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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洛·埃雷拉消失了以后,看守们,典狱长,登记员,执达吏本人,警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象在彼此询问各人的见解。所有的面孔上,都显出怀疑的神色。但是一见另一个犯人的模样,所有这些观众又都恢复了掩盖于无动于衷神情之下的那种惯常的不置可否。附属监狱的职员,除个别情况外,是没有好奇心的,犯人之于他们就和顾客之于理发匠一般。所以,一般人想象起来十分可怕的各种手续,在这里办起来要比银行家的银钱事宜还要简单,而且常常比那还要彬彬有礼。
吕西安露出心情沮丧的犯人的面容。他任人摆布,象机器一样听凭别人操作。自枫丹白露以来,诗人凝望着自己的毁灭,心中暗想,赎罪的钟声已经敲响。他面色苍白,精神萎靡。对于他外出这段时间内爱丝苔住所中发生的一切,他一无所知。但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在逃苦役犯的亲密伙伴。这一处境已足以使他预料到比死亡还要糟糕的大灾大难。他的思想中产生了一个计划,那便是自杀。他希望无论如何避开耻辱。象噩梦的奇异景象一样,他已经依稀望见了这种前景。
雅克·柯冷作为这两名犯人中最危险的犯人,被置于一间完全用大石块砌成的牢房里。这牢房位于检察长办公室所在的那一侧。大厦围墙内有一些内部小院落,这间牢房的光线便从一个这种小院落里而来。这个小院是女犯部的放风院子。吕西安也被带着走过同一道路,根据预审法官的命令,典狱长对他格外照顾,把他安排在与皮斯托尔紧挨着的一间牢房里。
一般来说,与司法部门从未打过交道的人,对于被关进单人囚室会产生非常悲观的想法。一想到刑事法院,从前那些古老的概念,什么严刑拷打呀,监狱损害健康呀,渗出泪水的冰冷的石壁呀,狱卒粗暴呀,饮食粗劣呀,这些悲剧必不可少的伴随物必然接踵而至。在这里指出下列事实恐怕是有益的:那就是这些言过其实的东西只存在于戏剧之中,只会使法官、律师、出于好奇参观过监狱的人或者来观察过监狱的人淡然一笑。有很长一段时间,监狱是糟糕透顶的。原来的最高法院和路易十三、路易十四治下,犯人被胡乱扔进原来边门楼上一处中二层牢房之中,这也是确切无疑的。监狱是一七八九年声讨的罪行之一。只要看看王后和伊丽莎白夫人的牢房,对从前的审判形式就会感到深恶痛绝。到如今,虽然慈善事业给社会造成了无法估算的祸患,但是,对个人也做了一些好事。我国的刑法法典应归功于拿破仑。民法法典在几个问题上急需改革,但是刑法法典胜过民法法典,它是那么短暂的统治时期所建立的一座丰碑。这部新刑法结束了无尽的痛苦。至于上层社会的人一旦置身于司法机关的掌握之中,精神上受到可怕的折磨,则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排除这个,可以肯定地说,司法权的实施是非常温和而明了的,因其出人意外,就显得更加温和而明了。被指控的人,被拘留的人当然没有在自己家里居住条件那么好。但是巴黎监狱中,必要的一切是应有尽有的①。再说,由于人的心情沉重,生活中的装饰品也就失去了平时的意义。忍受痛苦折磨的从来就不是肉体。精神处于那样紧张的状态之中,即使在所处的环境中遇到什么不便,粗暴,大概也都能泰然忍受。应该承认,特别是在巴黎,无辜的人很快就会得到释放。
