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费利西泰不愿寄人篱下,花了十三万法郎,在勃朗峰街买下一座极漂亮的宅子。当一八一五年波旁家族又回来时,她就住在这座宅子里,而今天单单这座宅子的花园就要值二百万法郎。习惯于自行其事的费利西泰很早就熟悉了似乎只有男人才做的事情。一八一六年,她已二十五岁,尚未结婚。她只是脑子里思考这件事,想到女大当嫁,并未想到结婚以后的事,而且想到的只是结婚的麻烦。她个性高傲,有夫之妇为家庭生活所做的那种牺牲,她不愿意。她强烈感到独立的可贵,而对生儿育女总感到厌恶。卡米叶·莫潘这种与众不同的反常心理,需要交待下面一些细节来加以解释。她自幼失去双亲,从童年起就独立自主。她的监护人是个老考古家,她投身科学,沉湎于想象,踏进文学界而没有呆在女儿圈里接受无益的女性教育,接受母亲关于梳妆打扮、故作端庄、卖弄风情的点化,这一切是命运使然。因此早在她出名之前,别人一眼就能看出她从来没有玩过洋娃娃。一八一七年年底左右,费利西泰发现的并不是自己憔悴了,而是浑身开始感到乏力。她明白,由于坚持独身,她的美貌很快就会凋谢。但她想保持住青春美,因为她当时很珍视自己的美貌。科学使她懂得大自然对天地万物的裁决,不承认自然规律或滥用自然规律都同样会使万物衰败。想到她姨妈那副苦修女的面孔,她不寒而栗。虽然正是当嫁和热恋的年华,她愿意保持独身,但对围着她转的献殷勤者已不再无动于衷。在这故事开始的时候,她几乎同一八一七年一模一样。十八个春秋过去了而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虽然年已四十,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岁。因此在一八三六年描绘她,便可反映出她在一八一七年的模样来。懂得女性该有什么样的气质和美貌才能抵御岁月摧残的女人,研究一下费利西泰的肖像,自会理解她为什么以及怎么会具有如此特别的天赋。她的肖像将用调色板上最鲜艳的色彩来绘制,还要加上最富丽堂皇的画框。
布列塔尼这地方与英国一衣带水,气候条件相差无几,人的头发、眼睛和肤色却以棕黄为主,这是有待解决的特殊问题。这问题是与种族有关呢,还是与没有观察到的生理影响有关呢?这特点到了毗连的诺曼底省就不存在了。科学家们有一天也许会找到原因。在找到答案之前,我们面临着这样的奇怪现象:金黄色头发的布列塔尼女人相当罕见;她们几乎个个都有一双法国南方人的活泼的眼睛;身材不高,也不象意大利女人或西班牙女人那样有优美的曲线,一般个子偏小,敦实,匀称,坚挺,不过贵族人家的女子是例外,因为这些人家只在贵族之间通婚,地方血统已不纯了。
德·图希小姐是地道的纯种布列塔尼女人,普通身材,不到五尺①,但人家都说她有五尺高。这个误差是她的脸型特征造成的,使她看上去个子变高了。她的肤色与美丽的意大利女人不同,在阳光里呈茶褐色,在灯光下呈白色,好似会动的象牙。阳光照在这样的皮肤上就象照在光滑的物体上一样闪闪发光。除非在十分激动的时候,她的双颊才会透出一点红晕,而且很快就会消失。这特点使她的面孔看上去冷若冰霜,象个性格孤僻的人。面孔与其说是鸭蛋形,不如说是圆形,与爱琴岛②的浮雕中某些美丽的爱西丝神③相似。你简直可以认为是标准的斯芬克司头像:被沙漠的灼热烤得放光,被埃及的烈日舔得发亮。所以肤色和这端正的头颅很协调。又黑又浓的头发梳成辫子拖在头颈两边,同孟菲斯④那些塑像上扎着两条带子的发式一样,使她的整个外表显得更加庄重。
①指法国古尺,五古尺,约合1.62米。
②希腊爱琴海中一岛屿,以岛上保存完好之神庙及雕刻著名。
③爱西丝神,古埃及神话中司婚姻、农业的女神。
④孟菲斯,埃及占代城市,古埃及帝国的首都。
她两鬓充实,天庭饱满、开阔,被映在面部的光线照得闪闪发亮。这高高的前额和狩猎女神狄安娜的一样,显得威严而坚毅,宁静而安详。弯弯的眉毛十分清秀。双眸不时闪出光芒,犹如天上闪烁的星星。眼白既不泛青,也无血丝,亦非纯白,呈暖色色调,象琉璃一样坚实,瞳人四周绕着一层桔黄色,好象青铜四周环绕着黄金,但这是会动的青铜,活的黄金。瞳人显得深邃,不过不象某些人那样好似涂了反光的锡汞,使他们的眼睛象虎目或猫眼。她没有那种敏感的人看了会毛骨悚然的凶狠无情的目光,但那深度也是探不到底的,同样,那瞳人的反光也有一种逼人的气势。观察家的目光根本看不透她的心灵,她的心灵有时从柔和的目光里倏忽闪现,顷刻间,又凝固、消失了。卡米叶·莫潘在激动的时候眼睛是极为动人的:金煌煌的目光使眼白泛黄,仿佛整个眼珠子都在发光。可是不激动的时候,眼睛就毫无光彩,她沉思时的神情常常使她看上去呆若木鸡;眼里没有智慧的光芒,脸上也布满愁云。她睫毛不长,但浓密乌黑,象白鼬的尾巴。棕黄色的眼皮上散布着毛细血管,使眼皮看上去既优雅又有力,女人是难得同时具有这两个优点的。眼圈仍然十分光润,没有一丝皱纹。你好象又看到了被岁月磨光了的花岗石的埃及雕像。她的颧骨虽不算突出,仍比别的女人高,使面孔上又多了一块显露毅力的地方。鼻子细小、挺拔,稍有点上翘,鼻孔张得大大的,连柔嫩的内壁上殷红的毛细血管也能看见。鼻梁与前额相连的地方线条十分柔美。整个鼻子白白净净,无一点雀斑。卡米叶在生气、发火或愤怒的时候,鼻翼会翕动,那模样妙不可言。正如塔尔玛①所指出的,大人物发怒或挖苦的表情主要表现在鼻翼上。鼻孔不会动是表情不丰富的表现。吝啬鬼的鼻孔从来是一动不动的,象嘴一样绷得很紧;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思想也从不外露。殷红的嘴象一张弯弓,血色丰盈,浓而不艳,极具魅力,能使有情人高兴,而她那端庄严肃的面孔也许又会使他望而却步。上唇薄薄的,人中相当长,好比架在弓上的箭,使她显得特别傲气。
①塔尔玛(1763—1826),法兰西剧院的著名演员,擅长演高乃依的悲剧。在拿破仑时代,因革新了舞台表演艺术而出名。
卡米叶无需做出特别的样子就能让人知道她生气了。这美丽的上唇紧贴着宽宽的红润的下唇。下唇妙在温厚,充满亲切感,象裂嘴石榴的唇边,颜色也象,好似出自菲迪亚斯①之手。下巴颏很翘,略嫌肥硕,但显得有意志力,并使这庄严的容貌——虽说不上是神圣的容貌——更加完美。需要指出的是,鼻孔下面淡淡地笼罩着一层美丽的绒毛。如果造化没有让这儿长出这层香雾般的绒毛,那就要犯错误了。娇嫩的耳廓意味着这副耳朵很能辨别言语的滋味。上半身宽阔。胸脯不厚,但也够饱满了。臀部不高,但很风骚。腰肢极美,使人想起巴克科斯②的、而不是卡利皮热的维纳斯③的腰。著名妇女与其他女性的差别可以从腰部看出来,几乎无一例外。她们的这个部位与男人有某种相似之处。天性要生儿育女的妇女腰间所具有的那种灵活与自如,她们都没有。她们走起路来不那么袅袅婷婷。这一观察反过来对男人也合适。精明、狡猾、虚伪和胆怯的男子,要是他们的臀部长得同女人差不多,走起路来就会扭扭捏捏。
①菲迪亚斯(公元前490—431),古希腊著名雕刻家。
②巴克科斯,罗马神话中的酒神,即希腊神话中的狄俄尼索斯。
③维纳斯,罗马神话中爱和美的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阿佛洛狄忒。卡利皮热的维纳斯塑像现存那不勒斯博物馆。
卡米叶的颈窝并不凹下去,反而鼓起来,颈背之间没有曲线,这是身体壮实的明显特征,脖子上有时还会出现象田径运动员那样健美的线条。肩头丰满,好象属于大个子的女人。胳臂长得健壮有力,手腕却象英国女人那样纤细。一双可爱的小胖手上全是窝窝。粉红色的指甲修成杏仁形,边沿还有一道棱纹。白皙的手臂说明她那如此丰满、结实、匀称的身体的肤色与面孔的颜色有所不同。由于嘴唇灵活而富于表情,鼻孔翕动起来十分好看,弥补了她的头部坚毅而冷漠的姿态。但是,尽管有这些不易为一般人发现的撩人之处,这副冷面孔仍然有点儿咄咄逼人,看上去忧郁严肃的时候比和蔼可亲的时候多,因为德·图希小姐总是沉浸在忧虑和遐想之中。所以她听得多,说得少。她的沉默寡言,她凝思时的深邃目光,使她看上去有点儿令人望而生畏。真正受过教育的人,没有一个人看到她不想起真正的克勒俄帕特拉,那位几乎扭转乾坤的娇小的棕发女人。可是卡米叶身上的动物特征是如此完整,如此集中,如此丰富,稍稍健壮一点的男人都会为这样的身体里装着如此巨大的才智而感到遗憾,都希望这玉体是十足的女性。一个伤风败俗的怪物,谁见了都害怕。冷静的分析,求实的思想,岂不说明她内心没有激情了吗?这女子岂不是只判断而不感受吗?或者更可怕的是,她岂不是在感受的同时又在判断吗?她的脑袋无所不包,她会局限于考虑别的女人所思考的问题吗?有这种智力的女人,还会有软弱的心肠吗?还有魅力吗?女人们为了吸引心上人,为了使心上人高兴,为了博取心上人的欢心而耍弄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手腕,她会屈尊去做吗?如果感情不象她所理解和想象的那样无限深厚,难道她不会毅然一刀两断吗?谁能猜透她那两道深邃目光的涵义呢?人家害怕在她身上发现不可言状的贞洁,难以形容的桀骜不驯。女人的厉害只应该摆摆样子,而她却实实在在叫人害怕。卡米叶·莫潘有点儿象席勒①笔下那位供在庙宇里的爱西丝。祭司们在她的脚下发现那些曾经向她祈求指导的勇士们已经奄奄一息。卡米叶·莫潘是活着的爱西丝。人们信以为真、卡米叶也不加否认的艳史证实了她的外貌使人产生的疑问。也许她喜欢这种污蔑吧?她的美貌的特点对她的名声不无影响:
如同她的财产和地位维持了她在上流社会的声誉一样,她的美貌也使她名扬四方。雕塑家如果要想雕一尊出色的布列塔尼女人像,可以把德·图希小姐当作模特儿。惟有这种多血质和多胆汁气质的人才能抵御岁月的磨损。她的肌体不断受到仿佛上了釉的皮肤的滋润,这是大自然赋予女人抵御皱纹的唯一武器,而且卡米叶面无表情,也起了预防皱纹的作用。
