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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佩拉德和柯尔维尔扮演着艺术家的角色,妙语连珠,令人捧腹,他对柯尔维尔解释了候选人的事情并对他说他应当支持这个人选,哪怕只是出于家庭观念。弗拉薇在客厅听见以下对话,使她目瞪口呆,双耳轰鸣:
“我很想知道柯尔维尔先生和拉佩拉德先生说了些什么,他们竟笑成这个样子。”蒂利埃太太看着窗外,傻乎乎地问道。
“无非是男人之间爱说的荒唐话罢了。”蒂利埃小姐答道,她出于老小姐身上残留的一点自然本能,时常这样挖苦男人。
“他不会说那种话的。”蒂利埃认真地说,“德·拉佩拉德先生是我见到过的最高尚的青年,大家知道我对费利克斯的器重,我对他也同样器重,而且,我如果有儿子,我也希望他有点泰奥多兹先生的虔诚。”
“他的确是个有价值的人,他会飞黄腾达的。”米纳尔说,“至于我,我将投他的赞成票(说我是他的保护人有点不合适)……”
“他买灯油所花的钱比买面包的钱还多,”杜托克说,“这就是我所知道的。”
“她母亲如果还健在,一定会为这样一个儿子感到自豪。”
菲利翁太太格言式地说。
“他是真正的珍宝。”蒂利埃补充道,“你们不知道他有多谦恭,他毫不自吹自擂。”
“我所能确信的,”杜托克又说,“就是没有一个年轻人能在贫贱中具有更高贵的态度,而且他战胜了贫困。但他受过苦,这是一目了然的。”
“可怜的青年!”泽莉叫道,“噢!这真使我难受!……”
“对他可以托付自己的财产和秘密,”蒂利埃说,“在当今的世道,这是对一个人最美好的赞辞了。”
“是柯尔维尔逗他发笑的!”杜托克叫道。
这时,柯尔维尔和拉佩拉德从花园里回来,成了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先生们,”布里吉特说,“菜汤和国王都不等人:把手臂伸给太太们吧!”
说过这句来自乃父门房间的笑话五分钟之后,布里吉特满意地看到餐桌前坐上了这出戏剧中的主要人物,她的客厅也将容纳所有这些人物,丑八怪赛里泽除外。如果不对她最丰盛的宴席加以描写,这位老缝口袋女工的肖像也许就不够完全。况且,一八四○年资产阶级的厨娘的面貌也是风俗史中一个必要的细节,而能干的主妇更可从中获得教益。人家可没有白白做了二十年的空钱口袋而不知寻觅装满几个口袋的方法。布里吉特的特点是既能节俭以积攒财富,又能理解并付出必要的开支。只要是为了她兄弟或莫黛斯特,她那相对的挥霍与她的吝啬恰是两个极端。所以,她常抱怨自己不够吝啬。在上一次家宴上,她曾叙述过她怎么斗争了十分钟,终于心疼不已,给了当地一位穷苦女工十个法郎,因为她确知那位女工已经饿了两天了。
“天性,”她天真地说,“胜过了理智。”
菜汤几乎是白开水,因为即使在这样的场合,她也仍然嘱咐厨娘加许多汤,熬汤的牛肉既然要在第二、三天供全家食用,它现在熬出的肉汁越少,将来就越有营养。煮得不够烂的牛肉总是在蒂利埃插进刀子时因为布里吉特的这句话而被端走:“我看牛肉有点硬,而且,算了,蒂利埃,谁也不会吃它,我们还有其他东西!”
这道菜汤四周确实还摆着四只镀银已经剥落的暖锅,在这个所谓候选人宴会上,所谓的菜肴也不过是两只橄榄烧鸭、对面放着一只颇大的肉馅饼、还有一条鞑靼鳗鱼和一盆菊苣作底的炭烤小牛肉片相互呼应。第二道菜的主菜,是一只雍容华贵的、肚子里塞满栗子的烤鹅、一盘点缀着红萝卜片的野苣生菜对面放着几罐掼奶油、一盘糖渍蔓青与一盘通心粉相互呼应。这种看门人的结婚宴席最多值二十法郎,而剩菜还够一家人吃上两天。布里吉特还说:“天哪!请起客来花钱跟流水似地!……真是吓人!”
