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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比-吕潘灰心丧气,终于让一个真宪兵看见了。自从雅克·柯冷走后,他就不断地发出“哼!呣!”的意味深长的喊声,那个真宪兵最后来到牢房里代替了他。但是这个鬼上当的宿敌来晚了一步,没看见那位贵妇。她已经钻进自己那华丽的马车无影无踪了。她那嗓音尽管加以掩饰,仍会有沙哑的声音传进他的耳畔。
“好家伙,给犯人三百金币……”戈尔先生将钱袋交给自己的书记。比比-吕潘来到时,看守长指着那个钱袋对他说。
“给我看看,雅科梅蒂先生,”比比-吕潘说。
秘密警察头子拿起钱袋,将金币倒在手里,仔细端详。
“真是金子!……”他说,“这钱袋上还有徽章呢!啊!这个无赖,他真厉害!他真是百分之百的无赖!他把我们全给骗了,每时每刻都在骗我们!……真应该象朝一条狗开枪那样朝他开枪!”
“怎么啦?”书记官把钱袋拿回去问道。
“这个女人可能是个偷儿!……”比比-吕潘大叫道,气得在旁门外面地上直跺脚。
桑松先生一直站在这偌大穹顶大厅的中央,背靠着大火炉,等待着命令来到好给罪犯换装,并在沙滩广场竖起绞架。距离桑松先生不远处,是聚集在一起的看客们。比比-吕潘的这一席话在看客中引起强烈的轰动。
雅克·柯冷回到放风院子里,用草地常客应有的步伐朝朋友们走过去。
“你心上有什么事?”他对拉普哈依说道。
“我那笔生意做成了,”雅克·柯冷把他领到一个角落里,那杀人犯接过话说,“我现在需要一个可靠的朋友。”
“为什么?”
拉普哈依把自己所有的犯罪行为向自己的头目讲了一遍,当然是用行话。最后又详细叙述了在克罗塔夫妇家杀人、偷盗的事。
“我佩服你,”雅克·柯冷对他说,“干得真漂亮!可是,在我看来,你犯了一桩错误……”
“什么错误?”
“事一成,你应该弄一张俄国护照,化装成俄国亲王,买一辆带家徽的漂亮马车,大胆地去把钱存在一个银行家手里,要一张去汉堡的信用券,由一个贴身男仆、一个贴身女仆和化装成公主的你的情妇陪同,坐上邮车开溜。然后,一到汉堡,就坐船上墨西哥。有二十八万金法郎,一个机灵人应该为所欲为,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啊!”
“啊!你有这么些主意,所以你是老板!……你永远不会掉脑袋,你!可是我……”
“总而言之,处在你的地位,谁给你出个好主意,就等于给昏死过去的人喝一碗粥汤,”雅克·柯冷又开言道,朝他的哥儿们射出迷惑人的目光。
“这是真的!”拉普哈依带着怀疑的神情说道,“你那碗粥汤,还是给我吧!止不了我的饿,总还可以洗脚……”
“你现在已经被鹳鸟捉住,有五次加重情节盗窃罪,三次杀人,其中新近的一次作案事关两个富裕的资产者。陪审团不喜欢人家杀死资产者……你一定要判死刑,一点希望也没有!……”
“他们全都对我这么说,”拉普哈依可怜巴巴地回答。
“我刚才在书记室与我的姑妈雅克琳谈了一会。你知道的,她是兄弟会的老板娘。她对我说鹳鸟打算卸掉你这个包袱,他们害怕你。”
“可我现在是富人了,他们还怕什么呢?”拉普哈依说道,那种天真劲证明:在盗贼头脑中偷盗是天赋权利这种想法多么根深蒂固。
“咱们没有时间搞哲学,”雅克·柯冷说道,“再回过头来谈你的处境吧!……”
“您想把我怎么办?”拉普哈依打断老板的话问道。
“一会你就明白了!一条死狗也有点用。”
“那是对别人!……”拉普哈依说道。
“我把你纳入我的筹划!”雅克·柯冷针锋相对答道。
“这已经不错了!……”杀人犯说道。“然后呢?”
“你的钱在什么地方我不问,不过你打算派什么用场?”
拉普哈依窥视着老板那捉摸不透的眼神。雅克·柯冷冷静地继续说道:
“你有没有爱着什么后侧风,有没有要加以保护的孩子或哥儿们?我过一个小时就要出去了,对那些你希望给他们办点好事的人,我什么事都可以办到。”
拉普哈依还在犹豫,他还保持着犹疑不定的持枪姿势。雅克·柯冷于是提出最后一个论点。
“在我们的储存里你那一份是三万法郎,你是留给兄弟会呢,还是送给什么人?你那一份安安稳稳,今天晚上我可以交到你想遗赠给他的那个人手里。”
杀人犯情不自禁流露出欣喜之情。
“我已经把他捏在手心里了!”雅克·柯冷心想,“别转悠了,你好好考虑考虑吧?……”他咬着拉普哈依的耳朵对他说,“老兄,咱们连十分钟的工夫也没有……总检察长就要来叫我,我马上要去与他谈话。这个人,我已经把他捏在手心里了,我可以扭断鹳鸟的脖子!我肯定能救出玛德莱娜。”
“如果你救玛德莱娜,我的好心的老板,对我你也可以……”
“别浪费唾沫星子了,”雅克·柯冷口气生硬地说道,“立你的遗嘱吧!”
“那好!我希望能把钱送给高诺尔,”拉普哈依可怜巴巴地说道。
“咦!……原来你跟摩伊兹的寡妇在一块过啊?那个摩伊兹是个犹太人,曾是南方抢劫货车货物的盗贼帮头子,是不是?”雅克·柯冷问道。
鬼上当象大将一样,对各帮各伙的人员了如指掌。
“正是她,”拉普哈依极为得意地说。
“好标致的女人!”雅克·柯冷说道,他对操纵这些可怕的机器极为精通。“她很机灵!见多识广,又非常正直!是个地地道道的偷儿……啊!你又进了高诺尔的怀抱!手里有这么个女人,叫人给埋了,真愚蠢!傻瓜!本应该做个体面的小生意,混碗饭吃!……她现在怎么混呢?”
