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那天晚上,吕西安在德·赛里齐夫人家用过晚餐以后,照例从昂丹大道到圣日耳曼区去进行这种每日一次的访问。他到了门口,车夫要求开门。大门打开,他的马车停在台阶前。
吕西安下车,看见院子里有四辆马车。一个负责开关前厅大门的小厮一看见德·吕邦泼雷先生,便迎上前来,走到台阶上,象士兵换岗一样站在门前。
“老爷不在家!”他说。
“公爵夫人是待客的,”吕西安告诉小厮说。
“公爵夫人出门去了,”小厮板着面孔回答道。
“克洛蒂尔德小姐……”
“公爵夫人不在,我想克洛蒂尔德小姐不会接待先生……”
“可明明有客嘛,”吕西安如遭五雷轰顶一般分辩道。
“那我不知道,”小厮极力作出既愚蠢又恭顺的样子回答道。
对于那些将礼节视为社会最了不得的法律来接受的人,没有比礼节更可怕的东西了。吕西安轻易地猜测到这残酷的一场戏对他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公爵夫妇不想接待他。他顿时感到脊背发凉,骨髓在脊椎骨里冻结起来,额头上沁出了几粒冷汗。发生这一场争论,他自己的贴身仆人也在场。那仆人握着车门把手犹豫不决,不知是否应该将门关上。吕西安示意自己马上就走。但是,就在他上车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走下楼梯发出声响,小厮走过来依次喊道:“德·绍利厄公爵先生的下人!——德·葛朗利厄子爵夫人的下人!”
吕西安只对仆人说了一句:“快上意大利剧院!……”尽管动作十分敏捷,这位倒霉的花花公子仍然没能躲过绍利厄公爵和他的儿子雷托雷公爵。他只好向他们施礼,而他们没有对他说一句话。宫廷中大祸临头,权势炙手可热的宠臣垮台,常常是在一间书房门口,由板着面孔的掌门官来宣布的。
“怎么能即刻叫我的军师得悉这场灾难呢?”去意大利剧院的路上,吕西安心中暗想,“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他越猜越糊涂。
刚刚发生的事情如下:
当天早晨十一点,德·葛朗利厄公爵走进全家进早餐的小客厅。他亲了克洛蒂尔德一下,对她说:“孩子,没有新的命令,你再不要管德·吕邦泼雷老爷的事了。”然后他拉住公爵夫人的手,把她带到一个窗口,低声对她说了几句话。德·葛朗利厄小姐一直观察母亲听公爵讲话时的表情。看到母亲大惊失色,可怜的克洛蒂尔德自己也脸色大变。
“冉,”公爵对一个仆人说道,“去,将这封便笺送给德·绍利厄公爵先生,请他答复同意还是不同意。——我请他今天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他又对妻子说了一句。
早餐气氛十分忧郁。公爵夫人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公爵似乎在生自己的气,克洛蒂尔德好不容易忍住眼泪。
“孩子,你父亲是对的,听他的话吧!”母亲用动情的声音对女儿说。“我不能象他那样对你说:‘别想吕西安了!’我理解你的痛苦。(克洛蒂尔德亲吻了母亲的手。)可是,我的天使,我要对你说:‘等待吧,不要进行任何活动,默默地忍受痛苦。既然你爱他,相信你父母的关怀好了!’我的孩子,贵妇人之所以伟大,就因为她们在任何情况下都懂得尽责,而且做得很漂亮。”
“出了什么事了?……”克洛蒂尔德面色惨白,问道。
“事情太严重了,不能对你讲,我的心肝,”公爵夫人回答道,“如果此事并非真情,你知道了,会白白玷污你的思想;如果此事是真,你也不应该知道。”
六点钟,绍利厄公爵来到,葛朗利厄公爵正在书房中等他。
“喂,你听着,亨利……(这两位公爵之间以“你”相称,互相叫名,而不称姓。发明这些细微差别就是为了表示不同的亲密程度,击退法国那种自来熟的入侵和侮辱人的自尊心。)你听着,亨利,我现在碰上一个大难题,只能向一位熟悉这些事情的老朋友请教,你也常处理这些事情。你知道的,我的女儿克洛蒂尔德爱上了那个小吕邦泼雷,几乎是逼着我答应他作我的女婿。我一直反对这门亲事。可葛朗利厄夫人抵挡不住克洛蒂尔德的痴情。后来这个小伙子购买了田产,款项也付清了四分之三,我就不再提出异议了。我昨天晚上忽然收到一封匿名信(在什么情况下搞这种玩意,你是知道的),肯定这个小伙子的财源不清,他对我们说是他妹妹给他钱作为购买田产的必需款项,乃纯属谎言。信上要求我以我女儿幸福的名义和我们家族的声誉的名义去了解情况,并向我指出用什么办法可以将事情搞清。给你,你先看看吧!”
“亲爱的费迪南,”德·绍利厄公爵看完那封信,回答道,“对于匿名信,我完全赞同你的见解。不过,一面要蔑视,一面也应该加以利用。这些信里头,有的完全跟侦探一个样。向这个小伙子关上你的大门,去了解了解情况……咦,你这事,我想出来了。你有一个诉讼代理人,叫但维尔,是我们完全信赖的一个人。他掌握着许多家族的秘密,这桩秘密他也一定能保住。这个人正直,有影响,重荣誉,机敏,狡猾。但他只是办案机灵,你要获得可以信得过的证词,只能用他。通过王国警察总署,我们在外交部还有一个独一无二的能发现国家机密的人,我们经常派他出差。你通知但维尔,为办这件事,还给他配一个中尉。我们这位暗探出头露面时是一位佩带荣誉勋位十字勋章的先生,样子很象一位外交家。要这个家伙去当猎人,但维尔只要观看打猎就行了。你的诉讼代理人会告诉你,大山是否能生出小老鼠来,或者你是否应该与这个小吕邦泼雷一刀两断。一个星期之内,你就知道该怎么对付了。”
“年轻人还没有侯爵头衔,不会为一个星期在我家找不到我而生气,”葛朗利厄公爵说道。
“不会,特别是你要把女儿嫁给他,”前大臣回答道,“如果匿名信属实,那就更没关系了!我的儿媳玛德莱娜正好想到意大利去,你叫克洛蒂尔德与我的儿媳一起旅行去……”
“你算帮我解决难题了!我还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谢你……”
“看事情发展吧!”
“啊!”葛朗利厄公爵大叫起来,“这位先生叫什么名字?要告诉但维尔……叫他明天下午四点左右来见我,我也把但维尔叫来,我让他们两人接上头。”
“他的真名,”前大臣说道,“我想是叫科朗坦……你大概没听说过,不过这位先生到你家来时一定要披上他在部里工作的大名。他让人称他德·圣什么先生……”
“啊!圣伊弗!圣瓦莱尔!不是圣伊弗就是圣瓦莱尔!”