餐桌由两盏丑陋的四杈镀银铜烛台照明,上面点著名叫“晨曦”的经济蜡烛。桌布、餐巾白得耀眼,那些有细线条装饰的古老的银器是父亲传下来的,是蒂利埃老爹在大革命时期淘来的,用于经营在他的门房间里办的地下饭店,这类饭店到了一八一六年在各部均被取缔。这样,菜肴和这个饭厅和整个住宅,和蒂利埃一家都非常相称,他们不会超越这种饮食起居方式和风俗习惯。米纳尔夫妇、柯尔维尔夫妇和拉佩拉德交换了几个笑容,流露出他们共同的、嘲讽然而克制的想法。惟有他们知道上层的奢华,而米纳尔夫妇愿意接受这种款待也就相当清楚地说明了他们的盘算。拉佩拉德坐在弗拉薇身边,对她耳语道:“他们真是需要有人教会他们生活,您和柯尔维尔过的是所谓一贫如洗的生活,这种生活我是司空见惯了!然而,米纳尔这家子真是贪财如命!您将永远失去您的女儿,这些暴发户有往日大贵族的恶习,却没有他们的风雅。他们的儿子有一万二千法郎年金,满可以到波塔斯家族里去找个老婆,而不必到这里来做交易,搂一把子。……象耍低音号或单簧管似地耍一下这号人,该是多大的乐趣。”
弗拉薇微笑着听他说话,泰奥多兹的皮靴搁在她的脚上,她也没缩回脚去。
“这是为了通知您即将发生的事情,”他说,“我们就用踏脚来传递消息吧,从今天早上起,您该对我了如指掌了,我不是个耍小聪明的人。……”
弗拉薇没有被人宠得自命不凡,泰奥多兹那斩钉截铁的口吻和自信的态度使这个女人目眩神迷,那位能干的魔术师以非此即彼的方式向她提出问题,要么接受,要么断然拒绝。
由于他的行动是早有算计的,他便以温和然而实际上洞烛幽微的眼光观察着他施加魅力的效果。在撤去第二道菜时,米纳尔由于担心菲利翁占先,便神色庄重地对蒂利埃说:“我亲爱的蒂利埃,我接受您的邀请,是因为有要事相告,此事对您荣耀非凡,理应让您所有宾客知悉。……”
蒂利埃脸色发白了。
“您替我请得了十字勋章!……”他见泰奥多兹对他使了个眼色,就这么叫道,以证明自己不缺心眼。
“您会得到十字勋章的。”区长答道,“但我要说的事比这重要。十字勋章是因大臣的好评而获得的恩典,而这是由于您的全体同胞的赞同而获得的推举。一句话,我区为数不少的选民已将目光集中在您身上,愿对您寄以信任,委托您在巴黎市议会代表本区,众所周知,市议会也就是塞纳省的省议会,……”
“好极了!”杜托克说。
菲利翁站了起来。
“区长西(先)生已比我先说了,”他以激动的声音说道,“不过,对我们的朋友来说,同时成为所有善良公民的目标,在本区所有地点囊括公众的选票,是件那么令人愉快的事情,因而我不能为屈居第二而有所不快。况且,当权者理当是首倡者!……”他谦恭有礼地向米纳尔致敬道。“是啊,蒂利埃先生,寒舍所在地段的本区若干选民都想委您以重托,而且对您来说,特殊之处在于,您是由一位名满京城的人物推荐给他们的。……(举座轰动)。我们原想推举他,以纪念本区德高望重,曾在二十年间作为本区居民慈父的已故的包比诺先生,他生前是王家法院的推事和本区在市议会的议员。他的侄子毕安训大夫,一位为本区增添光彩的人物,因事务繁忙,谢绝了本可委托给他的重任,而且,请注意这一点,他向我们推荐了区长西(先)生刚才提名的人选,认为由于他不久前还担任过行政职务,这是担任市议员的最佳人选!……”
说罢,菲利翁在一片欢呼声中坐了下来。
“蒂利埃,你可以信赖你的老朋友。”柯尔维尔说。
这时,全体宾客都被老小姐布里吉特和蒂利埃太太的模样感动了。布里吉特脸色苍白,似乎要昏过去,脸颊上热泪纵横,缓缓地、接二连三地淌下来,那是极度喜悦的眼泪。蒂利埃太太仿佛遭了雷击,眼睛直勾勾地。突然,老小姐冲到厨房里对约瑟芬喊道:“到地窖去,闺女!……把劈柴后面的酒拿来。”
“朋友们,”蒂利埃以激动的声音说,“这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日子,比我实际当选的日子更美好,假如我能够同意被提名参加选举的话(同意吧!同意吧!),因为我觉得,三十年的公务已使我身心交瘁,你们也会认为,一个重视名誉的人在承担此项职责之前,应当首先权衡一下自己的精力和能力。……”
“我对您的期望并不因此稍减,蒂利埃先生。”菲利翁嚷道,“对不起,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打断别人的话,况且还是对我的老上司!但在某些场合……”
“接受了吧!接受了吧!”泽莉叫道,“哎呀呀!我们需要您这样的人来治理。”
“您就屈就了吧,头儿!”杜托克说,“未来的市议会议员万岁!可我们没有喝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米纳尔又说,“您是我们的候选人。”
“您对我估计过高了。”蒂利埃答道。
“算了吧!”柯尔维尔叫道,“一个在财政部的办公室里干了三十年苦役的人是全市居民的珍宝!”
“您太谦虚了!”小米纳尔说,“您的能力是众所周知的,在财政部更是向无异词,……”
“是你们要我干的,……”蒂利埃叫道。
“王上会对这个选择感到满意的,好了!”米纳尔神气活现地说。
“先生们,”拉佩拉德说,“请允许圣雅各城厢的一个新居民发表一个小小的见解,这见解也许不无用处。”
人人心里都知道这位穷人律师的价值,于是顿时鸦雀无声了。
“邻区区长先生在我区拥有巨大影响,并在我区留下了美好的回忆,菲利翁先位的影响(他是全营的先知),这是实事求是的,”他见菲利翁做了个手势便说道,“还有德·柯尔维尔先生因坦诚待人,彬彬有礼而拥有的毫不逊色的影响,以及治安法院书记官先生的同样有效的影响,加上本人在有限的业务范围内所能奉献的微薄力量,这仅仅是成功的保证,而不是成功本身!……为了速战速胜,我们应当保证对于刚才在这里所表现的愿望严守秘密。……我们会在无意中不知不觉引起别人的忌妒和继发性的感情,给我们造成不得不去克服的障碍。新王朝的政治意义,其体制的基础,其存在的保障,在于其权力的某种限制,在于其与中产阶级的某种程度的权力分享,中产阶级是现代社会的真正力量、是道德观念、美好情感和工作效率之所在。但是,毋庸讳言,遍及几乎所有公职的选举,使得野心勃勃的盘算、出人头地的疯狂欲念(请允许我这么说)渗入了本不应为此而骚动的社会底层。有人以为这是好事,有人以为这是坏事,诸位高见素来令我心折,自无须我对此加以评论。我只想提请大家注意,我们的朋友的旗号可能遇到的危险。请看,我们在市议会的可敬代表去世不过八天,全区便已因下层居民的野心而风起浪涌了。他们不惜任何代价要出人头地。召开议会的敕令也许要到一个月之后才能生效。在这期间将会产生多少阴谋诡计。……我请求大家不要让我们的朋友蒂利埃成为他的竞争者打击的对象!不要让他成为公众讨论的题目,这个现代的哈耳皮厄斯①是诽谤和忌妒的传声筒,是心怀敌意的人使用的借口,她贬低所有伟大的事物,玷污所有可敬的事物,使所有神圣的事物名誉扫地!……让我们效法众议院第三党②的策略,保持沉默,投票选举!”
