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有人向总检察长通报卡缪索先生到,总检察长作个手势,让他进来。德·格朗维尔先生早就预感到这次来访,打算借此机会就如何了结吕西安一案与审判官达成协议。前一天,可怜的诗人死亡之前他与卡缪索共同找到的那个解决办法,显然已经行不通了。

  “请坐,卡缪索先生,”德·格朗维尔先生一面坐进自己的沙发里一面说道。

  法官与审判官单独相对,让人看出他疲惫不堪。卡缪索注视着德·格朗维尔先生,看到那一向如此坚定的面庞几乎面无血色,疲劳之极,一副沮丧消沉表情,表明他所经受的痛苦,可能更甚于书记官向死刑犯宣布他的上诉已被最高法院驳回时死刑犯的痛苦。而在法院的规矩里,宣读这个通知就等于说:“作好准备吧,你的最后时刻已经来临!”

  “伯爵先生,”卡缪索说道,“虽然事情紧急,我还是改期再来吧……”

  “别走,”总检察长很有尊严地回答道,“真正的法官,先生,应该正视自己的焦虑并且善于掩饰。如果您发现我心情烦乱,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卡缪索作了一个手势。

  “卡缪索先生,我们生活中这些迫不得已的事,上帝保佑,您最好不要尝到这种滋味!即使比这更小的事,人也要送命!我刚在我的一个最要好的朋友身边过了一夜。我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奥克塔夫·德·博旺,一个是德·赛里齐伯爵。德·赛里齐先生、奥克塔夫伯爵和我,我们三个人从昨晚六点钟一直到今晨六点钟一直在一起,轮流从客厅到德·赛里齐太太床边去照看,每次都怕看见她死了或者永远疯了!德普兰、毕安训、西纳尔,还有两名看护,没有离开房间一步。伯爵热爱自己的妻子。一边是一个因爱情而发疯的女人,一边是因绝望而发疯的朋友,您想想我这一夜是怎么过的!一位国家要人不会象一个蠢物那样伤心绝望!赛里齐象开国务会议时坐在自己席位上那样平静,他坐在沙发里使劲绞着自己的手,为的是在我们面前露出平静的面容。工作繁重使他抬不起头来,昨夜他的额头上则全是汗水。我实在困得不行,从早晨五点睡到七点半。可是我八点半得到这里来下令执刑。卡缪索先生,请您相信我的话:一个法官整夜都在痛苦的深渊里打滚,感到上帝的手沉重地压在人间的事情上而且重重地击在高贵的心灵上。在这之后,他很难坐在办公桌前,冷冰冰地说:‘下午四时砍掉一个脑袋!把一个充满生命活力、非常健康的一个上帝造物消灭!’可这是我的职责!……我自己沉浸在痛苦之中,可我应该下命令竖起绞架……。死刑犯不知道法官也和他经受着同等煎熬。此刻,我代表着报仇雪恨的社会,他代表着要补赎的罪行,一张纸将我们联系在一起,我们是同一个义务的两面,是法律的钢刀一时拼凑在一起的两个生命。

  “法官如此深沉的痛苦,有谁可怜,有谁安慰?……我们的光荣在于将这些痛苦埋葬在内心深处!教士的生命献给了上帝,士兵将他打死的成百上千的人献给了国家,我觉得他们比法官更幸福,法官只有怀疑,担心,可怕的责任。

  “您知道应该处决谁吗?”总检察长继续说下去,“一个年轻人,二十七岁,象我们昨天死去的那个一样风流俊美,象那个一样满头金发。处死他并不是我们的愿望,因为从他那里查获的只有窝赃的证据。这个小伙子被判死刑后也没有招认!七十天来,他经受了一切考验,一直说自己是无辜的。两个月来,我肩膀上长着两个头!啊!只要他招供,我损寿一年也心甘情愿,因为必须叫陪审员放心!……如果有一天人们发现这小伙子因之就要被处死的那件罪行,是另一个人犯下的,您想想看,那对司法是什么样的打击!在巴黎,什么事都严重得不得了,最小的审判事故也会变成政治性的。

  “陪审团,革命时期的立法者们认为这是个多么强有力的机构,实际上只是社会废墟的一个组成部分,因为陪审团不尽职,对社会保护得不够。陪审团玩忽职守。陪审员分成两个阵营,其中一个阵营再也不希望判死刑,结果必然导致彻底推翻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个原则。弥天大罪,如杀害父母罪,在某一省内得以宣判无罪(在苦役监狱中有二十三个杀害父母的罪犯享有“减轻罪行的情节”的照顾),而在另一个省份,一件可以说是普普通通的罪,就以死刑来惩罚!如果在巴黎,在我们这个法院辖区内,将一个无辜的人处死了,那会造成什么后果呢?”

  “这个人是个在逃的苦役犯嘛!”卡缪索战战兢兢地指出。

  “可是在反对派和报界手里,他会成为复活节的羔羊!”德·格朗维尔先生大叫起来,“而且反对派要大肆渲染给他洗刷,因为他是对当地的那些观念极为狂热的科西嘉人,他的杀人罪是‘族间仇杀’的结果!……在那个岛上,把仇敌杀死,照样自认为是很正直的人,别人也这么认为……“啊!真正的法官确实很不幸!您看!他们得与整个社会隔绝而生活,就象昔日的天主教高级神职人员一样。他们在固定时间走出自己的修室,人们只在此时才能看见他们。他们个个表情严肃,老迈年高,令人尊敬,象古代社会那些集法权与神权于一身的大祭司一样判案!人们只会看见坐在法官席上的我们……可今天人们看见我们也和别人一样有喜怒哀乐!……看见我们呆在客厅里,和家人团聚,是普通公民,也有激情。我们并不那么可怕,我们也会显得滑稽而可笑……”

  这惨痛的呼喊,加上抑扬顿挫和手势,感人之深,难以用笔墨形容,真叫卡缪索浑身颤栗。

  “先生,”卡缪索说道,“我们这种职业的痛苦我昨天也初步领略了!……我差点因那个年轻人的死而死去,他没有理解我是在偏袒他,这个倒霉蛋自己作茧自缚了……”

  “根本不应该审问他,”德·格朗维尔先生叫道,“不说不做就帮了忙,岂非轻而易举!……”

  “可是有规定呀!”卡缪索回答道,“他已经被捕两天了!……”

  “祸事已经发生,”总检察长接过话头说道,“我已经尽力补救了。当然,这是无法补救的。我的马车和下人都去加入给这个可怜的意志薄弱的诗人送殡的行列。赛里齐和我一样,而且更有甚之,他接受了这个倒霉的年轻人对他的委托,将成为吕西安的遗嘱执行人。他这样应允时,他的妻子向他投过一瞥,那目光中闪烁着理智。还有,奥克塔夫伯爵亲自参加吕西安的葬礼。”

  “好!伯爵先生,”卡缪索说道,“来把咱们这件事办完吧!