“她在圣髯街安下了家,管一家妓院……”
“那么,你指定她为你的继承人了?……唉,老兄,我们干出了爱她们的蠢事,这些妓女就把我们弄到这步田地……”
“对,不过,等我完蛋了以后再交给她!”
“这是神圣的誓言,”雅克·柯冷用庄重的口气说道,“什么也不给兄弟会的哥儿们么?”
“一点也不给,是他们叫人把我给逮住的,”拉普哈依满怀仇恨地回答道。
“谁出卖了你?你愿意我给你报仇吗?”雅克·柯冷急切地问道,极力唤醒能在生命最后一刻使这些心灵震颤的最后情感,“谁知道,我的老哥们,也许我给你报了仇,同时又能和鹳鸟达成和解呢?……”
听到这句话,杀人犯以幸福之极的痴呆神情望了他的老板一眼。
“可是我此刻只是为泰奥多尔在演这出戏。等这出通俗笑剧演成功了,我的老兄,为我的一个朋友,因为你是我的朋友之一,我能做不少事情……”
“我只要看见你使这个可怜的小泰奥多尔仪式延期的话,你要我干什么,我都干……”
“这事已经办好了,我肯定可以把他的脑袋从鹳鸟的利爪下救出来。你看,拉普哈依,为了免除掉脑袋,必须大家手携手……单枪匹马什么事也干不成……”
“这是真话!”杀人犯高声说道。
拉普哈依已经那样信任老板,岂止是信任,简直成了狂热的信仰!于是他再不犹豫了。
拉普哈依于是讲出了自己同谋的秘密,直到此刻,这个秘密保守得很好。雅克·柯冷要知道的,正是这个。
“事情就是这样!这个案子里,比比-吕潘手下的警察吕法尔、我和高岱三一三十一。”
“拔毛?……”雅克·柯冷大叫一声,用吕法尔的“艺”名称呼他。
“对,这些臭无赖出卖了我,因为我知道他们窝赃的地方,而他们不知道我藏在什么地方。”
“你可给我的靴子上了油了①,亲爱的,”雅克·柯冷说道。
①这是黑话,意为:你告诉我的这些情况有助于我出狱。
“你说什么?!”
“你听着,”老板回答道,“全心全意信赖我能得到什么,你看见了吗?……现在,为你报仇,是我正打的这一局的一个点!……我不要求你告诉我你窝脏的地方,你到最后一分钟再告诉我好了。凡是与吕法尔和高岱有关的事,你都给我说说!”
“你现在是,将来也永远是我们的老板,我对你不保密,”
拉普哈依道,“我的金子藏在高诺尔房屋的地窖里。”
“对你那个后侧风,你一点不担心么?”
“啊,这个!我搞的鬼,她一点不知道!”拉普哈依接着说道,“虽说高诺尔是个刀架在脖子上也什么都不会说出来的女人,我还是把她灌醉了。那么多金子呢!”
“是啊,最纯洁的心地也跟奶一样,见了这个会变味!……”雅克·柯冷辩白道。
“所以,没人看见我,我自己干了起来!鸡鸭都在鸡舍、鸭舍里睡觉呢!我把金子埋在酒瓶子后头地下三尺的地方,上头放了一层砾石和灰浆。”
“好嘛!”雅克·柯冷说道,“那别人藏在什么地方?……”
“吕法尔藏在高诺尔家,在那个可怜女人的卧房里。这样吕法尔就把她捏在手心里了,因为事情发了,她就成了窝赃同谋,得在圣拉扎尔监狱了此残生。”
“啊,这个坏蛋!警察把你们都造就成了窃贼!……”雅克·柯冷说道。
“高岱那一份藏在他姐姐家。她是洗小件日用棉布制品的女工,是个正直的姑娘。她可能会坐五年牢,而自己做梦也没想到。高岱把铺地的方砖撬起来,然后放回原处,溜上灰缝。”
“我希望你干什么,你知道吗?”这时雅克·柯冷用灼人的目光扫了拉普哈依一眼,说道。
“干什么?”
“把玛德莱娜的事情担在你身上……”
拉普哈依不由自主地全身一抖,但是在老板那直勾勾的目光下,很快就恢复了乖乖服从的神态。
“好!你已经打响鼻①了!你还想参预我的事?喂,四桩还是三桩谋杀案,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①意为不满。
“可能!”
“从上帝那儿论,你的脉管里是没有血的。可我还想救你!……”
“怎么救我?”
“蠢货!如果答应把金子还给那家人家,你这个案子就能了结,你落得个终生进‘草地’。他们拿着了钱,我就不会把你的脑袋送出去。此刻,你值七十万法郎呢,蠢货!……”
“老板!老板!”拉普哈依欣喜若狂地大叫起来。
“这还不算,咱们要把杀人的罪都推到吕法尔头上去……”雅克·柯冷接着说下去,“这一下子比比-吕潘就得丢官……我把他捏在手心里了!”
拉普哈依听到这个主意,惊得呆若木鸡,眼睛瞪得大大的,好似泥塑木雕。他被捕已经三个月,就要上重罪法庭受审。拉福尔斯监狱的朋友们也给他出过主意,但是他没有向他们吐露自己的同谋。仔细揣摩过自己的罪行以后,他已经完全不抱希望了。而这个计划,所有那些被判了刑的聪明人竟然没有想到!所以这个类乎希望的东西来到面前,竟叫他变得痴痴呆呆了。
“吕法尔和高岱已经花天酒地了么?已经叫他们的一些黄兄弟①呼吸新鲜空气了么?”雅克·柯冷问道。
①指金路易、金埃居。
“他们不敢,”拉普哈依回答道,“这些坏蛋等着我掉脑袋以后再……,这是雌邮戳来看雄邮戳时我那个后侧风叫雌邮戳告诉我的。”
“那好!二十四小时以后我们就能把他们的财宝搞到手!……”雅克·柯冷大叫道,“这些家伙将无法象你一样退赃,你会落个干干净净,他们则要面红耳赤!经过我的照拂,你会成为让他们拉下水的好小伙子。我把你那份钱财拿在手里,好为你的其他官司活动。你一进草地——你要回到那里去——,就设法逃出来……这种生活很苦,不过这总还叫生活!”