“你可以信赖他,路易十八对他都是完全信赖的。”
这次商议之后,管家便得到命令,拒德·吕邦泼雷先生于门外。刚才已经如此办理。此刻,吕西安在意大利剧院的观众休息室里踱来踱去,如同一个醉汉。他眼看自己已成全巴黎的笑柄。他与德·雷托雷公爵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对这种人只能微笑而不能报复,因为他们伤害别人,损害别人完全符合上流社会的规律。德·雷托雷公爵已经知道刚才在葛朗利厄公馆台阶前发生的一幕。吕西安感到有必要将这突来的灾祸告知他的现任私人军师,又怕到爱丝苔家去可能会遇到其他客人而败坏了自己的名声。他心乱如麻,根本忘记了爱丝苔就在剧场。加之他在心绪纷乱之中,还必须和拉斯蒂涅聊上几句。这位先生不知道最新消息,还祝贺他不久成婚。正在这时,纽沁根笑容满面地出现在吕西安面前,对他说:“请您饷(赏)脸过来看望德·向(尚)匹太太,她想亲词(自)邀请您来参加我们的超(乔)其(迁)之喜……”
“不胜荣幸,男爵,”吕西安回答道,他觉得这位金融家简直是救命天使。
“让我们单独谈谈,”爱丝苔见德·纽沁根先生与吕西安一起走进包厢,便对德·纽沁根先生说道,“您去看看杜·瓦诺布勒太太,我远远看见她在二楼的一个包厢里,与她那个阔佬在一起……印度这地方,真长出来不少阔佬呢!”她会意地望着吕西安,又补充了一句。
“她那位与您这位十分相似!”吕西安微微一笑说道。
“您把她和她那位阔佬一起给我带来,”爱丝苔一面又用一个会意的动作回答吕西安,一面继续与男爵说话,“他很想结识您,人家说他富得不得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对我唱了不知多少哀歌,抱怨说这个阔佬不行。如果您能叫他轻轻装,他可能会更轻捷一些。”①
①此处为一文字游戏,压载物(lest)与轻捷,(leste)发音相同,轻轻装(即卸下压载物)在这里是掏点腰包的意思。
“你们把我们当作盗贼么?”男爵说道。
“我的吕西安,你怎么啦?……”包厢的门一关上,爱丝苔把嘴唇贴在她朋友的耳朵上低声对他说。
“我完蛋了!人家刚才不让我进葛朗利厄公馆的门,借口是家中无人,可明明公爵夫人在家,院子里有五辆马车……”
“怎么?婚事要吹?”爱丝苔激动地说,因为她依稀望见了幸福的天堂。
“我还不知道他们搞了什么花招对付我……”
“吕西安,”她用极为温存的嗓音回答他说,“为什么要发愁呢?你以后可以结一门更好的婚事……我要给你挣两份田产……”
“今晚你请吃夜宵吧,好叫我能悄悄与卡尔洛谈谈。尤其要请那个假英国人和瓦诺布勒。这个阔佬毁了我,他是我们的敌人,我们要逮住他,我们……”可是吕西安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作了一个绝望的手势。
“咦,怎么啦?”可怜的姑娘感到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问道。
“啊!德·赛里齐夫人看见我了!”吕西安大叫一声,“而且,德·雷托雷公爵亲眼看见了我那沮丧的劲头,他现在正和赛里齐夫人在一起,真倒霉到家了!”
果然,就在此刻,德·雷托雷公爵正在拿德·赛里齐伯爵夫人的痛苦寻开心。
“您让吕西安到爱丝苔小姐的包厢里去出头露面,”年轻公爵正在这么说,一面指着这面的包厢和吕西安。“您对吕西安那么关心,应该提醒他不能这样做。可以在她家吃宵夜,甚至在她家……不过,确实,葛朗利厄一家对这个小伙子冷淡下来,我并不感到奇怪,我刚才看见他被拒之于门外,在台阶上……”
“这些马路天使很危险,”德·赛里齐夫人说道,拿观剧镜对准了爱丝苔的包厢。
“是的,”公爵说道,“无论从她们能做什么还是从她们期望什么来看,都是如此……”
“这些人要毁了他!”德·赛里齐夫人说道,“人家告诉我,不论给她们钱,还是不给她们钱,那代价都很高。”
“对他恐怕并非如此!……”年轻的公爵故作惊异地回答。
“她们不但不要他出钱,必要时她们还给他钱,她们一个个都追求他。”
伯爵夫人嘴角上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这大概不包括在她的千百种笑容之内。
“喂,”爱丝苔说道,“半夜来吃夜宵吧!把勃龙代和拉斯蒂涅带来!我们至少得有两个活宝,而又不超过九个人。”
“得想个办法,叫男爵派个人去把欧罗巴找来,借口要通知亚细亚准备夜餐。你把我刚刚遇到的事告诉欧罗巴,好叫卡尔洛控制那个阔佬之前得知这个消息。”
“一定办到,”爱丝苔说道。
这样,佩拉德很可能要与自己的对手置身于同一所房屋中而并不知晓。老虎进入狮子的洞穴,而且这狮子还有自己的侍卫伴随。
吕西安回到德·赛里齐夫人的包厢时,那位夫人既不向他扭过头来,也不向他微笑,也不将自己的长裙理好,以便在身边给他让出地方来,而是装作根本没注意谁走进来的样子,继续使用观剧镜瞄着大厅。吕西安从小望远镜的抖动上发现了伯爵夫人心绪十分纷乱。不正当的幸福是要付出这样的代价的。吕西安并不因此就不敢走到包厢前面她的身旁去,但他坐在另一角上,在他与伯爵夫人之间留下一小块空隙。他按住包厢前沿,支起右肘,戴着手套的手托着下巴。然后,稍稍侧过身来,等伯爵夫人开口讲话。演到一幕的中间,伯爵夫人还是一句话也没有对他说,也没有看他一眼。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在这里,”她最后开口说道,“您的位置在爱丝苔小姐的包厢里……”
“我这就去,”吕西安说着走了出去,看也不看伯爵夫人一眼。
