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段时间里,佩拉德每天上午要么到巴锡,要么到巴黎的科朗坦寓所中去,想知道他是否已经回来。到了第八天,他在这两处寓所各留下一封他们之间使用的密码信,向他的朋友解释了自己正在受到死亡威胁的情形,莉迪的被劫持以及他的敌手为莉迪准备下的命运。虽然佩拉德象至今他一直袭击别人一样自己也受到袭击,又没有科朗坦在身边,但是他在孔唐松的帮助下,仍然保持着阔佬的伪装。看不见的敌手已经发现了他,但他相当聪明地认为留在争斗场上能够抓住一些蛛丝马迹。孔唐松将他所有的相识都发动起来去找寻莉迪的踪迹,希望能够发现将她藏在哪一幢房子里。日复一日,越来越表明什么事也打听不出来,这叫佩拉德每时每刻更加绝望。老暗探在自己身边布置了十二个或者十五个最精明强干的警探来保卫他,并有人监视麻雀街的四周和他以阔佬身分与杜·瓦诺布勒在那里居住的泰布街。亚细亚为吕西安在葛朗利厄公馆恢复从前的地位而限定的那个要命的日期最后三天,孔唐松一刻也未离开前警察署长老前辈的左右。交战对方部落的军师们在美洲莽林深处撒下的恐怖诗意,库柏所大肆渲染的那种诗意,与巴黎生活的细枝末节紧密相连。路上行人,街上店铺,出租马车,站在窗前的一个人,对于以保卫老佩拉德的性命为职责的带号码的人来说,这一切都具有重大意义。正象在库柏的小说里,一段树干,一个海狸洞,一块岩石,野牛皮,不动的一艘小船,水面漂浮的树叶都具有重大意义一样。

  “如果那个西班牙人已经走了,你就丝毫无需担心了,”孔唐松总是这样对佩拉德说,向他指出他们可以高枕无忧。

  “若是他没有走呢?”佩拉德回答道。

  “我手下有一个人紧跟着他的马车去了。可是到了布卢瓦,我手下那个人不得不下车,再也没追上他的马车。”

  但维尔返回巴黎五天之后的一天上午,吕西安接待了拉斯蒂涅的来访。

  “亲爱的,咱们是至交,人家把这一谈判的任务交给了我。我没有办法,只能前来尽责。你的婚事告吹,你永远也不要指望还能重结这一良缘。再不要登葛朗利厄公馆的门。要娶克洛蒂尔德为妻,必须等到她父亲死了以后。可是这老头太自私了,不会这么快就咽气。那些玩惠斯特的老手们还会在牌桌旁坚持很久。克洛蒂尔德就要与玛德莱娜·德·勒农库-绍利厄一起动身去意大利。亲爱的,这个可怜的姑娘那样爱你,非得时刻有人在她身旁不可,以免发生意外。她想来看你,已经制订了出逃的计划……这对你的不幸倒也是个安慰。”

  吕西安不作答,他一直望着拉斯蒂涅。

  “归根结底,这是不是不幸?……”同乡对他说道,“你轻而易举就会找到另一个姑娘,与克洛蒂尔德同样出身高贵、同样漂亮!……德·赛里齐夫人出于报复也会给你结一门亲事。她受不了葛朗利厄一家人的气,他们从不肯接待她。她有一个外甥女,克莱芒丝·杜·鲁弗尔①……”

  ①即《假情妇》中的克莱芒蒂娜·拉金斯卡。

  “亲爱的老兄,自从上次吃夜宵以来,我和德·赛里齐夫人关系不大好。她看见我在爱丝苔的包厢里,跟我吵了一架,我也就随她去。”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与一个象你这么漂亮的小伙子怄气怄不了多久,”拉斯蒂涅说道,“这种日落西山的情景,我有所领略……在地平线上,这要十分钟;可在一个女人的心里,这要持续十年。”

  “我等待着她写一封信给我,已经等了一个星期!”

  “到她家去吧!”

  “现在,确实必须这么干了!”

  “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到瓦诺布勒家来吧?她那个阔佬要回请纽沁根吃夜宵。”

  “我知道,我去,”吕西安神色严肃地说道。

  吕西安遭此不幸,那信息立即由亚细亚送到卡尔洛处。第二天,他和拉斯蒂涅、纽沁根来到那个假阔佬家中。

  子夜时分,所有这出戏的人物差不多全聚集在爱丝苔从前的餐厅里。他们各自的利害关系,隐藏在这些生命激流的河床下,表面上看不出来,只有爱丝苔、吕西安、佩拉德、黑白混血儿孔唐松和帕卡尔知晓。帕卡尔今晚前来服侍自己的女主人。杜·瓦诺布勒背着佩拉德和孔唐松请了亚细亚来帮她的厨娘做事。佩拉德为此交给杜·瓦诺布勒五百法郎,以便弄得象样一些。他入席时在餐巾里发现一个小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这样几个字:“你入席时,十天的期限已到。”佩拉德将纸条递给他身后的孔唐松,用英文对他说:“是你把我的名字塞在这里头了么?”孔唐松借烛光念出Mane,Tecel,Pharès几个字①,将纸条放入自己口袋里。他知道用铅笔写的笔迹是多么难以核实,特别是每一个字母都用大写写出来就更是如此,因为那笔划就跟数学符号一样,不是直道就是斜道,从中无法辨认出草书时手写的习惯。

  ①据《旧约·但以理书》,巴比伦摄政王伯沙撒在饮宴时,忽见墙上显现此三字,以阿尔米语可解为“算,量,分”,预告其王国即将倾圮,其人死在旦夕。

  这餐夜宵毫无欢快气氛。看得出来,佩拉德心事重重。善于把一餐夜宵闹得快快活活的寻欢作乐的年轻人,今天在场的只有吕西安和拉斯蒂涅。吕西安怏怏不乐,若有所思的样子。拉斯蒂涅饭前刚刚输了两千法郎,一面吃喝,一面盘算怎样在饭后捞回来。三个女的,对这样的冷清十分惊讶,面面相觑。这种令人烦闷的气氛让人觉得饭菜也无味。夜宵也和剧本、书籍一样,有其偶然性。最后上冰淇淋,是叫“糖渍水果”的那一种。大家都知道,这种冰淇淋成金字塔状,表面上撒着异常鲜美的小小的糖渍水果,盛在小玻璃盅中端上来。这是杜·瓦诺布勒太太在托尔托尼店里预订的。这家大名鼎鼎的店铺就在泰布街与林荫大道相交的拐角上。送来的时候,厨娘叫黑白混血儿去给冷饮商人付账。孔唐松当小厮不那么自然,下楼去,说:“你不是托尔托尼店里的吧?……”一句话就把人打发走了。然后他立即上楼。可是帕卡尔已经利用他不在这工夫将冰淇淋分给了各位客人。黑白混血儿刚走到房门口,忽听得监视麻雀街的一个警探在楼梯上大叫:“二十七号!”