①哈耳皮厄斯,希腊神话中司暴风的有翅女怪。
②第三党,卡西米·佩里埃去世后,从多数派中分裂出来的以律师杜班为首的资产阶级政党。
“他讲得真好!”菲利翁对邻座杜托克说。
“而且言之有物!……”
米纳尔的儿子忌妒得脸上青一块黄一块。
“讲得好,而且千真万确!”米纳尔明道。
“一致通过了,”柯尔维尔说,“先生们,咱们是讲信义的,只要大家对此看法一致就行了。”
“要达到目的就要讲究方法。”菲利翁夸张地说。
这时,蒂利埃小姐带着两个仆人回来了,她腰带上佩着地窖的钥匙,三瓶香槟酒、三瓶隐修教士酿的酒、一瓶马拉加酒放在了桌子上,她自己则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毕恭毕敬地捧着个象卡拉博斯仙女一样的小瓶子,放在自己面前。感激之情引来的这一大批美酒又引起一片欢腾,可怜的老小姐欣喜欲狂,一反平时每两个星期宴客时的规矩,慷慨地为大家频频斟酒。
在一片欢腾中上来了许多点心,有堆得高高的干果四拼盘①,有金字塔似的柑桔、苹果,有干酪,有蜜饯,有从她的橱柜里拿出来的糖渍水果,若不是当时那种气氛,这些东西是不会出现在桌布上的。
“莫黛斯特,我要给你一瓶烧酒,那是我的父亲在一八○二年买的,你用它来做一份柑桔沙拉!”她对弟媳妇叫道,“菲利翁先生,请打开香槟酒,这瓶酒给你们三位。——杜托克先生,请您拿这瓶酒!——柯尔维尔先生,您是善于让瓶塞飞爆的!……”
两个女仆给大家摆上香槟酒杯、波尔多酒杯和小酒杯,约瑟芬拿来了三瓶波尔多酒。
“是发现彗星那年的酒!②”蒂利埃叫起来,“先生们,你们使我姐姐头脑发昏了。”
①杏仁、榛子、无花果干和葡萄干组成的拼盘。
②即一八一一年,那年的收成不好,物价昂贵。参见本《全集》第6卷第21页注。
“今晚还有潘趣酒和蛋糕!”她说,“我叫人去药房买茶叶了。我的上帝!我要知道是关于选举的事,”她看着弟媳说,“我就要去做火鸡了!……”
这句话使大家全都笑起来。
“哦!我们刚才吃的是鹅啊!”小米纳尔笑道。
“这可真是车载斗量啊!”蒂利埃太太见人拿上冷栗子和奶油夹心烤蛋白来,就叫道。
蒂利埃小姐脸颊烧得通红,神采飞扬,从来没有一种姐弟之爱能表现得如此强烈。
“对于了解她的人来说,这是极为动人的。”柯尔维尔太太叫道。
酒杯都装满了酒,大家互相看着,象是等着祝酒,于是,拉佩拉德说:“先生们,让我们为一种崇高的事物干杯!……”
众人不禁愕然。
“为布里吉特小姐干杯!……”
大家站起来,相互碰杯,叫道:“蒂利埃小姐万岁!”真实情感的流露是再热烈不过的了。
“先生们,”菲利翁看着一张用铅笔写的纸条说,“为勤勉工作的光辉典范、我们的老同事,当今的巴黎一区之长,米纳尔先生和夫人干杯!”
交谈五分钟后,蒂利埃说:“先生们,为王上和王室成员干杯!……我不多说了,这句祝辞就足以说明一切。”
“为我弟弟的当选干杯!”蒂利埃小姐说。
“我要博您一笑。”拉佩拉德说,他一直在与弗拉薇耳语。
于是,他站起来:“为女士们干杯!这个迷人的性别给了我们那么多的幸福,还没算上我们的母亲、姐妹和妻室!……”
这句祝辞引起了哄堂大笑,柯尔维尔已经兴高采烈了,他叫道:“坏家伙,你把我的话偷走了。”
区长先生站了起来,旁人顿时鸦雀无声。
“先生们,为我们的制度干杯!法国王朝的力量和伟大盖源自这个制度!”
宾客们对饮料之精美惊叹不已,交口称赞,在一片颂扬声中,一瓶瓶酒不见踪影了。
莫黛斯特·柯尔维尔羞怯地说:
“妈妈,您允许我祝酒吗?……”
可怜的少女看见了她教母那发愣的脸。那位被人遗忘的家庭主妇露出的表情就如同不知听从哪位主人是好的狗一般,她察看着她那可怕的大姑子和蒂利埃的脸色,忘了她自己。那张习惯于无声无息、压抑自己思想感情的希洛人的脸上的快乐,有如冬天薄雾中苍白的太阳,勉强照亮了那些人绵软憔悴的肌肤。缀有暗淡的花朵的薄纱便帽,漫不经意地梳理的头发,淡褐色的连衣裙,胸衣上唯一的装饰:一条很粗的金项链,一切,包括她的举止,都使小莫黛斯特感到亲切,世界上只有她知道这个女人的价值。这个女人默默无闻,知道周围的一切,为一切而痛苦,只有她和上帝给予她安慰。
“让她祝酒吧。”拉佩拉德对柯尔维尔太太说。
“说吧,女儿。”柯尔维尔叫道,“我们有隐修教士酿的酒喝,那是上等好酒。”
“为我的好教母干杯!”少女尊敬地将酒杯朝她侧着伸出去,说道。
可怜的女人惊骇地、泪眼模糊地轮番看着她的大姑子和丈夫。她在家庭中的地位尽人皆知,天真无邪的少女对于这位软弱的女人的敬意中有一种极其美好的东西,使大家无不为之感动,所有的男宾都站起身来,向蒂利埃太太鞠躬致意。
“啊!莫黛斯特,我恨不得有一个王国献在您的脚下!”费利克斯·菲利翁对她说。
善良的菲利翁拭去一滴眼泪,连杜托克也感动了。
“多可爱的孩子啊!”蒂利埃小姐说着,站起身去拥抱她的弟媳。
“该我说了!”柯尔维尔摆出一副竞技者的功架说,“为友谊干杯!——干了你们的杯子,再斟满一杯!——好!为社会生活中的花朵——艺术而干杯!干掉这杯,再斟满一杯。为在选举前夕再举行一次这样的宴会而干杯!”