“啊,亲爱的,”杜·瓦诺布勒太太说道。她与佩拉德走进爱丝苔的包厢,而德·纽沁根并没有认出佩拉德来。“我很高兴向你介绍萨米埃尔·约翰森,他对德·纽沁根的天才十分钦佩。”
“真的吗,先生?”爱丝苔向佩拉德微微一笑,说道。
“Oyes,非强(常)钦佩,”佩拉德说道。
“瞧,男爵,这位的法文与你的法文颇为相似,就跟下布列塔尼方言与勃艮第方言相象差不多。听听你们二位谈金融,一定会叫我十分开心……阔佬先生,为与我这位男爵相识,您知道我要求您什么吗?”她微微一笑说道。
“O!……我谢谢您,请您把我解(介)绍给男爵老爷。”
“好,”她接着说道,“您一定要赏光到我家吃夜宵……要把男人连结在一起,没有比香槟酒更粘的胶水了,它能做成一切生意,特别是人一进去就出不来的那种生意。今天晚上来吧,你们会见到一些很善良的小伙子!至于你么,我的小弗雷德里克,”她附耳对男爵说道,“您①的马车在这儿,快坐车到圣乔治街去把欧罗巴给我带来,关于夜餐我要吩咐她几句,……我已经留下了吕西安,他会给我们带两个很风趣的人来,……我们要耍这个英国人一下,”这最后一句话是爱丝苔咬着瓦诺布勒太太的耳朵说的。
①上一句爱丝苔当着别人的面称男爵为“你”,到了这一句“附耳对男爵说”,又变成了“您”:她故意想给人一种印象,以为她和男爵很亲密。
佩拉德和男爵走了出去,两个女人单独留下。
“啊,亲爱的!你若是能叫这个无耻的家伙亮个相,那就算你机灵,”瓦诺布勒说道。
“做不到的话,你就把他借给我一个星期,”爱丝苔大笑着回答道。
“不行,你大概留不了他半天,”杜·瓦诺布勒太太辩白道,“我吃的这块面包可真硬,牙都要咬坏了。我这一辈子再也不愿意担负为任何一个英国人造福的责任了……他们个个都是冷漠的自私自利的家伙,披了人皮的蠢猪……”
“怎么,对你不尊重吗?”爱丝苔微微一笑问道。
“相反,亲爱的,这个魔鬼对我还没有称过‘你’。”
“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吗?”爱丝苔说道。
“这个混蛋一直叫我‘夫人’,在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多少有点热情的时刻,他也保持着极度的冷静……说真心话,爱情对他来说,就好象刮胡子一样。他把剃刀擦干净,装进套子里,收起来,对着镜子照一照,似乎自言自语:‘行,我没刮破皮。’①再说,他待我的那种尊敬,简直会叫女人发疯。这个无耻的牛肉汤阔佬也不以叫可怜的泰奥多尔躲躲藏藏为乐,而是随他在我的梳洗间里站上大半天。总而言之,他千方百计在各种事情上叫我不高兴。那个吝啬劲……赛过高布赛克和羊腿子两人加在一块。他带我去吃晚饭,偶尔我自己没要马车,回来坐马车,他都不给我付钱。”
“那么,”爱丝苔说,“你侍候他,他给你什么呢?”
“亲爱的,什么也不给。一个月五百法郎,多一个子儿也没有,另给我付包租马车的钱。可是,亲爱的,这叫什么?……就是结婚时向杂货店老板租的那种上市政府、上教堂和蓝钟餐厅②的那种马车……他用尊敬刺激我。若是我性情烦躁,心情不好,他也不生气,他对我说:‘俄(我)愿意温柔的姑娘显显维(威)力,没有比对一位好女子说:“您象一包面(棉)花,一宗商品!……”更可恶,更没有绅士风度了……嘿!嘿!您面前的这个人是戒酒会和反对蓄奴制协会会员。’这个怪人就那样面色苍白、干巴巴、冷漠地呆在那里,好叫我明白他很尊敬我,就象他对黑人也会尊敬一样,表示这并不是由于他心肠好,而是与他废除奴隶制的政见有关系。”
①“刮破皮”也有被刮皮的意思,一语双关。
②蓝钟餐厅是当时商人和中等资产阶级办喜事时非常喜欢去的一家饭店。
“真不能比这更无耻了,”爱丝苔说道,“若是我,我就叫他倾家荡产,这个坏蛋!”
“叫他倾家荡产?”杜·瓦诺布勒太太说道,“那非得他爱上我才行!……可是,就是你,你也不愿意向他要两个里亚的。他会一本正经地听你说,然后,用那种让你觉得打耳光都很舒服的英国方式对你说,‘在他贫困的生活中,为了爱情这件小事’,他已经为你破费不少。”
“干咱们这一行,也会碰上这种主儿,真想不到!”爱丝苔大叫道。
“啊,亲爱的!你真是走运哪,你!……好好照料你的纽沁根吧!”
“你那个阔佬,他是不是转什么别的念头啊?”
“阿黛勒也对我这么说,”杜·瓦诺布勒太太说道。
“这个人哪,亲爱的,可能已经下定决心要叫一个女人痛恨,要在多长时间内叫人家把他赶走,”爱丝苔说道。
“要么就是他想和纽沁根做生意,他知道咱们俩交往密切,就来抓住我,阿黛勒就这么想,”杜·瓦诺布勒太太回答道。“所以我今天晚上将他介绍给你。啊,我若能确切知道他的计划,我和你、和纽沁根该会谈得多么投机啊!”
“你就不发火,”爱丝苔说道,“也没有时不时直言不讳地谈出对他的看法么?”
“你去试试看好了,你那么精明……好,你再热情倍加,他那冷冰冰的微笑也会气死你。他会回答你:‘俄(我)是反对买卖奴隶的,你是自幼(由)的……’你对他说最荒诞可笑的事情,他也会望着你,说:‘Verygood!’你就会发现,你在他眼中不是别的,只是一个小丑。”
“勃然大怒呢?”
“也是一样!对他,那大概就是一场好戏。可以给他在左乳下动手术,他一点也不会疼。他的五脏六腑可能是白铁做的。我曾对他说过这话。他回答我说:‘俄(我)对这重(种)身替(体)机构很满意……’而且总是彬彬有礼。亲爱的,他的心思猜不透……。这种折磨,我再忍受几天以满足我的好奇心。否则我早就叫菲利浦①把这个阔佬给收拾了,菲利浦的剑术那是没比的,就剩这一着了……”
①指菲利浦·勃里杜。
“我正要对你说这个呢!”爱丝苔高声说道,“可是在那之前你应该知道他会不会拳术。因为这些英国老头,亲爱的,他们常常留着一手呢!”