  “什么事?”孔唐松回答,飞快地又返回楼下。

  “告诉老爹,他女儿回家了。可是,什么样子啊!天啊!叫他快来,她要死了!”

  孔唐松回到餐厅时,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老佩拉德正在吞下他那冰淇淋上面的小樱桃。这时人们为杜·瓦诺布勒太太的健康干杯,阔佬将一种叫康斯坦茨的葡萄酒①斟满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孔唐松虽然为就要告知佩拉德的消息弄得心慌意乱,他回到餐厅时,看到帕卡尔聚精会神地盯着阔佬,不觉吃了一惊。德·尚匹夫人的男仆那两只眼睛活象两团火。这一发现虽然十分重要,可是黑白混血儿事情紧迫,耽误不得,就在佩拉德将空杯放回桌上时,他朝自己的主人俯下身去。

  ①康斯坦茨葡萄酒是当时的一种名酒。

  “莉迪到家了,”孔唐松说道,“情形很不好。”

  佩拉德带着明显的南方口音,用法语骂人的话当中最有法国味的话骂了一句。举座大惊失色。佩拉德发现自己出了差错,索兴承认了自己的乔装打扮,他用地道的法语对孔唐松说:“给我叫一辆马车来!……我‘颠’了!”

  所有的人都起身离席。

  “那你是什么人呢?”吕西安高声问道。

  “对!……”男爵说道。

  “毕西沃对我说过你比他还善于装成英国人,我还不肯相信他的话,”拉斯蒂涅说道。

  “这是个什么破产的人露了馅,……”杜·蒂耶高声说道,“我早料到了!……”

  “巴黎真是个怪地方!……”杜·瓦诺布勒太太说道,“一个商人在自己那个区破了产,又到爱丽舍田园大道以阔佬或者花花公子身份出现,竟然不受惩治?……啊,我真倒霉,破产总是盯着我!”

  “人说红颜多不幸,”爱丝苔平静地说,“我的不幸与克勒俄帕特拉①的不幸很相似,是蝰蛇总盯着我!”

  ①克勒俄帕特拉,古埃及王后。

  “我是什么人吗?……”佩拉德在门口说道,“啊,你们会知道的!如果我死了,我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每天夜里来拽你们的脚!……”

  说最后一句话时,他死死盯着爱丝苔和吕西安。然后他利用众人大惊的机会飞快逃走。他不想等马车了,他想奔向自己家中。刚到街上,亚细亚象当时离开舞会的女子那样身上裹着一块黑披肩,在门口用胳膊一挡,截住了这个暗探。

  “快叫人来作临终圣事吧,佩拉德老爹!”她对佩拉德说道,那声音已经向他预言了祸事。

  一辆马车停在那里。亚细亚上了车,马车风驰电掣一般无影无踪了。一共有五辆车,佩拉德手底下的人毫无办法。

  科朗坦回到他的乡间别墅,见到了朋友佩拉德的密码信。这乡间别墅坐落在巴锡小城葡萄街最僻静最美丽的一个小广场旁边。他住在这里,对人说他是经营批发生意的商人,酷爱园艺。一见此信,他没有休息,立即坐上送他回家的马车,叫车夫把他拉到麻雀街。到那里,他只见到了卡特。从这个弗朗德勒女人嘴里,他获悉了莉迪失踪的消息。对于他自己和佩拉德如此缺乏预见,他感到吃惊。

  “他们还不认识我,”他心中暗想,“这些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一定要知道他们是否要杀死佩拉德。如果是那样,我可再不能露面了……”

  越是无耻丑类,越看重自己的性命。这生命于是每时每刻成了一种抗议,一种报复。科朗坦下楼回到自己家里,化装成体弱多病的小老头,穿上蓝不蓝绿不绿的小礼服,戴上狗牙形状的假发。对佩拉德的友情使他放心不下,他徒步再返回佩拉德的家。他想给自己手下那些最忠心耿耿、最精明强干的号码人下达命令。他沿着圣奥诺雷街行走,准备经过旺多姆广场拐到圣罗克街的时候,看见前头有一个姑娘,脚穿拖鞋,身上的衣着很象个妓女。这个姑娘身穿一件白色短上衣,头戴睡帽,不时发生呜咽,呜咽中夹杂着悲诉。科朗坦走到她前头几步,认出来那是莉迪。

  “我是你父亲康夸勒先生的朋友,”他用自己的本声说道。

  “啊,这回可遇到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了!……”她说道。

  “你要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科朗坦接着说道,“因为有非常残忍的敌人在追踪我们,我们不得不乔装出门。给我讲讲你的遭遇吧……”

  “噢,先生!”可怜的姑娘说道,“这可以说,但是不能对外人讲……我受到玷污,失了身,但是不明白何以如此!……”

  “你这是从什么地方来呢?……”

  “我也不知道,先生!我慌慌张张逃出来,以为人家在追踪我。我走过了多少条街,东拐西拐多少次……每逢遇到模样老实的人,就问人家往林荫大道①怎么走,以便走到和平大街!终于,走了……现在几点了?”

  ①指巴黎市内从巴士底广场到玛德莱娜广场之间的林荫大道。

  “十一点半!”科朗坦回答道。

  “我是天黑时候逃出来的,那我已经走了五个小时了!……”莉迪大叫道。

  “好,一会你就可以平静地休息,见到善良的卡特了……”

  “噢,先生!我再也不会有平静了!我现在只求得到进坟墓的平静!如果觉得我还配进修道院,我将去一所修道院,在那里等待这平静的到来……”

  “可怜的小姑娘!你拼命抗拒了么?”

  “是的,先生。啊,你如果知道我落到了怎样卑鄙下流的人手里……”

  “大概对你施用麻醉剂了吧?”

