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录之二十九 论夫妻和睦
 




  我的思想无限友爱地伴随着婚姻走遍了神奇的婚姻生活各个阶段,我自己似乎也和本书一开始时便研究的那对年轻夫妇一起变得垂垂老矣。

  我思想上体验过人类爱欲初期的强烈感受,大致勾划了(无论多么粗糙)夫妻生活的主要大事,和那么多并不属于我的女人进行过斗争,不遗余力地批判过如此多无中生有的性格,目睹过如此多的激烈争吵,现在已经精神倦怠,对生活的种种事情都懒得思考。我感到自己似乎患了卡他性炎,戴上了绿色的眼镜,两手发颤,似乎要将下半辈子和本书的下半部分用来为上半辈子和本书上半部分的荒唐言行作一番辩解了。

  我看到我周围有一群大孩子,他们并非我的骨肉,我身边还坐着一个女人,她并非我妻子。我似乎觉得额上布满了皱纹。前面是壁炉,炉火噼啪作响,而我住的是一间古老的卧室……我感到一阵恐怖,不禁以手抚心,暗自思忖:“这颗心难道已经完了吗?……”

  我象一位老检察官,丝毫不感情用事。一个事实除非象拜伦爵士在一句诗中所说那样,有两个可靠的假目击者作证,否则我是不相信的①。任何面孔都骗不了我。我闷闷不乐,心情灰暗。看透了世情,再不抱任何幻想。我最神圣的友谊已经被人背叛。我和妻子彼此深深地看了一眼,我们最短的一句话也仿佛是把匕首,将我们的生命刺个对穿。我处于可怕的宁静之中。这就是老年人所获得的安宁!老人内心先拥有墓地,不久墓地便拥有老人。老人逐渐习惯寒冷。如同哲学家告诉我们,人的死是零星进行的,并且几乎总会骗过死神:被死神干枯的手抓住的,难道真的总是生命吗?

  ①参看拜伦作品《唐璜》。

  啊!但愿能趁年轻活蹦乱跳的时候死去!……值得羡慕的命运!不正如同一位可爱的诗人曾经说过那样“把自己的一切幻想带着一起走,象一位东方的君主,用自己的一切钻石、珍宝、一切人类的财富为自己殉葬”吗?这样说来,我们难道不应该对天地万物中所蕴藏的温柔慈爱之元神给予百般眷顾吗?事实上,大自然精心着意地将我们的衣服一件件剥去,只剩下赤裸裸的灵魂,使我们逐渐失去听觉、视力、触觉,使我们的血液循环减缓,体液凝滞,对生与死都无所感觉。大自然还对我们脆弱的外壳象母亲一样关怀备至,对我们的感情以及夫妻之爱所产生的双重生活亦呵护有加。它首先派来信任之神,伸出手,袒露心怀,对我们说:“看!我永远听你的吩咐……”接踵而来的是冷淡之神,拖着无精打采的步子,边走边把长着金发的头颅转过去打呵欠,就象一个年轻的寡妇不得不耐心倾听即将给她签署年金证明的神甫说教一样。冷漠之神来了。她躺在长沙发上,再也不考虑宽衣解带,而过去,由于欲念的驱使,她会纯洁无瑕地迅速把裙子撩起。现在,她往夫妻睡的床上投去一瞥,目光谈不上是无耻还是正派,而且,如果她有任何需求的话,那不过是一些绿色的水果,好唤醒她上颚麻木的味蕾罢。最后,人生的哲学经验之神出现了,额上布满疑云,神情倨傲,用手指出结果而不是原因,平和的胜利而不是激烈的战斗。她和佃户估量拖欠的地租并计算孩子的嫁奁。她把一切都换算为物质。

  她的魔棒一挥,生活便凝固如块,雾气沉沉。以前一切似汩汩水流,现在却成了矿山的石头。欢乐只存在于我们的内心,而且受到评价,它只不过是一种感受,一种短暂性的发作,而今天,灵魂所需要的是一种境界。只有幸福才是永恒,它安息于绝对的安宁之中,有规律的饮食、睡眠和迟钝了的器官机能之内。

  “这太可怕了!……”我大叫了起来,“我年轻、充满活力!……让世界上所有的书而不是我的幻想灭亡吧!”