“这一位不是两面派!……如果你看见他问我有什么吩咐,问我几点钟他可以前来,当然为的是出其不意地来见我,如果你看见他使用那些所谓‘绅士’的表示尊重的客套,你一定会说:‘这个女人真是倍受宠爱,’而且没有一个女人不这样说……”
“而且很羡慕我们,亲爱的!”爱丝苔说道。
“啊,是啊!……”杜·瓦诺布勒太太高声叫道,“你看,咱们在生活中都多少体会到人家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可是,亲爱的,这个灌满了波尔图①葡萄酒的大羊皮袋的尊敬,比起粗暴行为来,使我感到从未受过更残酷、更深刻、更完全的蔑视。他喝个半醉就走了,对阿黛勒说,‘为的是不讨人厌,’也为了不要同时受二强——女人和酒——的控制。他随便使用我的出租马车,比我用的时候还多……啊,咱们今天晚上能叫他在桌子底下打滚该多好……可是他喝十瓶酒,才刚有醉意:他醉眼蒙眬,可是还看得清清楚楚。”
①波尔图,葡萄牙一地名。
“就象有的人,他们的窗户外面很脏,”爱丝苔说,“可是他们从里往外看,外面发生的事都看得见……人的这种特性,我熟悉:杜·蒂耶就有这种本事,而且谁也比不上。”
“想办法抓住杜·蒂耶,他和纽沁根两个人一起,如果能把这个英国人卷进他们的某些算计里头,至少是给我报了仇!……他们会置他于沿街乞讨的境地!啊,亲爱的,那个可怜的法莱克斯那么逗人,那么好心肠,那么爱开玩笑!继他之后,落到一个新教教徒伪君子手里,这是什么滋味!……那时候我们多开心!……人家说经纪人都是傻瓜……可是法莱克斯只有一次失着……”
“他把你扔下,你一文不名的时候,正是这个叫你体会到了享乐的烦恼。”
德·纽沁根带来了欧罗巴。她把毒蛇头探进门来。女主人对她附耳低语说了几句,她听完就消逝了。
晚上十一点半钟,五辆马车停在圣乔治街大名鼎鼎的烟花女的门外:一辆是吕西安的马车,与他同车的有拉斯蒂涅、勃龙代和毕西沃;一辆是杜·蒂耶的;一辆是德·纽沁根男爵的;一辆是英国阔佬的;还有一辆是佛洛丽纳的,杜·蒂耶现在跟她勾搭上了。窗上的三重栅栏已被华丽的中国丝绸窗帘所遮掩。夜宵要到凌晨一点才上。烛光闪烁,小客厅和餐厅展现出其全部富丽堂皇。人们将度过花天酒地的一夜,只有这三个女人和这些男人才经受得住。夜宵还要等差不多两个小时,于是先打牌。
“您打牌吗,富翁?……”杜·蒂耶对佩拉德说道。
“俄(我)曾经同奥孔内尔①、皮特②、福克斯③、凯宁④、布鲁冈勋爵⑤,……勋爵……打过牌……”
“请你说出一大串勋爵的名字来,”毕西沃对他说。
“费兹·威廉勋爵⑥,埃朗博鲁日勋爵⑦,埃特福尔德勋爵⑧,……”
①奥孔内尔(1775—1847),爱尔兰律师、议员。爱尔兰独立运动领袖。
②皮特(1759—1806),英国国家要人。
③福克斯(1749—1806),英国国家要人。
④凯宁(1770—1827),英国国家要人。
⑤布鲁冈勋爵(1778—1868),英国国家要人。
⑥费兹·威廉勋爵(1748—1833),一八○六年曾任内阁会议主席。
⑦埃朗博鲁日勋爵(1790—1871),曾任印度总督及海军大臣。
⑧埃特福尔德勋爵(1777—1842),英国摄政王执友,后来摄政王成了乔治四世。
毕西沃望了佩拉德的鞋一眼,弯下身去。
“你找什么?……”勃龙代对他说。
“嘿!找开关,推上开关机器才能停下呀!”佛洛丽纳说道。
“你们玩牌是二十法郎一个筹码吗?……”吕西安问道。
“你们想属(输)多少,我就押多少……”
“他真那么厉害?……”爱丝苔对吕西安说,“他们全都把他当成英国人了!……”
杜·蒂耶、纽沁根、佩拉德和拉斯蒂涅坐到一张惠斯特牌桌上。佛洛丽纳、杜·瓦诺布勒太太、爱丝苔、勃龙代、毕西沃留在炉火四周谈天。吕西安则翻阅一部精彩的雕塑著作来消磨时间。
“晚餐已备好,夫人,”帕卡尔身穿十分漂亮的制服前来报告。
佩拉德的座位在佛洛丽纳左边,另一边是毕西沃。爱丝苔已嘱托毕西沃向阔佬挑衅,狠狠地把他灌醉。毕西沃有那种喝多少都行的本事。佩拉德活了一辈子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排场,也未曾品尝过这么好的菜肴,也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已经为那个瓦诺布勒花了一千埃居,今天晚上算捞回本钱来了,”他心中暗想,“何况我刚才还赢了他们一千法郎。”
“这才是应该效法的榜样,”杜·瓦诺布勒太太坐在吕西安旁边,她指着餐厅中华丽的摆设大声对佩拉德说。
爱丝苔将吕西安安排在自己旁边,在桌子底下把吕西安的一只脚夹在自己的两脚中间。
“你听见了吗?”瓦诺布勒望着佩拉德说,佩拉德则装聋作哑,“你要为我安排一所房子,就该这样!腰缠万贯从印度回来,又想和纽沁根这种人作生意,就得向他们看齐,达到他们的水平。”
“俄(我〉是戒酒会成员……”
“那你就多喝点吧,”毕西沃说道,“印度天气很热,是不是,大叔?……”
夜宵时毕西沃开的玩笑,就是把佩拉德当作自己从印度回来的一个叔父。
“蒂(杜)·法(瓦)诺布勒太太对我说,您已经有了一些注(主)意……”纽沁根端详着佩拉德问道。
“我就想听这个,”杜·蒂耶对拉斯蒂涅说道,“两个南腔北调的人在一块说话。”
“你们看着吧,到最后他们准能彼此听明白,”毕西沃已经猜到杜·蒂耶刚才对拉斯蒂涅说的话,这样说道。
“男爵先生,俄(我)谢(设)想了一桩小小的投机生意,噢!很惬意……很多非常有利可图①,而且大大有赚头……”
①蹩脚的法语。
“你瞧着吧,”勃龙代对杜·蒂耶说,“他下面要说的话,没有一分钟不提到英国议会和英国政府的!”
“是在中贵(国)……搞鸦片……”
“噢,我机(知)道,”纽沁根摆出拥有全球商业网的架势立刻说道,“阔(可)细(是),英国净(政)府用鸦片作为一种朽(手)段以打开中国的大门,根本不会允许我们……”
“纽沁根把话转到了政府上,”杜·蒂耶对勃龙代说。
“啊,原来你做过鸦片生意啊!”杜·瓦诺布勒夫人大叫起来,“怪不得你那么麻木呢!还有鸦片留在你心里……”
“你看!”男爵指着杜·瓦诺布勒太太对那位所谓鸦片商高声说道,“你与我一样:倍(百)万富翁永远不会叫女银(人)爱上。”
“俄(我)爱过很多,而且常常,乖乖,”佩拉德回答道。
“总是因为戒酒,”毕西沃说道,他刚才已经给佩拉德灌完了第三瓶波尔多葡萄酒,现在又让他开始了一瓶波尔图葡萄酒。
“哦!”佩拉德大叫道,“ItisveryvinedepoBrtiugalofenAgleterre.”①勃龙代、杜·蒂耶和毕西沃相视而笑。佩拉德有那种本事,把一切,甚至思想化为己有。不说英国的金银比世界上哪个地方都好的英国人是很少的。来自诺曼底的鸡和蛋,发到伦敦市场上去卖,英国人也要说伦敦的鸡和蛋胜过巴黎的鸡和蛋,虽然这伦敦的鸡和蛋和巴黎的都来自同一个地区。爱丝苔和吕西安眼见他的衣着、语言、大胆达到如此完美的地步,真是目瞪口呆。这些人吃啊,喝啊,谈啊,笑啊,直到清晨四点。毕西沃以为自己已经获得布里雅-萨瓦兰②以玩笑的口吻加以叙述的那种胜利③。可是,就在他心中暗想:“我战胜了英国!……”又给他的叔父斟酒时,佩拉德对这个恶狠狠开玩笑的人用法语回敬了一句:“来吧,小伙子!”这句话只有毕西沃一个人听到。
“喂,各位,他是英国人,也跟我是英国人一样!……我的叔叔是一个加斯科涅人④!我不会有别的叔叔了!”