  还剩下一个非常危险的在押犯人。您和我一样清楚,这个人就是雅克·柯冷。这个无赖将要被人认出他的真面目……”

  “那我们算完了!”德·格朗维尔先生大喊大叫道。

  “他此刻在您那位死刑犯身边。那个人从前在苦役监狱中之于他,相当于吕西安在巴黎之于他……是受他保护的人!比比-吕潘化装成宪兵以便他们会面时在场。”

  “这关法警什么事呢?”总检察长说道,“法警只能照我的命令行动!……”

  “整个附属监狱都会知道我们抓住了雅克·柯冷……对!我来告诉您,这个胆大包天的重大罪犯可能掌握着德·赛里齐夫人、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和克洛蒂尔德·德·葛朗利厄小姐信札中最危险的信件。”

  “您肯定吗?……”德·格朗维尔先生问道,面露痛苦的惊异神色。

  “伯爵先生,您来想想看,我担心这桩祸事是否有道理。当我打开从那个倒霉的年轻人寓所中查抄来的那捆信件时,雅克·柯冷往那上面使劲扫了一眼,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一个预审法官对这微笑的含义,不会搞错。这样的武器,象雅克·柯冷这样老谋深算的坏蛋是不会轻易撒手的。这个家伙如果在政府和贵族的敌人当中挑选几个辩护人,在这样的辩护人手里,您说这些文件会起什么作用呢?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对我妻子多方善待,我妻子已经去通知她了。此刻她们大概在葛朗利厄家中商议对策……”

  “简直无法对这个人提起诉讼了!”总检察长站起身来,在办公室内大步走来走去,高声说道,“他肯定把这些东西放在可靠的地方了……”

  “我知道在哪儿,”卡缪索说道。

  卡缪索这一句话,顿时将总检察长原来对他的一切成见一扫而光。

  “是吗?!……”德·格朗维尔先生一面坐下,一面说道。

  “从我家往大厦来的路上,我仔细地思考了这件令人遗憾的事。雅克·柯冷有一个姑妈,是真姑妈,不是假姑妈。对这个女人,政治警察已经在巴黎警察局立下了档案卡。这个女人叫雅克琳·柯冷,与雅克·柯冷的父亲是姐妹,雅克·柯冷既是她的徒弟,也是她的上帝。这个怪物开着一家女服脂粉商店,借助于在生意中建立的各种关系,她参与许多家庭秘密。雅克·柯冷要把这些救命的文件委托给什么人看管的话,肯定是她!咱们逮捕她!……”

  总检察长向卡缪索投以精明的一瞥,那意思是说:“此人并不象我昨天以为的那么蠢。只是他还年轻,还不会使用法院的缰绳。”

  “要办成这件事,”卡缪索继续说下去,“我们昨天采取的措施必须全部改变,我来就是要请您出出主意,请您发号施令……”

  总检察长拿起他的裁纸刀,轻轻地敲打着桌沿。所有的思想家完全沉浸在思考中时,常常作出这样的一个动作。

  “三个大家族遇险!”他大叫一声,“绝不要莽撞从事!……您说得对,首先让我们遵循富歇的至理名言:‘逮捕!’必须立即将雅克·柯冷重新单独关押起来!”

  “可是这样我们就等于承认他是苦役犯了!这又忽视了吕西安……”

  “多么可怕的案子!”德·格朗维尔先生说道,“怎么办都危险!”

  这时,附属监狱典狱长走了进来。他倒不是没敲门。象总检察长办公室这样严加看守的办公室,是只有检察院的熟人才能来敲门的。

  “伯爵先生,”戈尔先生说道,“那个叫卡尔洛·埃雷拉的在押犯要求与您谈话。”

  “他和什么人谈过话了吗?”总检察长问道。

  “和关押的犯人们。他在放风院子里呆了差不多七个半小时了。他见了那个死囚,那个人好象和他聊了几句。”

  卡缪索先生的一句话突然在德·格朗维尔先生的脑海中闪过,他想可以利用雅克·柯冷承认他和泰奥多尔·卡尔维关系密切来叫他交出那些信。

  总检察长找到了一个推迟执行死刑的理由,心里很高兴。

  他作了一个手势,招呼戈尔先生到他跟前去。

  “我的意图是将处死推迟到明天,”他对戈尔先生说道,“但是不要叫人在附属监狱对这一推迟有所怀疑。绝对保密。叫刽子手作出去检查准备工作的姿态。严加看守,把那个西班牙教士送到这儿来,西班牙大使馆问我们要这个人。叫宪兵从你们来往的那个楼梯把卡尔洛先生带过来,好叫他不会看见任何人。通知这些宪兵,两个人架着他,一人架一支胳膊,一直到我办公室门口再松开。戈尔先生,这个危险的外国人只和囚犯们交谈过,你肯定吗?”

  “啊!他从死囚牢房里出来时,有一位太太来看他……”

  听到这句话,两位法官面面相觑。那是什么样的眼光啊!

  “什么太太?”卡缪索说道。

  “一个跟他悔罪的女教徒……一位侯爵夫人,”戈尔先生回答道。

  “越来越糟了!”德·格朗维尔先生望着卡缪索大叫起来。

  “她叫宪兵和看守们十分头痛,”戈尔先生十分狼狈,又说道。

  “你们的职责,哪一样也不能疏忽,”总检察长声色俱厉地说,“附属监狱这样高墙深院,不是无缘无故的。这位太太怎么进来的?”

  “有一张符合规定的特许证,先生,”典狱长辩白道,“这位太太衣着很华丽,还有一个保镖和一个小厮陪同,坐着高级马车。她来看望自己的忏悔神甫,然后去参加您下令移走的那个倒霉年轻人的葬礼……”

  “把巴黎警察局的那张特许证给我送来!”德·格朗维尔先生说道。

  “那张特许证是凭德·赛里齐伯爵阁下的引荐信颁发的。”

  “这个女人什么样子?”总检察长问。

  “看上去大概是一个高贵人家的女人。”

  “您看见她的面孔了吗?”

  “她戴着一条黑面纱。”

  “他们说什么了?”

  “一个手里捧着经文书的虔诚教徒,她能说什么?……她要求神甫祝福,双膝跪下……”

  “他们谈了很长时间吗?”审判官问道。

  “不到五分钟。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听得懂他们的话,讲的很可能是西班牙语。”

  “先生,请您把全部情形告诉我们,”总检察长又说道,“我再对您重说一遍,对我们来说,最最细微的情节都具有重大意义。您要以此为戒!”

