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蓬莱仙境”在《长恨歌》中的审美意蕴

作者:付兴林




  寻美这一部分的重头戏在仙山托物寄情及誓言重温再申。从情节构成来看,可说是白居易对民间传说的认同、追步,即“尊重民间传说的改造,服从于在民间传说中形成的李杨爱情故事的主题和情节模式”。然而,若从文学的内在规律来看,寻美却是赏美、失美、思美所形成的情节张力自然运行的结果。也就是说,“蓬莱仙境”的出现具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必然性。“蓬莱仙境”的及时出现,好比雪中送炭,使唐玄宗的焦情灼意有了着落、有了回应,使突遭劫难的杨贵妃的命运有了归宿、有了发展;同时,唐玄宗,尤其是杨贵妃的情感、心灵乃至情操在这里方才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展现、提升。正由于此,诗章的结构方显完美浑成,诗情的高潮才得以聚合彰显。
  
  二、“蓬莱仙境”对《长恨歌》主题的生成作用
  
  “蓬莱仙境”是道教中诸神仙的落脚、聚集之地。从现存的典籍来看,《山海经•海内北经》《列子•汤问》《史记•封禅书》等都有关于“蓬莱仙境”的虚构、描绘。东汉以后,道教渐次发展成熟,至唐代达于鼎盛。因而,在魏晋南北朝及隋唐诗人的笔下,随处可见关涉“蓬莱仙境”的吟咏。不过,无论是神话传说,还是历史著述,于其中所出现的“蓬莱仙境”往往是“临之辄引去”的海市蜃楼,其中所活动的神仙大约是谁也未曾谋面的子虚乌有。换句话说,“蓬莱仙境”是纯粹理念中的虚幻世界。在大量的游仙、寻仙诗歌中,“蓬莱仙境”成为诗人骚客向往另一个世界的常见抒情媒介。然而,由于偶一提及且语简情短,其调味性、道具性色彩颇为浓厚。反观《长恨歌》中的“蓬莱仙境”,不仅呈现出磅礴的气势、宏大的场景、深厚的诗境,而且在故事情节的延伸、拓展,尤其是在人物形象的丰润、再塑,主题倾向的熔铸、生成过程中,明显发挥着举足轻重的决定、制导作用。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不可否认,寻美一章中所出现的“蓬莱仙境”仍不免是浪漫幻想的结果,仍挣脱不了“虚无缥缈”的外衣。但值得注意的是,此处所出现的“蓬莱仙境”,具有一种情之所至其势必然的惯性。在经历了灵与肉的困扰、拷问后,似乎天地间一切能满足悲情负载者心愿的幻想、虚构均不为过,均不为假。换言之,只要能使孤独寂寞的灵魂得到安抚、安顿,使生命的另一半最终再现、复归,什么样的虚幻手段不可以用?什么样的沟通方式不可以接受?当唐玄宗的苦思灼念积聚到一定程度后,方便之门忽然打开,世间奇迹骤然闪现,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于是,天意与人情、自然与人力交互作合的结果,便是一处活灵活现的“蓬莱仙境”的出现,一个有血有肉的绰约仙子的出场,一段有声有色的仙凡之恋的上演。
  从深层次审美规律来看,“蓬莱仙境”的出现,是对唐玄宗的刻骨思念自然且必然的回报;感天动地的仙凡互访相恋,是唐玄宗苦情痛意浇灌、催开的花朵。在仙山上,消失已久的杨贵妃重新亮相,带着寂寞的柔情,自诉着她寥落的心境。失落已久的心声再度奏响,带着她坚贞的深情,回应着唐玄宗喃喃的呼唤。在生命的道白里,杨贵妃没有失意,只有惊喜;没有怨言,只有誓言;没有沮丧,只有憧憬。从她那殷勤叮嘱的誓言里,一一敞开灼人的心扉。我不知道,于天地宇宙间,还能有更优美的诗句来表达杨贵妃无怨无悔的情愫吗?还能有更动听的誓言来展现杨贵妃坚贞不移的情操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两句以物理遣人情,以有限衬无限的怨语、痴语,正是在久别重逢、悲喜交加的背景下凝结而成的。它似叹惋,似互勉,似希冀,似盟誓,包蕴着杨贵妃几多复杂的情怀。真心相爱却不能长相厮守,心灵交通却无缘破镜重圆,被阻隔的两情只能在苦盼的折磨中感叹“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然而,眼下相爱却被迫分离的处境,并没有冲垮杨贵妃由挚爱、深爱而构筑的精神堤坝:“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涩涩的酸楚在乐观的憧憬面前,显得多么渺小;绵绵的焦虑,已被坚定的信念销熔得庶几无声无息。当这些满怀期盼、自信的誓言从一位“雪肤花貌”的弱女子口中倾吐而出时,我们不由得不震惊杨贵妃于“无绝期”的阻隔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和韧性。更为重要的是,刹那间,我们透过“长恨”的表层意义——遗憾,感悟出了潜藏在其背后的深层意蕴——“长爱”。