①改善原来君主制时代以及大革命时期的监狱条件,从帝政时代开始,到复辟时期仍在继续。
吕西安走进他的牢房,发现与他来巴黎后住的第一个房间、克吕尼旅馆的房间一模一样。一张床,与拉丁区最寒酸的配有家具的旅馆中的床十分相象,用麦草充填的椅子,一张桌子,几件日常器皿,就是这类房间的全部器物了。如果两名犯人生活习惯比较随和,罪行又属于令人放心的那种,诸如伪造文书和破产之类,则常常将两人放在一间屋内。吕西安那充满天真无邪的起点与达到羞耻与堕落顶峰的终点如此酷似,诗人气质在他身上最后残存的一息对此感受强烈,这个命运不济的人不禁潸然泪下。他痛哭了四个小时,表面上象个石头雕像麻木不仁,内心则为一切希望全部破灭而痛苦不堪。他要在社会上飞黄腾达的全部野心已被粉碎,他的高傲已经化为乌有,雄心勃勃、堕入情网、幸福美满、花花公子、巴黎青年、著名诗人、纵情声色、享受特权,这一切所代表的各种“自我”全部垮台。他象伊卡洛斯一般摔下来,已经粉身碎骨了。①卡尔洛·埃雷拉一俟牢房里只剩他一人,立刻象植物园笼中的白熊一样②,在牢房中转来转去。他仔细查看了房门,证实除了窥视孔以外,门上没有任何孔洞。他试试每一面墙,望望通风的气眼,从那里透进一点微弱的光线。他自言自语道:“我很安全!”
①据希腊神话,伊卡洛斯是代达罗斯的儿子。他们父子二人被关在克里特的迷宫里,后来二人装上用羽毛和蜡制成的双翼逃出迷宫。伊卡洛斯忘记了父亲的嘱咐,飞近太阳,蜡翼遇热熔化,堕海而死。
②巴黎植物园中亦有各种动物,与我国动物园一样。
他坐到一个角落里,看守即使将眼睛贴在装有铁条的窥视孔上,也看不见他。然后,他摘掉自己的假发,迅速揭下镶在假发边上的一条纸。这条纸与头部相接的一侧已经那样脏污,完全象是假发上的表皮。即使比比-吕潘想到要揭掉假发以辨出西班牙人与雅克·柯冷原是一人,他也不会对这条纸产生疑心,因为这太象是假发的组成部分了。这纸条的另一边还相当白净,可以写上几行字。揭下这张纸来,是个艰难而细致的活,早在拉福尔斯监狱他就已经开始。两个小时不够用,前一天已经在这上面花了半天时间。犯人开始裁掉这张宝贵的纸的边边,以得到四行到五行字那么宽的一条,再把这一条分成几截。然后,他又濡湿纸上的阿拉伯树胶层,靠这树胶层的帮助他才能再把剩下的纸贴上去,再放回那奇异的仓库之中。他在一缕头发中寻找一支细铅芯。这种铅芯跟别针身那么细,是絮斯商店最近才制造出来的,他早用浆糊把细铅芯粘在了头发上。他取了一段铅芯,长短足够写字用,大小能正好放在耳朵里。这些准备工作进行得又快又稳妥,那是象猴子一样精明的老苦役犯特有的稳妥。待一切准备停当,雅克·柯冷坐在床沿上,开始思考给亚细亚下什么指示。他确信路上一定会找到她,他对这个女人的天才寄予厚望。
“在对我进行简易审讯中,”他心里在琢磨,“我装作法语讲得很糟的西班牙人,自称受西班牙大使保护,享有外交特权。对于所问之事,丝毫听不懂,这当中再加上身体衰弱,拖长腔,唉声叹气,总而言之,一个就要断气的人的各种废话。咱们就利用这个地形吧!我的证件符合规定。亚细亚和我,我们一定会把卡缪索吃掉。这个家伙不厉害。别忘了吕西安,重要的是要给他打气,一定要千方百计与这个孩子联系上,给他制定一个行动计划。否则他要把自己供出去,把我供出去,那就一切都完了!……一定要在审讯他之前叫他安定下来。然后我必须找几个证人,以维持我的教士身份!”