  “她哭了,先生。”

  “是真哭吗?”

  “看不见,她用手帕遮着脸。她给犯人留下三百法郎金币。”

  “她不是什么贵妇!”卡缪索大叫起来。

  “比比-吕潘大喊道:‘这是个偷儿。’”戈尔先生说道。

  “他懂行,”德·格朗维尔先生说道,“签发逮捕证,”他望着卡缪索又加了一句,“赶快到她家贴封条,到处都贴上!可是,她是怎么把德·赛里齐先生的引荐信搞到手的呢?……把巴黎警察署的特许证给我送来……好啦,戈尔先生!赶快把这位神甫送到我这里来。只要我们看住他,危险大概不会增加。两小时的谈话,在一个人的心灵里能走很长一段路呢!”

  “特别是象您这样的总检察长,”卡缪索机灵地说。

  “我们两个人对付他,”总检察长彬彬有礼地回答。

  说着他堕入了沉思。

  “在监狱所有的会客室内,应该设一个看守席。这个席位,要给很高的薪水,给予最精明强干、最忠心耿耿的警察作为退休后的职务,”沉默了好一阵,他说道,“比比-吕潘就应该终老于此。这样,在需要比现在的那种监视更巧妙的监视的地方,我们就能有个耳目了。戈尔先生什么有决定意义的情况也没告诉我们。”

  “他太忙了,”卡缪索说道,“不过,在单人囚室与我们之间,有一个漏洞,照理是不应该的。从附属监狱到我们办公室来,经过一些过道,院子,楼梯。我们的警察不是始终精神贯注,而犯人却时时刻刻想着自己的案子。

  “人家告诉我,雅克·柯冷走出单独关押的地方来受审时,他路过之处已经来过一位太太。这个女人一直到了老鼠夹子小楼梯的顶上、宪兵休息室中,这是执达吏告诉我的,为此我训斥了宪兵一顿。”

  “啊!大厦需要完全重建,”德·格朗维尔先生说道,“可是这要花两千到三千万!……为叫司法部门象个样,你到议会去要三千万试试!”

  这时听到数人的脚步声和武器碰撞的声音。大概是雅克·柯冷来了。总检察长立即戴上一本正经的面具。假面掩盖下,普普通通的人消逝了。卡缪索也效法检察院的头目。果然,办公室仆役打开门,雅克·柯冷出现,平静,毫不惊异的样子。

  “您希望和我谈谈,”法官说道,“您说吧!”

  “伯爵先生,我是雅克·柯冷,我投降了!”

  卡缪索为之一震,总检察长依然保持平静。

  “你们大概以为我这样做一定抱有某些动机,”雅克·柯冷接着说下去,一面用嘲弄的目光逼视着两位法官,“我大概给你们添了很大麻烦。如果我还当西班牙教士,你们要叫宪兵一直把我送到巴约讷边界。到了那里,西班牙刺刀就会帮你们把我解决了!”

  两位法官呆在那里,毫无表情,一言不发。

  “伯爵先生,”苦役犯接着说道,“使我这样做的原因比这更重要,虽然纯属个人原因。可是我只能告诉您……如果您害怕的话……”

  “怕谁?怕什么?”德·格朗维尔伯爵说道。

  这位伟大的总检察长此刻的态度,外表,面部神情,手势,目光都成了法官阶层的生动形象,大概可为公民勇敢提供最优秀的典范。在这短暂的一瞬间,他达到了从前最高法院老法官的水平。内战时期,法院院长面对存亡,巍然不动,宛如为他们树立的塑像。

  “怕和一个在逃的苦役犯单独呆在一起呀!”

  “卡缪索先生,让我们单独谈谈,”总检察长急切地说。

  “我愿意向你们提议,叫人捆住我的双手和双脚,”雅克·柯冷用令人生畏的目光瞟了两位法官一下,冷冰冰地说道。

  他停顿一下,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

  “伯爵先生,从前我只是敬重您,此刻我佩服您了……”

  “你自以为很可怕么?”法官满怀蔑视地问道。

  “‘自以为’可怕?”苦役犯说道,“那何必?我是可怕,而且我自己知道。”

  雅克·柯冷拿了一张椅子坐下,从容不迫,是一个自知在会谈中与对手平起平坐的人的姿态。他要在会谈中强权对强权地处理问题。

  卡缪索先生已经到了门口,就要关上房门,就在这时又返身回到德·格朗维尔先生身边,交给他折叠起来的两张纸……“您看,”法官指着其中一张纸对总检察长说道。

  “再把戈尔先生叫来,”德·格朗维尔伯爵一看到纸上写的是德·摩弗里纽斯夫人贴身女用人的名字,便大喊一声。他是认识这女用人的。

  附属监狱典狱长进来了。

  “来探望在押犯的那个女人,请您给我们描述一下她的相貌,”总检察长附耳对他说道。

  “短粗胖,挺壮实,”戈尔先生回答道。

  “这特许证可是批给一个细高条的,”德·格朗维尔先生说道,“现在说说,多大年纪?”

  “六十。”

  “你们是在谈我吧,先生们?”雅克·柯冷说道,“喂,不用找了,”他和颜悦色地接着说道,“这人是我的姑妈,差不多是真的姑妈,女的,老太太。我可以给你们免去许多麻烦……非得我愿意,你们才能找到她……咱们这样纠缠不清的话,就别想往前走了。”

  “神甫先生的法语再没有西班牙味了,”戈尔先生说道,“也不含糊不清了。”

  “因为事情已经够乱的了,亲爱的戈尔先生,”雅克·柯冷对典狱长直呼其名,苦笑着回答道。

  这时戈尔先生冲到总检察长跟前,附耳说道:

  “您要小心,伯爵先生,这个家伙已经狂怒!”