一八一七年,德·图希小姐向艺术家、知名作家、科学家和新闻记者敞开了家门。她天生喜欢接近这些人,她的沙龙与热拉尔男爵②的沙龙相似,是巴黎的精英荟萃之处,贵族与名流厮混在一起。在巴黎建立一个社交圈子是极其困难的,德·图希小姐在这件事上托庇于亲戚关系和她的财产——由于继承她那位当修女的姨妈,财产更多了。她的独身也是她获得成功的一个原因。许多做母亲的,一心想高攀,指望她嫁给自己的儿子,因为儿子的财产与美丽的族徽不相称。
①席勒(1759—1805),德国诗人,剧作家。
②弗朗索瓦·热拉尔男爵(1770—1837),法国画家,以画肖像画着称,王政复辟时期曾任王家首席画师。
有几位贵族院的议员对她的八万年金和这座设备豪华的住宅77垂涎欲滴,把他们最难接近、最难伺候的女眷也带来了。寻求精神乐趣的外交界人士也来这儿开开心。德·图希小姐身边有那么多对她感兴趣的人,她尽可以对每个人——即使是最有教养的人,在情欲、贪财和野心的支配下所演的种种喜剧加以研究。她早已看破红尘,庆幸自己没有过早地堕入那消耗女人的思想和精力、使她不能作出正确判断的情网。一般说,女人是先感受,后享受,再判断:从这次序可以清楚地看出人的三个不同时期,而最后一个时期正好同老年的悲境相吻合。对德·图希小姐来说,次序正好相反。她的青春岁月是在严厉的科学和冷静的思考中度过的。这种次序的颠倒进一步说明了她一生与众不同的地方和她的才能的性质。
在别的女子眼睛只盯着一个男人的年龄,她就对所有的男人进行观察了;她们欣赏的,她看不上眼;那些恭维话里的谎言,她们听了信以为真,她一听便知是假;她们一本正经对待的事,她觉得好笑。她这种情理反常的状况持续了很久,最后以使人咋舌的转变而告终:因为仍然保持了年轻美貌的她,第一次心里产生了爱情,当时的年龄,若在别的女人,造物主就要劝她们别再恋爱了。
她的第一次婚姻极其秘密,谁也不知道。费利西泰象所有妇女一样感情用事,认为外貌美的人心灵也一定美。她爱上了一张面孔,结果备受这位只把她看做女人的富翁的折磨。
她花了不少时间才从这不理智的婚姻和厌恶情绪中恢复过来。她的痛苦被一个人看出来了,他安慰她,毫无私心杂念,或者说,他至少很善于不让人知道自己的意图。费利西泰以为遇到了纨袴子弟所缺少的高尚的心灵才智。这个人是当时极为出众的才子之一。他也用笔名写作。从他早期的作品可以看出他崇拜意大利。费利西泰必须旅行,否则她始终有个知识上的空白。为了见识见识艺术之乡,这位对一切持怀疑态度又喜欢挖苦的人把费利西泰带到了意大利。这位不为人知的名人可以算是卡米叶·莫潘的导师和塑造者。他使费利西泰广博的知识具有条理;通过对意大利琳琅满目的杰作的研究,使她的知识更加丰富,使她的文笔变得聪明、机智、俏皮和深刻,而这正是他的才能的特色,形式上虽然总有点儿古怪,但卡米叶·莫潘以其女人们所特有的细腻感情和巧妙的表达弥补了,他培养她对英国文学作品和德国文学作品的兴趣;在旅游途中教她学习这两国的语言。一八二○年,这人爱上一位意大利女人而和德·图希小姐分手。如果没有这件不幸的事,也许她永远也不会成为名流。拿破仑称不幸是天才的助产婆。这件事使德·图希小姐对人类永远抱蔑视态度。这种蔑视的感情使她变得如此坚强,以致费利西泰死而卡米叶生。她同大音乐家孔蒂一起返回巴黎,她为他写了两部歌剧的脚本,但她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并且瞒着别人,以女唐璜的方式行事,在感情上人不负我,我也不负人。
写作上的成功给了她勇气,她出版了两本戏剧集,这一来使卡米叶·莫潘成了著名的匿名作家之一。她在一本不长的小说里,写进了她受骗的爱情故事。故事很动人,是当时的一部杰作。这本书描写了一段危险的恋情,被视为与《阿道尔夫》①同类的作品。《阿道尔夫》充满了令人讨厌的哀诉,而卡米叶的作品正好与之相反。她在作品中的化身的高尚情操这时还不为人所理解。只有少数精细的人从中看出她宽宏的气度,她批评了一个男人,同时又让女人隐姓埋名,以免损害名誉。尽管她不想出名,可是她的声誉仍然与日俱增。这一方面是由于她的沙龙影响大,另一方面是由于她博闻强识、应答如流。她说话有权威,常被别人引用,她推卸不了巴黎社会让她所起的作用。她成了为公众所承认的特殊人物。巴黎的上流社会为这位与众不同的女子的才华和财富而倾倒,承认并批准她独立生活。太太们钦佩她的才智,先生们仰慕她的美貌。再说,她的行为举止也完全符合社交的礼仪。她的友好表示看上去纯粹是柏拉图式的。她丝毫也不象女作家。
①《阿道尔夫》,法国作家邦雅曼·贡斯当(1767—1830)的小说,以心理描绘细腻着称,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因被情人抛弃而自杀。
德·图希小姐象社交界的女子一样迷人,说话轻声轻气,样子娇慵懒散,注意梳妆打扮,津津乐道那些使太太们和诗人们感兴趣的琐事。她非常明白,自德·斯塔尔夫人①之后,本世纪已不再有萨福②那种人的地位,没有沉溺酒色的宫廷,没有王公贵族,也就不可能有尼侬③。她是才智过人的尼侬,崇拜艺术和艺术家,无论是诗人或音乐家,雕塑家或散文家,她都喜欢。她情操高尚,有时慷慨到上当受骗的程度,因为她对不幸者总是抱着满腔同情,而对幸运儿却充满蔑视。自一八三○年以来,她生活在一个人数很少的社交圈子里,朋友们是经得起考验的,相亲相爱,彼此尊重。她既没有德·斯塔尔夫人那种弄得尽人皆知的逸闻,①也不进行政治角逐;她也嘲笑卡米叶·莫潘,说他是乔治·桑的小弟弟,称乔治·桑是她的大哥该隐②,因为乔治·桑近来的成功使人们对她的成功有些淡忘了。德·图希小姐象天使一般毫不介意,对她的走运的劲敌十分钦佩,既不忌妒也没有私心杂念。
①斯塔尔夫人(1766—1817),法国女作家,财政大臣内克的女儿,以才思敏捷着称,她主持的沙龙当时在巴黎颇负盛名。
②萨福,公元前七到六世纪间的希腊女诗人。
③尼侬,本名安娜·德·朗克洛(1620—1705),法国历史上著名的才貌双全的贵妇。
①指斯塔尔夫人和邦雅曼·贡斯当之间人所共知的恋情。
②该隐,圣经故事中的人物。亚当的长子,因忌妒而杀死自己的弟弟亚伯。
在本故事开始之前,她一直过着善于自卫的女子所能想象的最幸福的生活。在一八一七至一八三四年间,她到图希庄园来过五、六次。她第一次回来是在一八一八年对婚姻失望之后。当时图希庄园的宅子已经破旧得不堪居住。她让她的管事回盖朗德去,自己在他的屋子里住了下来。当时她丝毫也未料到后来会出名。她很伤心,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她想在这场惨败之后,一个人好好想一想。她写信给巴黎的一位女友,告诉她为布置图希庄园的宅子需要些什么家具。全部家具都用船运到南特,然后用小船拖到克华西克,再从那儿穿过沙滩运到庄园,一路上的困难自不待说。她从巴黎请来了工人,于是在图希庄园待了下来,总的来说她非常喜欢这个地方。她自以为能在这儿思考思考人生的经历,就象在一座私人修道院里一样。冬天一来,她便返回巴黎。于是盖朗德小城的居民千方百计打听德·图希小姐的私事:人人都说她过着亚洲式的奢侈生活。替她管事的公证人允许居民去参观图希庄园。人们从巴镇、克华西克、萨沃内远道赶来参观。这种好奇心,在两年内给门房和花匠家里带来了一笔巨大的收入:十七个法郎。两年以后,她结束了在意大利的旅行,又回到图希庄园,同作曲家孔蒂一起住在那里。这次走的克华西克那条线,当地人有好长一段时间不知道她在盖朗德。她经常回到这小城来居住,盖朗德居民的好奇心也就不那么强烈了。只有她的管家,至多还有公证人,知道大名鼎鼎的卡米叶·奠潘是谁。不过,眼下新思想的传播在盖朗德已经取得了某些进展,当地有几个人已经知道了德·图希小姐的双重生活。邮局局长收到寄给住在图希庄园的卡米叶·莫潘的信件。真相暴露了。在一个基本上是天主教的、充满偏见的落后地区,这个杰出的女子与众不同的生活当然会招人闲话,并且永远不会被人理解。那些闲话吓坏了格里蒙神甫,因此大家都把她视为怪物。费利西泰不是一个人住在图希庄园,她家里还有一位客人。这位客人是个旁若无人、自命不凡的作家,叫克洛德·维尼翁。他虽然只搞文学批评,却有本事使读者和文学界觉得他有点儿出类拔萃。七年来,费利西泰象接待上百个其他作家、记者、艺术家和社交界名流一样接待这位作家。她了解他软弱的个性,他的懒惰,他的清贫,他的马虎,以及他对一切事物的厌恶,但从她与他相处的方式来看,她似乎想让他做自己的丈夫。她的行为使朋友们感到不理解,她解释说是出于野心,出于对老年的恐惧,她想把自己的余生托付给一位出类拔萃的人;对这个人来说,她的财富很可能助他一臂之力,使他可以在文学领域继续扩大他的影响。所以她把克洛德·维尼翁从巴黎带到图希庄园,好似老鹰用爪子抓走一只羊羔,以便考察他并做出某种重大的决定。但她把卡利斯特和克洛德同时抓在手里,她想的根本不是结婚,她的感情处于十分激烈的动荡之中,即使象她那样坚毅的心也不能不颤动,因为她发觉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因为她看到爱情的阳光直到落花时节才照亮她的生命,但仍象照在二十岁青年心里那样灿烂。下面我们就来介绍一下卡米叶的修道院。