两个犯人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就是这样。此刻他们的命运取决于卡缪索先生。卡缪索是塞纳省第一审法庭的预审推事,在刑法赋予他的时间里,他们生活中最细小的事情都是他一句话说了算。只有他能准许布道牧师、附属监狱的医生或其他任何人与他们发生关系。
人间的任何权势,无论是国王、掌玺大臣、还是首相,都不能践踏一位预审推事的权力。什么都不能制止他,什么都不能指挥他。这是一位只服从自己良心和法律的君主。在哲学家、慈善家和政论家们一直忙着要缩小各种社会权力的今天,我国法律赋予预审法官的权利也成了攻击的对象。正因为这些法律几乎完全通过这种权利实现,这种攻击就越发激烈。我们也要承认,这种权利是过分了。然而在每一个理智健全的人看来,这种权力都应当不受侵犯。在某种情况下,可以通过担保人的广泛应用,使得实施更和缓一些。
陪审团(这是神圣而至高无上的司法职务,只应委托给选出的社会名流)的不明智和软弱已经大大动摇了社会的根基,如果再折断支撑我国整个刑法的这根柱子,那么社会就有垮台的危险。未决前羁押是这些可怕的、必要的功能之一,有其社会危险性,也有其本身伟大之处,二者可以互补。此外,对法官不信任就是社会解体的开始。请你们试试把这个机构摧毁,在另外的基础上重建!象大革命之前那样要求法官提供大量财产保证吧!可是,请诸位相信!千万不要以此造成一个社会形象去侮辱这个社会。如今,法官也和一个公务人员一样领取工资,大部分时间是贫穷的,他们已经用一种威风取代了往日的尊严。在为法官造就的一切平等人士看来,这种威风似乎不可容忍,因为威风乃是没有依据的尊严。
当今司法机构的弊病正在这里。如果法国分成十个法院管辖区,也许还可以推举出法官,同时要求他们拥有大量财产。如果分成二十六个法院管辖区,那大概就不行了。在实施赋予预审法官的权力时,可以要求的唯一改进之处,就是恢复拘留所。羁押状态不应该给个人的生活习惯带来任何变化。在巴黎,拘留所应该修建、装备、布置成另一种样子,以使公众对于羁押状态的概念发生深刻改变。法律是好的,是必需的,只是实施得很糟,而民风按照法律实施的情形来评断法律。法国的公众舆论谴责被羁押的人,却用无法解释的矛盾为被告恢复名誉。可能法国人的性格从根本上说来就是爱作对的缘故。巴黎公众这种前后矛盾的立场正是酿成这一悲剧结局的原因之一。诸位将会看到,这甚至是重要原因之一。为了了解在预审法官办公室里演出的可怕场景的秘密,为了充分了解嫌疑犯和法院这交战双方各自的处境,——这双方争斗的目标,便是嫌疑犯要保守秘密,而法官则要刨根问底。所以在监狱行话里,管法官叫“好奇的人”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就永远也不要忘记,单独关押的犯人对于形成公众舆论的七、八种舆论说些什么完全无知,对于警察局和法院都知道些什么完全无知,对于报纸就犯罪情况发表的任何东西都完全无知。所以给在押犯人通个消息,就象刚才雅克·柯冷从亚细亚那里得到吕西安被捕的消息那样,无异于给就要淹死的人扔过一根救命绳。正因为如此,诸位会看到,若是没有这种与外界的联系,一次失败的尝试就会将苦役犯葬送。造成恐怖有三个原因:囚禁、隔绝和悔恨。这些情况一旦摆清楚,最不容易动感情的人对这三种原因所产生的结果也会感到胆战心惊。