  德·格朗维尔缓缓地注视雅克·柯冷一下,发现他很平静。但是他很快便发现,典狱长对他所言极是。在那骗人的态度之下,隐藏着野蛮人冷静而可怕的怒气发作。雅克·柯冷的双眼孕育着火山爆发,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直抽动。确是猛虎积聚全身之力要向猎物猛扑过去之势。

  “让我们单独谈谈,”总检察长严肃地对典狱长和审判官说道。

  “您把杀害吕西安的刽子手打发走了,很好!……”雅克·柯冷说道,也不顾卡缪索是否能听到他的话,“我已经忍受不住,就要掐死他了……”

  德·格朗维尔先生浑身发颤。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眼睛这样血红,双颊这样铁青,额头上冒出这样多的汗珠,肌肉这样抖动。

  “弄死他对您又有何用?”总检察长平静地问罪犯。

  “先生,您每天都在为社会复仇,抑或您以为每天都在为社会复仇,您还问我复仇的原因是什么!……这么说,您从未感到复仇的狂涛巨浪在您的血管里汹涌奔腾……。这么说,您也不知道是这个混蛋法官把他给害了。我的吕西安,您也是喜爱他的,他也敬爱您!先生,我对您了如指掌。我那个心爱的孩子每天晚上回来,什么都告诉我。我服侍他睡下,象一个女仆服待小孩睡下一样,然后我叫他一一讲来……他什么都向我倾吐,直到自己最细微的感受……啊!从来没有哪一位慈爱的母亲象我爱这个天使那样疼爱过自己的独生子。唉!您不知道,善从他心灵中升起就象花儿从草地上长出来一般。他很软弱,这是他唯一的缺点,他就象竖琴的琴弦一样,平时柔弱,可是绷紧了又那么有力……他们这些人有着最美好的天性,其弱点是惟有柔情、赞美和在艺术、爱情及美的阳光下茁壮成长的能力,上帝以千百种形式为人造就了美!……总而言之,吕西安是一个假男子,真女人。啊!对刚出去的那个畜生,我什么没说过!……啊!先生,在站在法官面前的犯人这个范围内,上帝为拯救他的儿子大概能做的事,我都做了,如果想救自己的儿子,上帝也陪他到彼拉多①面前去了的话!……”

  ①彼拉多,罗马帝国驻犹太的总督,耶稣即由他判决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从苦役犯那明亮的长着黄眼珠的双眼中,泪水扑簌簌落下。刚才那双眼睛还象下了六个月大雪之后乌克兰平原上一只饥肠辘辘的狼,双眼有火焰在燃烧呢!他继续说道:“那个傻瓜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结果把这个孩子葬送了!……先生,我用泪水给孩子清洗了遗体,呼唤着那个我不认识的、在我们头上的人!我,我是不信仰上帝的!……(我如果不是唯物主义者,我也就不成其为我了!……)我用这一句话把什么都告诉您了!您不知道,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什么叫痛苦,只有我一个人领略过。痛苦之火烤干了我的泪水,结果那一夜,我欲哭无泪。我现在流泪痛哭,是因为我感到您理解我……刚才我看见您在这里摆出司法化身的姿态……啊,先生!但愿上帝(我又开始信仰上帝了!)……但愿上帝保护您免遭我的厄运……那个该死的审判官夺走了我的灵魂。先生!先生!此刻,人们正在埋葬的,是我的生命,我的美人,我的品德,我的良心,我全部的力量!请您设想一只狗,化学家将这只狗的血抽走了……这就是我!我就是这只狗……这就是为什么我来对您说:‘我是雅克·柯冷,我投降了!……’的原因。今天早晨人家来从我手里夺走了那具遗体,我象疯子一样,象母亲一样,象圣母在墓地亲吻耶稣一样亲吻那遗体……那时我就决定这样做。我愿意无条件地为司法部门效劳……现在我应该这么做了,您马上会知道为什么……”

  “您是对德·格朗维尔先生讲话还是对检察长讲话?”法官说道。

  这两个人,一个代表犯罪,一个代表司法,他们对视了一下。苦役犯的一席话深深打动了法官,法官对这个不幸的人忽然动了高尚的怜悯之心。苦役犯猜测得到法官的生活和情感。总之,法官(法官总归是法官)并不了解雅克·柯冷逃出监狱以来的行为,以为自己可以左右这个罪犯,觉得他无非是犯了伪造文书罪而已。对这个象铜器一样是由不同金属——善和恶组成的造物,他打算使用宽大为怀试一试。其次,德·格朗维尔年已五十三岁而从来未能使别人对他产生爱情,也和所有没有人爱过的男子一样,欣赏温柔的性格。可能这种失望的心情,女人只给予敬重和友情的许多男人的这种命运,是构成德·博旺先生、德·格朗维尔先生和德·赛里齐先生之间知心的秘密纽带。同样的不幸,正如相互给予的幸福一样,会使心灵以同一节拍跳动。

  “您还有前途!……”总检察长用审问者的眼光向垂头丧气的恶棍瞥了一眼说道。

  那人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对自己已经完全无所谓。

  “吕西安留下一份遗嘱,遗赠予您三十万法郎……”

  “可怜的人!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雅克·柯冷高声叫道,“他总是正直过分!我是各种卑劣情感的化身;而他是善良,高贵,美,高尚的化身!这么美好的心灵,是无法改变的!先生,他只是从我这里拿走了我的钱而已!……”

  将自己的性格深刻、彻底地如此这般表现出来,有力地证明了这个人刚才那些可怕的言语并非脱口而出。德·格朗维尔先生无法使他振奋起来,自己却站到罪犯一边去了。现在只剩下了总检察长。

  “如果您对什么都再也没有兴趣,”德·格朗维尔先生问道,“那么您来对我说什么呢?”

  “前来自首,这难道不已经够重要了么?你们快要搞出来了,但是你们没有抓住我,是不是?不然的话,我会太叫你们狼狈了!……”

  “这个对手可真厉害!”总检察长心想。

  “总检察长先生,您就要叫人砍掉一个无辜之人的脑袋,可是我找到了罪犯,”雅克·柯冷擦干泪水,郑重其事地又开口说道,“我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您。我来免除您的一次悔恨,因为凡是对吕西安表示过任何关切的人,我对他们都怀着热爱;同样,凡是妨碍他生活的男男女女,我都将用仇恨追逐他们……”

  “一个苦役犯,这与我又有何干?”他稍稍停顿一下,又开口说道,“一个苦役犯在我眼中,勉强抵得上您眼中的一只蚂蚁。我和意大利那些强盗一样——是高傲的人!只要哪个过往行人给他们的东西折合起来超过开一枪的价值,他们就把他打死!我只是想到您。我让这个小伙子忏悔了。他只会相信我,他是我在狱中拴在一条铁链上的伙伴!泰奥多尔是个心肠善良的人,他担负起把偷来的物品卖掉或抵押出去的责任,以为这是给一个情妇帮忙。但在楠泰尔案中,他的罪责并不比您更大。他是个科西嘉人,报仇雪恨,象拍死苍蝇那样相互仇杀,是他们的风俗。在意大利和西班牙,人命不值钱。这很简单:我们相信有个灵魂,有个什么东西,一个影象比我们活得还长,永远活着。这套无稽之谈,您去讲给我们那些精神分析医生听听!无神论国家或哲学家叫那些扰乱生命安全的人高价偿还人命,他们也有道理,既然他们现在只相信物质!如果卡尔维告诉你们那些赃物是从哪个女人手里来的,你们找到的并不是真正的罪人,而是一个同谋,因为那真正的罪人在你们手里。可怜的泰奥多尔不愿失去这个同谋,因为这是一个女人……有什么办法呢?每一行都有自己的荣辱观,苦役监牢和扒手也有他们自己的荣辱观!现在,杀死那两个女人的杀人犯是谁,那样大胆、奇妙的案子作案人是谁,我都知道。人家都详详细细对我讲过了。暂缓处决卡尔维,您就会得知一切。不过,您要向我保证给他减刑,把他再次投入苦役监牢……。我现在这么痛苦,是不会找麻烦撒谎的,这一点您知道。我对您说的全是实话……”

  “司法部门是不能搞这样的妥协的,因为这会降低司法部门的威信。可是这是和您,雅克·柯冷,我想执行我的职责可以不那么严格,可以稍微放松一下,而且要请有权人士核定。”

  “您给我留下这条命吗?”