  “啊?是这样!”可怜的莉迪说道,“再使点力气,我就能到家了。我觉得已经支持不住,脑子也不听使唤……刚才我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在一座花园里……”

  科朗坦抱起莉迪,她已失去知觉。他抱着莉迪走上楼梯。

  “卡特!”他喊道。

  卡特出现在门口,发出欢喜的叫声。

  “不要高兴得太早!”科朗坦咬文嚼字地说,“这姑娘病得很重。”

  莉迪被放到床上,卡特点燃了两支蜡烛。在烛光下,她认出了自己的卧室,说起呓语来。她一会唱起美妙的舞蹈前奏曲,一会又大喊大叫,道出她听到的那些可怕的话语!她那美丽的面庞现出一道一道青紫。对过去那样纯洁的生活的回忆和对这十天的耻辱的回忆交织在一起。卡特在流泪。科朗坦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时停下脚步,察看莉迪的情形。

  “她这是在抵她父亲的债!”他说,“到底有没有上苍?噢,我不娶妻生子是做对了……一个孩子!我发誓,就象哪个哲学家说的,一个孩子就是交给祸事的人质!……”

  “噢!”可怜的孩子坐起身来,秀发蓬松散乱,“卡特,我不应该躺在这里,我应该躺在塞纳河底的泥沙上……”

  “卡特,你这么哭,瞪眼瞧着这孩子,也医不好她的病。你应该去请一位医生来,先去请市政府的医生,然后再去请德普兰和毕安训先生……必须救活这个无辜的姑娘……”

  说着科朗坦将两位名医的地址写在纸上。就在这时,一个对楼梯的每一级台阶都很熟悉的人爬上楼来,房门打开。佩拉德满头大汗,脸色青紫,双眼血红,象海豚一样呼呼喘着气,从房门口朝莉迪的卧房扑过去,叫着:“我的女儿在哪儿?……”

  只见科朗坦伤心地一指,佩拉德的目光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位园艺家精心培育了一朵鲜花,可是现在,这朵花从枝上掉下来,叫一个农民带铁掌的鞋踩得粉碎。莉迪的情形正如同这朵花。再请诸位把这一形象移至充满父爱的心中,对佩拉德所受的打击,诸位自会理解。

  佩拉德老泪纵横。

  “有人在哭,是我父亲,”孩子说道。

  莉迪尚能认出自己的父亲。她支撑着站起身来。老头跌坐在一张扶手椅里,她跪在父亲面前。

  “爸爸,我对不起你!……”她说,那声音如匕首一般刺进佩拉德的心。就在这时,他感到头顶上似乎挨了沉重的一击。

  “我要死了……啊,这些坏蛋!”这是他最后一句话。

  科朗坦扑过去想救助自己的朋友,他听见佩拉德咽下最后一口气。

  “中毒身死!……”科朗坦心中暗想,“好,医生来了!”

  他听到马车的声音,大叫道。

  来人是孔唐松,他换掉了黑白混血儿的衣裳。他进来时正听见莉迪说话:“父亲,那你是不宽恕我啦?……这不是我的过错!(她没有发觉父亲已经死了。)啊!看他那眼睛,瞪着我!……”可怜的疯孩子说道。

  孔唐松听了这话,目瞪口呆,仿佛变成了泥塑木雕。

  “应该给他合上眼睛,”孔唐松把佩拉德的尸体放到床上,说道。

  “我们这是干蠢事,”科朗坦说,“把他抱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去吧!他女儿已经半疯。发现他死了,就会彻底发疯。她可能会以为是自己杀死了父亲。”

  莉迪看见别人把父亲抱走,痴痴呆呆地站在那里。

  “这是我唯一的朋友!……”将佩拉德的尸体放在他自己卧室的床上以后,科朗坦显得感慨万千,他说道,“他一辈子只有过一次贪财的念头,那就是为他女儿!……孔唐松,你要吸取这个教训。每一行有自己的道德。佩拉德不该参与个人私事,我们只要管公事就行了。可是,不管会发生什么事,我发誓,”他说道,那语气、那目光和手势都叫孔唐松感到恐惧,“要为可怜的佩拉德报仇!我一定要把致他于死命的人和造成他女儿耻辱的人挖出来!……出于我的私利,考虑到我也不久于人世,我这样进行报复也面临着很大的危险,我要叫这些人全都身体棒棒的,剃了光头,下午四点一起在沙滩广场人头落地!①……”

  ①当时,沙滩广场是对死刑犯人行刑的地方。

  “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孔唐松激动地说。

  一个冷漠、刻板、有条不紊、二十年来谁也没见过他动过一点点感情的人,竟如此动情,确实没有比这种景象更激动人心的了。这就是烧红的铁棍,碰上什么能熔化什么。所以孔唐松的心也被打动了。

  “可怜的康夸勒老爹!”他望着科朗坦接着说下去,“他经常请我吃喝……对……——只有那些有恶癖的人才善于干这种事——他常常给我十个法郎叫我去赌钱……”

  致过这样的悼词以后,这两个要为佩拉德报仇雪恨的人听到楼梯上有卡特和市政府医生的声音,便走到莉迪那边去。

  “请您到警察分局长那儿去,把他请来,”科朗坦说,“因为法官可能觉得这还构不成法律追究的条件。我们要叫人给巴黎警察局打一份报告,可能会有些用处。”

  “先生,”科朗坦对市政府的医生说,“在这间卧房里,您马上会见到一个死人。我认为他不是正常死亡。我马上请警察分局局长前来,请您当他的面将尸体解剖。请您尽力发现毒药的痕迹。此外,过一会德普兰先生和毕安训先生会给您帮忙,我已派人去请这两位医生前来为我挚友的女儿诊治。他的女儿虽然还活着,可是情况比父亲更糟……”

  “这是我的本行,用不着这两位先生,我干得了……”市府医生说道。

  “嘿!好啊!”科朗坦心中暗想,“咱们别为这事闹冲突!”

  科朗坦接着说道,“总而言之,我的看法是这样:刚刚弄死父亲的,和玷污女儿贞洁的,是一伙人。”

  天亮时,莉迪疲倦之极终于睡着了。大名鼎鼎的外科医生和年轻的医生来到时,她还在沉睡。负责证实死亡的那位医生那时已将佩拉德脏腑剖开,正在寻找死因。

  “等待唤醒女病人这工夫,”科朗坦对两位名医说,“请你们去给一位同行帮帮忙。这个证明对你们来说肯定很有兴味,而且你们的见解对于验尸笔录肯定不会多余。”

  “您这位亲属死于中风,”医生说道,“有严重脑充血的证据……”

  “各位先生,”科朗坦说,“请你们仔细检查一下,考虑考虑在毒物学中是否有什么毒药也能产生同样效果。”

  “胃里东西塞得满满的,”医生说道,“除非用化学仪器分析胃中食物,我是看不出有任何毒品的迹象。”

  “如果充分证实了脑充血的症状,考虑到死者的年龄,这一原因也就足以致死了,”德普兰指着胃中大量的食物说道。

  “他是在这儿吃的东西吗?”毕安训问道。

  “不是,”科朗坦说道,“他从林荫大道匆匆忙忙赶回来,一到家发现自己的女儿被强奸了……”