拉普哈依的双眼表现出内心的狂喜。
“老朋友!用七十万法郎,可以大有成就呢!”雅克·柯冷说道,叫他的哥儿们沉醉在希望之中。
“老板!老板!”
“我要叫司法部长晕头转向……啊!吕法尔的事一出来,会叫他们尝个厉害,要把警察搞个落花流水!比比-吕潘算完蛋了!”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拉普哈依狂喜大叫,“你下命令吧,我服从!”
说着他将雅克·柯冷拥在怀中,眼中闪烁着欢乐的泪水,他觉得完全可能保住自己的脑袋了。
“这还没完,”雅克·柯冷说道,“鹳鸟消化不良,特别是在发热加倍方面(揭示出承担责任的新事实)。现在,要白送一个女人上去(假揭发一个女人)。”
“那怎么送?何必呢?”杀人犯问道。
“帮我的忙吧!你很快就会明白!……”鬼上当回答道。
雅克·柯冷简短地向拉普哈依透露了楠泰尔犯罪的秘密,叫他看到必须有一个女人同意扮演吉奈塔所担负的角色。
然后的与兴高采烈的拉普哈依一起向雄邮戳走去。
“你多么爱雌邮戳,我知道……”雅克·柯冷对雄邮戳说道。
雄邮戳望了他一眼,那是一首可怕的诗。
“你将来进草地期间,她干什么呢?”
雄邮戳那凶猛的双眼热泪盈眶。
“你听着!如果我把她给你塞进拉福尔斯女牢,玛德洛奈特或圣拉扎尔监狱一年,正是你宣判、动身、抵达和逃出的时间,怎么样?”
“你创造不了这个奇迹,她没叫人抓住把柄,”雌邮戳的情夫说道。
“啊!我的雄邮戳,”拉普哈依说道,“咱们的老板本事比上帝大!……”
“你和她接头的暗语是什么?”雅克·柯冷问道,象不会遭到拒绝的头目那样胸有成竹。
“SorgueàPantin(巴黎之夜)。说这句话,她就知道人是从我这儿去的。如果你希望她听你的,拿一个五法郎的硬币给她看,同时说这个字:Fonbif!(“雄邮戳”这个字的各个字母重新排列组合拼成的字)”
“她将在拉普哈依的判决书中被判罪,‘蹲’了一年以后,因为作了交代而得到赦免!”雅克·柯冷注视着拉普哈依言简意赅地说道。
拉普哈依明白了老板的计划,向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答应他要让雄邮戳下定决心协助这个计划实施,叫雌邮戳同意在他要承担的罪行中充当假同谋。
“再见了,孩子们。你们很快就会获悉我从夏洛的手里救出了我的孩子,”鬼上当说道。“对,夏洛已经带着自己贴身丫头呆在书记室里等着给玛德莱娜梳妆打扮呢!你们看,”他说,“鹳鸟头子(总检察长)已经派人来找我了。”
果然,从旁门走出一个看守,向这个神通广大的人招手。他很善于用这种残忍的本事与社会作斗争。科西嘉小伙子身处险境,他又使出这种本事来了。就在人家从他手里夺走了吕西安的遗体时,雅克·柯冷下了一个最大的决心,注意观察这一点,绝不是毫无兴味的。他决心尝试作最后一次显形。不再是通过某个人,而是通过一件事。他终于打定了决定命运的主意。拿破仑坐在将他送上贝莱罗丰号的小艇上,打的也是这样一个主意①。说巧也巧,天时地利在这桩大事上都帮了这个恶魔的忙。
①一八一五年滑铁卢会战失败后,七月十四日拿破仑给自己的世敌英国国王写了一封求援书:“国王陛下,作为分裂我国的那些党派和欧洲列强敌视的目标,我结束了自己的政治生涯。我象地米斯托克利那样,来投奔英国人民的家庭。”七月十五日,拿破仑登上英舰贝莱罗丰号。英国人根据同盟国的决定,把拿破仑当作俘虏,把他从贝莱罗丰号转移到诺森伯仑号上,于十月十六日将拿破仑囚禁在大西洋中的圣赫勒拿岛。
这个作恶多端的家伙出人意料的结局,可能要使这个人物失去一些光彩。如今,只有通过人们无法接受的、难以置信的事情,才能得到这样的结局。我们和雅克·柯冷一起走进总检察长的办公室之前,有必要跟随卡缪索太太走一遭,看看她在附属监狱发生这些重大事件的工夫,到哪些人家去了。
风俗史家永远不应推卸的一个责任,就是绝不应该用表面上富有戏剧性的安排去损害真实,尤其是当真实已经好不容易变得富有传奇意味的时候。社会这个自然界,特别是在巴黎,包含着许多偶然,许多错综复杂、意料不到的情形,杜撰者的想象力无论如何都跟不上。真实大胆无比,竟会达到禁止艺术去表现的境界,令人难以置信或不大得体,除非作家对这些编排加以删节、删改,使之稍微和缓一些。
卡缪索太太小心着意化了一个差不多够得上趣味高尚的晨妆。对于一个六年来一直住在外省的法官妻子来说,这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她要在早晨八、九点钟去看望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和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要叫这两位夫人对她的装束无可挑剔。咱们得赶快加上一句,阿美莉-塞西尔·卡缪索,虽然是蒂里翁家的姑娘,还是颇有成就的。一身打扮,只有两处失误,难道还不算颇有成就吗?……巴黎的妇女对于各种雄心勃勃的男人多么有用,诸位是想象不到的。无论在上流社会还是在窃贼世界,她们都必不可少。诸位刚才已经看到,在窃贼世界里,女人扮演着极重要的角色。现在请诸位设想一下,一个人不得不在某一时间内跟一个大人物谈话,否则就要永远见不着天日。这个大人物在复辟时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直至今日仍叫作掌玺大臣。