卡缪索先生是御书房一个掌门官的女婿,他已经是一个尽人皆知的人物,无需对他的联姻和地位作什么解释。此时他面对着给他的指示,正茫然不知所措,那程度,与卡尔洛·埃雷拉大概相差无几。卡缪索原来是法院管辖区内一法庭庭长,由于受到大名鼎鼎的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的保护,他从那里拔出腿来,应召到巴黎当审判官。这是法官当中最受人艳羡的位置。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的丈夫是王太子侍从,又是王家近卫军某骑兵团上校,备受国王恩宠,公爵夫人也是夫人①面前的大红人。在阿朗松一个银行家控告年轻的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伪造文书那场官司中(见“外省生活场景”:《古物陈列室》),他帮了一个小小不然、而对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却至关重要的忙,于是从一个外省的普通法官一跃而为法院院长,又从法院院长高升为巴黎的预审推事。他在这王国之中最重要的法庭任职十八个月以来,按照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的嘱咐,对另一位同样有权有势的贵妇人——德·埃斯巴侯爵夫人,也已经言听计从。但是他失败了(见《禁治产》)。正如在这一场景开头就说过的那样,德·埃斯巴夫人想叫法院宣告对其丈夫禁治产,吕西安为对她进行报复,在检察长和德·赛里齐伯爵面前澄清了事实。这两位有权有势的人物一经与德·埃斯巴侯爵的朋友们联合起来,德·埃斯巴夫人最后全亏自己的丈夫宽宏大量才得以免受法庭制裁。前一天,这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听到吕西安被捕的消息,就已经派了自己的小叔德·埃斯巴骑士到卡缪索家中来找卡缪索太太。卡缪索太太立即前去拜访这位大名鼎鼎的侯爵夫人。回家以后,吃晚饭时,她把丈夫拉到自己的卧房里。
①指国王的儿媳贝里公爵夫人。
“你如果能把这个小花花公子吕西安·德·吕邦泼雷送上重罪法庭,并且给他判成死刑,”她咬着丈夫的耳朵说道,“你就能当上王家法庭推事……”
“怎么回事?”
“德·埃斯巴夫人希望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人头落地。我听着一个漂亮女人发泄心中的仇恨,脊背直发凉。”
“你不要插手法院的事,”卡缪索回答妻子道。
“我?你说我插手?”她接过话头说道,“即使有第三者会听到我们说的话,他也不会知道说的是什么。侯爵夫人和我,我们都是假惺惺地,就象你现在对我这样。为你在她那个案子中给她帮忙,她想感谢我,对我说,虽然官司打输了,她还是感激你的。她跟我谈到法律交给你的可怕任务,说‘要把一个年轻人送上绞刑架,太可怕了,可是这个年轻人哪!这才叫伸张正义!……’等等等等。这么美貌的一个小伙子,由她的姑子杜·夏特莱夫人带到巴黎来的,现在搞成这个样子,她十分痛心。她说:‘都是那些坏女人,什么柯拉莉呀,爱丝苔呀,把一些年轻人引诱到这个地步的!他们堕落到了与她们分享肮脏收益的地步!’后来还就慈善呀,宗教呀,说了一大堆漂亮话!杜·夏特莱太太对她说过,吕西安差点要了自己妹妹和母亲的命,他是罪该万死……侯爵夫人说王家法庭现在有空缺,她认识掌玺大臣。‘夫人,你的丈夫出人头地的好机会来了!’她最后是这么说的。就是这样。”
“我们每天尽职,每天都在出人头地,”卡缪索说道。
“你走到哪儿都是法官模样,即使和你老婆在一起,也是这个腔调,未免太过分了!”卡缪索太太大叫大嚷道。“嘿,我原来还以为你是傻瓜,今天我算佩服你了……”
法官唇上漾出法官才有的那种微笑,正如舞蹈演员也有她们特有的微笑一样。
“太太,我可以进来吗?”贴身女仆问道。
“找我干什么?”女主人问道。
“太太,您不在家的时候,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的头号使女来了,代表她的女主人请太太放下一切事情立即到卡迪央公馆去一趟。”
“晚饭推迟!”法官的老婆说道,她忽然想起送她回来的街车,那车夫还等她付车钱呢!