  “如果他爱自己的女儿,这就是真正的毒药,”毕安训说道。

  “有没有什么毒药能产生这样的效果呢?”科朗坦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他问道。

  “只有一种,”德普兰仔细观察了一切之后说道,“那是爪哇岛出产的一种毒物,从一些灌木中提取出来的。对这些灌木,人们还不熟悉。属马钱子科,是用来涂在那种非常危险的武器……马来人的波刃短剑上的……至少人家是这么说……”

  警察分局局长来到。科朗坦向他透露了自己的怀疑,将佩拉德在哪家、与哪些人一起用夜宵告诉了他,请他起草一份报告。然后又将谋害佩拉德性命的计谋和莉迪何以如此的原因告诉了他。此后,科朗坦向可怜的姑娘的房间走去,德普兰和毕安训正在那里给病人检查。他在门口遇到两位医生。

  “两位先生,怎么样?”科朗坦问道。

  “把这姑娘送到精神病院去吧!万一她怀孕了,如果临盆以后仍不能恢复理智,那她就会得精神忧郁症而死。要使她痊愈,除了母爱,没有别的办法,如果能唤起母爱的话……”

  科朗坦给了每位医生四十法郎金币。这时警察分局局长拉他的袖子,他又朝警察局长转过身去。

  “医生认为是正常死亡,”这位官员说,“正因为是康夸勒老爹,我就更不能打报告了。他参与很多事情,我们根本搞不清楚要进攻的是什么人……这些人常常‘奉命’而死……”

  “我叫科朗坦,”科朗坦附耳对警察分局局长说道。

  分局局长不由一惊。

  “还是写一个报告吧,”科朗坦接着说下去,“以后这个报告会大有用处,而且只能作保密材料送上去。现在,犯罪还无法证明,我也知道预审走一步就要停下来……可是有一天我一定会把罪犯送交法庭,我要监视他们,而且要当场擒获!”

  分局局长向科朗坦施礼告别。

  “先生,”卡特说道,“小姐不是唱,就是跳,怎么办?……”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她知道父亲刚刚死了……”

  “干脆叫一辆马车,把她送到沙朗通疯人院去吧!我马上给王国警察总监写一封短笺,好叫她在那儿得到妥善安置。女儿上沙朗通,父亲进公共墓穴,”科朗坦说道,“孔唐松,你去订穷人用的柩车……现在,堂卡尔洛·埃雷拉,咱们俩来较量较量吧!……”

  “卡尔洛!”孔唐松说,“他在西班牙呢!”

  “他就在巴黎!”科朗坦断然说道,“他有腓力二世①时代的西班牙天才,可我有逮住一切人的圈套,国王也不例外!”

  ①指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1527—1598),一五五六年继承王位,对内利用宗教裁判所实行专制统治,对外连年用兵,一五八○年兼并葡萄牙及其属地,称霸一时。

  阔佬失踪五天以后上午九点钟的时候,杜·瓦诺布勒太太坐在爱丝苔的床头痛哭流涕,因为她感到自己已朝着贫困的斜坡滑下去。

  “哪怕我有一百个路易的固定收入也好啊!亲爱的,有这个钱,就可以到随便哪个小城去隐姓埋名居住,在那儿找个人结婚……”

  “我可以叫你有这笔钱,”爱丝苔说道。

  “用什么办法?”杜·瓦诺布勒太太大叫起来。

  “噢,自然。你听着:你装作想寻死,要装得象。你把亚细亚叫来,提出给她一万法郎,换她两颗很小的珍珠粒一样透明的黑丸。那里面有一种毒药,能叫人一秒钟之内送命。你给我把这个东西送来,我就给你五万法郎……”

  “为什么你不亲自问她要呢?”杜·瓦诺布勒太太说。

  “亚细亚不会卖给我。”

  “不是给你自己预备的吧?……”杜·瓦诺布勒说。

  “可能是给我自己预备的。”

  “你!你不是生活在快乐、奢华之中,生活在一所属于你的房子里么!马上要举行盛大的庆典,这庆典人们要谈上十年也谈不完!这庆典花了纽沁根两万法郎。人家说,到那天,要在隆冬二月吃樱桃,吃芦笋,吃葡萄……吃甜瓜。在各套房间里的鲜花就值一千埃居!”

  “你说什么?光在楼梯上就有一千埃居的玫瑰花!”

  “人家说你的衣裳就值一万法郎?”

  “对,我的长裙是布鲁塞尔的做工,他的老婆但斐纳气得要死。可是我想打扮成新娘。”

  “那一万法郎在哪儿?”杜·瓦诺布勒太太说道。

  “是我的全部零用钱,”爱丝苔微微一笑说道,“打开我的梳妆台,那钱就在我的卷发纸底下……”

  “嘴上说死的人,不太会寻死,”杜·瓦诺布勒太太说,“这若是为了谋人……”

  “谋人性命,去你的!”爱丝苔见她的女友犹豫不决,干脆把那句话说出来,“你可以放心,”爱丝苔接着说道,“我不想害死任何人。我从前有个好友,一个非常幸福的女子,她死了,我要随她而去……无非如此!”

  “你真愚蠢!”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有约在先。”

  “随它去吧,拒付这笔账算了!”女友微微一笑说道。

  “照我说的办,你走吧!我听见一辆马车到了,这是纽沁根,幸福得要发疯的一个人!这个人,他是爱我的……为什么人家爱我们,我们不爱人家呢?不管怎样,人家是千方百计讨我们欢喜的呀!”

  “啊!这不就完了嘛!这正是鱼类里面心最多的鲱鱼的故事。”

  “为什么?……”

  “因为从来就琢磨不透。”

  “啊,快走吧,我的宝贝!我得给你要那五万法郎。”

  “好,再见……”

  三天来,爱丝苔对德·纽沁根男爵的态度完全改变了。猴子变成了母猫,母猫又变成了女人。爱丝苔对这个老头百般疼爱,变得十分可爱,叫人着迷。她的言谈话语里再没有冷嘲热讽,而是充满了温情的暗示,使笨拙的银行家心中产生了信心。她叫他弗里茨,银行家自以为她爱上了他。

  “可怜的弗里茨,我叫你经受了不少考验,”她说,“把你折磨得够受。可是你那么耐心,真是了不起。你爱我,我看得出来,我会报答你的。现在我喜欢你了,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形成的,可是我喜欢你胜过喜欢一个小伙子。这可能是亲身体验的结果。时间长了,人们终于发现,快乐是心灵的财富,因为能给人快乐叫人爱上并不比因为自己有钱叫人爱上更叫人高兴……再说,年轻人太自私自利,他们更多地是想到自己而不是想到我们。可是你,你只想到我。我是你整个的生命。所以,我再也不向你要什么了,我想向你证明我是怎样不考虑物质利害的人。”

  “我称(什)么也没给你,”男爵着了迷,回答道,“我准备萌(明)天给你带三万法郎年金来……这是我的新婚礼物……”

  爱丝苔那样热情地拥抱纽沁根,他没吃春药,脸色刷白。

  “噢!”她说,“你千万别以为是因为这三万法郎年金我才这样,这是因为现在……我爱你了,胖子弗雷德里克……”

  “噢!天哪!为称(什)么要考验我……不言(然)我三个月来该多幸福……”

  “这是三分利还是五分,宝贝?”爱丝苔说道,把手伸进纽沁根的头发里,将头发弄成自己心血来潮想出的样子。

  “三分……我还有的是呢!”