  “可能……”

  “先生,我请求您向我作出保证,那就行了。”

  德·格朗维尔先生作了一个手势,表示自尊受到了伤害。

  “我手里握着三大家族的声誉,而您只握着三个苦役犯的生命,”雅克·柯冷又开口说道,“我比您更厉害。”

  “可以再把您单独关押起来,您怎么办?……”总检察长问道。

  “嘿!那咱们就斗一斗吧!”雅克·柯冷说道,“我刚才是轻率直言!我是与德·格朗维尔先生讲话。如果在这里的是总检察长先生,我就收起我的牌了。可是刚才,如果您向我作了保证,我就要把克洛蒂尔德·德,葛朗利厄小姐写给吕西安的信还给您了呢!”

  说这话的语气,说这话时那种冷静和目光都告诉德·格朗维尔先生,对付这个对手,小小的失误就很危险。

  “您要求的就是这些吗?”总检察长说道。

  “我要与您谈谈我自己的事,”雅克·柯冷说道,“用葛朗利厄家族的声誉来换取泰奥多尔的减刑,对我来说,支出多收入少。判处无期徒刑的一个苦役犯,这算什么?他潜逃的话,你们可以轻而易举地结果了他!这无非是给断头台放一张期票!只是您要向我许诺将他押往土伦,同时要嘱咐好生待他,因为以前曾经怀着恶意把他塞到罗什福尔监狱。好,现在说说我自己,我的要求更多一些。我手中握着德·赛里齐夫人和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的档案,而且是多么见不得人的信!……您听着,伯爵先生,妓女写信的时候故作风雅,故作情感高尚,嘿!贵妇人们一天到晚故作风雅,故作情感高尚,写信的时候可就象妓女一般行事了。这样交叉移位原因何在,哲学家们自会找到,我倒不是非寻找不可。女人是一种低级动物,过于听从自己器官支配。在我看来,只有女人与男人相象时,她才是美的!所以这些头脑很有男子气概的娇小的公爵夫人就写出了一些杰作……噢,这很美,从头至尾都很美,就象著名的皮隆①之歌一样……”

  ①皮隆(1689—1773),多题材作家,此处可能指他写的《普里阿普斯之歌》,其语言极为放肆、粗俗。

  “真的吗?”

  “您想看吗?……”雅克·柯冷微微一笑说道。

  法官满面羞涩。

  “我可以叫人给您念一点。不过,这可不开玩笑哟?咱们来正大光明的,好么?……您要把信还给我,而且您要禁止对送信来的人进行刺探、跟踪和监视。”

  “要花不少时间吗?……”总检察长说道。

  “不用,现在九点半……”雅克·柯冷望望挂钟接着说道,“好!四分钟之内,我们就能看到这两位夫人每人写的一封信。看完这两封信以后,您就会撤销断头刑!如果不是这样,您不会看见我这么平静。再说,也通知了这几位夫人……”

  德·格朗维尔先生露出一惊的神色。

  “此刻她们大概也在大肆活动,她们即将把掌玺大臣发动起来。谁知道,她们会一直找到国王……好,您能向我保证,您不知道来人是谁,一小时之内既不跟踪也不派人跟踪这个人吗?”

  “我向您许下这个诺言!”

  “好,您大概不想欺骗一个在逃的苦役犯。您是心灵高尚的人,而且您会遵守向盗贼许下的诺言……那好!此刻在法院休息大厅里,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是个老太婆,就在大厅中间。她可能正在与一个代写文书的人谈一件什么分界共有墙的官司。您打发您办公室的听差去找她,对她说:‘Da-bortimandana.’①她就会来……不过,请您千万不要翻脸不认人,那样毫无益处!……或者您接受我的条件,或者您不愿与一个苦役犯有牵连……我只不过是个伪造文书的人,您要注意!……那好!不要叫卡尔维为更衣担惊受怕……”

  ①黑话,意为:老板叫你。

  “处死已经撤销了……”德·格朗维尔先生对雅克·柯冷说道,“我不愿意司法对您甘拜下风!”

  雅克·柯冷有些惊异地望了总检察长一眼,见他拉响了叫人铃。

  “请您不要逃跑好吗?您向我作个保证就行了。您去找那个女人吧……”

  办公室仆役来了。

  “费利克斯,叫宪兵撤回去!……”德·格朗维尔先生说道。

  雅克·柯冷败下阵来。

  在这场与法官的决斗中,他希望自己是最伟大,最厉害,最大度的,但是法官压倒了他。不过,从他戏弄司法部门,从他说服法院相信了有罪的人是无辜之人,从他胜利地夺回了一颗头颅来说,苦役犯依然自感高明。但是这种高明应该掩饰起来,保守机密,不能声张出去,而鹳鸟在大庭广众之下仍然威严地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就在雅克·柯冷走出德·格朗维尔先生办公室的时候,议长办公室秘书长兼议员德·吕卜克斯伯爵由一位体弱多病的小老头陪同来到。这个小老头还裹着一件棕褐色的棉外套,似乎严冬仍然笼罩大地;头发上扑着粉,面无血色,表情冷冰冰,走起路来是个痛风患者模样,穿一双奥尔良牛皮鞋的大脚东拐西歪,拄一根金包头的拐杖,光着头,帽子拿在手中,扣眼上拴着一个小链条,上有七个十字架。

  “有什么事,亲爱的德·吕卜克斯?”总检察长问道。

  “亲王①派我前来,”他咬着德·格朗维尔的耳朵说道,“为取回德·赛里齐夫人、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和克洛蒂尔德·德·葛朗利厄小姐的信,您可以自由行动。您可以与这位先生商议……”

  ①指首相波利尼亚克亲王。

  “此人是谁?”总检察长附耳向德·吕卜克斯问道。

  “亲爱的总检察长,对您我不保密: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科朗坦。国王陛下叫人告诉您,有关这件事的全部情况和以什么条件办成的,要您亲自和他谈。”

  “请您给我帮个忙,”总检察长附耳对德·吕卜克斯回答道,“去告诉亲王,此事已全部结束,我不需要这位先生,”他指着科朗坦又加了一句,“这一案的了结与掌玺大臣还有关系,因为要发两项特赦。就此我要去听取国王陛下的命令。”

  “您走在前头了,干得很明智,”德·吕卜克斯说道,与检察长握了握手,“在办一件大事①的前夕,国王不希望看到贵族院和大贵族家庭受到公开指摘,受到玷污……。这案子已经不再是普通的刑事诉讼,而是一件国务……”

  ①指一八三○年七月要颁发的几条“敕令”,这几条敕令的目的是巩固查理十世的统治,结果触发了一八三○年的革命。

  “请您告诉亲王,您来的时候,问题已经全部解决!”