她又戴上帽子,上了街车,二十分钟以后就到了卡迪央公馆。有人从小门将卡缪索太太引进紧挨着公爵夫人卧室的小客厅。她一个人在那里呆了十分钟,公爵夫人才露面。这位贵妇打扮得光艳夺目,她接受宫廷的邀请,就要动身到圣克鲁去。
“我的小人儿,咱们俩谈话,两句话就够了。”
“对,公爵夫人。”
“吕西安·德·吕邦泼雷被捕了,你丈夫预审此案。我保证这个可怜的孩子无罪,叫他二十四小时内恢复自由吧!这还没完。有人打算明天秘密到监狱中去看他,你丈夫同意的话,他可以在场,只要不叫别人看见就行……你知道,对于为我效劳的人,我是很忠实的。国王希望法官们在关键时刻拿出勇气来,不久国王自己也要处于关键时刻之中。我会叫你丈夫晋升,我会把他当作对国王忠心耿耿,哪怕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的人来推荐。咱们的卡缪索首先会当推事,然后会在任何地方当上首席庭长……再见,人家等着我呢,你会原谅我,是不是?总检察长在这个案子上无法表态,不仅他会感谢你们,而且你们也救了一个女人一条命。这个人就是德·赛里齐夫人,她现在已经奄奄一息。所以你们将来是不会缺后台的……好吧,你看我多么信任你,我用不着嘱咐你,……你知道的!”
她把一个手指头放在嘴唇上,然后就消失了。
“我都没来得及告诉她,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希望看到吕西安上绞架呢!……”法官老婆回到街车跟前时这样想道。
她回到家时是那样忧心忡忡,法官见了她不禁问道:“阿美莉,你怎么啦?……”
“我们处在交叉火力之中了……”
她咬着丈夫的耳朵把她与公爵夫人会面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生怕贴身女用人会在门外偷听。
“这两位夫人当中,哪一位权势更大呢?”讲完时她说道,“在那件要求宣布她丈夫禁治产的愚蠢案件中,侯爵夫人差点叫你受牵累,而我们的一切都是公爵夫人给的。一个对我作了模糊其辞的许诺,而另一个说:‘你先当推事,后当首席庭长!……’老天不叫我给你出主意,我也永远不会插手法院的事。可是宫廷里人家说的话和人家的准备,我总应该如实地向你报告吧……”
“阿美莉,你不知道警察局长今天上午给我送来了什么,而且你知道是谁送来的?是王国警察总署最重要的一个人——治安科的比比-吕潘。这个人对我说,这个案子关系到国家的秘密利害。吃饭吧,吃完饭上多艺剧院去……晚上从剧场回来再在我书房里安安静静地谈谈这些事,我需要你的智慧,光是法官的智慧可能不够用……”要说在这种情况下老婆对丈夫会发生什么影响,十个法官有九个会矢口否认。尽管这是极重要的一种社会例外,人们还是可以看到,这种影响虽属偶然却是实实在在的。法官与教士一样,尤其是在法官之精华荟萃的巴黎,除非案情已处于审理完毕状态,法官绝少谈起法院的案子。法官的妻子不仅仅装作从来一无所知,而且她们还个个都相当有契合感,能够猜测得出,如果她们得知什么秘密,又叫别人看出来了,那对自己丈夫很是不利。不过,在事关采取什么态度便影响到晋升的重大时机,许多妻子象阿美莉一样是参与法官的裁决的。总而言之,这些均属例外。因其总是不为人所知,就更可以否认。这完全取决于夫妻二人之间两种性格相争以什么方式结束。而卡缪索太太是完全控制自己丈夫的。待家中一切均已进入梦乡,法官和他的妻子坐在书房里,法官已经把此案的各种文件都分门别类整理好放在桌上了。