  于是今天上午男爵带来了国家公债券。他来和自己亲爱的小女儿一起吃午饭,听从她对第二天的吩咐。这个了不起的星期六,可是大日子!

  “给你,我的爱妻,我唯一的妻子,”银行家容光焕发兴高采烈地说,“界(这)细(是)你界(这)一辈子开销伙习(食)的钱……”

  爱丝苔拿了那张纸,毫无激动的表示。她把那张纸折起来,放进了自己的梳妆台。

  “见我终于接受了你的什么东西,你这回可高兴了,老色鬼,”她在纽沁根的脸蛋上轻轻拍了一下说道,“我再不能揭你的老底了,因为我已经分享你所谓的你的劳动成果……这不是一件礼品,可怜的小伙子,这是一种归还……好了好了,别拿出你那交易所的脸色!你知道,我爱你。”

  “爱丝代(苔),我的美银(人),我的爱穷(情)天洗(使),”银行家说道,“再不要对我说界(这)样的话……来……几(只)要在你安(眼)里,我细(是)一个镜(正)极(直)的银(人),哪怕全细(世)界都当我细(是)盗贼,我都不在乎……我还细(是)越来越爱你。”

  “这正是我的打算,”爱丝苔说道,“所以我再也不会说任何叫你难受的话了,我的大象宝贝。你变得跟孩子一样天真……当然,你这个大坏蛋从没有过天真无邪的时候,你生下来时得到的东西应该再露出地皮。可是你的天真无邪埋在地底下太深了,一直过了六十六年才冒出来……而且是爱情这个大钩子给钩上来的。这种现象发生在老人身上……所以我终于爱上了你。你这样年轻,非常非常年轻……只有我才理解这个弗雷德里克……只有我一个人!……因为你十五岁就成了银行家……在中学里,你借给小朋友弹子的时候,大概就讲好条件借一还二……(见他大笑起来,她跃到他的膝盖上)。好,今后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好了!嘿,我的上帝,把别人的财产夺来好了!去吧,我来助你一臂之力。人是不值得爱的,拿破仑杀人就跟打苍蝇一样。法国人向你纳税还是向国家财政预算纳税,对他们来说有什么两样!……可是不能跟财政预算睡觉,保证!——去干吧,这个问题我仔细考虑过了,你是对的……给绵羊剪毛,照贝朗瑞①的说法,这在《圣经》里就有……拥抱你的爱丝代(苔)吧……啊,对了,你把泰布街住宅的全部家具都送给那个可怜的瓦诺布勒得了!然后,明天你送她五万法郎……这叫做亮个漂亮的相,你明白吗,我的猫咪!你置法莱克斯于死地②,人家已经开始追究你……你表现出如此慷慨大方,那将象巴比伦一样伟大……而且所有的女人都会谈论你。啊!……在巴黎,只有你是伟大的,崇高的!人就是那样,他们很快就会把法莱克斯忘到九霄云外去。总而言之,这是把钱投资到声望上去!……”

  ①贝朗瑞(1780—1857),法国歌手。此处指他的一首歌,歌尾反复唱的两句是:“可怜的绵羊,早晚得给你们剪毛。”

  ②法莱克斯被纽沁根整得破产了,当时在国外旅行。

  “你说得对,我的天洗(使),你了解银(人),你以后就细(是)我的军西(师)。”

  “你看,”她接着说,“我是多么为我情人的生意、声望、荣誉着想呀!……去吧,去给我把那五万法郎拿来……”

  她想摆脱德·纽沁根先生好叫一个经纪人来,当晚就将那公债券在交易所卖出去。

  “为称(什)么要马上去?……”他问道。

  “天哪,我的小猫咪!必须将这笔钱装在一个缎子小盒里,拿钱裹住一把扇子。你要对她说:‘夫人,这是一把扇子,我希望能使你高兴……’人家以为你只不过是个杜卡莱,可是你要超过博戎①呢!”

  ①博戎(1718—1786),财政总监,据说十分机智、风流。

  “代(太)号(好)了!代(太)妙了!”男爵大叫起来,“我界(这)回可机灵了!……对,我一定照你那么说……”

  可怜的爱丝苔竭尽全力扮演自己的角色,累得精疲力尽。她刚要坐下,欧罗巴走了进来。

  “夫人,”她说,“吕西安先生的贴身仆人赛莱斯坦从马拉凯河滨道派来一个跑腿的……”

  “叫他进来!……不,不,我到前厅去。”

  “他带来赛莱斯坦给夫人的一封信。”

  爱丝苔冲到前厅,盯着那个跑腿的瞧了一阵,发现他确是纯种跑腿的模样。

  “叫他下楼来!……”爱丝苔看完信,一屁股跌坐在一张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吕西安想自杀……”她咬着欧罗巴的耳朵又补充了一句,“把信给他送上去!”

  卡尔洛·埃雷拉仍穿着商业推销员的服装,立刻下了楼。

  他见前厅有一个陌生人,目光立即盯住那个跑腿的。

  “你对我说一个人也没有嘛!”他附耳对欧罗巴说道。出于小心谨慎,他端详了一阵跑腿的,立即走进客厅去了。鬼上当不知道,到伏盖公寓逮捕他的那位大名鼎鼎的特务长近些时候又有了一个对手。这个对手就是这个假跑腿的,据说他要代替那个特务长了。

  “他们说得不错,”孔唐松在街上等他,这个假跑腿的对孔唐松说道。“你给我描绘的那个人确在这栋房子里。不过他不是西班牙人,我敢打赌。他的道袍掩盖着咱们的猎物。”

  “他不是西班牙人,那他也不是教士,”孔唐松说。

  “我敢肯定不是,”特务说道。

  “啊,我们搞对了可该多好!……”孔唐松说道。

  事实上是吕西安有两天不在,人家钻这个空子布下了圈套。不过吕西安当天晚上便回来了,爱丝苔惴惴不安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翌日中午,烟花女刚刚出浴又上床的时候,她的女友来到了。

