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五年,季陶要到广东,他来问我可去不可去。’我告诉他:
‘到广东,祇有帮两个人,一个是鲍罗庭,一个是蒋中正。帮鲍罗庭是帮共产党来消灭国民党,帮蒋中正是希望能帮助国民党来打倒共产党。这是形势如此,当然很痛心。我先问你:“你去是帮那一个?”
‘照胡先生这么说,那祇有帮介石。’
‘对了,但帮介石应该有一个限度。’
‘甚么限度?’季陶问。
‘最高的限度,在帮助介石做到土耳其的凯末尔。要是做了中国的袁世凯,我们必须反对。这是最清楚的界线。’
季陶听了我们的话,才到了广东。
‘我这段话,曾经老实告诉过你。你现在不是想做袁世凯,何至于怕我反对!而且你如果想做袁世凯,那就反对的人多得很,不仅是我。’
我正要滔滔不绝的说下去,介石说:‘胡先生反对我,但我祇想革命,何尝要做袁世凯。不过胡先生何以又反对汉卿(张学良)呢?’
‘反对汉卿甚么?’
‘胡先生不赞成给汉卿做海空军副司令。’
‘不错,我的确不赞成。但这是行政院的事,我无从干预。我虽然反对,你们还是那样做了。我不赞成,为的是顾惜国家名器。做一个政府,不应该常常以自已为郑庄公,把人家当公叔段。这一套把戏,施之于冯焕章,施之于阎伯川,又施之于张汉卿,我以为不对。我这段话,是当着季陶、稚晖……诸人的面公开说的。我不是反对汉卿,是爱惜汉卿,尤其是爱惜国家名器。我更以为行政治军,用不得这种卑鄙手段。其实,假如我眞要运动军队,有所企图,我正该交好汉卿,做一套“远交近攻”的政治策略。但天下人都会知我并不是这类人。’接着,我又说:
‘人的历史,自已创造,自已毁坏,一个人有好历史,自已不毁坏,没有人可以代替毁坏,自已毁坏了,没人可以代替补好。这是我自已创造的格言。这句格言,可以用之于你,也可以用之于我,甚至可以用之于世界人人。’
‘去年组庵在世时,我已经说过“不干”了,从今天起,我什么都可以不问。’
介石说:
‘胡先生能辞职,很好。但不能不问事,我除总理以外,最尊敬的便是胡先生,今后遇事,还是要向胡先生请教。’
‘今晚胡先生火气太盛,我又不会说话,讲什么事,向来辩不过胡先生。不过我蒋中正断不肯冤枉胡先生。如果冤枉了胡先生,我蒋中正不姓蒋。’
一面说,一面拍胸脯。介石向来擅长发誓,我笑笑不出声。最后我告诉他:
“你不对祇有我教训你”
‘你不对,祇有我教训你。除我以外,怕没有人再能教训你了。你不当以为我不敢教训你,如果我畏死,也不至今日才畏死,早就不出来革命了。我现在已经五十余岁了,妻子老了,也能自立,女儿大了,也已出嫁。我更脱然无累。除党国以外,更有什么值得我置念的?’
介石默然,过一会,道了休息,便‘鞠躬如也’的出门去了。按枪旁坐的王世和,也跟了出去。这时,大概是深夜两点多钟。
高凌百和吴思豫两人,坐一会走一会,介石走后,便又传饭,高、吴两人吃饭,我祇喝了些汤,这一晚,我没有睡觉。第二天早上,我写了一封辞职书。内容很单简。祇说:
‘因身体衰弱,所有党部政府职务,概行辞去。’
又写了一封信给介石,大意说:
‘我生平昭然揭日月而行,你必有明白的时候。……去年我亦早已提出辞职之议,且自去年与组庵、湘勤等唱和以还,竟自审我非政治中人,而发现自已有做诗的天才,实可为一诗家。当十五年自苏俄返国,避居上海,从事译述著作生活者年余,以维生计,以遣长日,竟颇有成就。今后必将以数年之时间,度我诗人之生活也。’
信末,我还附了几句,谓:‘留居此间,室小人杂,诸多不便,能往汤山亦好。’就在这天上午九点钟,由吴思豫、邵元冲等以十余名兵警送我到汤山。这日我告诉邵元冲,要求准邓真德医士来看我。邓医生来了,过一天,我的女儿木兰,也由上海到汤山。听说允许邓医生来,还是孙哲生的帮忙。’
“在汤山的幽居生活,的确清静得可以。除我以外,有邓医生、木兰和男女工人各一名。我的个人生活,向来最有规律,在南京数年,(其实是历来如此)一家之中,除我外,便是些工人、卫士。此外还有三个寄居的工作同志。我工作之余,除读书写字外,晚上或有些同志来谈天,每晚九时半洗澡,十时睡,早晨三时半起床,大便、洗澡、运动、进餐,五时看书办公。重要宾客往往在这时约见。八时后出席会议,到党部,国府,或立法院批阅文件。二十八晚,通夜没有睡,而且讲话太多,未免太兴奋了些,到汤山后更觉得头脑发胀,而且幽居一室,空气恶劣,窗外便是兵警,擎着枪,枪影从窗中照映入来,更令人难堪!这天(三月一日)下午,稚晖、季陶来看我,我对稚晖、季陶说:
‘我是一个手无縳鸡之力的书生。介石这么防范我,还怕我揷翅飞上天吗?’
季陶说:
‘胡先生,这些都不用说了。我劝胡先生以后还是学学佛。’季陶这人眞可怜,我知道他自已有许多矛盾,愈矛盾愈想克服矛盾,而矛盾愈烈。天天哭丧着脸,讲些“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的话,算昌明总理遗教,而自已所作所为,往往相反。他劝我学佛,我倒动气了。
‘已经成了神,为甚么要学佛?左传说:“神者,聪明正直而一者也。”像我这个人,不是聪明正直而一者吗?’我刚要说下去,稚晖接口道:
‘胡先生,不必动怒。这种事应该看破些。我有一个朋友,襟怀潇洒,从不想做事。在╳╳部当一个挂名差事,每月拿几百块钱,东走西宕。他说:“中国的政治还搅不好,有甚么事可以做的,让他们在台上做戏,不很舒服吗?”我也是抱这个主张。中国的事,无论如何是弄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