“这个小杯子里是什么?……”杜托克问蒂利埃小姐。
“这是,”她答道,“我的三瓶昂伏夫人利口酒中的一瓶,第二瓶给莫黛斯特的婚礼留着,最后一瓶等她的第一个孩子洗礼那天喝。”
“我姐姐简直昏了头了!”蒂利埃对柯尔维尔说。
晚宴以蒂利埃的祝酒辞而告结束,祝酒辞是泰奥多兹在马拉加酒象红宝石一样在小杯中闪光时提示他的。
“先生们,柯尔维尔刚才是为友谊而干杯,而我,我要以这杯醇酒为我的朋友们干杯!……”
一片热烈的欢呼迎接了这充满感情的祝辞。然而,正如杜托克对泰奥多兹说的:“用这样上等的马拉加酒去灌那些末等喉咙简直是罪过。”
“啊!要是有人会学我的样子,我的好朋友!”区长夫人叫道,她吸吮西班牙利口酒使酒杯掉不下去。“他就能发大财!”
泽莉已经亢奋到了极点,那模样煞是可怕。
“哦!”米纳尔答道,“我们已经发财了!”
“您的意见,妹妹,”布里吉特对蒂利埃太太说,“是要在饭厅喝茶吗?……”
蒂利埃太太站起身来。
“啊!您真是个大巫师!”弗拉薇·柯尔维尔说,挽住拉佩拉德伸给她的胳膊,从饭厅到客厅去。
“而我想要施以巫术的惟有您,”他答道,“请相信,我这是进行报复,因为您今天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迷人!”
“蒂利埃,”她不想应战,便又说道:“蒂利埃自以为是个政治家呢!
“可是,亲爱的,世界上一半的笑料都是这类阴谋结出的果实,在这类情况下,人们并不象您所想象的那么有罪。您没见到,有多少家庭的丈夫、儿子和朋友对一位愚不可及的母亲说她富有才智,对一位四十五岁的母亲说她年轻貌美……由此又产生多少令外人难以理解的怪僻!某人的狂妄自大是由于他情妇的溺爱所致,他爱诌歪诗,自鸣得意,那些被他情妇收买的人使他自以为是个大诗人。每个家庭都有它的伟人,所有这些法国的明灯却造成一种普遍的黑暗,这光景就如同在议院里一样……对此,有识之士在他们之间私下嘲笑,如此而已。您是这个小市民圈子里的才女和美人,这使我崇拜您,但我随之而来的念头则是要把您拔出这个圈子,因为我真诚地爱您,其中友谊多于爱情,但也浸透着许多爱情。”他补充道,借着窗洞的掩护把她抱在怀里。他刚才把她带到了这个窗洞里。
“菲利翁太太来弹钢琴,”柯尔维尔说,“一切都必须跳舞,酒瓶、布里吉特的二十苏硬币,和咱们的小姑娘!我要去找我的双簧管!”
于是,他把自己的空咖啡杯交给妻子,看见她正与泰奥多兹情投意合,不禁微笑起来。
“您究竟对我丈夫做了什么?”弗拉薇对她的诱惑者说。
“一切秘密都要告诉您吗?”
“您不爱我吗?”她答道,象个差不多已经决心委身的女子那样娇媚而狡黠地瞅着他。
“噢!既然您把您的一切秘密都告诉我,”他亢奋起来,表现出普罗旺斯人的快活,看上去迷人而自然。“我也不愿意对您隐瞒我心中的一个痛苦。……”他又把她领到窗洞里去,微笑着对她说:“柯尔维尔,这个可怜的人,把我看作被这些小市民压抑了的艺术家,我在他们面前噤若寒蝉,因为否则我会无人理解,甚至被人误解、被逐出他们的圈子。但他感到了煎熬着我的圣火的热量。是的,我还是一个贝里耶①式的语言艺术家,我自己一哭能让陪审团跟我一起哭,因为我和妇女一样容易激动。于是,这个憎恶小市民的人就和我一起拿他们取乐。我们以笑话他们作为开始,他发现我和他旗鼓相当。我把想使蒂利埃成为一个人物的打算告诉了他,使他看到他能从一个政治傀儡身上得到的好处。‘哪怕只是为了变成德·柯尔维尔先生,’我对他说,‘并让您的妻子获得我希望她达到的地位:收入情况良好,您成为众议员。因为,为了成为您应当成为的人,您只要到上阿尔卑斯或下阿尔卑斯去八年,到一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您在那里受到众人爱戴,您的妻子使人人为之倾倒,……而这一切,’我对他说,‘您一定能做到,尤其是,您如果将您心爱的莫黛斯特许给一个有能力在议院发挥其影响的人的话。……’对于某些性格的人来说,以玩笑方式表达出来的道理比单纯的道理更易于接受:所以,柯尔维尔和我成了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在宴席上他不是对我说:‘坏家伙,你把我的话偷走了’吗?今天晚上,我们将以你我相称。……在一个微妙的共同计划中,有家室的艺术家总是要被牵连进去,我要把他拉进去,这会使我们认真地交朋友,不亚于、也许更甚于他与蒂利埃的友谊,因为我对他说,蒂利埃若见到他的玫瑰花形徽章准会妒忌得要死。……我亲爱的小人儿,这就是一种深挚的情感激励人去做到的一切!难道不应当使柯尔维尔容纳我,让我获得他的允许进入您的家庭吗?……您看,您能教我去舔麻风病人,生吞癞蛤蟆,讨好布里吉特。是啊,我会用这根木棍戳穿我的心,如果需要以它作为拐棍使我能够拜倒在您脚下的话!”