布列塔尼的土地到离开盖朗德几百步远的地方为止,接下去便是盐田和沙丘。荒凉的沙滩好似大海在自己与陆地之间留下的一片空白,有条从未走过车子的沟道深入其间。这片沙滩包括贫瘠的沙地,周围培了土埂、形状不规则的盐田,以及把克华西克岛和陆地分开的小海湾。虽然克华西克在地理上是个半岛,但也可以看作是个岛,因为它只靠通到巴镇的沙滩与布列塔尼连接在一起,要穿过这片连茅草也不长的流沙很不容易。在克华西克通盖朗德的小路与坚实的大路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别墅。别墅四周是漂亮的大花园。花园里弯弯曲曲的苍松,有的象一顶顶大阳伞,有的枝叶稀稀落落,在树皮剥落之处都裸露着淡红色的树干。这些松树是随时刮起的飓风的牺牲品,这样形容一点也不过分。看到这些树,人们就会对盐田和沙丘如凝固不动的大海般的凄凉而古怪的景象有精神准备了。房子的墙壁用片状石块和砂浆砌成,当中用一层一层的花岗石加固,相当结实,毫不讲究建筑艺术,看上去很单调,颇有规则地开着一些窗洞。二楼上的窗户镶的是大块玻璃,底层是小块方玻璃。二楼上面是阁楼,阁楼上面盖着巨大高耸的尖屋顶。尖顶两端的山墙上各开两个大气窗。人字形的山墙下面各有一扇大窗,好似独眼巨兽额头上的眼睛,西边瞅着大海,东边瞅着盖朗德。房子一面朝通向盖朗德的道路,一面朝沙滩。沙滩尽头耸立着克华西克。这小城那边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一条小溪从院墙脚下的涵洞流出来,先是沿着通克华西克的小路向前流,穿过小路,最后流入黄沙或小咸水湖内。这种小咸水湖是海湾涨水时形成的,四周围着沙丘和盐田。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有一条数米宽的路把别墅和前面的路连结起来。通过一扇大门进入别墅。院子四面是简陋的乡村建筑物:马厩,什物堆放室,花匠的屋子,屋子旁边是养家禽的棚子及其附属建筑。这些附属建筑与其说是给主人使用的,不如说是给看门人使用的。这所别墅的灰色色调与周围的景色非常协调,别墅的花园是这片沙漠中的绿洲。在沙漠的入口处,游人发现有座海关人员驻守的土墙茅屋。这座不带田产的别墅(或者说田产在盖朗德境内),每年从盐田取得一万利勿尔的收益,其余的收益便来自分散在陆地上的租地。这就是图希家的采邑。大革命剥夺了图希家的封建收入。今天图希别墅成了一项产业,盐民们仍然称它为城堡。若不是采邑落到女人手里,他们仍然会称主人为老爷的。当费利西泰要修缮图希庄园的旧宅时,她象大艺术家那样,非常注意不让房屋阴沉的外貌有丝毫改变,那外貌使这座孤零零的建筑看上去象个监狱。只有入口处的大门装饰了两根砖砌的大柱子,撑着可以过车马的游廊。院子里种了树。房屋底层的布局同大部分一百年前建造的乡间住宅一样。显然,这座房子是在某个小城堡的废墟上建造起来的,那小城堡象个铁环,把克华西克、巴镇同盖朗德连接在一起,并统辖盐田。台阶下而有一列柱廊。首先是一座宽敞的前厅,铺了地板,费利西泰在里面放了一张弹子台;接着是个有六扇窗的大厅,其中两扇落地窗开在山墙下方,构成两扇门,门外是十多级台阶,通向花园。落地窗门在大厅的布局上与通向弹子房和餐厅的两扇门相对称。厨房在另一头,经备餐室通餐厅。弹子房与厨房中间隔着楼梯。厨房有一扇门朝着柱廊,德·图希小姐立即让人把它封了,同时在朝院子的一面另开了一扇。房子的层面高,房间大,卡米叶可以在底层的摆设装潢上显示贵族式的简朴。她注意避免在那里陈设贵重的物品。大厅完全漆成灰色,厅里的挑花心木家具和绿丝绸的装饰,式样都很古老;窗上挂着镶绿边的白布窗帘;两张靠墙的几案,一张圆桌;大厅地板中央铺着大方块花纹的地毯;挂着大镜子的大壁炉上摆着一座太阳形状的台钟,台钟两边各放一只皇家款式的大烛台。弹子房里挂的是镶绿边的灰色窗帘,摆着两张无靠手的长沙发。餐厅里的家具包括四张桃花心木的大餐具橱,一张长桌,十二张罩着绒布套子的桃花心木靠背椅,以及一些装在桃花心木框子里的奥德朗派①的木刻精品。天花板正中挂着一个漂亮的吊灯,就象大旅馆的楼梯过道里那样,吊灯里有两只灯。所有架在突起的隔栅上的天花板都漆成木头本色。老楼梯是木头造的,装着粗大的扶手,从上至下铺着绿地毯。
①奥德朗派,法国里昂的木刻,绘画流派,从十七世纪初形成,到十九世纪已有二百多年历史。
二楼上有两个套间,当中隔着楼梯。朝盐田、大海、沙丘的那间,卡米叶自己住。她在套间里安排了一间小客厅,一间大卧室,两个小间一间做盥洗室,一间做工作室。在房子的另一部分,她设法安排了两套带有前厅和盥洗室的客房。仆人们的卧室在阁楼上。那两套客房起初完全是出于需要。她从巴黎购置的艺术品是为装饰自己的套间用的。她想在这阴沉忧郁的住宅里,在这阴沉忧郁的景色面前,看到最离奇古怪的艺术杰作。她的小客厅里张挂着戈伯兰①出产的美丽壁毯,壁毯四周镶着雕得极其精致的木框。窗户上的窗帘是用往日分量最沉的料子——漂亮的锦缎做的,锦缎上金色和红色、黄色和绿色交相辉映,帘子上的褶裥又大又密,下面饰着很有气派的流苏,完全可以同教堂里最富丽的华盖上的穗子媲美。一张餐具橱——她的管事给她买来的,今天要值七、八千法郎,一张雕花的乌木桌子,一张威尼斯出产的写字台,上面有无数个小抽屉和象牙嵌成的阿拉伯花纹,还有一些美妙绝伦的哥特式家具,把这间小客厅摆得满满的。
①戈伯兰是巴黎一家以生产壁毯、家具出名的工场,已有四百年历史。
小客厅里有绘画,雕像,以及她的一位画家朋友在古董商店所能挑选到的最好的珍品。古董商们在一八一八年没有料到这些珍品后来会价值连城。她在桌子上摆了几只图案非同凡响的日本上等瓷瓶。墙上的挂毯是波斯产品,从沙滩上走私进来的。她的卧室具有不折不扣的路易十五时代的风格。木头雕花床,漆成白色;两头床架成弧形,上面雕着互抛鲜花的爱神,当中用提花绸缎包着填料;床顶上饰着四簇羽毛。四壁张着真正的波斯印花布,用丝绦、绳子和花结固定起来。壁炉上的装饰是洛可可式的;铸金的台钟,两旁各有一只大花瓶,是塞夫勒①的一级青瓷,放在金黄色的铜底座上。镜子的框架也是同一种风格。梳妆台是蓬巴杜式,镜子镶在镂花的框子里。
还有那些弯弯扭扭的家具,那些安乐椅,那张躺椅,那张式样笨拙的小长沙发,炉边取暖用的带软靠背的矮脚椅,漆屏风,与家具罩子统一的绸窗帘以玫瑰色缎子作里,用井绳束成波浪形褶裥。萨伏纳里②出品的地毯,以及种种雅致、富丽、豪华、精巧的摆设,十八世纪的伟人就是在这种环境里谈情说爱的。书房是完全现代化的,书架上摆满了书,一套漂亮的桃花心木家具与路易十五时代的雅趣形成对照。里面还有张无靠背长沙发,很象贵妇人的小客厅;书房居塞满了女人喜欢的无用之物,种种新式摆设使人目不暇接:日记本、盛手帕和手套的盒子、有透明花纹的瓷灯罩、小塑像、中国古玩、文具盒、一、两本画册、镇纸,以及无数时髦的小摆设。好奇者还会惊诧不安地从中发现几支手枪、一只水烟筒、一根马鞭、一只烟斗、一支猎枪、一件罩衫、一些烟草、一只军用袋,这种古怪的聚合却正好反映了费利西泰的个性。
①塞夫勒,法国著名的瓷器产地。
②萨伏纳里,法国著名的王家地毯工场。
花园那边,生气盎然的陆地过去,便是一片片的荒滩。凡是具有伟大心胸的人,如果来到这里,一定会被这特有的美景所吸引:那一方块一方块单调的盐田,中间隔着一条条白色的小土埂;穿着一身白衣服的盐民在土埂上走来走去,耧盐,收盐,把盐拢成堆;这块盐气蒸腾的地方,鸟儿不愿飞过,草儿也不生长;在那些沙丘上,只有一种耐盐碱的开粉红色小花的野草和猫眼花,可以让眼睛得到慰藉;海水湖,沙丘,遥遥在望的克华西克小城象威尼斯那样被阻在大海边上;最后,那茫茫海水拍打在花岗岩的礁石上,溅起白色的浪花,使礁石的古怪形状显得更加奇特。这景色一方面使人心情忧郁,另方面使人意境高远。雄伟的景色久而久之就会产生这种效果,使人向往那些内心意识到高不可攀的未知的事物。因此这些粗犷的和谐只适合才智高超和心灵遭受巨大痛苦煎熬的人。卡米叶有时整天整天地凝视这片高低不平的荒滩。有时荒滩上的水和沙把阳光反射到巴镇,使巴镇亮得发白,反射到克华西克的屋顶上,使屋顶象淋过水那样晶莹耀眼。她很少转过身去欣赏那些清新怡人的景色,去欣赏盖朗德周围的树丛和开花的绿篱,那些树丛和绿篱把盖朗德装点得象一个用鲜花、彩带、头巾和花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新娘一样。因为当时她正在经受从未遇到过的极大痛苦的煎熬。
德·图希庄园山墙上的风标和院子里的盘顶苍松一旦出现在大路远方和荆豆顶端,卡利斯特就产生轻松愉快之感。盖朗德对他来说好似牢笼,他的生活是在德·图希家。德·图希家对一个没有开过眼界的青年人所具有的吸引力,谁不懂呢?在他眼里,费利西泰首先是大名鼎鼎的人物,然后才是女性。他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是出于爱,出于天使般纯洁的爱,并不因为遭到不可理解的拒绝而有所移易。这片痴情,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爱的需要。对此,卡米叶·莫潘少不得要加以仔细的剖析,那是无疑的。也许正因为她这样做了,所以才拒绝了他。这种高尚的做法是卡利斯特所不理解的。另外,图希庄园陈设的那些反映现代文明的奇珍异宝同整个盖朗德很不协调,显得特别引人注目,因为杜·恺尼克家的寒酸相在盖朗德已经算是富丽堂皇了。在图希庄园,这位只认识布列塔尼的金雀花和旺代的欧石南的无知青年好似来到一个新的天地,满眼都是巴黎女人的珍宝,看得心醉神迷。他在图希家听到的也是一种闻所未闻的铿锵悦耳的语言。他在那儿能听到十九世纪最优美、最动听的音乐。这些音乐充满诗情画意,作品的旋律与和声争奇斗艳,歌唱与配器达到空前完美的程度。他在那儿能看到最自由放任的绘画——法国画派的作品。(法国画派现在继承了意大利、西班牙和弗朗德勒的绘画传统,由于人材济济,大家反觉得平淡无奇,厌倦之余,便大声呼唤天才的出世。)他能读到现代文学最惊人、最富有想象力的作品。这些作品在他幼稚的心灵上充分显示了它们的作用。总之,在他看来,我们伟大的十九世纪意味着惊天动地的集体事业,批判精神,努力革新一切,试图做许多事,而且几乎事事都显示出巨人的气魄。十九世纪的孩子,在这个巨人的旗帜下成长,耳畔响着由低沉可怕的炮声伴奏的赞歌。费利西泰讲述的这些光辉业绩,当年曾亲身经历并参与行动的人,可能并不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然而卡利斯特却是闻所未闻,于是在他这般年纪所具有的强烈的好奇心在图希庄园得到了满足,他那天真的爱慕之情——少年郎的初次钟情也得到了满足,这种感情由于遭到非议而变得更加炽烈。那是十分自然的!这位漂亮、风雅、爱嘲讽的巴黎女人使他见识了法国人的机智,使他心里许许多多被沉闷的家庭生活压抑着的思想活跃了起来。他把德·图希小姐看做自己的智慧之母,看做自己可以钟情而不致犯罪的母亲。她待他太好了!女人在爱慕她的男人眼里总是可爱的,虽然她不一定爱他。眼下,费利西泰正在教他音乐。图希宅第一楼几套宽敞的房间,由于花园里草地和假山布局巧妙,显得可加敞亮;通向楼梯的过厅陈设着精心绘制的意大利杰作、木雕、威尼斯和佛罗伦萨的拼花图案、象牙浮雕、大理石浮雕、中世纪巧匠们制作的古玩;闺房里布置得极其雅致、舒适而富于艺术趣味。卡利斯特觉得,宅子里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奇妙的、超自然的光、灵、气,使所有这一切变得生动活泼起来。现代社会及其诗意与盖朗德阴沉的宗法社会迥然不同,两种制度对照鲜明。这边是艺术的千姿百态,那边是布列塔尼的一片荒凉。