  我离开实验室,冲向巴黎。当我看见面前走过最迷人的脸孔时,发觉自己并不老。第一位出现的年轻貌美、锦衣华服的女人以她火一般的目光使我自愿中的魔法烟消云散。我向杜伊勒里宫花园走去,但在里面刚走上几步,便瞥见本书谈到的婚姻目前阶段的具体体现。在谈到这一阶段的时候,我真想按照我对婚姻的理解,写出婚姻的特点,使婚姻理想化、人格化,而现在我所看到的却是连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也创造不了的极其完美的象征。

  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穿着一件棕红色的细腰身羊毛大衣,左手牵着一根系在一只英国鬈毛猎犬颈圈上的绿色绳子,右臂挽着一个穿黑裤子、黑丝袜的男人。那男人头上戴着帽子,帽沿随意地翘起来,帽沿下面,两边露出几撮白发,象鸽子的翅膀。磨损了的礼服领子翻下来,可以看见他油腻腻的黄色后脖,上面晃动着一条羽翮般粗细的小发辫。这对夫妇迈着大使的步伐走着。每当鬈毛小狗摇尾乞怜的时候,那位至少有七十多岁的丈夫便得意地停下来。

  我赶紧跑到我沉思录这一活生生的形象前面,回头一看,认出是诺塞伯爵的朋友T侯爵,真是一惊非小,因为他很久以前便说过,要把我在“床的理论”(请参看沉思录之十七)那一章里讲述的那个未完故事的结局告诉我。

  “我荣幸地向您介绍,”他对我说道,“这位是T侯爵夫人。”

  我向那位脸色苍白而且满脸皱纹的夫人深深一躬。夫人的前额系着一圈压平了的鬈发,不仅不能产生任何魅力,反而使她脸上的皱纹显得更难看了。嘴上涂了点口红,使她颇似外省风华已去的女伶。

  “我想,先生,您不会对我们这样的婚姻有什么异议吧?”

  老头儿对我说道。

  “这种婚姻自有罗马法律的保护!……”我大笑着回答道。

  侯爵夫人看了我一眼,目光透着不安和责难,似乎在说:

  “我活到现在这么大年纪,难道只能做人的姘妇?……”

  我们走到一个阴暗的小树丛中,在一张长椅上坐下。这个小树丛在一个高高的平台角上。从平台往家具贮藏室那边望去,下面便是路易十六广场①。时值晚秋,落木萧萧,黄叶纷纷飘下,但阳光仍然散发出令人感到舒服的丝丝暖意。

  ①即今协和广场。

  “我说,您那部作品写完了吗?”老头儿以旧贵族所特有的那种甜蜜温柔的声调问我道。说这句话时,他还嘲讽地微微一笑,作为批评。

  “差不多了,先生,”我回答道,“我已经写到似乎您业已达到的豁达阶段,不过,不瞒您说,我……”

  “您在寻找灵感?……”他又说道,同时结束了一句话,话的结尾是怎么说的我已记不清楚了。

  “那么,”他又继续说道,“您可以大胆地说,一个人(当然啦,是一个会思考的人)到了生命的冬天,必然会拒绝我们幻想他会有的疯狂的爱情生活!……”

  “什么!原来您在结婚的第二天便否定爱情?”

  “首先,”他说道,“第二天,这可能是个原因;但我的婚姻是一种投机。”他俯身凑到我耳朵旁边继续说道,“我用钱买到了我所需要的照顾、关怀和服务,而且我敢肯定能获得我这种年纪所要求的一切关心,因为我已经通过遗嘱把我全部财产给予我的侄子,我妻子必须在我活着的时候才有钱,您可以理解……”我目光锐利地看了老头儿一眼,老头儿握起我的手,对我说:“您看来心地很好,因为什么事都不能说得太绝……”“得了,相信我吧,我在遗嘱里写了几句,她会感到惊喜的。”他快活地又补充道。

  “快来呀,约瑟夫!……”侯爵夫人说着向一个拿着一件丝质棉礼服跑来的仆人迎去,“先生也许已经着凉了。”