①贝里耶(1790—1868),法国名律师,大演说家。
“今天早上,”她说,“您使我害怕……”
“而今天晚上您放心了?……是的,”他说,“您跟我一起绝对不会有任何坏处。”
“啊!您真是,我必须承认,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
“不,我的大大小小的努力,都只是您所点燃的火焰的反光,我愿作为您的女婿,使我们永不分离。……我的妻子,上帝啊,她只能是个生孩子的机器,而至高无上的神只,那就是你。”他在她耳边说道。
“您是撒旦。”她有点害怕地对他说。
“不,我有点诗人气质,就象我家乡所有的人一样。好了!您愿做我的约瑟芬吗?……我明天两点去看您,我有个强烈的愿望,想知道您睡在哪里,您使用的家具,织物的颜色,您身边的东西如何布局,以便在珍珠的贝壳里欣赏珍珠!……”
说完这句话,他不等回答就乖巧地走开了。
弗拉薇这辈子的爱情从未享受过小说般热烈的语言,她受到强烈的震动,心怦怦跳,但很高兴。她自言自语地说,这么一种影响是难以摆脱的。泰奥多兹初次穿上了一条新裤子、灰色长统丝袜和薄底浅口皮鞋、黑绸背心、黑缎领带,一只颇为雅致的别针在领结上闪闪发亮。他穿着一件新上装,式样新颖,戴着一双黄手套,白色的手套筒部映衬着黄色相得益彰,他是这个客厅里唯一有风度仪表的男子。客人不知不觉挤满了客厅。娘家姓巴尼奥勒的普龙太太和两位均为十七岁的女寄宿生来了,她们的家分别在波旁岛和马提尼克岛,①家里把她们交给普龙太太照料。普龙先生在一所教会学校任修辞教员,与菲利翁属于同一阶层。但他不是出头露面,海阔天空地夸夸其谈,而是干巴巴的金口难开。普龙先生与太太是菲利翁家客厅的上宾,他们自己每星期一会客,由于巴尼奥勒的关系,他们与菲利翁家过从甚密。小个子普龙尽管是位教员,却也喜欢跳舞。拉格拉夫学校声望卓着,菲利翁先生与太太二十年来一直对这所学校很有感情,在巴尼奥勒小姐——她是最能干、资格最老的女学监——的领导下,这所学校的名声更是蒸蒸日上。普龙先生在蒙巴那斯街,卢森堡公园和塞夫勒路之间的那个地区具有巨大影响。所以,菲利翁一见到他的朋友,无须征求他的意见,就挽着他胳膊走到一个角落,把蒂利埃的密谋告诉了他。谈了十分钟,他们便去找蒂利埃。在弗拉薇呆着的窗洞对面的那个窗洞,可以听到与《威廉·退尔②》中的三个瑞士人相媲美的三重唱。
①波旁岛,今为留尼汪岛,在非洲。马提尼克岛在中美洲。当时皆为法国殖民地。
②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的最后一部著名歌剧,于一八二九年八月三日首次上演。
“您见到了吗?”泰奥多兹过来对弗拉薇说,“诚实而纯洁的菲利翁也在搞阴谋!……给正直的人一个借口,他就能在最肮脏的交易里毫无顾忌地打滚。总之,他拉住普龙,而普龙亦步亦趋,完全是出于费利克斯·菲利翁的利益,这个费利克斯此刻缠住了您的小莫黛斯特,……您过去把他们分开吧,……他们已经在一起呆了十分钟,米纳尔的儿子在他们身边转来转去,活象个激动的獒狗。”
费利克斯因莫黛斯特的高尚举动和发自内心的呼声而深受感动,除了蒂利埃太太,谁也不再想这件事了,他却仍然激动不已。他忽然想出一个纯朴的计谋,那是真挚爱情的诚实花招,他并非惯于此道,平时他只以数学为消遣。他走到蒂利埃太太身边,心想,蒂利埃太太会把莫黛斯特吸引到自己身边。这种深邃的情感作出的深刻计算,使莫黛斯特对费利克斯十分领情,尤其是因为,米纳尔律师只看到她的嫁妆,根本没有这种突如其来的灵机一动,他正在和洛迪日瓦边喝咖啡边谈政治。他奉父命在客厅找到了与巴尼奥勒和杜托克在一起的洛迪日瓦,因为他父亲正想着一八四二年的议会改选。
“谁能不喜欢莫黛斯特啊!”费利克斯对蒂利埃太太说。
“可怜的、亲爱的小宝贝,世界上只有她爱我。”那位希洛人忍住眼泪答道。
“哎,夫人,我们俩都爱您。”老实的马蒂厄笑道。
“你们在说什么?……”莫黛斯特过来问她教母。
“我的孩子,”那虔诚的受气女人把教女拉过来,亲着她额头答道,“他说你们两个都爱我。……”
“别为我这句话生气,小姐。”未来的科学院院士候选人轻声说,“让我尽一切努力使之实现吧!……瞧,我就是这样:不公正使我深感不平!……啊!救主把未来许诺给温柔的心灵、牺牲的羔羊,是多么正确!……一个原来只是爱您的人,莫黛斯特,看到您在宴席上的高尚举动之后将要崇拜您!惟有天真无邪才能安慰受难的心灵!……您是个善良的姑娘,您将成为一个给家庭带来光荣和幸福的贤妻良母。能得到您青睐的人该有多么幸福!”
“亲爱的教母,费利克斯先生是怎样看我的?……”
“他知道你的价值,我的孩子,我要为你们而祈祷上帝。……”
“您要是知道我有多高兴,我父亲能为蒂利埃先生出力。……我多么愿意帮助您的兄弟。……”
“总之,”莫黛斯特说,“您爱我们全家!”
