子王氏(王茂元之女)的爱情诗。商隐一直没有停止对美好爱情的追寻,“众里寻他千百度”,二十七岁那年,诗人终于如愿以偿,与心仪已久的王氏结为连理,从此开始了长达十四年的婚姻生活。李商隐写了许多反映他与王氏婚姻爱情的诗歌。
关于婚前追求王氏的诗,杨柳先生认为具有代表性的是《荷花》《曲池》等诗,“是抒写婚前大胆追求阶段内心美好的期待和深切的眷恋”(11)。其中《荷花》一诗托物抒情,表达对王氏的相思,情真意切:
都无色可并,不奈此香何。瑶席乘凉设,金羁落晚过。回衾灯照绮,渡袜水沾罗。预想前秋别,离居梦棹歌。
此诗当是游曲江赏荷时所作,清人姚培谦谓“此必即席相赠之诗”。那么,同游者当有王氏姐妹。诗中以荷喻人,美人如莲,如“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洛水女神。末二句言“方当欢会之时,已先愁离别了”(12)。设想秋前别后,只有在梦中相见。这里,“离梦”既是预设别后相思,又隐隐透露出对不能再次相会的担忧。
李商隐与王氏的婚姻是幸福的,同时又浸润着辛酸。婚后,由于商隐多奔波于地方幕府,他们夫妻聚少离多,但伉俪情深,出身高门的王氏并没有因此而有所嫌怨,且给予商隐以深深的理解和支持。他们相濡以沫,以坚贞的爱情来抵御冷酷现实的侵害。空间距离的间隔,反而使他们的夫妻之情更加贴近和深厚。这期间,他往往借书信表达对妻子的相思和关爱,而空间的远阻又使书信的往返传递成为不堪负担的长久痛苦的等待。于是,梦便自然成了了却他相思之苦的最好方式。“思量成夜梦”(《垂柳》),在梦中,相思可以超越时空的限制,充分满足相思主体的意愿,空间的阻隔不复存在,诗人借助于梦得以与千里之外的爱妻相会,互诉衷情。
归去定知还向月,梦来何处更为云。南塘渐暖蒲堪结,两两鸳鸯护水纹。(《促漏》)
“蒲苇堪结”“两两鸳鸯”这类物象在中国文化传统里都是用来比夫妇,闺中向月则从对方设想,谓别后妻子对月相思,而自己亦在梦中与妻子相会,醒后却难料何时何处与妻子团聚。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端居》)
这是诗人滞留他乡,思念妻子所作。离别已久,妻子从远方的来信,是客居异乡的寂寞心情的慰藉;梦中短暂的相聚,或可稍却相思之情。而目下“远书”不见,“归梦”难成,唯觉空床难敌清秋;相别经年,对月怀人,如何寄托思念之情!“归梦”隐含相思,“归梦”而“悠悠”则象征山川阻隔、空间远离。
大中五年春夏间王氏病重,商隐罢徐州幕归京,竟未能与爱妻见最后一面。妻子的不幸亡故,对他的感情和生活是个巨大的打击。李商隐与夫人感情极深,结婚后,王氏一直跟随丈夫过着清贫的生活,毫无怨言,当丈夫宦途上遭受波折时,她总是及时给以安慰和鼓励;当丈夫受诬于朋党小人时,她又总是给以体贴和同情;当李商隐抒发怀抱、抨击时政时,她又是最好的知音。夫妻之间这种情感和思想上的沟通,使商隐在艰险的仕宦生涯中有了坚韧和温馨的精神依托。如今突然失去了她,李商隐完全坠入了悲痛的深渊。此后,商隐长期沉浸于悼伤情绪之中,对王氏的怀念延续到他生命的最后。他在《上河东公启》中云:“某悼伤以来,光阴未几,梧桐半死,才有述哀。”李商隐在妻子亡后的七年间,写了许多哀痛欲绝的悼亡诗,表达对王氏的追念和悼伤。
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悠扬归梦惟灯见,?落生涯独酒知。(《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
长亭岁尽雪如波,此去秦关路几多。惟有梦中相近分,卧来无睡欲如何。(《过招国李家南园二首》其一)
崇让宅是王茂元在洛阳崇让坊的旧第,商隐夫妇婚后曾在此居住。王氏亡故后,诗人重回崇让旧宅,物是人非,意绪寥落,不胜悲伤。昔日恩爱夫妻,如今生死两隔,不见伊人,漫漫长夜,惟有旧时孤灯伴他入梦。李家南园在长安昭国坊,义山婚后与王氏曾于此作短期寓居。商隐自东川幕归京后,重访旧居,妆楼易主,引起他对昔时的思念。“一夕魂梦通,梦中如往日”,人鬼殊途,“归梦”可以打破阴阳两界的界限,只有在梦中能够与妻子相见;怎奈愁绪纷乱,长夜无眠,就连梦中与她亲近也成了奢望。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
帘垂幕半卷,枕冷被仍香。如何为相忆,魂梦过潇湘。(《夜意》)
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银河吹笙》)
王氏死后,商隐为了生计,不得不继续奔波于宦途幕府。大中五年冬,他在赴东川柳仲郢幕途中行至大散关遇大雪,衣薄身单,夜来入梦,仿佛回到妻子生前坐在织机上为他制作冬衣的情景,这真是“无室无家之人,做有室有家之梦,何等悲哀”(13)。妻子的魂魄在梦中远涉潇湘追随自己,直至天涯。自己远在僻所,孑然一身,与妻子欢会的幽梦已很久没有了,昨夜难得入梦,却又被失伴孤鸟凄伤的鸣叫所惊醒,孤鸟仿佛与自己一样也怀有失侣之痛。“魂梦”“幽梦”象喻人鬼殊途,永无相见之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