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抄给莫德惠他的近作五言绝句一首。诗曰:
“十载无多病,故人亦未疎。
余生烽火后,惟一愿读书。”
莫德惠在这番接触中,觉得张学良完全变了,变成两个不同的人了。正因他变得这样热中于学术甚至过份的服膺学术,乃使治人的权威方面滋生疑虑,所以,他距离自由的道路也就更远了。
莫德惠这次访张以后,提供照片,由攻玉写了一篇“张学良在台湾”的文章,发表于是年六月在上海艺文书局发行的“艺文画报”第一卷第十二期。这是张学良被囚十年以后,第一次有消息及照片传出,人们才知道他在台湾及其生活概况。
张学良幽囚溪口及向内地移动的初期,蒋先生对他十分关切,透过蒋夫人不时存问,致赠用物,且常向负责“管束”的刘秘书直接询问或指示。迨到江西、湖南各地以后,因为战局紧张,军务过忙,他便无暇亲自过问,而全由戴笠来承转处理。正因张学良的分量减轻,恢复自由无望。而刘乙光迭次升官,权力日重,便有点眼看人低,行为恣肆,对张学良不再像从前那样恭顺周到,张便吃到了无法忍受的苦头。我且引述张严佛在所着“张学良被军统局监禁的经过”一文中的一段话,作为左证:
“一九四七年十月,我在南京保密局担任设计委员会主任,局长郑介民、副局长毛人凤某天找我去。郑介民说:‘张学良现在台湾新竹县井上温泉,他同刘乙光搞不好,而刘乙光的老婆又有神经病,夫妻吵闹,这个女人还同赵四小姐处的不好。刘乙光已经把她送到台北市进医院去了,他要求请假一个月到医院照科病人,也想借此休息一下,缓和他和张学良之间的空气。你与王新衡过去跟张学良好还,但王新衡现任上海站站长,不能抽身,打算派你去陪张学良住一个月,并对他进行考察(实际是派我接替刘乙光看管张学良,怕我不肯去当看守,故意说得好听些)。’我这个空头设计委员会主任,正无事可做,又跟毛人凤呕气,闷的慌,借机会到台湾去一趟也好,就答应了。郑介民叫总务处处长成希超,准备英国货加利克香烟一巨厅、白兰地酒一打以及其它食物,作为郑介民和我的礼物送给张学良。
我由上海坐飞机先到台北市和刘乙光见了面,第二天坐火车到新竹,然后坐汽车进入山区,到了井上温泉张学良被监禁的地方。那里是高山族聚居之地,树木参天,峰峦起伏,风景优美,温泉是硫磺质的,适于疗养,井上温泉就以此得名。张学良连同刘乙光等一百多人所住的房子,都是原先招待游人旅客疗养的住所,有网球场和温泉浴室。在那里,两山之间还有一座铁索桥,面对高山,下横流水,足有四、五十丈高,十分壮观。我到后第二天,刘乙光就赴台北市休假去了。
关于张学良的看守警卫日常工作,我叫刘乙光交给他的一个助手多负实际责任,以便我腾出工夫来和张学良攀谈,进行考察。刘乙光暂时离开了,换上一个伪善者,张学良思想上稍微松了口气,比较高兴一些。刘乙光走的那个晚上,我在张学良房间裹,他当看着赵四小姐,彷佛满肚子幽怨,都向我尽情倾泻了。他谈到十年期满仍然关押不放,也谈到了十几年的囚禁生活,受尽了刘乙光夫妻百般凌辱和精神虐待,含冤抱屈,无处申诉,几乎一字一泪,痛哭不止,赵四小姐坐在一旁揩眼泪。当晚,我们谈到深夜,足有四、五个钟头。第二天午饭后,我又到张学良房子里去,他用毛笔在信纸上写下了夜里他自己作成的一首诗交给我,他说:‘你这次来算是难得,这首诗就留作纪念吧!’诗是这样写的:
‘山居幽处境,旧雨引心寒;
辗转眠不得,枕上泪难干。’
“上款写‘严佛兄存念’,下面写‘张学良敬赠’。
“我在井上温泉一个月,张学良同我所谈的话,已经记不完全了,我现在把印象深的一些写出来。
“张学良说:‘西安事变,为了制止内战,为了抗日,我没有错,我不该扣留委员长,判刑十年,无话可说。但十年期限已满,如今抗战胜利,日本人都投降了,还把我关下去,这是什么法律?这样对待我,无论如何,是非法的。我心中不平,希望你回到南京把这些话告诉郑介民,就说我要求你转达的。’他说:‘老戴(戴笠)、老宋(宋子文)当初都对我说:委员长希望你休息几年,闭门修养,研究学问,派刘乙光是保护你的,为了你的安全,不得不如此,你尽可以在屋子里看书,也可以到外面去散步、打球、游泳、钓鱼,刘乙光不得限制你。我相信老戴他们的话,不应该是骗我的。