  “真的吗?”

  “我想是这样。”

  “现任掌玺大臣日后当了首相之日,您一定会当上掌玺大臣,亲爱的……”

  “我没有野心!……”总检察长回答道。

  德·吕卜克斯哈哈大笑走了出去。

  “请亲王恳请国王,两点半左右接见我十分钟,”德·格朗维尔送走德·吕卜克斯伯爵时又加了一句。

  “您不是没有野心吗?”德·吕卜克斯向德·格朗维尔先生投过狡黠的一瞥,说道,“好啦,您有两个子女,您至少希望当个贵族院议员吧!……”

  “总检察长先生如果已经把信拿到了手,我介入就没有用处了,”剩下科朗坦与德·格朗维尔先生单独相对时,科朗坦说道。德·格朗维尔先生好奇地注视着他,这种好奇心自然很容易理解。

  “在如此微妙的案子里,象您这样一个人永远不会是多余的,”总检察长看出科朗坦已经全部明白或者全部听到了,便这样回答。

  科朗坦微微点头致意,那动作几乎具有屈尊俯就的意味。

  “先生,您认识这个关键人物吗?”

  “认识,伯爵先生,此人名叫雅克·柯冷,万字帮头目,三个苦役监牢的银行家。他是一个苦役犯,五年来,竟得以用卡尔洛·埃雷拉的道袍掩饰自己的身分。他怎样得到西班牙国王的委任来咱们已故国王身边办事的?我们寻求这件事的真相全都步入了迷宫。我已经给马德里寄去了材料,派去了一个人,现在正在等待马德里的答复。这个苦役犯掌握了两位国王的机密……”

  “这个人可是久经考验!我们只能采取两个办法:要么把他拴在我们身上,要么除掉他,”总检察长说道。

  “你我所见略同,不胜荣幸之至,”科朗坦对答道。“我不得不给许多人想许多主意,在这些人中,我总得碰到一个机灵人。”

  这句话说得那样干巴巴,语气那样冷冰冰,总检察长沉默不语,开始处理几件急案。

  雅克·柯冷在休息大厅露面时,雅克琳·柯冷小姐该有多么吃惊,诸位是无法想象的。她泥塑石雕般呆立在那里,双手叉着腰,因为她穿着蔬菜水果商人的服装。她对自己侄子的各种把戏虽然已经那样司空见惯,这一招可比什么都高明。

  “喂!你若是一直象看博物馆标本那样瞧着我的话,”雅克·柯冷说道,他挎住姑妈的手臂将她带到休息大厅外面,“人家就要把我们当作两个怪物,说不定会将我们逮住,那我们就失去良机了。”

  说着他走下木廊商场通往木桶街的楼梯。

  “帕卡尔在哪儿?”

  “他在红发女郎家里等我,现在在百花码头闲逛呢!”

  “普吕当斯呢?”

  “在红发女郎家里,我说她是我的干女儿。”

  “咱们去吧……”

  “看看是不是有人跟踪……”

  红发女郎是个五金制品商人,店铺开在百花码头。她原来的情人是个有名的杀人犯,万字帮成员。一八一九年那个人被处死之后,雅克·柯冷曾经分文不差地代表这个情人将两万多法郎交给这个姑娘。那时她是一个制女帽的女工,只有鬼上当知道这姑娘与他的哥儿们有这种亲密关系。

  “我是你那个人的老板,”雅克·柯冷那时是伏盖公寓的房客,他把制帽女工叫到植物园对她这样说道,“他大概与你提超过我,小姑娘。谁出卖我,当年非死不可!谁忠实于我,永远无需害怕我。如果我希望给谁办好事却又让他们受了牵连,我会一声不响去死。我就是这种朋友。你要听我指挥,象把灵魂交给魔鬼那样,一定会得到好处。你那个可怜的奥古斯特希望使你富有,而且因为你掉了脑袋。我已经向他许下诺言要叫你得到幸福。不要哭,你听我说:这世界上除我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你是一个苦役犯,上星期六给埋了的那个杀人犯的情人,我也永远不会透露一个字。你二十二岁,长得挺标致,现在你有两万多法郎了。把奥古斯特忘了,结婚吧!如果可能,当一个规矩女人吧!作为对这种平静生活的回报,我要求你给我干些事,我,还有我派去找你的人,而且你要毫不犹豫。我永远不会要求你干任何使你、你的子女、你的丈夫(如果你有丈夫)和你的家庭受牵连的事。我干的这一行里,常常需要一个可靠的地点说说话,藏藏身,我需要一个守口如瓶的女人送一封信,传个话什么的。你就给我当个信箱,当个门房,当个密使。不多不少,就是这些。你的头发比金色还深,发红,奥古斯特和我,我们叫你红发女郎,你就保留这个名字吧!我的姑妈在神庙经商,就要叫你和她建立联系,你在世界上就听她命令,把你碰上的事全都告诉她好了。她会给你找个婆家,会成为你十分用得着的人。”

  一项魔鬼协定就这样缔结了。他与普吕当斯·赛尔维安之间,很长时间也结成了这样的关系。这个家伙到处缔结这种协定,跟魔鬼一样热衷于招兵买马。

  雅克·柯冷于一八二一年左右将红发女郎嫁给一个富有的五金制品批发商的首席帮办。这个首席帮办此时已经盘进了原来老板的商店,正在一天天发起来。他已经有了两个子女,又是本区的副区长。红发女郎成了普雷拉尔太太之后,对雅克·柯冷也好,对雅克·柯冷的姑妈也好,从来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可是,每次要她帮忙,普雷拉尔太太都吓得抖作一团。如今,她看见这两个可怕的人物走进她的店铺,立即面色苍白,没了血色。

  “我们要和你谈谈生意,太太,”雅克·柯冷说道。

  “我的丈夫在这儿,”她回答道。

  “那好!目前我们不太需要你。我从来不无缘无故打扰人。”