“是的。”费利克斯答道。
真正的爱情总是笼罩上深奥莫测的腼腆,它的表白也是如此,因为它以自身为证明,而不象虚假的爱情,感到有必要放一把大火。假如蒂利埃的客厅里钻进去一位观察家,把两种情景相比较,看到泰奥多兹的浩繁准备和费利克斯的简单质朴,准能写出一部书来。一个是自然,一个是社会;一个是纯真,一个是虚假。弗拉薇见她女儿心醉神迷,灵魂从脸上每个毛孔散发出来,象一位采撷了间接爱情表白的玫瑰花的少女那样美丽,不由一阵妒意涌上心头,她向莫黛斯特走去,对她耳语道:
“您的行为不够检点,我的女儿。人人都在注视着您,而您却和费利克斯先生独自谈了那么久,这会影响您的名声,也不知道这对我们是否合适。”
“可是,妈妈,教母也在这里。”
“哦!对不起,亲爱的朋友。”柯尔维尔太太说,“我刚才没看见您……”
“您和大家一样。”那位金口约翰①答道。
①指蒂利埃太太和金口约翰一样坦诚直率。
这句话刺疼了柯尔维尔太太,她好象中了带倒钩的箭头,高傲地瞥了费利克斯一眼。
“坐到这儿来,我的女儿。”她坐在蒂利埃太太身边,对女儿说。
“我要末累死,”费利克斯对蒂利埃太太说,“要末成为科学院院士,以这样的荣誉来向她求婚。”
“啊!”可怜的女人心想,“我本该找个象他那样安静温和的学者!……在那种荫庇下我会渐渐得到发展。……上帝啊,你没有愿意让我如此,可是撮合并保护这两个孩子吧,他们是天生的一对。”
她沉思着,听着她大姑子发出的喧嚣声,那真是一匹干活的马,这时,她正帮着两个女仆收拾卓子,把饭厅里的一切挪开,好让大家跳舞,她大声吆喝着,活象一个站在三桅战舰值班台上准备发起进攻的舰长。
“你们还有茶藨子糖浆没有?去买点巴旦杏仁糖浆来!”要不就是:“杯子不多,红水①太少了,把我刚才拿上来的六瓶普通酒拿下去。留神别让看门的科菲内喝了!卡罗琳娜,我的姑娘,你留在酒菜台这儿。如果到了一点钟大家还在跳舞,我会给你一条火腿。不要大手大脚。照看好一切。把扫帚给我,……给灯添点油,……当心不要闯祸,……你们把饭后点心剩下的东西理一理,用来充实酒菜台。你们看看,我的妹妹来不来帮我们忙!……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个慢性子!……上帝啊,她真是慢极了,……得!撤掉椅子吧,他们地方可以大些。”
①掺入少量红葡萄酒的水。
客厅里尽是巴尼奥勒家、柯尔维尔家、洛迪日瓦家、菲利翁家的人,还有被舞会的消息吸引来的人。蒂利埃开舞会的消息从下午两点到四点,本地的有产者们散步的钟点,在卢森堡一带传了开来。
“准备好了吗,我的女儿?”柯尔维尔闯进饭厅说,“已经九点了,他们在客厅里挤得象桶装鲱鱼一样。卡陶、他妻子、他儿子、他女儿,和他未来的女婿刚才来了,那位年轻的检察官陪着他们。圣安东区的人现在涌进来了。我们要把钢琴从客厅搬到这里,嗯?”
于是,他调试他的双簧管,发出了信号,那快活的、走调的曲子引起客厅里一片欢呼声。描绘这类舞会颇无必要。衣着、容貌、交谈,一切全与某一细节相协调,这个细节应该能够满足那些想象力丰富的人,因为任何事情都是以一个唯一的事实的色彩和特点作为印记的。人们用油漆剥落、有些地方褪了色的托盘端来一些普通的杯子,盛满纯酒、红水或糖水。那些放茶藨子糖浆、巴旦杏仁糖浆的托盘时常断档。有五个牌桌,二十五个打牌的!十八个男女舞客!到了凌晨一点,大家把蒂利埃太太、布里吉特小姐和菲利翁太太,以及菲利翁先生也拖进来,他们聊发少年狂,跳一种俗称“面包店老板娘”的四组舞,而杜托克则模仿卡比尔人裹着头布出场!等候各自主人的仆人和蒂利埃府的仆人在四周围观,这个无穷无尽的四组舞又跳了一个钟头,布里吉特宣布为大家准备了夜宵,大家想把她举起来欢呼,但她预见到有必要藏起十二瓶勃艮第陈酒来。
大家尽情作乐,上了年纪的妇女和少女们一样。蒂利埃说:
“嘿!今天早上我们还不知道会有这么一个盛会呢!……”
“还是这类临时组织的舞会更有乐趣,”公证人卡陶说,“您就甭提那些一本正经的聚会了!……”
这种意见在有产阶级当中是个公理。
“对啦!”米纳尔太太说,“我喜欢爸爸,我喜欢妈妈①……”
①这是一首儿歌的开头两句,常被人引用,表明喜欢单纯而有家庭气息的欢乐。
“我们可不是说您,太太,您是以家庭为乐趣的。”杜托克说。
跳完“面包店老板娘”后,泰奥多兹把杜托克从酒菜台拉开——杜托克在那里要了一片牛舌,对他说:
“我们走吧,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到赛里泽那里,凑凑我们想干的那桩买卖的情况,那买卖并不象赛里泽所想的那么简单。”
“怎么回事?”杜托克边吃着牛舌回到客厅边问道。
“难道您不懂法律?……我略知一二,所以知道这事情有风险。如果那个公证人想要房子,而我们把房子夺走了,他还可以用抬价的办法再夺回去。他可以借一位登录在案的债主的名义买回房产。目前关于抵押房产的法律条文规定,当一座房产应债主要求拍卖以后,如果拍卖所得款项不足以偿还所有的债主,他们有权抬价买回。那个公证人一旦上了当,会想到这个主意的。”
“不错!”杜托克说,“好吧,我们去找赛里泽。”
“我们去找赛里泽!”这句话被米纳尔律师听见了,他马上跟着他们,然而,他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话。那两个人与他、他的道路和他的计划相距甚远,所以,他听见了也等于没听见。
“这是我们一生最美好的日子。”凌晨两点半,客厅里人走空了,只剩下布里吉特和她兄弟在一起,她说:“被自己的同胞们选中是何等的荣耀!”
