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爱的追寻与间阻

作者:何光超




  李商隐的悼亡之作,是他与王氏爱情的延续,“是生命之爱永远失落的绝望”(14)。近人张采田谓其悼亡诗“情深一往,读之增伉俪之重”(15)。这些诗章读来催人泪下,是李商隐爱情诗中不可多得的精品。而且将悼亡与自伤结合在一起,构成了其悼亡诗的独特艺术风格。
  李商隐对王氏的爱情既有婚前痴心的追求,又有婚后绵邈的深情,更有妻子死后沉痛的悼亡,这种厚爱深情贯穿商隐后半生,直到他生命的最终。梦意象在商隐的反映婚姻爱情的诗中,有时是表达情感追求过程中对爱而不得的担忧——如“离梦”,有时是婚后别离的相思——如“归梦”,更多的则是表达对亡妻的悼伤——如“幽梦”。这些梦的符号所肇示的是李商隐对妻子的绵邈深情,对爱情的忠贞不渝,这是梦意象的正题;而它的反题则是象喻爱的间阻。这间阻的力量,有时来自别离时间的长久、相隔空间的遥远,有时是人鬼殊途的生死,而本质上可以归结为残酷的现实政治对个人生活和感情的破坏与摧残。商隐进士及第后,仕途并不顺利。这主要是由于牛李党争的关系。商隐早期受知于令狐楚,其后中进士也主要依赖牛党显要令狐?的推荐,但后来商隐因与被目为李党的王茂元之女结婚,而得罪了牛党,于是受到恩门观念甚重的令狐?的冷遇。商隐是个忠实于自己的感情和有正直的处世原则的文人,他对王氏一往情深的追求,甚至不顾引起令狐?的猜忌。无论是凭藉令狐的引荐,还是就婚王氏,都不是从党争的立场和观念出发,决不像牛党所诬蔑的“诡薄无行”、“放利偷合”。即使如此,商隐还是不幸被卷进党争的漩涡,在党争的夹缝中艰难地生存。宣宗以后,牛党得势时多,商隐的仕途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也许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位持正不阿的人,才做了当时政治派系斗争的牺牲品,既不受牛党欢迎,也不受李党重视;终生坎坷,贫病交迫,寂寞地度过四十七年岁月。”(16)从他二十七岁就婚王氏到四十七岁整整二十年间,除了在朝中担任过短暂的秘书省正字和校书郎等品级很低的官职外,大多辗转漂泊于地方幕府,地位和职务都没有保证并且极不稳定。商隐一生政治上的郁郁不得志以及经济上的潦倒都可以从这里得到解释。宦途的险恶造成夫妻长期处于别离状态,生而“相见时难”,死又不能相别,政治的冷酷和人生的无常给他带来的是如梦如幻的漂泊感。因此,李商隐写给王氏的爱情诗中“不仅有着至洁至纯的爱,而且有着身世潦倒之憾,人生落寞之悲,备受排挤之恨”(17)。因而,这些诗篇远远超出了单纯表达爱情相思的主题,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和认识价值。
  