  “派人去叫一部街车来,小姑娘,”雅克·柯冷道,“叫我的干女儿下来,我打算把她安排到一位贵妇人家里去当贴身女用人,这家的管家要带她走。”

  帕卡尔俨然身着便服的宪兵样子,此时正与普雷拉尔先生谈一笔生意,要为一座桥梁供给大量铅丝。

  一个小伙计去叫了一辆街车来,过了几分钟,欧罗巴——为了不再用她侍候爱丝苔时的名字称呼她,我们叫她普吕当斯·赛尔维安好了——帕卡尔、雅克·柯冷和他的姑妈都上了街车,叫红发女郎好不高兴。鬼上当吩咐马车去伊夫里城门。

  普吕当斯·赛尔维安和帕卡尔在老板面前战战兢兢,酷似有罪的灵魂面对着上帝。

  “那七十五万法郎在哪里?”老板问道,清澈的目光死死盯住他们。这些该下地狱的灵魂,被抓住了错处,觉得自己头上的头发直扎人的时候,这样的目光真叫他们心慌意乱。

  “那七十三万法郎已经放在可靠的地方,”雅克琳·柯冷回答侄子说,“今天早晨我已经放在一个封好的封套里交给了罗梅特……”

  “你们若是没把这钱交给雅克琳,”鬼上当说道,“你们就要……”他指着沙滩广场说道。此刻街车正走过这里。

  普吕当斯·赛尔维安好象看见五雷就要轰顶一样,照她家乡的风俗划了一个十字。

  “如果你们再不犯类似的过错,从此对我跟这右手的两个指头一样,”老板说着伸出食指和中指,“我就原谅你们。这大拇指,当然是这个心地善良的女人!”

  说着他拍拍姑妈的肩膀。

  “你们听我说。从今后,你,帕卡尔,丝毫不用担心,你可以在巴黎城逍遥自在地走路!我答应把普吕当斯嫁给你。”

  帕卡尔抓住雅克·柯冷的手,毕恭毕敬地吻了一下。

  “要我干什么?”他问道。

  “什么都不用干,你会有固定收入,除了你自己的老婆以外,还有别的女人,因为你极具摄政时期①的优雅风度,我的老朋友!……美男子就该这样!”

  ①指一七一五至一七二三年法国奥尔良公爵摄政时期,风气奢靡腐化。

  帕卡尔受到主子这般稍带戏谑的颂扬,高兴得红了脸。

  “你,普吕当斯,”雅克·柯冷接着说道,“你必须找个事干,找个活干,奔个前程,而且要为我效力。好好听我说:圣髯街有一家很不错的店铺,属于那个圣埃斯泰夫太太,我的姑妈有时借用她的名字……这家商店生意不错,主顾盈门,一年能赢利一万五千或两万法郎。圣埃斯泰夫叫……”

  “高诺尔在那儿支撑门面,”雅克琳说道。

  “她是那个可怜的拉普哈依的后侧风,”帕卡尔说道,“我们的前主人、可怜的冯·高布赛克太太去世那天,我和欧罗巴就溜到她家去了……”

  “我在说话,你们还嘁嘁喳喳吗?”雅克·柯冷说道。

  顿时街车内鸦雀无声,普吕当斯和帕卡尔再也不敢相对而视。

  “高诺尔经管着这商店,”雅克·柯冷重又开口说道,“帕卡尔,你和普吕当斯到那里去藏身,我看你倒挺机灵,足以叫警察‘抓耳挠腮’;不过,也不算太机灵,没叫女老板找不着踪影……”他抚摸了一下姑妈的下巴说道,“她怎么能找到你,我现在算明白了……真还碰得挺巧。你们再回那儿去,高诺尔那儿……。我再重说一遍:就盘进圣髯街那家商店的事,雅克琳马上去和努里松太太商议。你好好干,在那儿能发财,小姑娘!”他注视着普吕当斯说道,“这不等于小小年纪就当上修道院院长么!这对一个法国姑娘再合适不过了!”他又用刺耳的声音加上一句。

  普吕当斯搂住鬼上当的脖子使劲亲他。老板一把把她推开,那力气之大,不同寻常。若是没有帕卡尔,那姑娘就要一头撞到街车玻璃窗上,把玻璃打个粉碎了。

  “放下爪子!我不喜欢这一套!”老板冷淡地说,“这是对我不尊重。”

  “他说得对,亲爱的,”帕卡尔说道,“你看,这就好比老板给了你十万法郎。那铺子值这个价。商店朝着林荫大道,面对竞技剧场。戏一散场,有生意做……”

  “我还要更进一步,买下整所房屋,”鬼上当说道。

  “那我们六年之内就富上百万了!”帕卡尔大叫起来。

  鬼上当对别人总是打断他的话很厌烦,朝着帕卡尔的胫骨踹了一脚。力气之大,足以把他胫骨踢断。可是帕卡尔的神经是橡胶做的,骨头是白铁做的。

  “好了,好了,老板!我住嘴!”他回答道。

  “你们以为我是在说废话吗?”鬼上当这时发现帕卡尔原来喝多了几杯,他又接着说下去,“你们听着:在那房屋的地下室里,有二十五万金法郎……”

  街车里再次鸦雀无声。

  “这些金子埋在很坚硬的一大块东西里……要把这笔钱开采出来,你们只有三夜时间就得办完。雅克琳会帮助你们……十万法郎用去付店铺的钱,五万用于买那幢房子,其余的不要动……”

  “啊!”帕卡尔说道。

  “在地窖里!”普吕当斯又说一遍。

  “安静!”雅克琳说道。

  “对,不过要运走那么多碎料,得有警察批准才行,”帕卡尔说道。

  “会有的!”鬼上当粗暴地说,“你瞎掺和什么?……”

  雅克琳注视她侄子一眼,见他面色变得很难看,心中好生奇怪。这个本事很大的人平时是善于用毫无表情的面具掩饰自己的激动的。

  “我的女儿,”雅克·柯冷对普吕当斯·赛尔维安说道,“我姑妈马上就把那七十五万法郎再交给你。”

  “七十三万,”帕卡尔说。

  “好吧,就算七十三万好了!”雅克·柯冷说道,“今天夜里,你一定要找个什么借口回到吕西安太太那所房屋里去。你从天窗到房顶,然后从烟囱下到你那故去的女主人卧房里,把她包的那包钱放到她的床垫底下……”

  “为什么不从门进去?”普吕当斯·赛尔维安说道。

  “傻瓜,门上有封条!”雅克·柯冷驳斥道,“过几天就要开列财产清单,你们就不犯盗窃罪了……”

  “老板万岁!”帕卡尔大叫起来,“啊,你心肠真好!”