①这是一句英、法语夹杂的话,意思是:这英国的葡萄牙酒很好。
②布里雅-萨瓦兰(1755—1826),美食家,作家。
③布里雅-萨瓦兰写过一本书叫《口味生理学》,其中有一章《民族的胜利》,叙述他和自己的两位朋友怎样在纽约战胜了一个牙买加种植园主及其朋友的故事,本来那两个人准备将他们灌醉的。
④小伙子,garcon;加斯科涅人,gascon;谐音。
毕西沃当时单独与佩拉德在一起,所以没有人听到这句揭露性的话。佩拉德从椅子上摔到地上。帕卡尔立即抱住佩拉德,把他送到一间阁楼中去。佩拉德睡得死死的。晚上六点钟,这位阔佬感到有人用湿毛巾给他擦脸,醒过来了。他躺在一张破旧的行军床上,面对面是戴了面具穿着黑色化装风衣的亚细亚。
“啊!佩拉德老爹,来,看看会不会数到二?”她说。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他四下张望,说道。
“听我说话吧,这能给您醒酒,”亚细亚回答道。“您不爱杜·瓦诺布勒太太,您爱自己女儿,对吗?”
“我女儿?”佩拉德大吼一声。
“对,莉迪小姐……”
“怎么?”
“怎么?她不在麻雀街了,叫人劫走了。”
佩拉德长叹一声,与士兵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死去时那一声叹息十分相似。
“就在您假扮英国人的时候,有人假扮佩拉德。您的小莉迪还以为是跟随自己的父亲。她现在在安全地点……哦!您永远也不会找到她的!除非您设法补救您干下的坏事……”
“什么坏事?”
“昨天葛朗利厄公爵家不许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先生进门。这是由于你搞的鬼,还有你派到我们这儿来的那个人。一句话不许你说!听着!”亚细亚见佩拉德刚要张嘴便对他这样说。
“只有听到了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先生与克洛蒂尔德小姐成了婚,走出圣多马·达干教堂的第二天,你才会见到你的女儿。她还会是纯洁无瑕的,”亚细亚接着说道,一字一顿,突出每句话的意义。“如果十天以后,吕西安·德·吕邦泼雷没有象从前那样受到德·葛朗利厄家的接待,你首先就要暴死,什么也解救不了对你的威胁……然后,到你感到自己已经被击中的时候,在你死之前,还给你留下时间让你想想:‘我的女儿余生要沦为娼妓了!……’你把这个掌中物留给我们已经相当愚蠢,但你还相当机灵,可以考虑一下我国政府的这一通告。别喊叫,不许说一句话,赶快到孔唐松家里去换装,回自己家去。卡特会告诉你,你的小莉迪见了你写的一张纸条,下了楼,后来就再也没看见她。如果你去告状,你进行活动,那首先就要解决你的女儿。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已经把她许给了……德·玛赛。跟康夸勒老爹,用不着多罗嗦,也用不着拐弯抹角,是不是?……下楼吧,别忘了,再也别来干预我们的事情。”
亚细亚的每一句话都是沉重的一击,她扔下佩拉德走了。
佩拉德那样子真可怜。暗探双眼含泪,两行泪水沿面颊流下。
“请约翰森先生下楼用晚餐,”过了一会,欧罗巴露出脑袋说道。
佩拉德不回答。他下了楼,沿街一直走到一个有出租马车的广场上。他奔到孔唐松家里,换下阔佬的服装,对孔唐松没讲一句话。他又穿上康夸勒老爹的衣裳,八点钟回到自己家中。他走上楼梯,心怦怦直跳。弗朗德勒女人听到主人的声音,走出来天真地问他:“咦,小姐呢?她在哪儿?”他不得不靠在栏杆上支撑自己的身体。这一打击超出了他的体力。他走进女儿的房间,看到空荡荡的套房,听着卡特的叙述,终于痛苦得昏了过去。卡特向他讲述了诱拐的情形,这件事策划得那样巧妙,竟如他自己设想的一般。
“算了,”他心中暗想,“现在必须低头,我以后一定要报仇雪恨。让我去科朗坦家一趟……我们遇到敌手这还是头一遭。科朗坦会让这个美男子自由自在地与皇后们去结婚,只要这美男子愿意!……啊!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我的女儿第一眼就爱上他了……噢!那个西班牙教士真有本事……拿出勇气来,佩拉德老爹,把你已经到手的猎物吐出来!”可怜的老爹丝毫没有料想到,等待着他的是又一次打击。
他一到科朗坦家,家中深得主人信任的仆人布律诺,认识佩拉德的,便对他说:“先生出门去了……”
“去很久么?”
“十天!”