要求谈话的这个人,请诸位挑选一个处境最优越的人,就说一位法官吧,也就是说是法院中的熟人。法官不得不去找一位处长,抑或私人秘书,抑或秘书长,不得不向他们证明要求立即接见实属必要。一位掌玺大臣什么时候能立即见到?白天,他不在议会,便在大臣会议上,要么正在接见。早晨,他在不知什么地方睡觉;晚上,他还有公务或私事。如果每一个法官都可以凭着任何借口要求接见时间,那这位司法头子还不得忙得团团转!于是,特殊的、即刻的接见要求需提交掌握居间大权的一个人批准。这个居间大权如果掌握在你的对头手里,这大权就变成了一个障碍。如果不掌握在你的对头手里,也是一处要打通的门。可是一个女人,则会去找另一个女人!她可能立即走进卧室,唤起女主人或贴身女佣的紧迫感,特别是当女主人与这事有密切利害关系抑或感到有切肤之必要时,就更其如此。请诸位把德·埃斯巴侯爵夫人称作雌性权势吧,一位大臣对她的话是要洗耳恭听的。这个女人写一封散发着龙涎香味的便笺,她的随身男仆将便笺送到大臣的随身男仆手中。大臣早晨一醒过来就看到这封情书,立即阅读。
即使大臣有公务在身,一想到要去拜访巴黎的一位女王,圣日耳曼区的一位强权人物,公主、王太子夫人或国王的一位宠儿,也要兴高采烈。卡西米·佩里埃①这位七月革命时期唯一真正的内阁首相,就常常扔下一切到国王查理十世议会的一位前首席贵族那里去。
①卡西米·佩里埃(1777—1832),银行家,一八一七年九月至一八三○年七月革命时为反对派议员。一八三○年七月二十九日被指定为“市政委员会”委员。自一八三一年三月起任议长和内政部长。
德·埃斯巴侯爵夫人的贴身女佣说夫人大概醒了,进去通报道:“夫人,卡缪索太太有十分紧急的事求见,说夫人知道!”这句话有多大的魅力,上面的理论,自可说明。
侯爵夫人高声命令立即带阿美莉进来。审判官的妻子开口便说:
“侯爵夫人,我们给您报了仇雪了恨,我们自己却完蛋了……”
侯爵夫人仔细听着她的话。
“怎么回事,我的小美人?……”侯爵夫人回答道,一面注视着卡缪索夫人,她站在半开的房门前,半明半暗之中。
“您今天早晨,戴着这顶小帽子,简直天仙一般!您在哪里找到的这种式样?……”
“夫人,您的心肠真好……可是您知道,卡缪索审问吕西安·德·吕邦泼雷的方式,使那个年轻人感到绝望,结果在狱中吊死了……”
“德·赛里齐夫人会怎么样呢?”侯爵夫人假作全然不知,高声叫道,为的是叫别人再从头至尾讲述一遍。
“唉!人家说她疯了……”阿美莉回答道,“啊!如果您能得到大臣阁下恩准,请他立即派个传令兵到法院去召我的丈夫,大臣先生就会获悉不少稀奇古怪的神秘事,他一定会告知王上……到那时,卡缪索的敌手就会哑口无言了。”
“谁是卡缪索的敌手?”侯爵夫人问道。
“总检察长呀!现在又加上了德·赛里齐先生……”
“好,乖乖,”德·埃斯巴夫人回答道,她打那场恶官司,要宣布她丈夫禁治产,就是因为德·格朗维尔先生和德·赛里齐先生作梗才打输了的。“我来保护你们。我既忘不了我的朋友,也忘不了我的敌人。”
她拉铃,叫人拉开窗帘。明亮的阳光泻入室内。她要写字小桌,贴身女用人赶快送过来。侯爵夫人飞快写成一封短笺。
“叫高达尔骑上马,把这封信送到掌玺大臣公署去。不等回音,”她吩咐自己的贴身女用人。
贴身女用人急速走出房间。虽然有这道命令,她还是站在门后偷听了几分钟。
“这么说来,有好大的秘密了?”德·埃斯巴夫人问道。
“亲爱的,全讲给我听听。克洛蒂尔德·德·葛朗利厄没搅进这件事吧?”
“侯爵夫人将会从大臣阁下那边得悉一切。我丈夫什么都没有对我讲,他只是提醒我他身处险境。对于我们来说,德·赛里齐夫人疯下去真还不如死了好。”
“可怜的女人!”侯爵夫人说道,“嗨,她不早就是个疯子了吗?”
上流社会的女人,可以用一百种不同的方式说同一句话,用以向细心观察的人表明音乐调式范围之无限。说话时,一个人的心灵完全进入声调之中,亦表现在眼神上。心灵将光线、空气点染上色彩,这空气和光线正是眼睛和喉头所作用的成分。透过“可怜的女人!”这句话的抑扬顿挫,侯爵夫人流露出报了仇雪了恨的快意,胜利的喜悦。啊!她不是希望吕西安的保护人越多遭灾祸越好吗!憎恨的对象死了,还要报复,这报复心永远也满足不了,真叫人暗暗恐惧。卡缪索太太虽说天生心肠硬,爱记恨,爱找麻烦,听了这话也大吃一惊。她一时无言以答,只好沉默不语。
“狄安娜确实告诉过我,说莱翁蒂娜到监狱去了,”德·埃斯巴夫人又开口说道,“这位亲爱的公爵夫人对这么大事张扬感到很伤心,因为她很偏爱德·赛里齐夫人。不过这很可以理解,她们俩几乎同时爱慕过吕西安那个笨蛋。没有什么比在同一祭坛上祈祷可能把两个女人联系在一起,抑或使两个女人离心离德了。所以这位亲爱的朋友昨天在莱翁蒂娜的卧房里呆了两个小时。据说那个可怜的伯爵夫人胡言乱语!人家告诉我说,特别恶心!……一个出身高贵的女人不应该这么过分!……呸!这纯粹是肉体情爱……公爵夫人来看我时,面色苍白,象个女吊,她还真有点勇气!这案子里头有蹊跷……”
“我的丈夫会把一切都告诉掌玺大臣以表白自己,因为有人想救吕西安,而他呢,侯爵夫人,他是尽自己的职责。一个预审法官总得在法律规定的时间内审问单独关押的犯人哪!……必须得问这个小倒霉蛋一些事,可他没明白审问他无非是走走形式,立刻全部招认了……”
“那是个蠢货、狂人!”德·埃斯巴夫人干巴巴地说道。
审判官妻子听到这样的宣判,一言不发。
“我们之所以在德·埃斯巴先生禁治产一案中败诉,那不是卡缪索的过错,这个我总也忘不了!”冷场了一会以后,侯爵夫人又提起话头说,“是吕西安、德·赛里齐先生、博旺先生和德·格朗维尔先生把我们搞输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上帝会站到我一边!这些人全要倒霉!放心吧,我马上派德·埃斯巴骑士到掌玺大臣家去,叫他赶快把您丈夫叫来,如果这有用的话……”
“啊!夫人……”
“您听着!”侯爵夫人说道,“我答应你们明天立即授勋,授予你们荣誉勋位勋章!这将清清楚楚地证明,对你们在这个案件中的表现十分满意。对,这对吕西安将又多一份谴责,说明他就是有罪!难得有寻开心去上吊的!……好啦,再见,亲爱的美人!”