  老侯爵穿上礼服,掖好,然后,挽起我的胳臂,把我领到平台上阳光充足的地方。

  “在您的作品里,”他对我说道,“您大概是从年轻人的角度去谈论爱情。那好,如果您想尽到责任,做到折……折……”

  “折中……”我微笑着对他说道,因为他怎么也说不出这个哲学名词。

  “我完全懂这个词儿!……”他接着说道,“所以,如果您想达到折中主义的愿望,您必须在爱情问题上发表几种有分量的看法,这些看法,我这就告诉您,而且如果真有价值的话,我亦不和您争功,因为我想把我的部分财产留给您,但你所得到的就这么多了。”

  “任何金钱的财富都比不上思想的财富,但必须是好的思想!因此,您说吧,我非常感激。”

  “爱情并不存在,”老头儿看着我,继续说道,“爱情甚至不是一种感情,而是介乎肉体需要与灵魂需要之间的一种不幸的必然性。但现在我们暂时同意您这年轻的想法,让我们一起来解释一下这种社会疾病的原因吧。我认为您只能将爱情看做一种需要,或者一种感情。”

  我表示同意。

  “如果是一种需要,”老头儿说道,“则爱情在所有其他需要中被人感觉得最晚而消失得最早。我们二十岁产生爱情(当然其中有差别),到了五十岁便告终止。在这二十年中①,如果没有我们都市内人欲的挑逗,如果我们不是有生活在众多女人而不仅是一个女人之间的习惯,那么到底有多少次会感到有这种需要呢?我们怎样传宗接代呢?也许要生数目和乳头一样多的孩子吧,因为如果一个死了,还有另外一个活着。如果这两个孩子都是合法生的,各民族的命运又该如何?对法国来说,三千万人口太多了,因为法国的土地只能使一千万人得到温饱。请您想想,根据旅行者的报告,中国还不得不把生出来的孩子扔到水里。所以,生两个孩子就是婚姻的全部内容。不必要的欢愉不仅是放荡,而且是男人的一大损失,这一点我一会儿便要给你解释。因此,您就把这种可怜的行动及短暂的时刻和我们生活的其他条件日常和恒久的需要作一比较吧!大自然经常询问我们有何实际需要。反过来,对我们在爱情方面有时异想天开的过分要求却断然拒绝。因此,爱情在我们的需要当中排列最后,而且即使忘记亦不会令我们身体各组织发生任何紊乱!爱情是一种社会奢侈品,如同花边和钻石一样。

  ①作者笔误,应为三十年。

  “现在,让我们将爱情当作一种感情来仔细研究一下。我们在这种感情之中可以发现荣誉、欢乐和情爱。先分析欢乐。人类的情感建基于两个原则:吸引和厌恶。吸引是对投合我们自卫本能的事物所抱有的一般感情。厌恶也是运用这同一种本能,但此时本能却警告我们某种事物可能会伤害它。一切有力地使我们的身体组织感到激动的事物都令我们亲切体会到我们本身的存在:这就是欢乐。欢乐由想拥有某种东西的欲望、拥有的困难和拥有后的快乐组成。欢愉是种单一的原素,而我们的七情六欲不过是其强烈程度不同的变化而已。因此,习惯了一种欢乐几乎总会忘掉其他欢乐。可是,爱情是我们的欢乐中最不强烈的一种,并且持续也最短。您认为爱情的欢乐在什么地方呢?是否占有一个美丽的身躯?……利用金钱,您可以在一个晚上获得几个绝世娇娃,但一个月以后,您可能永远腻味您内心的这种感情。爱情会不会是别的东西呢?您是否会因为一个女人衣服穿得好,举止雍容华贵,有钱,有马车,有势力,而爱上她呢?……别把这个叫作爱情,因为那实际上是虚荣、贪财、自私。您会因为她聪明而爱她吗?……那么您大概是出于一种文学的感情。”

  “可是,”我对他说道,“只有把思想、财产、感情、灵魂、生命……等统统糅合在一起的人才能尝到爱情的欢乐……。”