  “车夫,停车!……”雅克·柯冷扯着大嗓门喊道。

  街车此时正好到了植物园街车广场前面。

  “快溜,孩子们,”雅克·柯冷说道,“别干蠢事!今天下午五点你们在艺术桥集合,我姑妈会告诉你们命令是否有变。——什么都得事先想到。”他低声对姑妈加了一句。“雅克琳明天会告诉你们,”他接着说道,“具体怎么搞才能毫无危险地将金子从地下起出来,那是很微妙的一件活……”

  普吕当斯和帕卡尔跳到马路上,象盗贼得到赦免一样兴高采烈。

  “啊!老板真是仗义!’帕卡尔说道。

  “他若不是那么蔑视女人,可以当人中之王!”

  “啊!他够和蔼可亲的!”帕卡尔大叫道,“他怎么踢我,你看见了么!咱们也活该给打发adpatres①!因为归根结底是咱们叫他处于困境的……”

  ①拉丁文:回老家。

  “但愿他不要把咱们搅到什么犯罪里头,好把我们打发到草地去……”机灵而又精细的普吕当斯说道。

  “他呀!他如果有这种想法,会对我们说的,你不了解他!他给你安排的,是多好的结局!这下子我们成了布尔乔亚了!真走运!啊!这个人哪,他喜欢你的时候,谁也比不上他那么好心!……”

  “乖乖!”雅克·柯冷对姑妈说道,“高诺尔的事归你了,一定要叫她不知不觉。今天算起,五天以后,她就要被捕,人家在她的卧房里会找到十五万法郎金币。这是杀害公证人父母克罗塔老夫妇的另外一份赃物。”

  “为这个她得在玛德洛奈特监狱蹲五年,”雅克琳说道。

  “差不多,”雅克·柯冷回答道,“这也会是努里松要把她那商店甩出手的一个原因。她不会自己去经管,而且也找不到合适的代理人。所以你可以把这件事处理得很好。以后我们在那儿就有了一个耳目……不过这三件事都附属于我刚才就那些信进行的谈判。赶快把你的裙子拆开,把货物样品给我。那三包东西在哪儿?”

  “天哪!在红发女郎家里。”

  “车夫!”雅克·柯冷叫道,“回司法大厦,快!……我答应快办快回,现在我已经有半小时不在,时间太长了!你留在红发女郎家里,见到办公室仆役来找德·圣埃斯泰夫太太,你就把封好的那几包东西交给他。你问他奉何人之命前来,他应该对你说:‘太太,我奉总检察长先生之命前来,要办的事,您知道。’你站在红发女郎门前,装作望着花市那边,以免引起普雷拉尔注意。待你一交出那些信,你就可以叫帕卡尔和普吕当斯行动了……”

  “我猜着了,”雅克琳说道,“你想取代比比-吕潘。那小伙子的死把你搞得晕头转向了!”

  “还有泰奥多尔,本来要给他理发,预备今天下午四点断头的,”雅克·柯冷大叫道。

  “这倒也是一个主意!我们最后要到那气候温和的都兰地区去,置一处漂亮的房地产,在那儿过正当人的小康日子!”

  “我能干什么呢?吕西安把我的灵魂带走了,把我整个的幸福生活带走了。我看自己还要烦恼三十年,可我没有劲头了。我不想再当苦役监牢的老板,我要当司法界的费加罗①,为吕西安报仇雪恨。只有披上警察的皮,我才能安安稳稳地搞垮科朗坦。要把一个人吃掉,这还可以叫活着。在世上干什么行当,只不过是表面现象而已。真相,是内心想法!”他敲敲脑门,又加上了这一句,“咱们金库里,你现在还有多少?”

  “一点都没有了,”姑妈说道,她侄子的语气和举止叫她感到恐惧,“我都交你给你那孩子花了。罗梅特那生意不超过两万法郎。努里松太太的钱我都要来了,她自己大概有六万法郎……啊!咱们这床单有一年没洗了②。那孩子把兄弟会的份子、咱们的金库和努里松太太的全部所有全吞了。”

  ①费加罗,博马舍的戏剧《塞维勒的理发师》和《费加罗的婚姻》中的主人公,一个聪明机智的仆人。

  ②行话,意为一年来没有进项。

  “一共合多少?”

  “五十六万……”

  “我们有十五万金币,这是帕卡尔和普吕当斯应该还我们的。我马上告诉你到什么地方去再搞二十万……其余的来自继承爱丝苔的遗产。必须报答努里松。有泰奥多尔,帕卡尔,普吕当斯,努里松和你,我很快就会组成我需要的神圣大军……听着,快到了……”

  “这是那三封信,”雅克琳说道,她刚刚往自己的长裙里子里剪了最后一剪刀。

  “好,”雅克·柯冷回答,接过那三封亲笔信,是三张尚散发着香味的仿羊皮纸。“楠泰尔的案子是泰奥多尔干的。”

  “啊,是他!……”

  “住嘴,时间很宝贵!他想喂一只小鸟,是一个科西嘉女人,名叫吉奈塔……。你派努里松去找到她,我叫戈尔转交给你一封信,信中将必要的情况告知于你。再过两小时,你到附属监狱的旁门来。必须把这个小姑娘送到一个洗衣女工那里去,那人是高岱的姐姐,而且要叫这个小姑娘在那儿能当家作主……高岱和吕法尔是拉普哈依在克罗塔寓所中盗窃杀人的同谋。那七十五万法郎原封未劝,三分之一在高诺尔的地窖里,是拉普哈依那一份;三分之一在高诺尔的卧房里,是吕法尔的那一份。还有三分之一藏在高岱姐姐家中。我们首先从拉普哈依那一份里拿出十五万法郎,然后从高岱那一份里取出十万,从吕法尔那一份里取出十万。一旦吕法尔和高岱进了监狱,把他们那一份里缺的这个数目拿走另放的责任,就是他们自己的了。我要骗他们,叫高岱相信我们给他把十万法郎收起来了,叫吕法尔和拉普哈依相信是高诺尔为他们救出了那笔钱!……普吕当斯和帕卡尔要到高诺尔那里去干活。我看吉奈塔是个机灵人,你和吉奈塔,你们到高岱姐姐家去活动。我这出滑稽戏一开场,就要叫鹳鸟找回克罗塔盗窃案的四十万法郎,并找到罪犯。我现在摆出要把楠泰尔杀人案搞个水落石出的架势。我们的家当失而复得,又钻进了警察内部!我们本来是猎物,可现在成了猎人,就是这样。你给车夫三个法郎。”

  街车已经到了司法大厦。目瞪口呆的雅克琳付了车钱。鬼上当上楼到总检察长那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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