  “那两粒珍珠,我到手了!”瓦诺布勒说道。

  “真的?”爱丝苔抬起上身,将美丽的臂肘支在带花边的枕头上。

  杜·瓦诺布勒太太将两颗黑醋栗似的玩意递给她的女友。

  男爵送了爱丝苔两只意大利小猎兔狗。这种狗是很著名的品种,一位当代大诗人①使这种狗成为时髦玩意儿,最后这种狗就以这诗人的名字来命名了。烟花女因得到这两条狗而感到十分骄傲,也为两条狗保留了其祖先的名字——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两个小动物怎样招人喜爱,遍体洁白,美丽非凡,那就不用说了。两条小狗与这套房子十分和谐,又没有坏习惯,颇具英国味道的安静。这时爱丝苔呼唤罗密欧,罗密欧迈着小步跑过来,小爪子那样柔软,纤细,稳健而又有力,简直就象钢条一般。罗密欧望着女主人。爱丝苔先比划一下,作出将一颗药丸子要扔给它的样子,以提醒小狗注意。

  ①指拉马丁。

  “它的名字注定了它是这个死法!”爱丝苔将药丸扔过去,说道。

  罗密欧用牙将药丸咬碎。小狗一声没叫,立即仰天倒地而死,也就是爱丝苔说一句悼亡的话的工夫。

  “啊,上帝啊!”杜·瓦诺布勒太太大叫一声。

  “你的马车在这儿,快把已死的罗密欧带走,”爱丝苔说道,“它的死可能要在这儿引起一阵喧嚣。就说我把狗送给你,你把它丢了,贴一个寻狗启事好了!快,今天晚上你就会得到那五万法郎。”

  这些话说得那样平静,完全是烟花女的那种无动于衷,杜·瓦诺布勒太太不禁大叫道:“你确是我们的女王!”

  “早点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下午五点,爱丝苔照新娘那样梳妆打扮起来。她身穿白缎裙子,上罩镶花边的晚礼服,系着白腰带,足踏白缎鞋,美丽的肩膀上披着英国织法的披肩。她模仿童贞女的发式,头戴新鲜白茶花。胸前露出纽沁根送她的价值三万法郎的珍珠项链。她六点钟就已梳妆完毕,但是任何人,甚至纽沁根都不许进门。欧罗巴知道要把吕西安带进她的卧室。吕西安七点左右来到。欧罗巴设法让他进入夫人房中,而没有一个人察觉。

  吕西安看见爱丝苔的仪态,心中暗想:“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到吕邦泼雷田产上去生活,远离人世,永远不再回到巴黎呢!……我对这个生命已经交了五年定金,这个心爱的姑娘又属于那种情义永不断绝的类型!……到哪里去找这样的杰作呢?”

  “朋友,我把你作为我崇拜的对象,”爱丝苔弯下一膝,跪在吕西安面前一个小垫上,“祝福我吧……”

  吕西安对她说道:“亲爱的,你这是开的什么玩笑?”一面想扶起爱丝苔并且亲吻她。他打算搂住爱丝苔的腰肢,可是她挣脱了,那动作既透出尊敬,也透出厌恶。

  “吕西安,我再也配不上你了,”她任凭泪水在眼眶中滚动说道,“我求求你,祝福我并向我保证在市立医院捐赠一份两张床的基金……因为教堂中的祈祷,上帝只会饶恕我自己……我爱你爱得太过分了,朋友。总之,告诉我,我曾经使你感到幸福,你不时会想到我……是吗?”

  吕西安发现爱丝苔说话这样郑重其事、诚心诚意,不禁若有所思。

  “你想自杀!”他终于这样说道,那语气透露出深思。

  “不,我的朋友。可是今天,你看,这是你享有过的那个纯洁、贞节、深情的女子的死亡……我很担心伤心悲痛会夺走我的生命。”

  “可怜的孩子,等等!”吕西安说,“这两天来我作了很多努力,我已经和克洛蒂尔德接上关系。”

  “又是克洛蒂尔德!……”爱丝苔用狂怒的口气说道。

  “是的,”他接着说下去,“我们互相通了信……她星期二上午动身,但是在去意大利的路上,我会在枫丹白露与她见上一面……”

  “啊,原来是这样!你们这些人要什么样的老婆?……木板条!……”可怜的爱丝苔叫道,“怎么样,如果我有七、八百万,你难道不也会娶我吗?……”

  “孩子!我正要告诉你,如果我一切都完了,除了你,我不要别的女人……”

  爱丝苔低下头去,以免别人见她突然面色苍白,泪水滚落。她擦掉眼泪。

  “你爱我吗?……”她怀着深深的痛苦望着吕西安说道,“好,这就是对我的祝福了。不要害了你自己,从暗门出去吧!装作好象从前厅走进客厅的样子。亲亲我的额角!”她说。她拉住吕西安,疯狂地将他紧紧搂住,贴在自己的胸口上,对他说道:“出去吧!……出去吧,不然我活不成了。”

  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儿在客厅中出现的时候,客厅里发出一片赞叹。爱丝苔的双眼映射出无限,谁看到那双眼睛,都会神魂颠倒。一头秀发黑中透亮,使山茶花更加艳丽。总而言之,这位心灵高尚的姑娘追求的效果全部达到。无人可与她媲美。她似乎是这一切豪华的最高体现。她依然语惊四座。

  她以平静和冷峻的巨大力量主持着疯狂的饮宴。在欧洲音乐学院举行的音乐会上,哈巴纳克指挥欧洲第一流的音乐家演奏莫扎特和贝多芬的作品达到最高水平时所表现出来的平静和冷峻的巨大威力也不过如此。可是她恐惧地发现,纽沁根吃得很少,也不喝酒,只尽主人之谊。到了夜半时分,已经没有一个人清醒了。酒杯摔碎,再也不能用了。两块北京绘花宽条绸的窗帘也撕碎了。毕西沃生平第一次喝得有些醉了。他们事先商定要开个玩笑:大家排成两行,每人手中擎着烛台,唱着《塞维勒的理发师》中的Buonasera①将爱丝苔和纽沁根送进洞房。可是这时没有一个人站得稳,女人都躺在长沙发上睡着了,自然未能实现这一诺言。纽沁根孤单单将手伸给爱丝苔。毕西沃虽然已经醉醺醺,见到他们如此,还有力气象黎瓦洛尔②对黎塞留公爵的最后一次婚礼③那样说了一句:“得通知警察局……这里要出事……”这个善开玩笑的人以为不过是开个玩笑,谁知竟不幸而言中。

  ①意大利文:晚安。这是歌剧《塞维勒的理发师》第二幕第九场中的五重唱。

  ②黎瓦洛尔(1753—1801),作家,记者,人称黎瓦洛尔伯爵。

  ③黎塞留(1696—1788),黎塞留公爵八十四岁时第三次结婚,娶的是年轻的寡妇德·罗特夫人。

  德·纽沁根先生一直到星期一快中午时才在自己家露面。但是到下午一时,他的证券经纪人告诉他,爱丝苔·冯·高布赛克小姐上星期五已经叫人卖掉了三万法郎公债,她现在刚刚取到了现钱。

  “可是,男爵先生,”他说,“就在我说起这桩转让的时候,但维尔先生的首席文书来到我家。他见到了爱丝苔小姐的真实姓名以后,对我说,她可以继承七百万的遗产。”

  “啊!?”