但十多年来,刘乙光就把我张学良看作江洋大盗,惟恐我越狱逃跑,又怕我自杀,处处限制我,给我难堪,不管我受得了受不了,他要怎么干就怎么干,实在做得太过分了。我们一到台北,陈仪主席(按陈仪那时是台湾省行政长官。)陪我们来到这裹,他当着刘乙光对我说,这个地方是委员长来电叫他找好的。我现在住的几间房,光线和建筑都比较好,外面有宽阔的走廊。因为我不好随便到外面去,有了走廊,早晚可以散步,也可以看书报,免得刘乙光他们时时为我操心,岂不很好。而现在刘乙光一家住的那几间房,背着太阳,比较阴暗。陈仪交代刘乙光说,光线好的房间给我住,刘乙光满口答应了。但陈仪走后,一踵眼间,刘乙光就变了卦,他夫妻儿女竟占住了我现在所住的这几间,硬要我和四小姐住边房,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只好自己忍受了。幸而不几天,陈仪又来看找,他觉得刘乙光做的不对,叫他把这几间房让给我们住。初来的时候有两名下女,陈仪雇来照料我和四小姐的,不几天,被刘乙光打发走了。十几年来,夫人(指宋美龄)和亲友送给我的东西,常被刘乙光夫妇克扣,有时被截留一半,有时竟全部被没收了,与来信所写的对不上数。刘乙光公开大胆的这么干,被我们发觉了,他彷佛没有这回事,毫不在乎,我怕为了这些事和他们夫妇闹翻了,更受罪,只好不作声。我们每次吃饭,刘乙光一家六、七口,大的十几岁,小的一两岁,都同我们一桌,他们吵吵嚷嚷,抢着吃,这些事不值得一谈,可是搞得太脏了,我同四小姐几乎每顿都吃不下饭。刘乙光的老婆有时还指桑骂槐的骂小孩,而暗地却是骂四小姐。可好,你来了,刘乙光一家暂时离开了,我们也可以吃几顿清爽饭,你看这样好的菜饭,难道只为刘乙光一家人预备的吗?这些,十几年了,我却向谁说去?’
“我们对不起张汉卿”
“张学良又说:
“今年二月,台湾人闹事[指民国三十六(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刘乙光也紧张起来了,那几天,他恶狠狠的盯住了我,好象要把我吃下去,话都不和我说了。他指挥宪兵特务不分昼夜,加倍警戒,如临大敌,宪兵特务来回不停地在我屋子周围巡逻,并向室内窥伺动静。
夜深了,我还听得刘乙光同他的部下时而嘈杂喧嚷,紧急集合,时而又蹑手蹑脚的窃窃传话。总而言之,是一种应付非常事件的可怕现象。就在这个时候,刘乙光部下和宪兵方面有人偷偷告诉我说:刘乙光已经作好了准备,如果台湾事变闹到不可收拾的时候,为了防止我越狱逃跑或台湾人把我劫走,他就采取紧急处置,把我和四小姐于混乱中开枪打死,对上面报告则称台湾乱民前来纫狱所为。我实在不甘心,你不要以为我对你说鬼话。幸而台湾事变几天就平息了,否则真难说我今天还能够同你在这里见面。’张学良说完这段话情绪十分激动,我看他对刘乙光恨极了,也看不起刘乙光。……‘我不把你当部下,你还有你的身分,算我们还是朋友吧,过去的事不过向你说说,消消气算了吧!’
“我在井上温泉的时候,张治中先生偕同夫人、女儿,看望了张学良,在那里吃了一顿饭,他两人谈了两三个钟头,我避开了,不晓得他们谈些什么。……我在井上温泉一个月。同张学良谈做诗,谈明史和历史上的人物。……一九四七年张学良不过四十七岁,看来他的身体在长期囚禁生活中,已经拖得很坏了。我快要离开了,问他有什么事要我办?张学良说:‘你到了南京,如果看见莫德惠,请把我在这里的情形告诉他。’我到南京后,把张学良和我的谈话以及我对他的考察所得,连同张学良亲笔写给我的诗,用书面报告了郑介民,并由郑介民转报了蒋介石。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刘乙光到了南京。他见过蒋介石后对我说:‘张治中到台湾同张学良见面,委员长很不高兴,当面吩咐我,以后非经他批准,任何人不准去看张学良。’”
张严佛这个人早年的出身来历,我找不出任何资料。但就张对他曾说,“我不把你当部下,你还有你的身份,算我们还堤朋友吧。”又嘱他“到南京如果看见莫德惠,把我这里的情形告诉他。”之类的话以及给他赠诗的情节看来,似乎他们之间曾经有过渊源,否则张学良以幽囚之身,面对军统局那么一位高级干部,怎能畅言如此呢?