  纵观“蓬莱仙境”中杨贵妃的情感特征、心理诉求、精神境界,我们认为,“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中的“恨”与普通男女之间爱极则恨极的范式有本质的区别。普通男女之间的“恨”,会导致两个方向上的走势:要么爱得更深,要么恨得要死。《长恨歌》中的李、杨,从赏美到失美再到思美,自始至终保持着形影相随、割舍难断、思念不已的爱意;他们的爱毁于“马嵬兵变”,他们的爱受阻于仙、凡间无法超越的鸿沟。因此,“此恨”中的恨只会引发一种结果,即无法消除的距离及暂时克服不了的分离,成了他们彼此渴求、期盼的熔炉——焚烧着“恨”,流泻出爱。正因如此,原本矛盾对立的“爱”与“恨”,在《长恨歌》中才转化成一对字异意同的新概念——有“此恨”,才有“此爱”;“此恨”越长,“此爱”越久。久长的爱不因时空距离而淡化、消亡;相反,“此爱”以“此恨”为高炉,把自己冶炼得炉火纯青。这也正如地球的N极和S极一样,距离最远,引力最大。所以,在“此恨绵绵无绝期”这句里,“爱”与“恨”可以互相交换甚至自然转换、随意切换而无损于诗意。“此恨”——分离而不得相聚的遗憾,成为“此爱”——依恋而矢志不渝的活化剂,使“此爱”在“此恨”“无绝期”的锤炼下,裂变为惊心动魄、响彻宇宙的高亢音符。由肉体之爱,到相失消磨,终至精神上的水乳交融,这是死神赠送给爱神的最珍贵的礼品。就这样,玄宗之思,贵妃之情,两相合奏,谱写出了一曲超越时空、超越阴阳的“长爱”绝唱。
  作品的主题是通过作家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以及贯穿在作品中的作家的主观创作倾向来体现的。白居易在寻美一章中,通过托物寄情、仙山盟誓,以及对往昔七月七日难忘一幕的深情追忆,成功地完成了对杨贵妃形象的塑造。如果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是对皇宫中的杨贵妃美奂绝伦的外表美的夸饰描写,那么“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则是对仙境中的杨贵妃坚贞不渝的内在美的深层开掘。皇宫中形影不离的热恋,虽浓烈、甜蜜,然总不免于浅表、单一;仙宫中的情愫互通,虽缺失肉体的碰撞、交融,却因此而显现出纯洁、深刻、崇高和伟大。“马嵬兵变”是爱的黑洞,它吞噬了生命,毁灭了爱情;“蓬莱仙境”是爱的跳板,它提升了爱情的境界,赋予了灵魂新的内核。俗语说得好:“因为失去,所以得到。”遭受劫难而得道成仙的杨贵妃,才真正理解、体味到了爱的深度、厚度,遂幻化成闪耀着辉光的爱神形象,成为灵与肉结合的完美典型。我想,白居易通过“蓬莱仙境”所蕴含的意义以及于其中再获新生的杨贵妃形象,已再清楚不过地表达了《长恨歌》的主题倾向和主旨所在。这正像许道勋先生指出的那样:“《长恨歌》在艺术创造上第一次把李杨爱情故事从世间上升到灵界,以‘畅述人天生死形魂离合之关系’为主题。这就是《长恨歌》成为千古绝唱的真正秘密,这就是它引起无数读者思想上的共鸣与强烈的精神反响的根本原因。”
  不言而喻,如果我们对“蓬莱仙境”在整个诗章中的地位给予足够的重视,并准确把握住它的审美意义,我们自然会用这种“罗盘”来有效修正我们在主题研判中可能出现的困惑、迷误。换句话说,一旦我们抓住了“蓬莱仙境”的审美作用,我们便能在解读《长恨歌》时,“不为浮云遮望眼”,而能透过迷雾看本质,准确地揭示《长恨歌》的主题倾向。
  

[1]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