  “是的。她可能是经营贴现的高布赛克老头唯一的继承人……但维尔马上要去将事实核对清楚。如果你情妇的母亲就是荷兰美女,那么她就会继承……”

  “我机(知)道,”银行家说道,“她向我讲述过她的遭遇……我马向(上)给但维尔写一短笺!……”

  男爵伏案给但维尔写了一封短信,差自己手下的一个仆人送去。然后,下午三点左右,交易所的事情结束了,他再次来到爱丝苔寓所。

  “夫人不许以任何借口叫醒她,她上了床,在睡觉……”

  “啊,见鬼!”男爵高叫道,“埃(欧)罗巴,她得机(知)记(自)己成为大富翁,不会性(生)气的……她继承了七倍(百)万。老高布赛克洗(死)了,留下界(这)七倍(百)万,你的女主银(人)是他唯一的继承银(人),她母亲是高布赛克的亲侄女,而且高布赛克也留下了遗嘱。象他那样的倍(百)万富翁会叫爱丝代(苔)受穷,我想细(是)不会的……”

  “啊,太好了,你的统治彻底结束了,你个走江湖的老家伙!”欧罗巴瞪着男爵说道,那种放肆无礼的劲头与莫里哀笔下的女仆不相上下。“吁!阿尔萨斯的老乌鸦!……她爱你就跟人们爱瘟疫差不多!天哪!几百万!……那她不就能跟自己的情人结婚了么!噢,她该多么高兴!”

  德·纽沁根男爵听了这话,好象晴天霹雳打了下来。普吕当斯·赛尔维安丢下男爵,要第一个去向女主人禀报这时来运转的消息。老头子本来享受到神仙般的肉欲已经如醉如痴,以为得到了幸福。就在他达到白热化的时刻,欧罗巴的话无异给他的爱情“哗”地浇了一盆凉水。

  “啊,她在佩(骗)我!……”他双眼含泪大叫起来,“她在佩(骗)我!……噢,爱丝代(苔)……我的命根子……我真虾(傻)!界(这)样的鲜花是穷(从)来不会为老头子开放的……我能翻天覆地,惟独不能返老还童!……啊,天哪!……怎么办?我怎么办?界(这)个嘴不饶银(人)的埃(欧)罗巴,她说得对吗?——爱丝代(苔)有了钱,会从我朽(手)里溜走……最好上吊去?我强(尝)到的那种没有快乐火焰的性(生)活叫称(什)么?……天哪……”

  这条猞猁一把将自己的假头套抓下来,他用这头套遮掩自己花白的头发已经有三个月。这时只听得欧罗巴发出一声尖叫,纽沁根全身震颤。可怜的银行家站起身来。他刚刚饮完幻想破灭这一杯苦酒,双腿发软,走了过去。没有什么比不幸的酒更能醉人。刚走到房门口,他便看见爱丝苔直挺挺躺在床上,毒药使她面色紫青,她死了!……他一直走到床前,双膝跪地。

  “你说得对,她说过界(这)种话!……她细(是)因我而洗(死)……”

  帕卡尔、亚细亚,住宅中所有的人都急忙奔过来。这是一出戏,叫人大吃一惊,而不是令人悲痛。人们都不大相信。男爵又变成了银行家,他产生了怀疑,不慎询问那七十五万年金在哪里。帕卡尔、亚细亚和欧罗巴面面相觑,怪模怪样。

  德·纽沁根先生立即走出房间,他以为有人偷盗杀人。欧罗巴看见女主人枕下有裹好的一包东西,从包裹鼓鼓囊囊而又松软猜出那是纸币,她就说,要给女主人整整装。

  “亚细亚,你去通知先生!……没来得及知道自己有七百万就死掉了!高布赛克原来是死去的夫人的舅公!”她大叫起来。

  帕卡尔明白了欧罗巴的调兵之计。亚细亚刚一扭过头去,欧罗巴就拆开了那包东西。可怜的烟花女在那上面写下了,请交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先生几个字。七十五万法郎在普吕当斯·赛尔维安眼前闪闪发光,她叫道:“这一辈子不是可以幸福而又正当作人了吗!……”

  帕卡尔一言不答:他那盗贼的天性胜过了对鬼上当的忠诚。

  “杜吕已经死了,”他抓住那笔钱回答道,“我的肩膀还没有被刽子手打上记号。咱们一起逃走吧!每人分一部分,以免叫人连窝端!咱们结婚吧!”

  “可到哪里去藏身呢?”普吕当斯问。

  “巴黎,”帕卡尔回答道。

  普吕当斯和帕卡尔立即飞快下楼,两个正经人就这样转眼之间变成了窃贼。

  “孩子,”马来亚人刚刚说了几句,鬼上当便对她说道,“快去把爱丝苔留下的信找来,我用这工夫写一个合乎规格的遗嘱。然后你把遗嘱样本和信件送到吉拉尔那里去。叫他赶快,一定要在人家贴上封条以前将遗嘱塞在爱丝苔的枕头底下。”

  接着他草拟出一份遗嘱,全文如下: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吕西安·沙尔东·德·吕邦泼雷先生以外,我从未爱过他人。他将我从恶习和下流无耻的生活中解救出来,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不愿重新堕入那种生活。将我至去世之日所拥有的一切赠送并留给上述之吕西安·沙尔东·德·吕邦泼雷,条件是为这个将一切甚至最后的思绪献给了他的人,在圣罗克教区教堂作一台终身弥撒,使她的灵魂得到安息。

  爱丝苔·高布赛克

  “这很象她的笔法,”鬼上当心中暗想。

  晚上七点,遗嘱写好、封好,亚细亚将它塞在爱丝苔的床头。

  “雅克,”她急急忙忙上楼说道,“我走出卧房时,法院来人了……”

  “你是说治安警察……”