“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噢,天哪,我真傻!我还问‘到哪里去了?’……我们这些人怎么会告诉他们呢?”他心中想道。
就在佩拉德在圣乔治街的阁楼里将要苏醒过来之前几小时,科朗坦从他在巴锡的乡间住所来到德·葛朗利厄公爵府,他穿一身高贵人家贴身仆人的服装,在黑色礼服的一个扣眼上,可以看到荣誉勋位的绶带。他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小老头模样,头发上扑了粉,满脸皱纹,面无血色。一副玳瑁眼镜遮住他的双眼。总而言之,那模样很象一位上了年纪的办公室主任。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德·圣德尼先生),立即被引进德·葛朗利厄公爵的书房。他看到但维尔正在书房中看一封信。那封信正是他亲自口授,他手下一个负责书写的暗探所写。公爵将科朗坦请到一边,向他解释是怎么一回事情,其实科朗坦对这一切全都知晓。德·圣德尼先生一面平静地、毕恭毕敬地听着,一面打量着这位大老爷,要一直看透这个一身丝绒的人的底细,要把这个人的一生置于光天化日之下,以此自娱。这个人的一生,此刻也好,将来也好,还不是忙于玩惠斯特和葛朗利厄家族的声望?贵族老爷们总认为他们的下属非常天真幼稚,所以科朗坦并没有多少问题向德·葛朗利厄先生恭恭敬敬地提出以激发大老爷的傲气。
“如果您相信我,先生,”按规矩将科朗坦介绍给但维尔之后,科朗坦向这位诉讼代理人说道,“我们今天晚上立即坐上往波尔多去的驿车,动身前往昂古莱姆。这驿车和邮件走得一样快,我们用不着在当地住上六个小时就能得到公爵先生需要的情报。如果我听懂了您大人的意思,不就是要知道德·吕邦泼雷先生的妹妹和妹夫是否能给他一百二十万法郎么?……”他望着公爵说道。
“理解得完全正确,”法国贵族院议员回答道。
“这样,我们四天以后就可以班师回朝,”科朗坦望着但维尔说道,“这么一段时间,我们不论是谁,都不会耽搁自己的事情。”
“我本来要向大人提出的唯一异议正是这个,”但维尔说道,“现在四点钟,我回去对我的首席帮办说句话,收拾一下我的旅行袋。吃过晚饭,我八点钟到……可是我们会有座位么?”他停下来向德·圣德尼先生说道。
“我保证,”科朗坦说道,“请您八点钟务必到运输公司院子里等候。如果已经没有座位,我想办法去找,为德·葛朗利厄公爵大人效劳就该如此……”
“二位先生,”公爵极有风度地说,“日后自当重谢……”
科朗坦和诉讼代理人明白这句话是辞客的意思,二人施礼,走了出去。佩拉德向科朗坦的仆人询问消息的时候,德·圣德尼先生和但维尔已经坐在前往波尔多的驿车里出了巴黎城。他们两人默默地相互观察着。第二天上午,从奥尔良到图尔,但维尔心情烦闷,打开了话匣子。科朗坦放下架子逗他开心,仍然保留着距离。他暗示那个人他属于外交界,期望通过德·葛朗利厄公爵的保护当上总领事。从巴黎出发两天以后,科朗坦和但维尔到芒斯勒停下。诉讼代理人莫名其妙,他以为要去的地方是昂古莱姆。
“在这个小城,我们会得到关于赛夏太太的确切情况,”科朗坦对但维尔说道。
“这么说您认识她?”但维尔问道,科朗坦消息这么灵通,真叫他大吃一惊。
“我发现车夫是昂古莱姆人,叫他打开了话匣子。他告诉我,赛夏太太住在马萨克,而马萨克距芒斯勒只有一法里路。我想,我们在这里可能比去昂古莱姆更有利于搞清事情真相。”
“管他呢!”但维尔心想,“正如公爵先生对我所说,我只不过给这位心腹人进行调查当个证人罢了。”
芒斯勒的这家旅店叫露天,店主人是个五大三粗的胖汉子。这种脑满肠肥的大汉,一般人常常担心旅途归来再经过这里的时候,就会见不到他。实际上过了十年,他们还站在门口,还是那么多肥肉,还是戴着那顶布帽子,还是系着那条围裙,手里还是拿着那把刀,还是那油腻的头发,还是那三层下巴颏。从不朽的塞万提斯到不朽的瓦尔特·司各特,这种人已在所有小说家的笔下定了型。难道他们不是个个对自己的烹调技艺吹得天花乱坠,难道他们不是个个要把什么都端上来给你吃,难道他们不是个个到最后都给你一只瘦鸡和用有味的黄油做的菜蔬么?每个人都向你大肆吹嘘他们那精美的葡萄酒,逼着你喝当地的酒。不过科朗坦从他年轻时起,就学会了一套本事,能从旅店老板那里得到比不可靠的饭菜和不可靠的酒更重要得多的东西。所以他叫人把他当作是很容易满足的人,而且绝对信任芒斯勒最上等的厨子会守口如瓶。他这样对那胖大汉说。
“我当最上等的厨子毫无困难,因为我在这里是独一处,”
主人回答道。
“请您把饭菜端到旁边的餐厅里,”科朗坦说道,一面向但维尔挤挤眼睛,“尤其不要担心壁炉里着火,我们得去去寒。”
“马车里可不暖和,”但维尔说道。
店主的老婆听说驿车给她卸下过夜的旅客,便从楼上下来。“从这儿到马萨克远吗?”科朗坦向女店主发问道。
“先生,您是到马萨克去的吗?”女店主问。
“我不知道,”他用颇为冷淡的口气回答。“从这里到马萨克距离很远吗?”科朗坦给女店主留下一会工夫,让她看到自己的红缎带,然后又问道。
“坐双轮轻便马车,也就是小半个钟头的事,”店主老婆说道。
“您想赛夏先生夫妇冬天会在马萨克么?……”
“肯定在的,他们一年到头都在那儿过……”
“现在五点,我们九点钟到,他们肯定还没睡。”
“噢,直到十点也不会睡。他们每天晚上有客:教士、玛隆先生、医生。”
“都是好人哪!”但维尔说道。
“噢,先生,都是精华,”店主老婆回答道,“是正直,廉洁的人……而且没有野心,您说!赛夏先生虽说生活富裕,可人家说,他在造纸上的那件发明,要是不叫别人夺走,叫库安泰兄弟捞了好处,可能会有几百万呢!……”①“啊!对,库安泰兄弟!”科朗坦说道。
①见《幻灭》第三部。
“闭上你的嘴巴!”店主人说道,“赛夏先生是否有造纸的专利发明权,跟这几位先生有什么关系?这几位先生不是纸张商人……你们如果打算在我这儿——露天过夜,”店主人对两位旅客说道,“这是登记本,请你们登记。我们有一个宪兵队长,无事可干,一天到晚找我们的麻烦……”
“见鬼,见鬼!我以为赛夏夫妇很有钱呢!”但维尔将自己的名字和塞纳省初级法院诉讼代理人的身份——填写在登记簿上的时候,科朗坦这样说道。
“有人说他们是百万富翁,”店主人回答道,“人家要说什么,你挡不住。要想挡住人家的舌头,等于挡住江河流水。赛夏老爹去世的时候,留下二十万法郎的财产,这对于一个工人出身的人来说已经不错了。对了,他可能还有这个数的积蓄……因为他终于能够每年从财产中得到一万到一万二千法郎的收益了。有人假设,说他很傻,十年没有把钱投放出去,这无非是一种算法!有人怀疑他放高利贷。就算他放高利贷能赚到三十万法郎吧,一共也就那么多。五十万法郎,离一百万还远着呢!我只要这个差数当财产就行了,那我就不在这露天客店待着了!”