十分钟以后,卡缪索太太走进美貌的狄安娜·德·摩弗里纽斯的卧室。这位太太凌晨一时上床,到九点钟尚未入睡。
这些公爵夫人们就是再无动于衷,女人的心毕竟是灰泥做的,看到自己的一个女友饱受疯狂折磨,这种景象不能不在她们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象。
再说,狄安娜与吕西安的私情虽说已断了一年有半,但在公爵夫人心中仍留下不少回忆,这个孩子的暴死也足以给她带来可怕的打击。这个美男子是那样风流倜傥,富有诗意,那样擅长谈情说爱,狄安娜整夜都看见他吊在那里,就象莱翁蒂娜疯病发作时打着狂热的手势比比划划描述的那样。她还保留着吕西安写给她的优美、醉人的信件。这些信件可与米拉波①写给莎菲的信相媲美,但是更富有文学意味,更为高雅,因为这些信是在最强烈的激情——虚荣心指使下写成的!占有最可爱迷人的公爵夫人,眼看她为自己发疯,当然是背着别人发狂,这种幸福使吕西安昏了头。情夫的骄傲心情给了诗人许多灵感。公爵夫人一直保留着这些动人心弦的信件,如某些老头保存着色情版画一般,是由于信中对她身上最没有公爵夫人味道的部分②有着极为夸张的赞颂之辞。
①米拉波(1749—1791),第三等级议会代表,演说家,作家。
②指肉体。
“可他却死在肮脏潮湿的监狱里了!”她心中暗想,心怀恐惧地将那些信件紧紧搂在胸前。就在这时,她听到自己的贴身女用人轻轻敲门的声音。
“卡缪索太太求见,为一件关系到公爵夫人的最至关重要的事情,”贴身女用人说道。
狄安娜惊恐万状急忙起身。
“噢!”她注视着阿美莉说道,阿美莉随机应变又作出一番表情,“我全估计到了!是我的信件的事……!啊!我的信件!……”
说着她跌坐在椭圆形双人沙发上。这时她想起,在热恋之中,自己也曾以同样的语气给吕西安复过信,也曾象男人歌颂女人的荣光一样赞颂过男人的诗意,而且用的是怎样狂热的抒情诗形式!
“唉!是啊,夫人,我来救您,比救命还重要!事关您的声誉……快转过神来,穿上衣服,咱们到德·葛朗利厄公爵夫人家去,幸亏您还不是唯一受到牵累的人……”
“可是有人告诉我,昨天莱翁蒂娜在法院已经把在可怜的吕西安的寓所里查抄到的信件全部烧毁了?”
“可是,夫人,吕西安还有一个双料,那就是雅克·柯冷!”
审判官的妻子大叫大嚷道,“您总是忘记了他这个凶残的同伴,毫无疑问,他是造成那个风流俊美、令人怀念的小伙子死亡的唯一原因!可是这个苦役监牢里的马基雅弗利,他可从来不昏头昏脑!卡缪索先生确信这个魔鬼把他的……”
“他的朋友,”公爵夫人急忙说道。
“把他朋友的情妇最坏事的信件藏在十分保险的地点了……”
“您说得对,我的小美人,必须到葛朗利厄家去商议个对策。在这个案子里我们都是当事人,幸亏赛里齐会帮我们一把……”
正如诸位在附属监狱的各个场面里见到的那样,极大的危险能使人的心灵产生强烈的反应,就象强试剂在肉体上产生的反应一样。这是一个精神伏特电池。可能不久的将来人们会掌握一种方法,用这种方法,能象将化学物质浓缩一样,将感情变成与电流相似的流体。
苦役犯和公爵夫人都感受到同样的现象。这个垂头丧气、半死不活、一夜未眠的女人,这个出门更衣很难侍候的公爵夫人,一下子恢复了走投无路的母狮子般的力气和将军在战火纷飞之中的机智。狄安娜亲自挑选了衣裳,即席想出一身打扮,其速度之快,一个业余妓女自己侍候自己也赶不上。一切办得那么妥帖,她的使女一时呆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她见自己女主人身穿衬衣,可能乐意让审判官妻子透过隐隐约约半透明的麻布看到她那洁白的与卡诺伐①所雕之维纳斯像一样完美无缺的身躯,大吃一惊。那就象薄纸包着珠宝一般。狄安娜忽然猜度出她那件简易紧身衣放在何处了。那件紧身衣是前胸钩住的,可以省去性急的女人系带子那又费时又费力的活。待贴身女仆送来衬裙,并递给她长裙时,她已经将衬衣上的花边饰物固定好,将上身的各种华丽玩意儿安排停当,总算完成了这桩大业。使女给阿美莉使了个眼色,那阿美莉便从后面将长裙扣好并给公爵夫人帮忙,这工夫使女去取来苏格兰毛线织成的短袜,丝绒高统靴,一块披肩和一顶帽子。阿美莉和贴身女用人一人给她穿上一只靴子。
①卡诺伐(1757—1822),意大利雕塑家。
“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阿美莉机灵地说道,一面狂热地亲吻着狄安娜那细腻光滑的膝部。
“夫人天下无双,”贴身女用人说道。
“好啦,若塞特,闭上你的嘴吧!”公爵夫人抢白道,“您有马车吗?”她向卡缪索太太说道,“好,我的小美人,咱们路上谈吧!”