  “不是,傻蛋。确实有治安警察,可是还有宪兵陪着。检察官和初审法官也在,所有的房门都有人把守。”

  “这个人一死,这么快就闹得沸沸扬扬,”柯冷说道。

  “咦,欧罗巴和帕卡尔一点也没再露面,我担心他们把那七十五万法郎偷走了,”亚细亚对他说。

  “啊!这些坏蛋!……”鬼上当说道,“他们搞这种偷窃,要把我们都毁了!……”

  人的正义感和巴黎的法院——这巴黎的法律部门是一切法律部门中疑心最大,最机灵,最精明强干,最消息灵通的,甚至过分机灵,因为它每时每刻对法律作出解释——终于抓住了这一可怕阴谋的牵线人。

  德·纽沁根男爵辨认出了毒药的效果,而且那七十五万法郎也不见了,他便想到犯下罪行的人肯定在那两个叫他很不喜欢的令人厌恶的人物里头,不是帕卡尔便是欧罗巴。他一怒之下,跑到警察局去。一声铃响便把科朗坦手下所有编成号码的人全集合起来了。警察局,法院,警察分局局长,治安警察,初审法官,全部来到。晚上九点钟,叫来三名医生将可怜的爱丝苔尸体解剖开来,同时开始搜查!亚细亚给鬼上当报了信,他说:“别人不知道我在这里,我可以溜掉!”他从阁楼的推开式天窗一跃而出,无比灵巧地站在房顶上,以盖屋顶工人的那种冷静表情,开始审视四周。

  “好,”他远远望见再过去五幢房子便是普罗旺斯街,那里有一个花园,心中暗想,“我的问题解决了……”

  “你被捕了,鬼上当!”这时,孔唐松从烟囱后面走出来,说道,“请你去向卡缪索先生解释解释,你要在房顶上做什么弥撒,神甫先生,特别是你为什么要逃跑吧!……”

  “我在西班牙有仇敌,”卡尔洛·埃雷拉说道。

  “咱们从你那阁楼上西班牙吧!”孔唐松对他说。

  冒牌西班牙人装出顺从的样子,但是,他使劲靠在天窗的支架上,抓住孔唐松用力一甩,劲头之大,一下子将孔唐松摔到了圣乔治街的阴沟中。孔唐松以身殉职。雅克·柯冷回到阁楼,躺在床上。

  “给我吃点什么东西叫我生上大病,可是别把我毒死,”他对亚细亚说道,“我非得生命垂危的样子才能不回答暗探们的审问。别担心,我是教士,而且我永远是教士。能揭露我的真面目的人,有一个刚才已经叫我给解决了,而且解决得很自然。”

  发生此事的前一天晚上七点钟,吕西安已经坐着自己那辆轻便马车动身了,携有当天上午搞来的去枫丹白露的护照。

  他在靠奈穆尔最近的一家旅店过夜。第二天早晨六点钟,他独自一人向森林走去,一直走到布龙。

  “是这里,”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心中暗想。布龙美丽的景色展现在他的面前。拿破仑退位前夕,曾经指望在这里挽救残局①。这是个不祥之处。

  天亮了,他听见一辆驿站马车的声音,看见一辆轻便四轮旅行马车走过,那里面坐着年轻的勒农库-绍利厄公爵夫人②的下人和克洛蒂尔德·德·葛朗利厄的贴身女仆。

  ①见《于絮尔·弥罗埃》。

  ②玛德莱娜·德·莫尔索嫁给了德·绍利厄侯爵(见《两个新嫁娘》),查理十世又恩准侯爵姓勒农库。这勒农库是德·莫尔索夫人娘家的姓。

  “她们来了,”吕西安心想,“来,演好这场戏,我就得救了,我就会成为公爵的女婿,由不得他了!”

  过了一个小时,便听到了两位妇女乘坐的轿式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这声音与一辆漂亮的旅行马车不同,很容易分辨出来。两位贵妇人早就要求到布龙下坡时煞车,于是跟在车后的贴身用人便叫马车停下。就在这时,吕西安走上前来。

  “克洛蒂尔德!”他敲着车窗玻璃叫道。

  “不行,”年轻的公爵夫人对她的女友说,“他不能上车,我们也不能单独跟他在一起,亲爱的。你跟他最后谈一次话,我同意。但是要在大路上谈,咱们步行去,让巴蒂斯特跟着我们……天气很好,我们穿得很暖,不怕冷。马车跟在我们后头好了……”

  于是两位女子下了车。

  “巴蒂斯特,”年轻的公爵夫人说道,“叫车夫慢慢走,我们想步行一段,你来陪伴我们。”

  玛德莱娜·德·莫尔索搀起克洛蒂尔德的手臂,让吕西安跟她说话。他们就这样一直走到格莱兹小村。这时已经八点钟,克洛蒂尔德便向吕西安告辞。

  “那好,我的朋友,”她气魄不凡地结束了这次长谈,“我非你不嫁。比起别人、我父亲和我母亲来,我更愿意相信你……从来没有人这样强烈表白恋情,是不是?……现在,请你尽力去排除那些对你的致命成见吧……”

  这时只听得数匹马飞奔而来,宪兵将这几个人团团围住,两位贵妇大吃一惊。

  “你们要干什么?……”吕西安用纨袴子弟那种傲慢口气说道。

  “你是吕西安·沙尔东·德·吕邦泼雷先生吗?”枫丹白露的检察官说道。

  “是的,先生。”

  “今天晚上你到拉福尔斯监狱睡觉去,”他回答说,“我有拘捕你的传票。”

  “这两位女士是谁?……”宪兵队长大叫道。

  “啊,对!对不起,各位女士,你们的护照在哪里?根据我得到的材料,吕西安先生与一些女人经常来往,为他,这些女人什么事都……”

  “您把德·勒农库-绍利厄公爵夫人当作妓女么?”玛德莱娜向检察官投以公爵夫人的一瞥说道。

  “您这么漂亮,足可以干这种事,”法官机智地回敬一句。

  “巴蒂斯特,把我们的护照给他看看,”年轻的公爵夫人微微一笑回答道。

  “这位先生被控犯了什么罪呢?”公爵夫人想叫克洛蒂尔德回到马车上去,克洛蒂尔德问道。

  “同谋参与盗窃和谋杀,”宪兵队长回答道。

  德·葛朗利厄小姐一听,立即昏厥过去。巴蒂斯特把她抱到马车上。

  夜半时分,吕西安进了拉福尔斯监狱,被秘密监禁起来。这座监狱位于佩延讷街和芭蕾街,卡尔洛·埃雷拉神甫自被捕以来也被关在这里。

  一八四三年六月,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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