  三、风流梦——凄美的艳情
  
  唐中叶以后,两性相悦的主题在诗歌中大量出现,这主要是由于唐代社会给文人与歌妓舞女提供的交往机会很多,文人聚会、贵族宴饮、官府乃至军营酬酢往来等等都有歌儿舞女的身影,她们或劝酒作诗,或表演歌舞,当然文人们的诗酒唱和也是必不可少的。文人在欣赏歌舞表演之余,难免萌动男女之情,甚或男女之欢,并常常写艳情诗相赠,其中不乏狎妓甚或渲染声色的成分,将女性置于被观赏乃至被玩赏的位置,品位不高甚或俗艳。李商隐于幕游中经常和官僚士大夫打交道,参加宴饮酬酢,与歌妓舞女的交往也较多。有学者曾言:“一代唐诗的‘爱情’在哪里?在青楼梦馆,在一见钟情的盈盈秋波之中,在以诗相知相缘的爱慕之中。”(18)李商隐有相当一部分艳情诗,即描写婚姻以外的男女情事之作,诗中所写女性多是歌妓舞女。但李商隐的艳情诗是个例外,他“真正认识到性爱中爱情的可贵,并万分珍重而刻意追求和表现”(19)。在这些诗中对那些地位很低的歌妓舞女充满体贴、同情甚或真情,完全以平等的态度对待她们,对自己所倾心的女性给予真挚的关爱甚或情爱,抒写对她们的绵邈情思。
  备受注目的《无题》诗,实乃多为艳情之作,尽管有些诗是借艳情以喻托,但至少在形式上都是写艳情的。毕竟这种非常态、非婚姻的男女情爱是商隐心灵深处极为隐秘的角落,“无题”的形式恰与诗人欲说还隐的微妙心理相合。用梦来表现隐曲的艳情,更是商隐的擅长。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无题四首》其一)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无题二首》其一)
  前一首写对远隔天涯的所爱女子的思念,当初分别时曾有重来的期约,结果一别无会,期约成空,唯在梦中得以越过万重蓬山的阻隔而相会。梦醒后,却发现横阻于他们之间的仍是难以逾越的万重蓬山。后一首从女性角度写不幸的爱情经历,化用楚王高唐一梦,与巫山神女相合之事,梦遇神女,是对情欲、性欲和自由自主的男女之爱的美好追求。这是借巫山神女之事来写梦恋情结,言自己曾有过爱情的向往与追求,但到头来终归是幻梦一场,至今仍幽闺独处,无所依托。明知相思全然无益,而仍坚持幻灭中的追求。“蓬山”象喻现实的阻隔,“神女梦”象喻爱情的失落和虚幻。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蒢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玉㧟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春雨》)
  “白门”,六朝时建康(今南京)正南门宣阳门,为男女欢会之处。有约不来,隔雨相望女子所居之红楼,已是人去楼空。从诗中看,他们的分别是由于某种不得已的原因,那横亘于诗人与伊人之间的蒙蒙细雨,则暗示现实的阻隔力量。此次相别后,万重蓬山相隔,便只能在残梦中依稀相见了。残梦意象中寄寓的爱情失意之悲正是商隐许多《无题》诗所表达的情绪。
  中国古代文人在人生失意时,尤其会不由自主地在非婚姻、非常态的性际生活中寻求补偿。“仕途上的失意导致了温、李一类诗人在时代看重男女情事的风会中去寻求精神上的慰藉。”(20)李商隐大半生仕宦漂泊不定,政治上孤立无援,在党争的夹缝中艰难生存,特别是妻子早亡又使他的情感世界出现巨大的无法弥补的空间。他在幕府与那些歌妓舞女的交往中,对色艺俱佳的年轻女性产生的所谓“艳情”,更多的是一种心理的和精神的补偿。因此,李商隐的艳情诗在写男女情事之失落时,往往融入自己的身世之慨。歌妓舞女漂泊的身世、地位的低下以及不幸的爱情,极易引发诗人同病相怜的感伤,诗人与歌妓舞女的惺惺相惜之情,也就是天涯沦落人之间的情感共鸣。
  我们不能因商隐对发妻王氏的深情而完全排除他绝无婚姻以外寻求异性情爱的可能,其实,唐代文人们描写这种非婚姻恋情的诗歌甚多,几乎是带有普遍性的现象,从商隐的艳情诗内容和他的生活态度、人生经历来看,他对异性的情爱也大约是“发乎情,止乎礼”而已,实在没有确凿的事迹可以证明他有现实的“艳遇”。所以,你看他的艳情诗,都是写不成功的恋情,充满哀怨感伤,做梦的成分占了绝对优势。因而,梦意象也频频出现在艳情诗中。
  造成相爱之人不能相合的憾恨结局的原因,恐怕来自多方面。一是世俗观念对“士行”的约束,二是现实力量对男女情爱的遏阻,而更为主要的恐怕是商隐出于对王氏的笃情,信守不再另娶的念头。所以,这些艳情诗从一定意义上说,反映了商隐恪守婚姻爱情和寻求非婚姻情爱之间的思想矛盾与人格分裂,而最终前者对后者形成了无形的制约和遏止。这一点倒是有事迹可考,商隐在爱妻亡故后赴东川梓州幕,幕主柳仲郢对他的处境十分理解并深表同情。他为了减轻诗人的痛苦,多方面给予关注,曾做主要将一位色艺双绝的歌女张懿仙嫁与商隐,并且商隐平时与这位多情的歌女彼此都有好感。可是诗人最终还是谢绝了幕主的好意。“从这件事中,我们不但可以获知义山对亡妻一往情深,而且还能看到他洁身自好,生活态度严肃,从而能进一步了解到他虽创作了不少艳情诗,事实却很少有过风流韵事。所谓‘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上河东公启》),反映了真实情况。”(21)此外,一些诗也透露出他对这种婚姻之外的恋情是有所警觉的,并有一定程度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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