“别搞错了,布里吉特,我的好姐姐,我们这一切全靠了一个人,……”
“谁?”
“我们的朋友拉佩拉德。”
杜托克和泰奥多兹不是在第二天即星期一,而是在第三天即星期二去赛里泽那里的,因为书记官告诉泰奥多兹,赛里泽星期日和星期一不在家,在这两个日子里他没有主顾,那是人民奉献给放荡生活的日子。赛里泽住的那座房子是圣雅各区面貌的特征之一,与蒂利埃的房子或菲利翁的房子同等重要。没人知道(的确,还不曾任命一个委员会来研究这种现象),巴黎的那些街区如何、为何在精神上和外貌上都每况愈下,日益堕落,宫廷和教会的住所,卢森堡区和拉丁区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尽管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宫殿之一,尽管圣热内维埃弗的圆顶构思大胆,慈谷军医学院的芒萨尔圆顶和植物园魅力无穷!为什么高雅的生活方式一去不复返?伏盖公寓、菲利翁和蒂利埃之类的房屋连同其房客充斥了巴黎,压倒了斯图亚特府、米尼翁大主教府、迪佩隆大主教府?为什么污泥、肮脏的工业和贫困占领了这座小山,而不是远离古老高贵的城市去安营扎寨?……一旦施布恩泽于这个街区的那位天使逝去,最下流的高利贷就取而代之。继承包比诺的是赛里泽。说也奇怪,而且值得加以研究,他们所产生的社会效益并无差别。包比诺借钱不收利息,而且有时连本金也不要了;赛里泽一点亏也不吃,从而迫使穷人努力工作,变得明智起来。穷人热爱包比诺,但他们并不仇恨赛里泽。这是巴黎金融机器的最末一个齿轮。在上层,是纽沁根银行、凯勒银行、杜·蒂耶银行、蒙日诺银行;其次,是帕尔马、羊腿子、高布赛克之辈;再其次,是萨玛农、夏布瓦梭、巴贝之流;最后,在当铺之下,是高利贷之王如赛里泽之流,他在街头巷尾撒下罗网,一个不漏地扼住所有贫困潦倒的人的喉管!那件有肋形胸饰的礼服该能告诉您,那个两合公司和法院第六庭的漏网者的破屋子在什么地方。
那是座被墙硝侵蚀的房子,返潮的墙上一块块绿斑,臭烘烘的象那些人的面孔,它坐落在母鸡街的拐角上,一个最末等的酒店装饰着它的门面,店面漆成粗劣的血红色,红色平布窗帘,铅面的柜台,门窗装护着吓人的铁棍。
门的上方晃动着一面丑陋的反射镜,上书:公寓,带家具出租。墙壁上纵横交叉的铁条说明这座楼房极不坚固。这座房子属于酒店老板,他住着底层的一半以及底层与二楼之间的夹层。寡妇波阿雷太太(娘家姓米旭诺)经营带家具出租的公寓,即二、三、四楼,住的尽是些最落魄的大学生。赛里泽住着底层的一间和夹层中的一间,由一座内部的楼梯上去,楼梯从一个铺有石板的污秽不堪的天井采光,天井里冒出一股股恶臭。赛里泽每月付给波阿雷寡妇四十法郎,包了午饭和晚饭。这样他作为她的寄膳客人,就笼络住了这个旅馆老板。他为酒店老板提供了大笔生意,零售利口酒,在太阳升起之前就赚进许多钱,这样也就笼络住了酒店老板。赛里泽星期三开始他的买卖:夏天早晨三点,冬天早晨五点,他那可憎的买卖的开门时间取决于中央菜市场开门的时间,因为他的许多主顾都要去中央菜市场。卡德内先生的酒铺赶在他前面开门。卡德内先生想到在这段时间里,完全是赛里泽给他招来的顾客,便仅以每年八十法郎的租金租给他那两个房间,还立了一张为期十二年的租约,只有赛里泽有权每过三个月中止租约,并且不付补偿金。卡德内每天亲自给他那个尊贵的房客送去一瓶上好的葡萄酒佐餐。赛里泽手头拮据时只要对他朋友说:
“卡德内,借给我一百埃居,”就能如数借到,他也总是毫无差错地还给他钱。据说,卡德内有证据说明波阿雷寡妇交给赛里泽两千法郎,这大概能够解释自从他带着最后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和杜托克的庇护在这个街区立足以来买卖进展之迅速。卡德内出于贪心——这种买卖的成功更激起了他的贪心——年初以来就向赛里泽建议提供给他两万法郎资金,赛里泽借口买卖有风险,不顺利时会导致合伙人之间的争吵,拒绝了这个建议。他只能出六厘利息接受这笔资金,“而您在您的行当里赚的钱比这个多。……等过些时候有个正经买卖咱们再合伙不迟。一次好机会至少要投入五万法郎,等您有了这笔钱咱们再谈。……”
赛里泽把那座房产的事告诉泰奥多兹,是在弄清了波阿雷太太、卡德内和他三人无论如何也凑不齐十万法郎以后才这样做的。这个放短期高利贷的人在这座破屋里十分安全,必要时还能得到帮助。有些早晨,常有六十至八十个以上的男人女人来他这里,有的呆在酒店、有的呆在走廊、坐在楼梯的梯级上,有的在办公室里。不过,疑心很重的赛里泽从来不让六个以上的人呆在他的办公室里。先来的人先排上号,每个人只有等轮上号才能进去,酒店老板和他的伙计在男人的帽子和女人的背上写号。人们互相卖号,前头的卖给尾巴上的,就象广场上的出租马车一样。有时候,中央菜市场里的买卖需要付现款,一个前面的号能卖一杯烧酒外加一个苏。从赛里泽办公室里出来的人先叫了后面的号,于是引起争执。卡德内喝止他们,说:
“你们把自卫队和警察招来就痛快了,他会关铺子的。”