  “噢!……噢!……噢!……”老头儿嘲弄地叫了起来,“请您在每个民族中找出七个并非为女人牺牲生命的男人来吧。当然,牺牲生命并没什么了不起,在拿破仑统治下,一条人命的价格最高不超过两万法郎①;而现在法国足足有二十五万名勇士为一条两寸长的红绶带而付出生命;但七个男人为一个女人牺牲一千万,而他们本来可以拿着这一千万,一个人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的……比起杜布勒伊和帕夏梅雅,迪皮伊小姐和博林布罗克的爱情②更为罕见。而这些感情则来自无人知晓的原因。这样一来,您便要我把爱情看作一种激情了。而这种激情却是最下贱、最卑鄙的。它什么都答应,却什么也不履行。爱情是需要,同样,激情也是需要,但它来得最迟而消失得最早。唉,您看看报复、仇恨、吝啬、权谋、野心、狂热吧!……这些激情有点幼稚,但却不会消失。它们每天都作出牺牲,而爱情要作这些牺牲则只能通过说俏皮话。”

  ①这是买人代服兵役的最高价钱。

  ②前一爱情中,妻子因能使丈夫有钱而感到幸福,而后一种爱情中,丈夫不希望自己有钱,而愿意把使自己有钱的幸福留给妻子。

  “现在您抛开爱情吧。首先,别再烦恼,别再殷勤照料,别再忐忑不安,抛开浪费人类精力的柔情。这样一个人,便会生活得幸福而安宁。从社会方面讲,他的权势会更加大,更加集中。这一与所谓爱情的决裂是那些人上人权力之基本来源,但这还不算什么。唉!如果您知道,当一个男人摒弃人类的一切情欲,把全部精力用于修身养性之上的时候,他会有多么神奇的力量,会发觉自己有多么超卓的智能,和持久的体质啊!有些贤哲之士把爱情看作是只消在二十岁时花上六个月去满足的暂时需要,有的人看不起诺曼底美味而难消化的牛排,只吃上帝随意赐予的菜根,象泰巴伊德的隐居者①一样以枯叶为床。上帝给予这些人丰富的智慧,如果你能享受两分钟这样的智慧该多好!这样用不了三秒钟,便能脱下身上的羊毛毯,扔掉手中的棍子,飞升天国!……你在那里会找到你在浊世中寻找的爱情,会听到比罗西尼更美妙的音乐,比玛利勃朗②更清脆悦耳的声音……但我谈这些都不过是瞎子说话,出自传闻:如果我没有在一七九一年前后去过德国,我可能对这一切毫无所知……是的,人有趋于无限的倾向,内心有一种本能,呼唤他皈依上帝。上帝就是一切,上帝赐予一切,使人忘记一切,而思想便是上帝给予我们与他联系的纽带!……”

  ①泰巴伊德是古埃及的一部分,亦称上埃及,第一批基督徒即在此地区西部潜修。

  ②玛利勃朗(1808—1836),出生在西班牙的女歌唱家。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眼睛凝视着天空。

  “这个可怜的人胡涂了!”我心里想道。

  “先生,”我对他说道,“如果把您的想法写到我书里,岂不超越了遵守折中主义哲学的原则?因为那就是不遵守了。我书里的一切都奠基于精神之爱或肉体之爱。上帝保佑我别用这类社会上的亵渎话来结束我的作品吧!我还是用庞大固埃式的巧妙手法,回到我那群单身人士和体面女人那里去,想办法为他们的情欲和荒唐行为找出某种社会的和合理的藉口好了。噢!噢!如果说夫妻和平相处会导致如此令人失望、使人沮丧的辩论的话,我倒认识不少做丈夫的男人,他们却宁愿选择夫妻不和。”

  “噢,年轻人,”老侯爵叫了起来,“我已经给迷途的旅人指出了道路,我可是问心无愧啊。”

  “再见吧,老僵尸!……”我心里暗自说道,“再见吧,雾水的姻缘。再见吧,焰火的幽灵,再见,走肉行尸!虽然我有时赋予你我亲爱的家庭长者的某些面容,您还是回到卖画的铺子里吧,去找T夫人和其他夫人们吧。即使你们变成啤酒店的招牌……我也毫不在乎。”


页首 页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