这可怜的孩子象他母亲一样,对费尽心机打穆士已经感到腻味。当时谁也不想知道为什么当他走进这座宅第、按门铃和穿过庭院时总是战战兢兢。请注意,成熟的男子是没有这种感情的,因为他们已经老于世故,不怕任何意外,一切都有精神准备。卡利斯特打开门时听到了琴声,心想,卡米叶·莫潘一定在客厅里,但当他走进底层的弹子房时琴声消失了。卡米叶无疑是在楼上自己的小客厅里弹琴,那是孔蒂从英国带来的一架立式小钢琴。他登上楼梯。楼梯铺着厚厚的地毯,走在上面没有一点声响。他越走越慢,发觉琴声里有种不同寻常的感情。费利西泰是在弹给自己听,借音乐倾吐心声。青年人没有进去打搅她,而是在门外一张哥特式的绿丝绒长凳上坐了下来。长凳沿楼梯平台靠窗边放着,窗框上雕着漂亮的花纹,涂成褐色,上了清漆。卡米叶即兴弹出的曲子忧伤之至,简直象幽灵从坟墓里向上帝唱哀祷经。年轻的情人发觉琴声好似绝望的爱的祈求,轻柔、温顺的哀怨,强忍痛苦的呻吟。卡伐蒂那咏叹调①《为你求饶,为我求饶》几乎占了歌剧《魔鬼罗伯特》②的整个第四幕。卡米叶把这首咏叹调的引子加以扩展,变奏,变化。她突然引吭高歌,其声之悲,令人心碎。然后琴声和歌声突然中断了。卡利斯特走进房去,想知道个究竟。可怜的卡米叶·莫潘——美人儿费利西泰,没有娇态,满脸泪痕,见他进来,拿起手帕揩拭眼泪,简单说了声:
“早安。”
①歌剧的一种咏叹调。
②《魔鬼罗伯特》,德国音乐家雅可布·迈耶贝尔(1791—1864)所作五幕歌剧,浪漫派音乐的著名代表作品,一八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在巴黎王家音乐学院首次演出。
她早晨这套装束也十分迷人。头上罩着当时流行的红丝绒发网,发网下露出一绺绺乌亮的头发。上身穿一件很短的紧身大衣,好象是现代化了的古希腊人的内衣;下身着一条麻纱长裤,裤脚上镶了花边;脚下靸一双红黄二色美丽无比的土耳其拖鞋。
“您怎么啦?”卡利斯特问她。
“他没有回来。”她站在窗前,瞅着沙滩、海湾和盐田。
这个回答说明她为什么如此梳妆。卡米叶看来在等候克洛德·维尼翁,她那不安的神情好似一个花了冤钱的女人。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会看出这一点,可是卡利斯特只看到卡米叶的痛苦。
“您担心啦?”他问她。
“是的。”她回答,口气十分忧伤,可是这位少年辨别不出滋味。
卡利斯特急急忙忙向门外走去。
“哎,您到哪儿去?”
“去找他。”他回答。
“亲爱的孩子!”她说,伸手拉住他,将他留在身边,用她那水汪汪的眼睛瞅了他一眼。对青年人来说,这一瞥比什么报答都要打动心弦。“您疯啦?在这海边上,您到哪里去找他?”
“我肯定会找到他。”
“您母亲会急死的。而且,您得留下。来,我要您留在这里。”她说,让他在沙发上坐下,“您不要为我动感情。您所见到的眼泪是我们女人喜欢流的眼泪。我们女人有一种男人所没有的本领,即听任易于激动的性情摆布,把感情推向极端。如果我们想象自己处于某种逆境,想着想着就会哭起来,有时会感到严重不适,生理功能紊乱。我们女人喜怒无常,起作用的不是大脑,而是心灵。您来得正巧,孤独对我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他愿意一个人去游览克华西克及其岩石,参观巴镇及其沙滩盐田。我知道这不是实话。我知道他会花好几天时间,而不是一天时间。他想让我们俩单独在一起。他吃醋了,或者说得确切些,他假装吃醋了。您年轻,英俊。”
“您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不该再来了,是吗?”卡利斯特问,一滴眼泪夺眶而出,顺着面颊流了下来。使费利西泰大受感动。
“您是个天使!”她大声说。
接着她高兴地唱起了歌剧《威廉·退尔》①中玛蒂尔德唱的《请您留下》那支曲子,以免她刚才象公主给予庶民的漂亮回答显得过于庄重。
“他想以此使我相信他比别人更加爱我。”她接着说,“他明白我全是为了他好,”她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卡利斯特,“但是,他也许觉得在这方面不及我而有失体面,也可能他对您产生了怀疑,想给我们来个出其不意,当场捉住我们。
他一个人到荒野去旅游,寻求快乐,不带我去,不让我同他一起去玩,不让我知道他看到那些景色的感想,让我坐卧不安,心急如焚,难道这还不够吗?仅仅凭这些,他就应该受到谴责。这位大学者并不比音乐家、才子、军人更爱我。斯特恩②说得对:人的姓名是有意义的,我的姓名意味着最无礼的嘲笑。我死了也不会在男人身上找到我心里的爱,灵魂里的诗。”
①《威廉·退尔》,意大利作曲家乔阿奇诺·罗西尼(1792—1868)根据席勒的同名剧本创作的歌剧,一八二九年八月三日首次在巴黎歌剧院上演,获得成功。
②斯特恩(1713—1768),英国小说家,感伤主义文学的主要代表。
她垂着肩,脑袋靠在垫子上,眼睛盯着地毯上的蔷薇图案,陷入沉思。不知为什么,才智超群者的痛苦,使人觉得崇高,令人肃然起敬,显示出他们坦荡的胸怀。加上旁观者的想象,他们的胸怀就显得更宽广了。这种人享有的权势类似君主政体,对君主制的感情本来只属于一部分人,却感染了整个社会。
“为什么您把我……”卡利斯特没有说完这句话。
卡米叶·莫潘已经把她的纤纤素手放在他的手上,使他相信无需再说下去了。
“大自然已经为我修改了它的法则,多给了我五至六年的青春。我拒绝您是出于自私。因为年龄的差别迟早会把我们分开的。我比他年长十三岁,这差距已经够大的了。”
“您即使到六十岁风韵也不会减少。”卡利斯特鼓足勇气,大声说。
“这是您说的呀,老天为证!”她微微一笑,说,“再说,亲爱的孩子,我愿意爱他。尽管他流水无情,缺乏想象力,萎靡不振,醋劲十足,我还是相信他并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我希望激励这颗心,把它从他身上拯救出来,和我拴在一起……唉!我是理智上清楚,感情上糊涂。”
她对自己一清二楚。她痛苦,并分析自己的痛苦,就象居维埃和迪皮特伦①向朋友们解释自己疾病的必然趋势和走向死亡的进程那样。卡米叶·莫潘了解自己的感情就象这两位科学家熟悉解剖学一样。
①居维埃(1769—1832),法国动物学家,比较解剖学和古生物学的奠基人。迪皮将伦(1777—1835),法国著名外科医生,曾任路易十八和查理十世的御医。
“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对他有个正确的判断,可是他已经厌倦了。他想念巴黎。我已经对他说过:他怀念文学批评,这儿既没有作家可供他分析,也没有思想体系可供他深入研究,也没有诗人需要他给杀杀威风;他又不敢在这儿寻欢作乐,放浪形骸,让他负担沉重的头脑轻松一下。唉!也许我的爱还没有真诚到能使他思想放松的程度。总之,我没有使他入迷陶醉!今天晚上您陪他喝一盅吧,我到时候声称不舒服,呆在自己房里,看看我的想法错了没有。”
卡利斯特面孔羞得通红,红得象颗樱桃,从下巴红到前额,两只耳朵火辣辣的发烧。
“我的上帝!”她大声说,“我已经是个堕落的人了,忘记了你还象少女那样纯洁!原谅我,卡利斯特。到你恋爱时,你会理解的,只要能使爱的对象高兴,叫你在塞纳河上放火,你也干得出来,就象用纸牌算命的女人所说的那样。”
她停了一会儿又说:
“有些本性高傲、始终不渝的人,上了一定年纪会大声地说:‘我如果能转世重生,仍然我行我素。’我不认为自己是个弱者,我会大声说:‘如果我能转世,我会做个象你母亲一样的女人,卡利斯特。’有个象卡利斯特这样的儿子,多么幸福啊!即使丈夫是最愚蠢不过的男人,我也会做个低声下气、百依百顺的妻子。可是,我没有对社会犯错误,我只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唉,亲爱的孩子,自从社会脱离了所谓的原始状态,女子再也不能独立生活了。与社会法则或自然法则不相协调的感情,并非带勉强的感情,都从我们身上消失了。
我们是为受苦而受苦,或者说为实用而受苦。福孔伯家的孩子与我何干,她们不再姓福孔伯,我已二十年没有见过,而且她们嫁的都是商人!你虽然没有叫我受生育之苦,但你是我的儿子。我将把我的财产遗留给你。你至少在这方面会因我而获得幸福,亲爱的宝贝,美丽而可爱的宝贝,谁也不该败坏你,糟蹋你……”
她以深沉的语调说了这些话之后,垂下了美丽的眼帘,不让卡利斯特从她的眼神里发现什么。
“您没有向我要求过任何东西,”卡利斯特说,“我将把您的财产还给您的遗产继承人。”
“孩子!”卡米叶以深沉的语调说,眼泪顺着面颊流淌下来,“这么说,我就无法自救了吗?”