说着公爵夫人一溜小跑走下卡迪央公馆宽阔的楼梯,一面走一面戴手套。这都是从未见过的事。
“到葛朗利厄公馆,快!”她对一个仆人说道,同时作手势要他上车在车后侍候。
小厮犹豫不决,因为这是一辆街车。
“啊!公爵夫人,您原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个小伙子那里也有您的一些信!否则,卡缪索倒可以不这么下手……”
“莱翁蒂娜的情形占据了我的整个心思,我完全把自己忘掉了,”她说,“这个可怜的女人前天就快疯了,您想想那件要命的事该叫她怎样精神错乱!啊,亲爱的,您知道我们昨天上午是怎么过的就好了……这真要叫人摒弃爱情。昨天,莱翁蒂娜和我,我们两人全叫一个凶狠的老太婆、脂粉商人、烂货给拖到那个臭气冲天、血流满地、人称法院的地方去了。一面坐车去司法大厦,我一面对她说:‘德·纽沁根太太去那不勒斯时,在地中海上遇到狂风巨浪,她跪在地上大喊大叫:
“上帝啊,救救我吧,就这一次!”这不也要叫我们象德·纽沁根太太那样双膝跪地大喊大叫么?’自然,这两天这种日子,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们写信是不是很愚蠢?……可是,是在恋爱呀!你收到好几页信,看了叫你的心直发热,于是什么都燃烧起来!小心谨慎消逝得无影无踪!于是写了回信……”
“可以行动嘛,为什么要写回信呢!”卡缪索太太说。
“晕头转向是多么美妙的事!……”公爵夫人傲慢地接过话说道,“那是心灵的肉欲享受。”
“美人是值得原谅的,”卡缪索太太谦逊地说道,“她们堕落的机会确实比我们这些人多得多!”
公爵夫人微微一笑。
“我们总是过于慷慨,”狄安娜·德·摩弗里纽斯又说道,“以后我要象那个凶狠的德·埃斯巴太太那样办。”
“她是怎么办的呢?”审判官的妻子好奇地问道。
“她写了上千封情书……”
“有这么多!……”卡缪索太太打断公爵夫人的话大叫起来。
“对!可是亲爱的,那里头找不出一句能给她惹事的话……”
“您大概保持不了这样的冷淡,这样的细心,”卡缪索太太回答道,“您是女子,您属于不会抵挡魔鬼的那类天使……”
“我曾经发誓再也不写信了。我这一辈子就是给这个倒霉的吕西安写过信……他给我的信,我要一直保存到我死那一天!亲爱的,那简直是一团火,有时人是需要这种火的……”
“人家若是发现了可怎么办?”卡缪索太太作了一个含羞带臊的手势说道。
“噢,我就说这是刚开始写的一本小说里头的书信。因为亲爱的,我全重抄过了,我把原件都烧了!”
“啊,夫人,为报答我,您叫我看看这些信吧……”
“大概可以,”公爵夫人说道,“那时您会发现,亲爱的,他给莱翁蒂娜可没写过同样的信!”
这最后一句话概括了整个女人,各朝各代、世界各国的女人。
象拉封丹寓言中的那个青蛙①一样,卡缪索太太在美貌的狄安娜·德·摩弗里纽斯陪同下走进葛朗利厄家,兴高采烈,喜形于色。这个上午,她就要拉上对实现自己雄心十分必要的一个关系。她似乎已经听见人称她是院长太太了。她体会到战胜了巨大障碍那种言语无法形容的乐趣。主要的障碍便是她丈夫的无能,虽然这种无能至今还是隐隐约约的,但是她心中十分明白。叫一个凡夫俗子出人头地,谈何容易!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对国王也是一样,等于享受那种引诱了多少大演员的快乐,即将一个蹩脚的剧本演上一百遍!这是利己主义的陶醉!总而言之,在某种程度上这是随心所欲。权势只有通过随心所欲,将成功的桂冠授予莫名其妙的人,侮辱天才,才能证实自己的力量。惟有这种力量,极权亦无法达到。卡利居拉坐骑的高升这出宫廷闹剧,过去演出过许多次,将来仍将上演无数次。
①见拉封丹寓言诗《青蛙想长得和牛一样大》。
几分钟的工夫,狄安娜和阿美莉就从美丽的狄安娜卧室那典雅的杂乱无章过渡到葛朗利厄公爵夫人家中颇有气派而又一本正经、有条不紊的豪华之中。
这位极为虔诚的葡萄牙女人总是八时起床,以便到圣瓦莱尔小教堂去望弥撒。这小教堂附属于圣多马·达干教堂,当时位于荣军院前广场上。此小教堂如今已拆毁,移至勃艮第大街。现正在原址建造一座哥特式大教堂,据说是准备献给圣克洛蒂尔德的①。
①此款堂一八四六年动工,到第二帝国时期才建成。
狄安娜·德·摩弗里纽斯附耳与葛朗利厄公爵夫人讲起话来。刚刚说完头几句,那虔诚的妇女便到德·葛朗利厄先生那边去,很快将他带到这边来。公爵飞快地向卡缪索太太扫了一眼,大老爷们用这种眼光能分析出你的一生一世,常常连你的内心也能分析出来。阿美莉的衣着打扮大大帮了公爵的忙,他一眼就猜测到了这个从阿朗松到芒特,从芒特到巴黎的市民阶层人物的生活。
啊!如果审判官之妻早就了解公爵们的这种本事,她可能就不会那样仪态万方地经受住那彬彬有礼而又颇带讥刺的一瞥了。她只看出了彬彬有礼的一面。无知与精明各有特长。
“这是卡缪索太太,她的父亲蒂里翁是御前掌门官,”公爵夫人对丈夫说。
公爵极其彬彬有礼地向法官之妻致意,满脸严肃神态稍减。公爵拉铃,他的贴身男仆来到。
“到奥诺雷-骑士街去,坐马车去好了。到那儿以后,上十号小门上按铃。告诉前来给你开门的仆人,说我请他家主人到这里来一趟。如果这位先生在家,你就直接把他带到我这里来。用我的名字,就足以排除任何困难。快点,尽量只用一刻钟就把这件事情全办完。”
公爵的贴身男用人一走,另一个男用人——公爵夫人的男用人,立刻出现。
“以我的名义到绍利厄公爵家去,叫人把这张名片交给他!”