“这就是警察局长派人给我送来的摘录,当然也是应我的请求,”卡缪索说道。
卡尔洛·堆雷拉神甫
此人肯定就是名叫雅克·柯冷、绰号鬼上当的那个人,上次被捕可追溯到一八一九年。当时有一位伏盖太太在圣热内维埃弗新街经营一家平民公寓,他化名伏脱冷藏身该公寓中,就在那里被捕。
在左边空白上,可以见到警察局长亲手所写下列字样:
已通过旗语向治安科科长比比-吕潘传送了命令,要他立即返回巴黎协助核对。比比-吕潘认识雅克·柯冷本人,一八一九年他在一位名叫米旭诺的小姐协助下将此人逮捕归案。
当初住在伏盖公寓的房客至今仍在,可以传讯他们以确定此人身份。
这个所谓的卡尔洛·埃雷拉是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先生的挚友和军师,有三年时间,他供给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先生大量金钱,显然这大量金钱皆诈取得来。
如确认这个所谓西班牙人与雅克·柯冷为同一人,凭此二人之勾结即可给吕西安·德·吕邦泼雷老爷定罪。
暗探佩拉德之猝死乃雅克-柯冷、吕邦泼雷及其同党下毒所致。此项暗害之缘由乃因该暗探早已发现此二罪犯之蛛丝马迹。
法官指了指警察局长在页旁空白处亲笔写上的一句话:
以上系我亲知,我确信吕西安·吕邦泼雷无耻地愚弄了德·赛里齐伯爵和总检察长先生。
“你说怎么样,阿美莉?”
“太可怕了!……”法官妻子回答道,“念完吧!”
苦役犯柯冷变成了西班牙教士,系杀人犯罪所获结果,作案方式比柯瓦涅尔通过杀人变成圣赫勒拿伯爵更为巧妙。
吕西安·德·吕邦泼雷
吕西安·沙尔东,父亲为昂古莱姆之药剂师,母亲娘家姓吕邦泼雷,国王颁布诏书恩准其姓吕邦泼雷之权利。此项诏书乃应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及德·赛里齐伯爵先生之请求而颁发。
一八二九年,该青年跟随德·埃斯巴夫人的大姑、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当时是德·巴日东夫人——来到巴黎,一文不名。
他对德·巴日东太太忘恩负义,与竞技剧场的女伶柯拉莉小姐公开同居。柯拉莉抛弃了布尔东奈街的丝绸商人卡缪索先生而就吕西安。
不久,该女伶给他之接济不敷开支,他一贫如洗,借用他令人尊敬的妹夫,昂古莱姆印刷工人大卫·赛夏的名字开了假期票,使他的妹夫受到连累。吕西安在昂古莱姆小住期间,他的妹夫为付不出款项而遭逮捕。
此案使吕邦泼雷下定决心逃走,此后他突然与卡尔洛·埃雷拉一起在巴黎再度露面。
吕西安先生并无为人所知的谋生手段,然而在他第二次在巴黎居住的前三年内,平均每年花费三十万法郎左右。此款项他只能得自所谓卡尔洛·埃雷拉神甫之手。但是来路如何?