“您不是有个故事要讲给我听,有封信要……”心地宽厚的孩子看她伤心,便转换话题,但话未说完就被她打断了。
“您说得对,应当首先做个老老实实的女孩子。昨天太晚了,可是今夭我们似乎有很多时间。”她说话的口气半是高兴,半是愁苦,“为了实践我的诺言,我坐的姿势要能远眺通往悬崖的道路。”
卡利斯特为她朝这方向放好一张哥特式的椅子,打开大彩绘玻璃窗。卡米叶·莫潘也有著名女性作家的东方趣味,取来一只精致的波斯水烟袋——这是一位大使送她的,在烟锅里装上广藿香,揩了揩bocchctlino①,把她只用过一次的鹅毛管装在烟斗上并洒上香料,点燃黄色的香草,把这只漂亮的消遣物的有青黄两色珐琅长颈的烟锅放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然后按铃要茶。
①意大利文:烟嘴。
“您想抽烟吗?……啊!您不抽烟,我总是忘记。象您这样一尘不染实在难得呀!我觉得,要有象上帝亲手创造的夏娃那样的手,才能抚摩您那毛茸茸的光滑的面颊。”
卡利斯特面孔羞得绯红,在一张矮凳上坐下,没有发现使卡米叶脸上泛起红晕的内心激动。
“这封信我是昨天收到的。写信的是德·罗什菲德侯爵夫人,明天可能到达这里。”费利西泰说,“罗什菲德家不及你们家古老。老罗什菲德把长女嫁给了一位定居在法国的葡萄牙大贵人之后,又想让儿子同大贵族攀亲,目的是想为儿子弄个他自己未能到手的贵族院议员称号。德·蒙柯奈伯爵夫人告诉他,奥恩省有位贝阿特丽克丝-马克西米利亚娜-萝丝·德·卡斯泰朗小姐。她是德·卡斯泰朗侯爵的小女儿。侯爵打算不出嫁资嫁掉两个闺女,以便把他的全部财产留给他的儿子德·卡斯泰朗伯爵。卡斯泰朗一家自以为出身高贵,显得很自命不凡。贝阿特丽克丝生在、长在卡斯泰朗古堡,当时(一八二八年结的婚)二十来岁。她的出众之处在于你们外省人所谓的别具一格,也就是她有过人的智慧,有激情,有美感,受过艺术作品的某种熏陶。我也是养成了这种脾性的女人,请相信我,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种脾性是再危险不过的了。随了这个性儿,女人就会闹成您所看见的我这副样子,或者落到侯爵夫人那步田地……跌入深渊。惟独男子有一根棍棒,可以在深渊的边缘支撑住自己,这是一种我们女人所没有的力量,我们女人要是有了这种力量,那就成了怪物了。她的老祖母——德·卡斯泰朗的未亡人很高兴看到她嫁给一个地位和智慧都不及她的男人。罗什菲德家待人接物慷慨大方,贝阿特丽克丝赞不绝口;同样,罗什菲德家对卡斯泰朗家也很满意。卡斯泰朗家同韦纳伊、埃斯格里尼翁、特鲁瓦维尔诸世家有姻亲关系,得以在查理十世①册封的最后一批贵族院议员中为他们家的女婿谋得了一个称号,但被七月革命废除了。罗什菲德因为愚蠢,不了解自己的妻子,却认为妻子缺乏热情。他把金发的贝阿特丽克丝归入寡欲的淋巴质女人的行列,以为自己完全可以当个没有后顾之忧的丈夫,可以象单身汉那样自由自在地生活,他对所谓侯爵夫人的寡欲、自负、骄傲,以及巴黎那种给女人设下重重障碍的讲排场的生活方式十分放心。我这话的意思,将来您去逛这座城市的时候,就会懂得了。他对家庭的状况心安理得,无忧无虑,那些想利用他这一点的人便对他说:‘您很幸福,因为您有一位清心寡欲的妻子,她只有精神的热情,只要能出风头她就满足了,她的兴致全在艺术方面。如果她举办沙龙,把所有的名流才子都吸引来,她的妒意就会平息,欲望就会得到满足,她会办起音乐的酒席,文学的盛宴。’这是巴黎人捉弄傻瓜丈夫的笑话,他却信以为真。况且,罗什菲德还不是一般的傻瓜:他同聪明人一样有虚荣心,有自傲感;所不同的是,聪明人还稍稍表示谦逊友好,对你说些恭维的话,也希望你恭维他,而罗什菲德则十分自尊,自我欣赏,放在面孔上丝毫不加掩饰。他的虚荣象匹在厩中打滚的牲口,用嘴从食槽架上拖出饲料,大声地咀嚼。他的这些缺点只有同他接近的人才能发现,也只有在不为外人知晓的私生活中才看得清楚,至于在社交场合,在别人眼里,他还是很讨人喜欢的。罗什菲德一旦觉得夫妇生活受到威胁,那就令人无法再和他相处。他心胸狭窄,一点小事就斤斤计较,他的醋劲若被点穿,便会恼羞成怒,六个月内闷声不响,第七个月就出口伤人。他自知欺骗了妻子,而且惧怕妻子,这是他发现侯爵夫人对他的不忠实表现出满不在乎的宽容时,显得蛮不讲理的两个原因。我把这种性格分析给您听,是为了说明贝阿特丽克丝的为人。侯爵夫人对我极为羡慕,而羡慕与忌妒之间只有一步之差。我当时主持的沙龙是巴黎最出色的沙龙之一。她也想举办一个沙龙,并想把我的人争取去。愿意离开我的人,我是不会挽留的。去她沙龙的人没多少真才实学,这些人无所事事,同任何人都可以做朋友,他们的目的就是在沙龙里进进出出。可是,她没有来得及建立一个社交核心。那时候,我以为她一心想出风头。其实,她心灵高贵,十分自重,富于创见,无论对什么,领悟和理解都极为迅速。无论玄学还是音乐,神学还是绘画,她都能侃侃而谈。您将见到的她,是一位妇人,我们当年见到她时,她还刚结婚不久。她身上有一点矫揉造作之气,那副神态,好象知道许多深奥的东西,好象懂得中文和希伯来文,认识古埃及的象形文字,或着能解释裹在木乃伊外面的纸莎草纸上的文字。贝阿特丽克丝长了一头美丽的金黄色头发,即使金黄头发的夏娃,相形之下,也要逊色三分。她身材修长,亭亭玉立,犹如一支蜡烛;皮肤白皙,犹如圣体面饼。长面孔,尖下巴;脸上气色每天略有不同,今天白里透红,明天呈灰褐色,而且透出无数的小斑点,好象夜里有灰尘跑进了血液。天庭开阔,但有点儿过于放肆。眸子呈浅绿色,象淡淡的海水,在细细的眉毛和慵困的眼皮下面游来荡去。眼圈经常发黑。鼻如弓背,下面紧绷着两个鼻孔,显出十分精明而又不安分守己的样子。一张奥地利人的嘴巴,上唇厚,下唇薄;上唇搭在下唇上,样子很傲慢。苍白的面颊上,只有万分激动的时候才会泛起红晕。她的下巴颏相当肥厚,我的也不薄。要知道,下巴颏厚的女人在爱情上总比较苛求。我也许不该对您说这种话。就我的见识来说,她的身段极为优美。脊背白嫩光洁,过去很平,据说现在发胖长圆了,可是前胸不及双肩饱满,两条胳臂仍然很瘦。然而,她有风度,举止大方,可以弥补生理上可能有的缺陷,可以突出她长得好看的地方。造化赐予她的这副公主气派,是后天得不到的。这副气派对她来说很相称,叫人一眼看出她是个贵妇人,而且这副气派同她那不太结实,但线条极其优美的臀部,同她那纤巧无比的双足,同她那金波一样的、象吉罗德①精心绘制的天使像上的美发,都很协调。她的美丽和漂亮都不是完美无缺的,但她可以给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只要她愿意这样做。她只要穿上带有绉泡花边的樱桃红丝绒连衫长裙,头上戴几朵红玫瑰,就会超凡入圣。如果贝阿特丽克丝愿意稍事打扮,她可以穿上妇女们的时装:上身着束腰紧身衣,下身着绣花宽裥的篷裙,使腰肢显得更加袅娜;颈项里围起打绉的领圈;膨起的袖笼里藏起了瘦胳膊;镶花边的袖口露出纤纤素手,犹如花萼托着花蕊一般;如果再把绺绺金黄色的鬈发拖在饰着珠宝的发髻下面,她可以同这种穿戴的理想佳人媲美,甚至比她们还强。”
①查理十世(1757—1836),法国国王,一八二四至一八三○年在位,一八三○年七月革命中被推翻。
①吉罗德(1767—1824),法国历史画家,属大卫画派。
费利西泰拿出一幅米埃里①的绘画给卡利斯特看。这是一幅精美的复制品,上面画着一位身穿白缎连衫长裙的妇女,手持歌谱,同一位比利时布拉班特的绅士站在一起唱歌;一个黑奴向一只高脚玻璃杯里斟西班牙陈酒;一位年老的女仆往桌上摆饼干。
“金黄头发的女人与我们这些棕黄头发的女人相比,”她接着又说,“长处就在于难能可贵的多样性。金黄头发的女人千姿百态,而棕黄头发的女人总是一个模样。金黄头发的女人比我们更富于女性特征,我们这些棕黄头发的法国女人却太象男人了。”她说,“哎,您可不能象《一千零一日》②里的王子那样,听了我的描绘,就爱上贝阿特丽克丝啦?可怜的孩子,你又没赶上趟。不过,你也别难过。喏,在这种事情上,先来的人往往落空!”