“怎么?”科朗坦说,“大卫·赛夏先生和他的妻子没有二、三百万的财产么……”
“可人家说库安泰兄弟有这个数,”店主老婆大叫大嚷地说,“他们抢走了赛夏的发明,赛夏从他们那儿拿到的钱不超过两万法郎……这些老实人,你叫他到哪里去弄几百万来?他们家老爹爹活着的时候,他们的日子过得可紧呢!若是没有给他们管理财产的科布和与自己丈夫一样对他们尽心尽力的科布太太,他们可能生活都有很大困难。他们除了那个小庄园维尔波里,有什么?……一千埃居的固定收入!……”
科朗坦把但维尔拉到一边,对他说:“InvinoveriAtas!①真相就在酒馆的招牌上。在我看来,一家旅店便是一个地方的真正户籍,对于一个小地方发生的一切事情,公证人也没有店主知道得清楚……。您看!人家还以为我们认识库安泰兄弟,科布等人呢!一个店主就是一切意外事情的活目录,他自己当了警探,自己还意识不到。政府应当最多只养二百名暗探,因为在法国这样的国家里,有一千万正直诚实的探子。在这个小城里,对于已经用于付清吕邦泼雷田产的一百二十万法郎,虽然我们已经略有所知,但是我们不一定非得相信这个报告……我们不会在这里久待……”
①拉丁文:酒中出真相。
“但愿如此,”但维尔说道。
“为什么呢?我想出来一个最自然的办法,能从赛夏夫妇嘴里得到事实真相。我要略施小技,要您听到他们财产清楚明确的账目。我指望您以诉讼代理人的权威来支持我这一计。——晚饭以后,我们要动身到赛夏家里去,”科朗坦对店主老婆说道,“请您费心为我们准备床铺,我们希望每人住一个房间。在露天,应该有的是地方。”
“噢,先生,”女人说道,“我们这个招牌算找对了。”
“噢,这种文字游戏各省都有,”科朗坦说道,“你们并不是独一无二的。”
“先生们,饭菜备好了,”店主说。
“见鬼!吕西安这个小伙子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钱呢?……匿名信可能是对的了?会不会是一个漂亮妓女的钱呢?”但维尔坐上桌子准备用晚餐时,对科朗坦说道。
“啊,那就是另一桩调查的题目了!”科朗坦说。“绍利厄公爵先生对我说,吕西安·德·吕邦泼雷与一个皈依天主教的犹太女人同居,这个女人把自己说成是荷兰人,她的名字叫爱丝苔·冯·布高赛克。”
“真巧!”诉讼代理人说,“我正在为一个名叫高布赛克的荷兰人寻找女继承人,这两个姓完全相同,就是辅音位置有点不同,……”
“那好,”科朗坦说道,“回巴黎以后,我就向您提供有关这个家系的情况。”
一小时以后,为葛朗利厄家办事的两个人已经动身到维尔波里赛夏夫妇家中去。吕西安前几天来过这里。他到维尔波里时,将他自己的命运与他妹夫的命运两相比较,心情非常激动。他还从来没体验过这种心情。几天以前使吕西安大为震惊的景象,这两位巴黎人马上也要见到。这里,一切都洋溢着宁静和富裕。两位陌生人到达的时候,五人小团体正聚集在维尔波里的客厅中:一位是马萨克的本堂神甫,是位二十五岁的年轻教士,应赛夏太太的请求,成了她儿子小吕西安的家庭教师;一位是当地的医生,名叫玛隆;一位是镇长;还有一位是年老退役的上校,在马路对面与维尔波里相对的一块小小土地上种植玫瑰。冬季,这些人每天晚上来到这里,以一个生丁为一个筹码玩上几圈波士顿、取报纸或者送回已经看过的报纸①。赛夏夫妇买下维尔波里这所用石灰华盖成、房顶盖着石板的漂亮房屋时,还带了一个小小花园,有两阿尔邦②大小。随着时光的流逝,美丽的赛夏太太把自己的积蓄都用到这上面,已经将花园扩展到一条小河边,并且牺牲了她购买的葡萄田,改成了草地和树丛。如今,这维尔波里四周环绕着一个小小的草场,有将近二十阿尔邦,修了围墙,被人看成是这一带最大的田产。老赛夏的房屋及附属建筑只供经营老头留下的二十多阿尔邦葡萄田用。再过去有五处小田庄,每年大约可有六千法郎收益。过了小河还有十阿尔邦草地,正好位于维尔波里草场对面,所以赛夏太太准备明年把这些也囊括进来。
①当时订阅报纸很贵,常常几人合订一份报,大家传阅。
②阿尔邦,法国旧时土地面积单位,相当于二十至五十公亩。
当地人已经把维尔波里叫做城堡,将夏娃·赛夏称作马萨克夫人。吕西安也随着农民和葡萄农这样叫,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距维尔波里草地几箭之遥有一座磨坊,风景如画。据说磨坊的业主库图瓦正在与赛夏太太洽谈,很可能赛夏太太要将磨坊买下。到那时,维尔波里就将具有本省第一流田产的规模。赛夏太太做下许多好事,心灵高尚,善恶分明,受到大家的敬重和爱戴。她的姿容更加美丽,此时正达到顶峰。
虽然她已经将近二十六岁,可是她一直享受着乡村生活赋予的宁静和富裕,保持了青春的艳丽。她一直钟爱自己的丈夫,把他当作怀才不遇、放弃了荣华富贵的人去尊敬。最后,要把她的形象描绘出来,可能再补充一句就够了,那就是:她一生中,数不出来有哪一次心脏跳动不是她的孩子或她的丈夫所激发起来的。这对夫妻向不幸缴纳的赋税,诸位都可以猜想得到,那就是吕西安的生活引起他们深深的忧虑。夏娃·赛夏已经感到吕西安的生活中有不少神秘之处。吕西安前一次来访时,妹妹每次向他询问,他都干脆利落地打断,对她说什么雄心勃勃的人一切靠自己想办法。夏娃听了这话更加胆战心惊。六年当中,吕西安与他妹妹见过三次面,写信也不超过六封。他第一次到维尔波里来,是母亲去世;最后一次访问的目的,则是要他们帮忙制造那个对他步入政界十分必要的谎言。为这件事,赛夏夫妇与他们的兄长之间发生了一场严重的争执,在这高尚纯洁的一家人心中留下了可怕的疑窦。
房屋内外都整治得很好,室内并不豪华,但很舒适。往这伙人此刻聚集的客厅飞快地扫上一眼,就可以作出这样的判断。一块漂亮的奥比松壁毯,灰斜纹棉布的墙围带绿色丝绸镶边,墙上刷的油漆是仿斯帕①木纹,雕花桃花心木的成套家具,灰色克什米尔大衣呢面子镶着绿色镶边的家具套,虽已是冬季却仍然鲜花盛开的盆花,构成和谐悦目的整体。绿色丝绸的窗帘,壁炉上的装饰,穿衣镜的框子都没有外省那种使一切显得逊色的俗气。总而言之,每一细处都高雅整洁。一位多情而又聪明的女子能够而且应该引进家庭的一种诗意,使这里的一切赏心悦目。
①斯帕,比利时一地名。
赛夏太太仍在为她公公服丧,她坐在炉边做刺绣活计,科布太太给她帮忙。这科布太太是做粗活的女仆,家里的大大小小事情,赛夏太太全靠她。双轮轻便马车从马萨克的头几家住宅前经过时,维尔波里的常客中又增加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磨坊主人库图瓦。他死了老婆,打算赋闲,很想将自己的产业卖掉。夏娃太太似乎对这产业很有兴趣,库图瓦也知道是什么缘故。
“咦,有一辆双轮轻便马车停下了!”库图瓦听到马车在门口的动静,说道,“从车轮哐当的声音,可以断定是本地的马车……”
“这一定是波斯泰尔和他老婆来找我看病的,”医生说道。
“不是,”库图瓦说道,“马车是从芒斯勒那边来的。”“富(夫)银(人),”科布说(他是一个又高又大的阿尔萨斯大汉),“一位巴黎的诉讼代理银(人)要求与先生说话。”
“一个诉讼代理人!……”赛夏大叫起来,“听见这个词就叫我讨厌!”