公爵递上他的名片,折成某种式样。这两个挚友因某种紧急而又神秘的事需要马上见面,来不及写信时,就用这种方式来通知对方。
诸位看到了,在社会的任何一个阶层,习惯相似,只是方式方法不同,实则大同小异。上流社会也有自己的行话。但这种行话叫“风格”。
“太太,所谓克洛蒂尔德·德·葛朗利厄小姐给这个年轻人写的信件,您肯定确有其物么?”德·葛朗利厄公爵说道。
说着他瞥了卡缪索太太一眼,象水手扔出探测锤一般。
“我没见过,不过,这实在叫人担心,”她战战兢兢回答道。
“我的女儿不会写任何见不得人的事!”公爵夫人大叫大嚷道。
“可怜的公爵夫人!”狄安娜想道,她瞥了德·葛朗利厄公爵一眼,那眼光叫他浑身颤栗。
“你意下如何,亲爱的小狄安娜?”公爵将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拉到一面窗前,咬着她的耳朵说。
“亲爱的,克洛蒂尔德那么疯狂地爱吕西安,动身以前还和他约会。若是没有勒农库夫人,说不定她跟吕西安逃到枫丹白露森林里去了呢!我知道吕西安经常给克洛蒂尔德写信,那些信叫一个女圣徒看了也要晕头转向!我们这三个夏娃的女儿叫书信这条毒蛇给缠住了……”
公爵和狄安娜从窗前回到公爵夫人和卡缪索太太身边。
这两位太太正在低声讲话。阿美莉在这方面遵照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的主意办了,摆出虔诚教徒的姿态,以博取高傲的葡萄牙女子的欢心。
“我们倒要听凭一个无耻的在逃苦役犯的摆布了!”公爵耸耸肩膀说道,“家里接待一些不完全靠得住的人,就是这样!接纳一个人以前,应该好好了解他的财产,父母,从前的经历……”
从贵族的角度来说,这句话就是本故事的寓意之所在了。
“这已经是既成事实了,”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说道,“现在想想怎么拯救可怜的德·赛里齐夫人、克洛蒂尔德和我吧!……”
“我们只能等待亨利来,我已经叫人请他去了。不过,一切都取决于冉蒂去找的那个人物。但愿上帝保佑,这个人在巴黎!太太,”他向卡缪索太太说道,“很感谢您想到我们……”
这就是对卡缪索太太辞客了。御前掌门官的女儿还相当机灵,明白了公爵的意思。她站起身来。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以其令人倾倒的妩媚赢得多少心腹话和友情,此时她又发挥出这种本事,拉住阿美莉的手,再次以某种方式请公爵和公爵夫人注意到她。
“她一大早就起身来救我们大家,我以个人的名义,请你们一定要记住这位娇小的卡缪索太太。首先,她已经为我帮了使人终生难忘的忙;其次,她对我们完全忠诚,她和她丈夫。我已经应允让她那位卡缪索高升,我也请你们看在对我的爱份上,对他优先加以保护。”
“您不需要这番推荐,”公爵对卡缪索太太说道,“葛朗利厄家的人,对别人给他们的帮助,总是铭记在心的。为国王效劳的人不久就会有机会出人头地,会要求他们尽忠尽力,您的丈夫会补缺的……”
卡缪索太太告辞出来,得意洋洋,兴高采烈,信心十足。
她凯旋而归,佩服自己,对总检察长的敌意嗤之以鼻。她心中暗想:“我们把德·格朗维尔先生搞掉该多好!”
卡缪索太太退席退得正是时候。国王的宠臣之一德·绍利厄公爵在台阶上碰上了这个市民。
“亨利,”德·葛朗利厄公爵一听见下人禀报自己的朋友来到,就大叫道,“我请你赶快去王宫跑一趟,设法与国王谈谈。事情是这样,”说着他把公爵带到刚才曾与轻浮而又妩媚的狄安娜交谈的那个窗口。
德·绍利厄公爵不时偷看那位疯狂的公爵夫人一眼。这位疯狂的公爵夫人一面与那位虔诚的公爵夫人谈天,听她的教训,一面与德·绍利厄公爵眉来眼去。
“亲爱的孩子,”德·绍利厄公爵密谈结束,最后说道,“还是乖乖的吧!喂!”他抓住狄安娜的手加上一句,“要循规蹈矩,再不要把自己牵连进去,永远不要写信!亲爱的,信件已经引起了多少私家不幸和公家祸患……象克洛蒂尔德,她是第一次堕入情网的少女,对她来说尚情有可原的事,对……”
“一个见识过战火的老投弹手就是不可原谅的事了!”公爵夫人对公爵小嘴一撅说道。
这个表情和开的玩笑,使两位公爵和虔诚的公爵夫人那哭丧着的脸上又绽出了笑容。
“我已经四年没写过情书了!……难道我们得救了么?”狄安娜问道,她用撒娇来掩饰自己的焦虑。
“还没有!”德·绍利厄公爵说道,“因为你不知道,独断专行的事多么难办。对一个立宪制国王来说,那就象一个已婚妇女不忠一般。那是通奸罪。”
“小小不然的罪过!”德·葛朗利厄说道。
“禁果!”狄安娜微微一笑接过话说道。“噢!我真希望当个内阁首脑,因为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禁果,我全吃过了!”