①米埃里,见本卷第21页注③。
②《一千零一日》,五卷本的波斯民间故事集,由法国著名东方学家贝蒂·德·拉克瓦(1653—1713)译成法文,于一七一○至一七一二年间出版。
这些话是费利西泰故意说的。青年人听了喜形于色,激起他爱慕之情的主要是那幅画,而不是她这位技与愿违的画家。
“贝阿特丽克丝虽然有一头金发,”她接着说,“但并不象金发女郎那样细腻。她的外形朴实无华,举止文雅而欠柔和,面部线条生硬,好象她心里埋藏着南方人的热情。这是位既热情洋溢,又冷酷无情的天使。最后,她还有两只水灵的眼睛。她比较好看的地方是面孔,从侧面看,好象在两扇门中间夹过①。我说的对不对,你会证实的。下面我来告诉您我们是怎样变成好朋友的。一八二八至一八三一这三年间,贝阿特丽克丝尽情享受王政复辟最后几年的盛会。她出入沙龙和宫廷,给爱丽舍-波旁宫中的化装舞会增添姿色。她以其高超的思想对人、对物、对事、对生活作出判断,相当劳神,无暇他顾。初入社交界所产生的这种状态使她的心处在酣睡之中,她也还没有从新婚之后的烦恼中清醒过来:孩子呀,尿布呀。生儿育女之事,我可不喜欢。在这一方面,我一点也不象妇道人家。孩子会给我带来说不尽的痛苦和解不开的忧虑,我讨厌孩子。因此,我觉得现代社会的一大好处是允许我们有做母亲或不做母亲的自由,而冉-雅克②那个伪君子曾不让我们享受现代社会的这一大好处。虽说这样想的人并非只有我一个,但我是唯一把这想法说出来的人。一八三○至一八三一年间,贝阿特丽克丝到她丈夫的领地上去生孩子,她在那儿象天国里的圣人坐在自己的席位上那样感到无聊。这位侯爵夫人回到巴黎之后,认为某些人从表面上判断以为纯属政治上的那场革命③,即将演变成一场思想上的革命。她的看法也许是正确的。王政复辟出人意料地维持了十五年。在这期间,她所从属的那个社会未能重建起来,因此,很可能在资产阶级使用的羊头撞木的冲击下土崩瓦解。莱内④先生的那句名言:‘国王们一去不复返了!’她也听到过。我认为这个看法对她的行为不是没有影响的。
①意谓贝阿特丽克丝面孔狭长。
②指冉-雅克·卢梭,因为他的《爱弥儿》第五卷关于女子教育的论述表现了“男子中心论”的思想和妇女应屈从夫权的偏见。
③指一八三○年推翻复辟王朝的七月革命。
④莱内(1767—1835),法国王政复辟时期的著名政治家。
“七月革命后,各种新学说象在太阳下迅速繁殖的小苍蝇一样大肆泛滥达三年之久,使好几位妇女为这些新学说而掉了脑袋。她从这些学说中获得一部分知识,象所有贵族分子一样,觉得这些新学说绝妙无比,很想用来拯救贵族。她眼见出身的优势已经丧失,大贵族又开始了无声的反抗,就象当年反对拿破仑那样(这是大贵族在兵荒马乱的帝国时代唯一能做的事,而在讲究道义的太平年代,则等于什么事也不做),她宁愿幸福而不要这无声的反抗。当我们稍稍喘过气来的时候,她在我家结识了我本以为可以与之白头到老的人——大作曲家热纳罗·孔蒂。孔蒂祖籍那不勒斯,但生在马赛,他虽然永远成不了第一流作曲家,但很聪明,很有才气。要是没有迈耶贝尔①和罗西尼,他也许可以算作一位才子了。他有一点比他们强:他在声乐上的地位犹如帕格尼尼②之于提琴,李斯特③之于钢琴,塔格利奥尼④之于舞蹈,听他演唱会使人想起著名的加拉⑤。那不是喉咙在歌唱,亲爱的朋友,那是心灵在歌唱。妇女们有时会觉得这歌声表达的正是她们的思想和她们难以描述的心情,因而听得如醉如痴。侯爵夫人爱他爱得发疯,把他从就手中抢了去。她采用的完全是外省人的手腕,但很光明磊落。她以其对待我的方式而赢得我的尊敬和友谊。她认为我会象保护自己的财产一样保护情人,她不知道,在我看来,在这种处境中成为争夺的对象是再可笑不过的了。这位如此骄傲的女人,深深地堕入了情网,以致到我家来向我吐露心头的秘密,让我给她作主。她可爱极了。在我眼里,她始终既是女人又是侯爵夫人。告诉您吧,朋友,女人有时候是很坏的。但是她们内心具有的高尚品德,男人们从来也不会赏识。我已到了人老珠黄的年龄,风流的日子不长了,因此我可以告诉您,我对孔蒂始终如一,很可能至死不渝,但是,我对这个人是了解的。
①迈耶贝尔(1791—1864),德国作曲家。
②帕格尼尼(1782—1840),意大利著名作曲家和小提琴家。
③李斯特(1811—1886),匈牙利著名作曲家和钢琴家。
④费利珀·塔格利奥尼(1777—1871),意大利著名芭蕾舞蹈家。
⑤加拉(1764—1823),法国歌唱家,巴黎音乐学院的声乐教师。
“他外表讨人喜欢,内心叫人讨厌。他是情场上的骗子。有的男人则象我和您谈起过的拿当那样,外表象骗子,内心是诚实的。这些男人自己骗自己。他们立在高跷上,却自以为稳稳当当踩在地上。他们傻乎乎地耍着花招,满脑子的虚荣;他们是天生的喜剧演员,吹牛大王,象中国花瓶那样怪模怪样。也许他们自己也会觉得自己可笑的。另外,他们生性慷慨,而且象缪拉①穿上豪华的王服那样招风险。但是孔蒂的虚情假意只有他的情妇才会识破,因为他善于运用那著名的意大利人的忌妒:这种忌妒曾促使卡尔洛纳杀死皮奥拉②,相当于刺向帕伊西埃洛的匕首③。这种可怕的忌妒隐藏在亲热之至的友谊里。孔蒂没有克服自己缺点的勇气。即使他想把迈耶贝尔撕得粉碎,他也会对他微笑,说恭维他的话。他知道自己的短处,却要摆出强者的样子,而且虚荣心十足,完全昧着良心耍弄感情。他自视是个得到上天灵感的艺术家。他认为艺术是圣洁和神圣的东西。他喜欢讽刺上流社会的人士,而且讽刺得极为出色。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似乎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他是先知,是恶魔,是神仙,是天使。总之,卡利斯特,您尽管有了精神准备,还是会上他的当。这个南方人,这个热血沸腾的艺术家,其实和井绳一样冰凉。
①焦尔金·缪拉(1767—1815),拿破仑手下的名将,又是他的亲信和妹夫,曾被封为那不勒斯王。
②卡尔洛纳(1598—1680),意大利热那亚壁画家。皮奥拉(1617—1640),也是意大利热那亚画家,被前者暗杀。
③帕伊西埃洛(1741—1816),著名意大利作曲家,曾任俄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和拿破仑的乐师。
“您听:艺术家是传教士,艺术是宗教,它有自己的教士和殉教者。热纳罗一旦说开了头就忘乎所以,信口雌黄,牛皮吹得连德国的哲学教授也得甘拜下风。你对他的信念大加赞赏,而他实际上什么也不相信。他的歌曲好似一股神秘的清流,向你倾注爱情,把你捧上九霄云外,他以狂喜的目光瞅着你,注视着你对他的赞赏,心里在想:‘他们真的当我是神仙吗?’这时候,他有时会自言自语说:‘我吃的通心粉太多了。’你自以为受到他的喜爱,其实他恨你,你却不知何故。我呀,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前一天他遇见了一个女人,一时冲动爱上了她。他以虚假的爱情和温存来侮辱我,使我为他勉强的忠实付出昂贵的代价。他永远听不够人家的赞扬。他伪装一切,玩弄一切,既假装快乐,也假装痛苦,而且装得极象。他讨人喜欢,我爱他;他只要愿意人家爱上他,他就可以让人家爱上他。我曾经让他讨厌自己的歌喉,他获得成功更多的是依靠歌喉,而不是他的作曲才能。他宁愿做罗西尼那样的天才,而不愿做吕比尼①那样浑厚有力的歌唱家。我爱他是犯了错误,我心甘情愿把这个偶像维护到底。孔蒂象许多艺术家一样讲究吃喝,他喜爱自己的安逸,自己的享乐。他风流,雅致,衣冠楚楚。而我呢,不管他爱好什么,我总尽量满足,因为我喜爱这个既有弱点又有心计的人。别人羡慕我,我则偶尔报以怜悯的一笑。我欣赏他的勇气。他很勇敢,据说,勇敢是唯一与虚伪毫无关系的品德。有一次在旅行时,我眼见他经受了考验:他甚至不顾他所珍惜的生命。可是在巴黎,我却又目睹他表现出我所谓的思想懦怯,真是怪事!朋友,所有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我对可怜的侯爵夫人说:‘您不知道自己踏进了什么样的深渊。您是搭救可怜的安德洛墨达公主的英雄珀耳修斯,您把我身上的大石头解开了②。如果他爱您,那敢情好!但是我担心他可能只爱他自己。’热纳罗骄傲透顶。我不是侯爵夫人,我不是卡斯泰朗家的人,我很快会被人遗忘的。我以极大的兴趣对这个人的本性作彻底的研究。我虽然确知结果如何,但我仍愿意看一看孔蒂耍的手腕。我可怜的孩子,我眼见他耍了一个星期的虚情假意和卑劣的滑稽戏。我不想对您讲得很具体,您会在我这儿见到这个人的。不过,他知道我了解他的底细,所以现在很恨我。要是他能杀了我而不被人知道,我两秒钟也活不成。我什么也没有对贝阿特丽克丝说。热纳罗以为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诉侯爵夫人,这对我来说始终是最大的侮辱。他变得越来越失魂落魄,神情迷惘,因为他不相信别人会有善意。他还继续在我面前伪装由于离开我而感到不幸。您会觉得他待人极为真挚,温柔体贴,慷慨大方。在他眼里,所有女人都是圣母。只有同他长期生活在一起才能了解他的虚伪面貌,了解他笑里藏刀的骗人把戏。他那副坚信不移的神情,上帝也会上当受骗的。因此您会被他那温文尔雅的举止迷惑住,但您永远也不要相信他那推理迅速而严密的内心想法。我们不要谈他了。我当时抱无所谓的态度,照常在我家接待他们。这情况使得敏感之至的巴黎社交界对其中的蹊跷一无所知。
①吕比尼(1795—1854),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曾在罗西尼的歌剧中扮演奥赛罗。
②典出希腊神话故事传说:海怪把埃塞俄比亚公主安德洛墨达缚在大石头上,以平息受她母亲侮辱的天神的愤怒。宙斯的儿子珀耳修斯杀死海怪,解救了她,并娶她为妻。