他就是对赛里泽的称呼。在白天,一个家里没有面包,孩子苍白消瘦的不幸妇女走投无路,来这里借十个苏或二十个苏。
“他在家吗?”她这么问酒店老板或他的大伙计。
卡德内是个矮胖汉子,穿着蓝衣服,戴着黑袖套,身上一条酒店老板的围裙,头上一顶鸭舌帽,这么答道:
“他跟我说过您是个正派女人,叫我给您四十苏。您知道您该怎么办?……”
他这么说的时候,在那些可怜的母亲眼里简直是个天使。
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受到祝福!就象往日人们祝福包比诺一样。
星期天早上结帐时,人们咒骂赛里泽,星期六为还本付息而干活时,全巴黎在骂着他!但是,从每周的星期二到星期五,他是老天爷,是上帝。他所呆的那个房间空荡荡的,本是二楼的厨房,天花板上刷过石灰的椽子带着烟痕。沿墙壁放着些长凳,砂岩块铺的地板既吸湿又返潮。壁炉的通风罩还在,壁炉却被一只铸铁炉取代了,天冷的时候,赛里泽就用这炉子烧煤取暖。通风罩下面铺有半法尺高、一图瓦兹见方的地板,上面搁着一张值二十苏的桌子和一把木椅,椅上有一只绿色的圆皮垫。赛里泽让人把他身后的墙壁装修成船上板壁的式样,周围围上一个白木小屏风,挡住从窗口和门口吹来的风,这个两面屏风还能让他得到炉子的热量。窗子里面装上了巨大的护窗板,护窗板包了铁皮,用一根铁棍别住。门上也装有同样的甲胄。房间深处的一个角落有一座螺旋状楼梯,那原是一家已被拆除的商店里的,卡德内从夏篷街把它买回来,让人装在这里,并取消了中二层与二楼之间的所有通道,赛里泽还要求砌死了中二层开在楼梯平台上的门。这个住处成了堡垒。上面,此人卧室里的全部陈设,就是一块以二十法郎买来的地毯,一张寄宿公寓的房客用的床,一个五斗橱,两把椅子,一座扶手椅,一只写字台式样的铁钱箱,那是一个出色的锁匠的作品,淘旧货买来的。他在壁炉上的镜子眼前刮胡子。四条平纹布床单,六件密织细纱衬衫,其余的东西也与这一切相称。有一两回,卡德内曾见赛里泽穿戴得衣冠楚楚,这说明,他在五斗橱的最后一层抽屉里藏有一整套化装用的衣服,穿上就可以去歌剧院,甚至上交际场,而不被人辨认出来,因为卡德内若不是听出了他的声音,准会问他:
“有什么要我为您效劳的吗?”
此人身上最讨他的主顾们喜欢的,是他快活的性格和敏捷的答辩,他使用他们的语言。卡德内、他的两名伙计和赛里泽都生活在最丑恶的贫困当中,保持着殡葬工在继承人面前的安详态度和老兵痞在死人堆里的冷漠;他们听见饥饿绝望的呼喊时,就如外科医生在医院里听见病人呻唤,并不为之叹息;他们就象士兵或医生助手一样说些不关痛痒的话:
“忍耐些,振作起来,难受有什么用?你就是伤心死了又能怎么样?……人什么都能习惯,理智一点,”等等。
赛里泽小心谨慎,把每天早上放债所需款项藏在他所坐的扶手椅夹层里,每次只取出一百法郎,放在裤腰的钱包里,而且,他只在添煤的时候才把门关上取钱、掏完钱包后才打开门。其实,他对这些来赴金钱约会的、形形色色、来自各方的山穷水尽的人们根本无须害怕。毫无疑义,正直和道德有许多不同方式,《道德专题研究》①一书除了这个社会公理别无其他基础。人可以昧着良心;可以公然违背高尚的原则;可以不顾最高的信誉,而不至于失却所有人的敬重;他甚至可以毫无信义,也不会上轻罪法庭;他可以是小偷,那也不属于重罪法庭审理;最后,就算上了重罪法庭,他还可以在苦役犯监狱里受人尊敬,表现出恶棍之间的某种道德,诸如不互相揭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等等。赛里泽和他的主顾们之间绝对遵守的正是这最后一种正真品德,这也许是一种盘算,一种必要性,不过,实践这种品德仍会给人以变得伟大和弃恶从善的机会。
①巴尔扎克未完成的一部著作。
赛里泽从未出错,他的那些穷人也不出错,他们相互间从不抵赖任何东西,不管是本金还是利息。赛里泽本人其实也来自平民百姓。他曾数度纠正前一个星期无意出现的差错,把钱还给某个贫苦人家,而那家人并没有发现这个差错!所以,他被看作一条狗,但却是一条忠实的狗。他说的话在这个贫民区里是不容置疑的。有个女人死了,才使他亏损了三十法郎。
“这就是我的利润!”他对他的听众们说,“而你们还追着我嚎叫。不过,我不会为娃娃们操心烦恼!……卡德内给了他们面包和比盖特①。”
①一种用葡萄渣和水酿成的饮料。
自从这件事以后(其实这也是个巧妙的盘算),两个城区的穷人提起他来都说:
“他不是个坏人!……”
赛里泽所理解的短期高利贷,在其与当铺所保持的比例之内,并不象当铺那样是个残酷的创伤。赛里泽星期二借出十法郎,条件是星期天上午还他十二法郎。五个星期工夫,他就把本钱翻了一番。然而,互让了结也是常有的事,而他的善心就在于,有时他只收回十一法郎五十生丁,让人欠着他的利息。当他为了收回六十法郎而借给小水果店老板五十法郎时,或是借给泥料商一百法郎以收回一百二十法郎时,他就得担风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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