至于右引张严佛所说张治中在台湾会见张学良,我想把他二人所说有关联的一段话,摘录于后,以为印证。
张治中在“三访幽禁的张学良”一文中曾说:“第三次会见是一九四七年十月间,地点在台湾新竹。当时我当西北行辕主任,在为新疆问题极度紧张工作之后,去作休假旅行,到了台湾。张汉卿那时关在台湾新竹。当时台湾警备司令彭孟缉是我的学生,我到台湾后即向彭提出要去看张汉卿。彭很犹豫,不敢答应。我当时对彭说:‘一切责任我负,不会连累你。’彭才勉强答应。
“一九四七年十月三十日清晨,我带着我的妻子女儿一家人搭火车到新竹,再改乘汽车去看张汉卿。汉卿佳的地方叫井上温泉,距新竹约有两小时汽车的行程。公路在山谷中蜿蜒而上,风景别具一格。刚走不远,就遇到一个宪兵分驻所;有几个宪兵走出来盘问。经放行后,不久汽车就在一个大木桥旁边停下,司机说到了。我们下车走过大木桥,上了一个小坡,就见一个大木牌上书‘井上温泉’四个大字。再上一段石梯便是张汉卿住处。他住的是一所平房,四周全是山,屋旁有一个温泉,风景林木很幽静,附近没有居民居住。我们是上午十时到的,张汉卿已预先知道,早站在院子里迎接。我这次同他见面,觉得他比从前授瘦了许多,也苍老了一些,眼睛显得比以前小了。据他自己说,因为眼睛有毛病,看书很费力。那时陪同他住的是赵四小姐。我的家属由赵四小姐和那个副官陪同出去游玩,只有我们两人在屋里谈话,我们谈的很痛快。他说他希望能恢复自由,问我他何时能恢复自由?我安慰他说,国内总要和平的,国共终于要恢复和谈的,国共和谈成功之日,即他恢复自由之时。他听了很高兴。我们谈到中午,一同吃午饭,饭菜还不错。记得有一碗红烧肉,张汉卿说这是他照自己的做法教会厨师做的,果然肉很烂,味道很好。吃过午饭,我们两人又继续谈话,这时他托我向蒋同时向宋美龄提两点要求:
“第一点,他希望能恢复自由。他对我说,他恢复自由以后,那里也不去,蒋住在那里,他就住在那里。他除了恢复自由以外,没有任何别的请求,也不一定做事情,可以考察他一个时期以后再说。
“他谈到第二点请求时,声音极小,惟恐被那个刘副官(按即刘秘书,下同)听见。他说,那个副官带看家眷,还有几个孩子,同他住在一个房子里,副官对他名为照料生活,实际上干涉他的地方很多,孩子又吵闹,使他感到既不方便,又不安静。他希望能让刘副官搬出他的房子,他的生活由他自己管理,以保持一定的自由和清静。
“我答应了他的请托,并保证一定能够向蒋、宋说到。…他看过不少历史书,对明史很有研究。他还学会了旧体诗,那次他还做了一首送给我,诗曰:‘总府远来意气深,山居何敢动嘉宾。
不堪酒贱酬知己,惟有清茗对此心。’
“原诗当时在上海大公报曾经发表过。我们两人还在一起照了一张相片,和汉卿的亲笔原诗稿一并制版发表。(按,这是张学良被囚后第二次有照片及亲笔字见报。)
“我们那次谈话,一直谈到下午四时。临别时,他送我到汽车旁,紧紧握住我的手不放,沉痛的说:‘我在这里,除你以外,没有人来看过我,我对你实在万分感激。我们这一分别,不知何年何日能再见面。’说到这裹,我们两人相对黯然,几乎泪下,我当时心里真是难过得很。
“我回到南京后,即去见蒋,报告看望张汉卿的情况,并传达他向蒋提出的两点请求。蒋听了马上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只啊,啊的哼了几声,对张汉卿的请求不置一词,即用旁的话岔开。我看蒋的那种神气,也就不再追问下去。我只有再去找宋美龄,把张的话又向她说了一遍。宋当时第一句话就叹息着说:‘文白兄,我们对不起张汉卿!’然后接着说:‘第一点不容易做到,恐怕现在不可能得到许可。第二点我一定想办法做到。’
“宋美龄说:‘我们对不起张汉卿!’这句话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从她这一句话里,可以推想其中包含着许多问题啊!
“以后听说蒋介石对我去看张汉卿一事,极为不满。曾下手谕,以后非经他批准,任何人不许去见张学良。”
蒋夫人把张学良要求的第二点,确实给做到了。那位把张学良“管束”了十多年,官升少将的刘乙光,不久就被调走。张学良最感痛苦的一件事,总算解除。就这一件事来说,我觉得“妇人之仁”,与大英雄的“铁石心肠”,确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