“热纳罗尽管骄傲透顶,无疑还需要在贝阿特丽克丝面前装腔作势:他是个十足的伪君子。他使我感到意外,我本来以为他会提出私奔的要求,可是在巴黎生活的种种考验之中快活了一年之后,名誉受到损害的却是侯爵夫人。当时,她已有数日未同热纳罗见面,于是我请他吃晚饭,让她晚上到我家来会他。罗什菲德完全没有料到。可是贝阿特丽克丝对她丈夫十分了解,她经常对我说,如果他发现她不贞而蔑视她或者折磨她,她宁愿历尽艰辛,也不愿再同他生活在一起。我选择的是我们的朋友德·蒙柯奈伯爵夫人举行晚会的日子。贝阿特丽克丝看见仆人给他丈夫端来咖啡之后,便起身离开餐厅去更衣,尽管她从未这么早就为晚上出门而梳妆打扮。罗什菲德知道她提前离开餐厅是准备出门,便说:‘梳头的还没来呢。’她回答:‘泰蕾丝给我梳。‘你到哪儿去呀?你不是八点钟到德·蒙柯奈夫人家去吗?’‘是的。’她说,‘但我先要到意大利歌剧院去听第一幕戏。’伏尔泰小说中,那位盘问休伦人的法官①比起这些游手好闲的丈夫来,简直是个哑巴。贝阿特丽克丝赶快逃开,免得再听到她丈夫喋喋不休的询问。但她丈夫说:‘那么,我们一起去吧。’他这样做没有任何恶意,他没有任何理由怀疑自己的妻子,她享有充分的行动自由!不论什么事,他都尽量不使她感到自己碍事,他是很自爱的。再说,贝阿特丽克丝的行为,即使最爱挑剔的人也找不到丝毫把柄。侯爵打算去哪儿,谁也不知道,也许是想去情妇家!反正他在吃晚饭前已经穿戴好了。他听见妻子的马车在院里台阶前的挑篷下滚动时,他只要拿起手套帽子就可动身。他走进她的房间,看见她已穿戴完毕。可是,她见到他,感到惊讶之至,‘你到哪儿去?’她问。‘我不是说过,陪你去看戏吗?’侯爵夫人心里极不乐意,强忍着不在脸上流露出来,可是气得两颊通红,仿佛涂了胭脂一般。‘那就一起走吧。’她说,一肚子的无名火想要发作。罗什菲德跟在妻子后面,没有听出妻子语气中流露出的情绪。‘去意大利歌剧院?’罗什菲德说。贝阿特丽克丝大声说:‘不去意大利歌剧院!去德·图希小姐家。’待车门关上以后,她又说:‘我有几句话要对她说。’车子出发了。她接着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先送你去意大利歌剧院,然后再去她家。’侯爵说:‘用不着。你如果只有几句话要对她说,我可以在车里等你。现在是七点半。’贝阿特丽克丝要是对她丈夫说:‘你去剧院看戏吧,别缠着我。’侯爵会乖乖地听从她的指挥。可是她同所有有头脑的女人一样,自知有过失,生怕丈夫产生疑心,只好忍耐着。当她想撇开意大利歌剧院到我家来时,她的丈夫陪着她。她走进来,面孔因气忿和烦躁而涨得通红。她走到我身边,用无比平静的神情低声对我说:‘亲爱的费利西泰,明天晚上我同孔蒂去意大利,请他做好准备,预备好车子和护照等在这儿。’然后她同丈夫一起离去。热恋的情人是不借一切代价要获得自由的。贝阿特丽克丝自认为已经与热纳罗结了不解之缘,一年来她的行动受到约束,不能常常同他约会,感到十分痛苦。因此,她说的话,我丝毫也不感到惊讶。处在她的地位,凭我的个性,我也可能这样做。她眼看丈夫妨碍她,而不能指责丈夫,因此决定私奔。她是用大灾来防避小灾。孔蒂乐不可支,我很伤心。他乐,仅仅是虚荣心获得了满足而已。他正在兴头上,说:‘这才叫做爱呢!有几个女人能这样毁掉她们的名声,毁掉她们的财富,毁掉她们的一生啊!’我对他说:‘是的,她爱您,可是您并不爱她!’他顿时满脸怒容,大发脾气:他哇啦哇啦同我争吵,向我描绘他如何如何爱她,说他自己都不曾预料到会爱得那样入迷。我听了无动于衷,照旧将他意外地去意大利旅行所需要的盘缠借给他。贝阿特丽克丝给罗什菲德留下一封信,次日晚间就动身去了意大利。她在那儿住了两年,给我写过几封信,封封书信情见乎辞,感人肺俯。这可怜的女儿家把我看作唯一理解她的女人,对我念念不忘。她说她钦佩我。作曲家们在巴黎有财源,而热纳罗在意大利得不到资助。为换钱用,他写了一部歌剧。喏,这是贝阿特丽克丝的信。要是您这年纪已经能够分析女人的心思,您现在就能了解她了。”她一边说,一边把信递给卡利斯特。
①见伏尔泰的小说《天真汉》,《伏尔泰小说选》中译本第170页。
这时,克洛德·维尼翁走了进来。卡利斯特和费利西泰没有料到克洛德·维尼翁这时候会来,一时间两人都住了口;费利西泰感到意外,卡利斯特隐约感到不安。克洛德·维尼翁三十七岁,年纪还轻,已经秃顶;宽大的前额似乎笼罩着一层愁云;一张说话不饶人的嘴上挂着讥讽的冷笑。他那张过去红润现在铁青的面孔过早地憔悴了,尽管如此,他看上去仍然很气派。他在十八岁至二十五岁的年纪上,几乎长得同非凡的拉斐尔①一模一样。
①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画家、雕刻家兼建筑家。
他的鼻子——人面孔上变化最大的部分,变得尖削了,而面孔不知为什么瘪了下去,简直象泄了气的皮球。气色难看,疲乏的面容呈土色。这位青年为何显得如此疲乏,别人不得而知,也许是由于孤独的痛苦和用脑过度而未老先衰了。他研究别人的思想,既无目的也无系统。他的批评好似一把镐头,只破不立。因此他的疲劳是做小工的疲劳,而不是建筑师的疲劳。不可名状的痛苦和郁闷使他那双过去炯炯有神的淡蓝色眼睛失去了神采,放荡的生活使灰黑色的眉毛变得稀疏,两鬓长出了白发,原来十分出众的下巴颏由于发胖松弛了,显得很平庸。嗓音已经不响亮,说话声音很低。但并非失音或沙哑,而是介乎沙哑与清晰之间。他那副没有表情的尊容,他那双目光呆滞的眼睛,弥补了他优柔寡断的缺点,这缺点同他讥讽挖苦的微笑很不相称。这缺点表现在行动上,而不是表现在思想上,因为在他那既稚气又傲慢的面部表情上,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博闻强记的痕迹。有个细节可以说明他的古怪性格。他身材修长,象所有思想丰富的人一样,背已经有点儿驼。大个子的人向来不是以耐力和创造性着称的。在这种人里,查理曼大帝、纳赛斯、贝利泽尔和康斯坦丁①是极其突出的例外。诚然,克洛德·维尼翁有些叫人捉摸不透。首先,他很质朴也很精明,二者兼而有之。虽然他象妓女那样容易纵欲无度,但他的思想仍旧是老样子。他的智力可以对艺术、科学、文学、政治加以评论,却不能控制他的日常生活。克洛德沉溺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象第欧根尼②那样无忧无虑,放浪形骸。他什么都能钻通,什么都能弄懂,很是得意,不把物质生活放在眼里。但是,一涉及创作,他就失去自信,满眼是困难,却不曾为美所陶醉,并且喋喋不休讨论办法,只动口不动手,一无所成。他好似用静思法入睡的聪明的土耳其人。批评是他的鸦片,已经写好的书是他的后宫,任何要写的书他都不再感兴趣。不论大事还是小事,他都一律漠不关心。他的头脑负担太重,为了让他那凡事皆要分析一番的头脑暂时休息一下,他必须纵情乐一乐。他极其害怕才思枯竭,你们现在该明白了,卡米叶·莫潘是试图使他树立信心。这件事做起来很有意思。克洛德·维尼翁自命为大政治家兼大作家。可是这位前所未有的马基雅弗利①心里也暗暗嘲笑野心勃勃的人。他能做什么事,自己全然清楚。他本能地按照自己的能力度量自己的前程。他自认为很了不起,只是障碍重重;新贵们做的蠢事,他看得一清二楚;他担惊受怕,感到厌倦,让时间白白流逝而无所事事。他同专栏作家艾蒂安·卢斯托、著名剧作家拿当、新闻记者勃龙代一样,也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大作家多数都出身于这个阶级。
①纳赛斯(约478—568或578)和贝利泽尔(约505—565),均为东罗马帝国的名将。康斯坦丁大帝(约280—337),公元三○六至三三七年的罗马皇帝。
②第欧根尼(约公元前414—324),古希腊犬儒派哲学家。传说他藐视荣誉、财富和一切礼俗,追求简朴、自然的生活。
①马基雅弗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和历史学家,在佛罗伦萨共和国任要职,主张为了达到政治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您是从哪条路来的?”德·图希小姐问,不知是惊还是喜,脸上泛起了红晕。
“从大门进来的。”克洛德·维尼翁生硬地回答。
“您不是那种爬窗户进来的人,我知道。”她耸耸肩,大声说。
“对受人钟爱的女子来说,爬窗户是一种荣誉十字勋章。”
“好了,别说了。”费利西泰说。
“我打搅你们吗?”克洛德·维尼翁问。
“先生,”老实的卡利斯特说,“这封信……”
“留着它吧,我不需要任何解释。在我们这年纪,这种事是可以理解的。”他打断卡利斯特,以讥讽的口吻说。
“先生……”卡利斯特生气地说。
“年轻人,您冷静点儿,我对感情问题是极其宽容的。”
“亲爱的卡利斯特……”卡米叶想说话。
“亲爱的?”维尼翁打断她,问。
“克洛德是开玩笑,”卡米叶继续对卡利斯特说,“他不应该捉弄您。巴黎人怎样捉弄人,您一点不懂。”
“我可不会开玩笑。”维尼翁一本正经地狡辩说。
“您是从哪条路来的呀?我一直瞅着克华西克方向,已经两个小时了。”
“您不是一直盯着看的。”维尼翁顶了她一句。
“您开起玩笑来真叫人受不了。”
“我开玩笑?”
卡利斯特站起身来。
“您在这儿不碍事,无需走。”维尼翁对他说。
“正相反。”年轻人赌气说。卡米叶·莫潘向他伸过手来,他没有握她的手,而是吻了一下,一滴热泪落在她的手上。
“我很乐意做这位小青年。”批评家坐了下来,拿起土耳其水烟筒,说,“瞧着吧,他爱您会爱得发疯的!”
“您太过分了。即使那样,我也不会爱他的。”德·图希小姐说。“……德·罗什菲德夫人就要到这儿来了。”
“好呀!”克洛德说。“和孔蒂一起来吗?”
“他送她来,但她单独留在这儿。”
“他们吵翻啦?”
“没有。”
“请给我弹一支贝多芬的奏鸣曲。他写的钢琴曲子我一点也不懂。”
克洛德一面往水烟筒的烟锅里装土耳其烟草,一面端详着卡米叶,那入神的样子大大超过了她的想象。他脑子里转着一个可怕的念头,觉得自己被一位诚实的女人欺骗了。这种心情是他以前所没有过的。
卡利斯特愤然离去,不再想贝阿特丽克丝·德·罗什菲德,也不再想她那封信。他对克洛德·维尼翁十分恼火,此人的粗暴态度使他愤怒,他同情可怜的费利西泰。怎么会受到这样一位非凡女子的钟爱而不拜倒在她的脚下、而不相信她的秋波或微笑呢?他曾目睹等待给费利西泰带来的痛苦,眼见她对着克华西克方向翘首盼望,他真想把这个苍白而冷漠的幽灵撕得粉碎,因为,正象费利西泰所说,他不懂得爱开玩笑的报界人士的俏皮话。在他看来,爱是合乎人情的宗教。
他母亲见他进了院子,不由得兴高采烈地叫了起来。老姑妈杜·恺尼克小姐立即吹哨子呼唤玛丽奥特。
“玛丽奥特,孩子回来了,上狼鲈鱼。”
“我看见了,小姐。”玛丽奥特回答。
母亲看见卡利斯特面带愁容,心里有些不安。她没想到儿子的忧愁是所谓克洛德·维尼翁待费利西泰不好而引起的。她又做起自己的绒绣。老姑母接着织毛衣。男爵把椅子让给儿子坐,自己在屋里来回踱方步,好似为了到花园去散步之前先活动活动腿脚。弗朗德勒或荷兰画家们在表现室内家庭生活的作品中从未使用过如此浓重的色调,画过如此优美和谐的人物形象。这位身穿黑丝绒上装的英俊少年,这位风韵犹存的母亲,加上两位老人,以这座古色古香的大厅做背景,构成一幅极其动人的和睦家庭的图画。法妮本想盘问卡利斯特,可是他已经从口袋里掏出贝阿特丽克丝的那封信,这封信可能要把这个贵族人家享受的幸福全部摧毁。卡利斯特打开信来阅读,侯爵夫人的形象出现在他想象力丰富的脑海里,衣着打扮同卡米叶·莫潘向他加油添酱描绘的一式一样。
贝阿特丽克丝致费利西泰的信
热那亚,七月二日。
亲爱的朋友,我们来到佛罗伦萨之后,我没有给您写过信。参观威尼斯和罗马占去了我所有的时间,而您知道,幸福在生活中是很占位置的。好在我俩之间多写一封信或少写一封信,关系不大。我感到有些疲劳。我想什么都见识见识。虽说人的心灵不会轻易变得感觉迟钝,可是反复不断的享乐也会使身体有疲乏之感。在斯卡拉歌剧院,费尼斯剧院,以及最近在圣夏尔剧院,我们的朋友都受到了观众的热烈欢迎。两年内创作了三部用意大利文唱的歌剧!您不会说他沉溺爱情而笔头疏懒吧?我们走到哪里,都有人盛情款待。可是,我倒觉得不惊动别人、清清静静更好。对直接同社会对抗的女子来说,这是唯一合适的生活方式,不是吗?
我本来以为会是这样的。亲爱的,爱情较之婚姻,是个要求更加严格的主人。可是服从爱情主宰的滋味又是多么甜蜜啊!