“多谢了!”马萨克镇长说道。他叫卡尚,在昂古莱姆当过二十五年诉讼代理人,从前曾经负责对赛夏提起诉讼。
“可怜的大卫改不了脾气,他说话总是考虑欠周!”夏娃微微一笑说道。
“一位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库图瓦说道,“这么说,你们在巴黎有生意了?”
“没有,”夏娃说。
“对,你们有一个哥哥在那儿,”库图瓦微微一笑,说道。
“当心,说不定是为赛夏老爹遗产的继承问题,”卡尚说道,“他干过一些可疑的买卖,这老头!……”
科朗坦和但维尔走进来,向众人施礼,报出自己的姓名,然后要求单独与赛夏太太和她的丈夫谈话。
“很高兴,”赛夏说道,“不过,是为生意的事么?”
“只是您父亲的遗产继承问题,”科朗坦回答道。
“那么请您允许镇长先生参加谈话,他原是昂古莱姆的诉讼代理人。”
“您就是但维尔先生吗?……”卡尚望着科朗坦说道。
“不是,先生,是这位,”科朗坦指着诉讼代理人回答道。
但维尔鞠了一躬。
“我们都是一家人,”赛夏说道,“对我们的邻居没有什么可遮着藏着的。用不着到我的书房里去了,那里没有生火……我们的生活是正大光明的……”
“可你们父亲的生活,”科朗坦说道,“倒有些秘密,可能你们不大高兴公开。”
“可是一件会叫我们脸红的事?……”夏娃心惊胆战说道。
“噢,倒也不是,不过是年轻时候的小过失,”科朗坦说道,极其冷静地设下了他那千百个圈套中的一个圈套。“你们的父亲给你们生了一个哥哥……”
“啊?!大熊!”库图瓦大叫起来,“他不怎么喜欢你们,赛夏先生。而且这个阴险的家伙,他还对你们保密……啊,他常对我说:‘我闭了眼睛,会有好戏看。你等着瞧吧!’现在我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啊,放心吧,先生,”科朗坦对赛夏说道,一面斜眼瞟了夏娃一眼。
“一个哥哥!”医生大叫起来,“那你们的遗产就要分成两份喽!……”
客厅里的画板上陈列着一些尚未套印文字说明的版画,很漂亮。但维尔装作观看这些版画。
“啊,放心吧,太太,”科朗坦见赛夏太太那漂亮的面庞上现出惊异的表情,这样说道,“私生子的权利与婚生子的权利不同。这个人现在穷愁潦倒,依据遗产的多少,他有权得到一笔钱……你们的父亲留下了几百万……”
听到“几百万”这句话,客厅里的人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这时,但维尔再也不端详版画了。
“赛夏老爹,几百万?……”胖子库图瓦说道,“谁告诉你们的?哪个庄稼汉吧?”
“先生,”卡尚说道,“你们不是税务局的,所以可以对你们实言相告……”
“请你们放心,”科朗坦说道,“我可以向你们起誓,我不是产业部门的公务员。”
卡尚刚才向众人示意不要多言多语,听了这话情不自禁作了一个表示满意的动作。
“先生,”科朗坦接着说下去,“哪怕只有一百万,私生子的一份也还是不少的。我们不是来打官司的。相反,我们来向你们提议给我们十万法郎,这事就算了结,我们就回去……”
“十万法郎!……”卡尚打断科朗坦的话叫嚷起来,“可是,先生,赛夏老爹在马萨克留下二十阿尔邦葡萄田,五座小田庄,十阿尔邦草地,除此之外,一个里亚也没有……”
“我一点也不想说谎,卡尚先生,”大卫·赛夏插进来,高声说道,“尤其是在利害关系上……先生,”他对科朗坦和但维尔说道,“我父亲除了这些财产之外,还给我们留下了……”库图瓦和卡尚一个劲示意赛夏不要说,但是徒劳。赛夏加上一句:“三十万法郎,这样他的遗产就有大约五十万法郎。”
“卡尚先生,”夏娃·赛夏说道,“给私生子的那份,照法律规定,占多少呢?……”
“太太,”科朗坦说道,“我们不是豺狼虎豹,我们只要求您当着这各位先生的面向我们发誓,说你们未曾从您公公那边得到十万埃居以上的现金继承,那我们就好商量……”
“先请您以名誉担保作出保证,”昂古莱姆的前诉讼代理人对但维尔说道,“您确实是诉讼代理人。”
“这是我的护照,”但维尔对卡尚说道,一面将一折为四的一张纸递过来,“你们可以相信,这位先生不是产业总督察,你们放心吧!”但维尔又加上一句,“我们极为关切的问题,只是要知道赛夏遗产的真相,现在,我们知道了……”但维尔拉住赛夏太太的手,极为彬彬有礼地把她带到客厅尽头。“夫人,”他低声对她说,“如果这个问题不是关系到葛朗利厄家的荣誉和前途,我是不会赞成这位佩带勋章的先生想出的这一招的。不过,请您原谅他,因为这为的是发现一桩谎言。令兄借助这个谎言骗取了这个贵族之家的信任。现在您一定不会任人相信你们给了令兄一百二十万法郎以购买吕邦泼雷的田产……”
“一百二十万法郎!”赛夏太太大叫一声,面色变得惨白。
“那他,这个倒霉的家伙,从哪儿弄来的这笔钱呢?……”
“啊!这个么,”但维尔说,“我担心这是一笔不义之财。”
夏娃热泪盈眶,她的邻居们也发现了。
“说不定我们给你们帮了大忙,”但维尔对她说道,“因为这样就可防止你们被牵连到这桩谎言中去,那后果可能非常危险。”
赛夏太太坐在那里,面色苍白,泪水挂在腮边。但维尔不再管她,向众人告别。
“去芒斯勒!”科朗坦对赶车的小伙计说。
从波尔多往巴黎的驿车夜里从这里经过,只有一个空位。但维尔借口事务繁忙,请科朗坦让他自己利用这个机会。实际上,但维尔对他的旅伴十分怀疑:那个人外交手腕之巧妙以及遇事之冷静显得已成习惯。科朗坦在芒斯勒呆了三天,始终找不到机会动身。后来他只好写信到波尔多去预订到巴黎的座位,待他回到巴黎时已是出发的九天之后了。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