“噢!亲爱的!亲爱的!”虔诚的公爵夫人说道,“你太过分了……”
两位公爵听到一辆马车停在台阶前,疾驰的马匹发出很大的声响。他们向两位妇女告辞,让她们呆在一起,自己则到葛朗利厄公爵的书房中去。有人将奥诺雷-骑士街的居民引至书房。此君并非他人,乃王家反警察组织、政治警察头目、默默无闻而大权在握的科朗坦者是也。
“请进,”德·葛朗利厄公爵说道,“请进,圣德尼先生。”
见公爵记忆力如此之强,科朗坦大吃一惊。他向二位公爵深深鞠了一躬,第一个进了书房。
“还是因为那个人的事,或者说是由那个人而起,亲爱的先生,”德·葛朗利厄公爵说。
“他不是死了么?”科朗坦说道。
“他还有个伙伴,”德·绍利厄公爵指出,“一个难对付的伙伴。”
“苦役犯,雅克·柯冷!”科朗坦对答如流。
“你说说,费迪南!”德·葛朗利厄公爵对前大使说道。
“对这个坏蛋得当心,”德·绍利厄公爵接过话头说道,“他把德·赛里齐夫人和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写给他的造物吕西安·沙尔东的信握在手里,以便当作索取高价的筹码。据说这个年轻人一贯这么做,拿自己的信作为交换,非要别人写些充满狂热的信不可。据说德·葛朗利厄小姐也写过几封。至少是这么担心,我们无法得知任何情况,她出门旅行去了……”
“那个小青年是不会把这些东西都储存起来的!……”科朗坦回答道,“这是卡尔洛·埃雷拉神甫采取的预防措施!”
科朗坦臂肘拄在他坐的那张沙发扶手上,手撑着头思考着。
“是想要钱?……不象!这个人钱比我们多,”他说,“爱丝苔·高布赛克给他当钓饵,从名叫纽沁根的那个金币池塘里钓走了将近两百万……先生们,请你们叫有权人士授予我全权,我给你们把这个人除了!……”
“那……信也除了?”德·葛朗利厄公爵问科朗坦。
“听我说,先生们!”科朗坦站起身来,露出他那已经沸腾起来的狡猾嘴脸。
他把手伸进黑色双面起绒呢长裤裤腰上的小口袋里。这位当代历史剧的大演员只穿了一件背心和一件礼服,他还没脱掉清晨穿的裤子,因为他知道在某些情况下大人物对于动作迅速是多么感激涕零。他不拘礼节地在书房中踱来踱去,高谈阔论,如入无人之境。
“他是个苦役犯!可以不经过诉讼将他扔进比塞特监狱单独关押,叫他无法与外界通消息,在那里死掉……不过他可能预见到这种情况,已经给他的同党下了指令!”
“意想不到地在那个妓女寓所中将他捕获之后,立即就把他单独关押起来了呀!”德·葛朗利厄公爵说道。
“对于这个家伙,还讲什么单独关押不单独关押!”科朗坦回答说,“他跟……跟我一样厉害!”
“那怎么办?”两位公爵面面相觑,眼光里道出这句话。
“我们可以把这家伙立即重新收入……罗什福尔苦役监牢,过六个月他就会死在那里!……噢!不用说什么罪行!”
他见德·葛朗利厄公爵作了一个手势,便这样回答。“有什么办法?一个苦役犯,强迫他真正在夏朗德河的疫气中干活,一个炎热的夏天,他挺不过六个月。可是只有在那家伙对这些信没有采取预防措施的情况下,这么办才有用。如果这个家伙对他的对手早就起了疑心,而且这很可能,那就必须发现他采取了什么预防措施。如果掌握信的人很贪穷,还可以收买……所以,关键是要叫雅克·柯冷开口说出来!这可是殊死的决斗!我去非得被打个落花流水不可。最好是……最好是用别的东西把这些信赎出来!……特赦证,然后把这个人收在我的铺子里。可怜的孔唐松和亲爱的佩拉德都已死掉,雅克·柯冷是唯一有足够能力可以接我的班的人。雅克·柯冷杀死了我手下这两个无与伦比的暗探,好象给自己腾地方似的。你们看见了,先生们,必须授予我全权。雅克·柯冷现在附属监狱。我马上到检察院去见德·格朗维尔先生。请你们派个心腹人到那儿去与我会合。因为我必须拿出一封信来给德·格朗维尔先生看看。格朗维尔先生对我毫无了解,我可以将此信还给议长。或者给我写一封很有权威的介绍信……。你们可以用半个小时办好这些事,因为我需要半小时左右更衣,就是说,在总检察长眼中我应该是个什么样子,我就得变成那个样子。”
“先生,”德·绍利厄公爵说道,“我了解您很干练,我只要求您回答我一个‘成’还是‘不成’。您保证成功么?……”
“给予我全权,你们也保证永远不就此盘问我,准成!我的计划已定。”
这个玩世不恭的回答真叫两位大老爷有些浑身颤栗。
“好吧,先生!”德·绍利厄公爵说道,“您要把这件事归入您平时担负的事务一类。”
科朗坦向两位贵族大老爷施礼告别。
费迪南·德·葛朗利厄叫人给亨利·德·勒农库备车,立刻动身去见国王。由于所任职务而享有的特权,此人随时可以面见国王。
这样,社会上下各种利害关系连结在一起,以三个人作为代表:德·格朗维尔代表司法,科朗坦代表豪门贵族;他们两人面对一个厉害的对手——雅克·柯冷,他象征着蛮横有力的社会恶势力。他们三个人在必要性的驱使下,就要到总检察长的办公室来相会了。司法与王权结合在一起为一方,苦役犯及其诡计为一方,双方的决斗该是多么惊心动魄!苦役犯是果敢的象征,排除计较和思考,不择手段,没有王权那种虚伪,代表着饿肚皮的人的利益,象征着饥饿血淋淋的、立竿见影的抗议!这难道不是攻与守的关系么?这难道不体现了偷盗与财产所有的关系么?这难道不是社会状态的国家与自然状态的国家的关系这个狭路相逢的可怕问题么?总而言之,过于软弱无力的政权代表者与野蛮的煽动闹事者之间达成的那些反社会的妥协,可在这里找到一幅可怕的、生动的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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