此外,他最近将一百多万用于购买吕邦泼雷的田产以满足对他与克洛普尔德·德·葛朗利厄小姐缔结婚姻所提出之一项条件。吕西安对葛朗利厄家称此款得自其妹妹、妹夫。该家族特别通过诉讼代理人但维尔向可尊敬的赛夏夫妇了解情况,该夫妇二人不但对此毫无所知,且认为吕西安已债务缠身。因此此项婚事告吹。
加之,赛夏夫妇所得之继承主要为不动产。据他们声称,现款几乎不到二十万法郎。
吕西安与爱丝苔·高布赛克秘密同居。这位小姐的保护人、德·纽沁根男爵所赠之大量钱款全部交给了吕西安,此确定无疑。
吕西安及其苦役犯同党依靠上述之爱丝苔卖淫收入作为经济来源,比柯瓦涅尔面向上流社会得以支持时间更长。爱丝苔原是已经登记的妓女。
虽然这些摘录在情节叙述中造成重复,但是为了让人看到巴黎警察局的作用,全文复述一遍实为必要。正如从要求提供关于佩拉德的材料摘要中已经可以看到的那样,各家各户,每一个生活可疑、行为应受指摘的个人在警察局里都有档案,这些档案几乎总是很准确的。任何出轨的事,警察局无不知晓。这种全面备忘录,良心总结,就跟法兰西银行对财产的记录一般,井井有条,清清爽爽。银行对付款稍有迟缓都记录在案,对每一笔贷款都加以衡量,对资本家作出估计,注视着他们资金的周转。同样,警察局对公民的正直与否也进行这些工作。在这方面,也和在法院一样,无辜的人丝毫无需担心,这种行动只实施于有过失的人。不论一个家族地位有多高,都不能免受这个社会上苍的保佑。此外,这项权力涉及面有多广,保密就有多严。各警察分局的大量纪要,大量报告,摘要,档案,这些材料的大洋犹如大海,一动不动、深沉而平静地在那里沉睡。一俟意外事件爆发,罪行或命案出现,法院便向警察局呼吁。如果有关于被指控人的档案,法官立即可以读到。在这些档案中,对前科均已作出分析,这些档案只不过是在法院高墙内死去的材料。法院只能借此搞清问题,加以利用,却不能派任何合法用场,如此而已。这些纸口袋在某种程度上提供的是罪行这条挂毯的反面,其最初的因由,而且总是从未听说过的因由。如果在重罪法庭的口头诉讼中,犯人用这些材料来为自己辩护,肯定任何陪审团都不会相信,全国的人听了都会义愤填膺,拍案而起。总而言之,这是注定永远见不得天日的真理,到处如此,一向如此。在巴黎经过十二年的实践之后,没有一个法官不知道,重罪法庭也好,轻罪法庭也好,都将这些卑鄙下流的事情掩盖了一半,而这些事情就象一张温床,犯罪就在这温床上长时间地酝酿成熟。也没有一个法官不承认,法院所惩处的还不到已犯罪行的一半。记忆力不错的警察局办事员们守口如瓶到什么程度,如果公众能够了解,一定对这些可与谢弗吕①并驾齐驱的优秀人物倍加崇敬。一般人认为警察阴险毒辣,不择手段,其实警察是非常厚道、宽容的。警察只是倾听达到顶点的激情,接受控告并且将一切记载保存起来。仅仅在一个方面警察是可怕的:它为法院干的事,也为政治而干。在政治上,警察也与古时宗教裁判所一样,残酷而不公正。
①冉-路易·勒费弗尔(1768—1836),谢弗吕红衣主教,波尔多大主教,以慈悲为怀著名。
“别管这些事,”法官一面将这些摘要重新放入档案袋中,一面说道,“这是警察局与法院之间的秘密,法官会看到这些东西有什么价值。不过卡缪索先生和卡缪索太太从来对此毫无所知。”
“还用得着你反复说吗?”卡缪索太太说。
“吕西安是有罪的,”法官又说道,“可是,是什么罪呢?”
“一个叫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德·赛里齐伯爵夫人、克洛蒂尔德·德·葛朗利厄爱上的男人是无罪的,”阿美莉回答道,“可能都是另外一个人干的。”
“可是吕西安是同谋!”卡缪索大叫起来。
“你相信我说的好么?……”阿美莉说道,“把教士还给外交界,他是外交界最漂亮的装饰品,宣判这个小无赖无罪,去找别的罪人吧!……”
“你办事可真行!……”法官微微一笑回答道,“女人们横穿法律直奔目的地而去,就象小鸟在空中什么也挡不住一样。”
“外交官也好,苦役犯也好,”阿美莉接过话说,“卡尔洛神甫肯定会给你指出一个人好自己脱身的。”
“我只不过是睡帽,你是脑袋,”卡缪索对妻子说道。
“那好,议事结束,来搂搂你的美莉吧,都一点了……”
说着卡缪索太太便上床睡觉去了,留下丈夫把文件和思想都整理整理,以便应付第二天对两个犯人的审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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