我一辈子追求爱情,而今又要重返社交界,即使露面的时间很短暂,我也没有想到。在社交场合,别人对我的关怀照顾使我感到很不自在。我已不能再与那些品德高尚的贵妇平起平坐。人家越是对我表示尊重,我越是感到低人三分。我这些细腻的感情,热纳罗没有领会。他正是心花怒放的时候,我如果不能为了艺术家的生活这样的大事而牺牲自己小小的虚荣,那就很不恰当了。
我们女人生活中只有爱情,男人则既有爱情也有行动,否则就不成其为男子汉。可是,对于处在我这种地位的女人来说,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这些不方便,您避免了,所以在社会面前,您仍然顶天立地站着,社会没有任何权利说您坏话。您完全可以主宰自己,而我则不能这样做。我说这话只是就感情问题而言,不是指社会舆论。社公舆论我已经完全弃之不顾了。过去,您能做到既风流又随心所欲;既多情而又进退自如的女子所具有的魅力,您全具备;您保留了使小性儿的特权,即使有损您的爱情和您喜爱的人。总之,您今天还能自己支配自己,可我,我的心已失去了自由。即使爱是永恒的,我觉得在爱情上行使自由权毕竟更可人心意。我没有笑着骂人的权利。我们看重这权利是有充分理由的:那不是探测心声的仪器吗?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吓唬人的,只能通过无限温柔和百依百顺来显示我的全部魅力,我要用我伟大的爱来获得人们的尊敬,我宁死也不离开热纳罗,因为我圣洁的爱情可以使我获得宽恕。在社会的尊严和我小小的自尊心(这是我心头的秘密)之间,我没有犹豫。我有淡淡的哀愁。这哀愁好似晴朗的天上飘过的浮云,虽说我们女人喜欢互诉心曲,我还是将那些颇象悔恨的哀愁藏在心里。我对自己的义务看得一清二楚,我准备对一切都采取宽容的态度。但至今热纳罗还不曾惊动过我敏感的忌妒心。
总之,我看不出这位可爱的才子可能会在什么地方犯错误。
我的天使,我有点儿同那些和上帝交换意见的信男信女一样了,因为多亏您我才有今天的幸福,不是吗?所以,我经常想念您,这一点您完全不必怀疑。我终于见到了意大利!象您见到过的那样,象人们应当见到的那样。爱情使意大利在我们心里增添了光辉,就象骄阳和艺术杰作使意大利增添了光辉一样。人们在意大利每迈一步都会产生仰慕之情。如果谁不同任何人握手,心中没有起伏奔放的感情,我会觉得很可怜的。这两年的生活对我来说将终生难忘、回味无穷。您不曾象我一样打算定居在基亚瓦里①,或者在威尼斯买一座豪华的大厦,或者在索连托①买一幢小房子,或者在佛罗伦萨买一座别墅吗?不是每个多情的女子都害怕社交生活吧?而我已经被社交界永远开除了,我希望隐居在美景花丛之中,推开门窗就能见到美丽的大海,或者同大海一样美丽的山谷,象在费索莱②所见到的那样,难道不应该吗?唉!我们是苦命的艺术家,经济问题迫使两位流浪者不得不返回巴黎。热纳罗不愿意让我感到手头拮据,因此到巴黎去请人排演一部新作,一部大型歌剧。美丽的天使,您同我一样知道,我是不会重返巴黎的。我不愿为了我的恋情而让巴黎的男女对我另眼看待。他们的目光很可能使我产生杀人的邪念。真的,谁若是可怜我,对我表示怜悯,我会将他撕得粉碎,就象那位可敬可佩的夏托讷弗③一样。她,大概是在亨利三世治下吧,她曾纵马飞奔,踏死敢于如此待她的巴黎市长。因此,我给您写这封信是为了告诉您我不久将到图希庄园来同您相会,并在您这座僻静的庄园里等候我们的热纳罗。您瞧,我对我的恩人和姐妹是多么随便啊!您对我恩重如山,我是绝不会象有些人那样忘恩负义的。您多次谈到您那儿交通的困难,因此我将尝试从海路前往克华西克。这儿有一条已经装了大理石的丹麦小船,在返回波罗的海时将去那里装盐。听到这消息,我产生了这个想法。从水路走,我可避免车马劳顿,还可节省旅费。我知道您不是一个人,还有别人和您在一起,我非常为您高兴,因为我在欢乐之余仍不免有负疚之感。只有同您在一起的时候,我可以没有孔蒂而单独生活。您身边有一位理解您的幸福而不感到忌妒的女人同您作伴,对您来说不也是一件乐事吗?好吧,不久见。风势很好,我不久即将启程,吻您。
①基亚瓦里,意大利地名,著名的风景区。
①索连托为意大利的著名风景区。
②费索莱为意大利的著名风景区。‘
③夏托讷弗(约1550—卒年不详),王后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贴身侍从,王子的情妇。王子结婚后,她含恨离开宫廷,嫁给意大利人安蒂诺蒂,后将丈夫杀死。
“嗯,这一位也在恋爱嘛,”卡利斯特闷闷不乐,一面折信,一面思量。
儿子脸上这副愁容,在母亲心里好象一道光照亮了脚下的一个深渊。男爵刚刚出去。法妮走去把角塔的门闩推上,然后回来靠在儿子坐的椅子背上,就象盖兰①那幅画上狄东的妹妹那副姿势。她吻了吻儿子的额头,说:
“你怎么啦,我的卡利斯特?谁又使你不开心啦?你答应过要告诉我你为什么经常去图希庄园,你说,我应该为庄园的女主人祝福,是吗?”
①盖兰(1774—1833),法国画家。这里提到的是盖兰的一幅名画:《狄东和埃涅阿斯》描绘埃涅阿斯向狄东讲述特洛亚城灾难的情景。
“是的,”他说,“亲爱的妈妈,她使我明白了贵族在只有争得个人价值才能光耀门庭的时代,我没有足够的教养。我与这个时代相去甚远,就如同盖朗德远离巴黎一样。她可以说是使我开窍的母亲。”
“我可不会为此祈求上帝给她降福。”男爵夫人说,顿时泪如泉涌;慈母的两行伤心泪滴落到儿子的前额上。卡利斯特大声说:
“妈妈,妈妈,您不要哭。刚才为了帮她忙,我曾表示愿意跑遍本乡,从设卡的海岸直到巴镇。可是她对我说:‘那您母亲该会怎样焦虑不安呀?’”
“她说这话了吗?那么,许多事我都可以原谅她了。”法妮说。
“费利西泰总是为我着想。”卡利斯特接着说,“艺术家们嘴里关不住的那些骇人听闻的怪论,她常常到了嘴边忍住不说,生怕动摇了我心中的信念。而她不知道,我的信念坚如磐石,是动摇不了的。她把几位名门贵胄在巴黎的生活情况讲给我听。他们来自外省,就象我可以离开本省一样,离开了破落的家庭,凭他们坚强的毅力和智慧终于在巴黎飞黄腾达。拉斯蒂涅男爵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他现在当了大臣。她教我弹钢琴,教我意大利文,让我懂得社会上的无数决窍,这些诀窍盖朗德谁也不会想到。她未能把她的爱情给我,但她把她渊博的知识、智慧和才能给了我。她不愿意叫我寻欢作乐而愿意做我的指路明灯。她没有触动我的任何信仰,因为她对贵族抱有信念,她热爱布列塔尼,她……”
“她使我们的卡利斯特变了一个人,”瞎眼老姑妈打断他的话,说,“你说的这些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可爱的孩子,你有一幢坚固的住宅,有宠爱你的年长的双亲和忠实的老仆。你可以娶一位善良可爱的布列塔尼姑娘,一位可以使你幸福的、虔诚而完美的姑娘;你可以把你的雄心壮志寄托在你的长子身上。你如果善于在上帝的庇护下循规蹈矩、安于本分、省吃俭用过日子,你的儿子将会比你现在富有三倍,他会把我们家的田地赎回来。这是不难做到的。你虽然不能转眼间变成一位有钱的绅士,却能够稳扎稳打地做到。”
“你姑妈说的有道理,我的天使,她同我一样关心你,为你的幸福操心。虽说我想让你娶你舅舅费兹-威廉勋爵的女儿玛格丽特小姐的计划没有成功,但德·庞-奥埃尔小姐会把她的遗产赠送给她的侄女,赠送给你所喜爱的那一位,这几乎是肯定无疑的。”
“而且我们家里也能有几个埃居给你。”老姑妈压低了嗓子说,一脸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
“我这么年轻就结婚?……”他说。他向母亲投过去的那道目光,做母亲的看了会心软的。
“那么,我岂不是体验不到狂热的爱情!岂不是不能为遇到冷漠无情的目光而颤抖、心跳、害怕、喘息、病倒,以致感动情人吗?难道我不该知道什么是自由的美女,什么是心灵的连翩浮想,什么是在幸福的蓝天上飘游并被快乐的微风吹散的浮云?难道我不会到被露水浸湿的曲径去徘徊了吗?难道我不会呆在淌着水的承溜下面而不知道天已下雨,如同狄德罗①笔下的情人那样吗?莫非我不会象洛林公爵那样用手心去捧一块烧红的炭了吗②?莫非我不会用丝绦做的软梯去爬窗户了吗?莫非我也不会到一根腐朽的旧屋梁上去上吊把屋梁折断吗?我不会藏到大橱里或床底下去了吗?我将只能认识对丈夫百依百顺的女人,只能体验感情没有起伏的爱情吗?我的好奇心还没有挑起之前就已获得满足了吗?那些可以给男人增添大丈夫气概的心中狂飙我一辈子不会有了吧?也许,我会成为一个有妻子的修士?不!我已经啃了巴黎现代文明的苹果。难道你们没有看出,你们用坚贞愚昧的家风准备了一堆焚烧我的野火,我在向偶像顶礼膜拜之前就可能被烧成了灰吗?我到处都看到我所崇拜的偶像:在枝叶繁茂的绿荫里,在阳光普照的沙滩上,在所有美丽、高贵、风雅的女子身上,就象我在卡米叶家读的小说和诗歌中所描绘的女子那样。唉!这样的女子在盖朗德只有一个,这就是您,我的母亲!我梦寐以求的这些美丽的青鸟来自巴黎,来自拜伦爵士①和司各特②的诗与小说:她们就是帕里齐纳,艾菲,弥娜!③我在荒野里透过欧石南看到的是雍容华贵的侯爵夫人,她那副气派我看了就心潮澎湃!”
儿子的这些想法,男爵夫人知道得比拙笔向读者表达的更清楚、更明确、更强烈。儿子这道目光里所流露出来的思想就象箭袋倒翻,箭掉出来一样,她迅速地把它们全部都接住了。她虽然从来没有读过博马舍④的戏剧,但她同所有女人一样,觉得让这个可爱的天使结婚简直是犯罪。
①狄德罗(1713—1784),法国启蒙哲学家,小说家,百科全书派。他于一七六○年十月给莎菲·伏朗的信中,描写了一对在雨中谈情说爱的恋人,他们毫不介意地站在淌水的承溜下面。
②巴尔扎克的《舒昂党人》中,蒙托朗侯爵为向玛丽·德·韦纳伊证明自己的爱情,曾引述洛林公爵这段轶事,并当场握紧一块烧红的炭。
①拜伦爵士(1788—1824),英国作家,诗人。
②司各特(1771—1832),出生在苏格兰的英国诗人,小说家。
③均为拜伦和司各特作品中的女主人公。
④博马舍(1732—1799),法国喜剧作家。
“啊!亲爱的孩子,”她一面说,一面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亲吻现在还属她所有的儿子的美丽头发,“你愿意什么时候结婚就什么时候结婚,但你得快快活活!我可不愿意让你痛苦。”
玛丽奥特走来摆桌子,准备开饭。加斯兰出去遛马。这匹马,卡利斯特已有两个月没骑了。每当卡利斯特在家用餐,母亲、姑妈、玛丽奥特这三个女人,凭女性所特有的心计,串通一气,尽做好的给他吃。布列塔尼的贫困,加上童年的回忆和习惯,试图同巴黎的文明进行较量,而巴黎的文明则完整地体现在图希庄园里,离盖朗德不远,近在咫尺。玛丽奥特试图使她的小主人对卡米叶·莫潘那些烹调讲究的菜肴失去兴趣,而母亲和姑妈则对她们的孩子竞相疼爱,想用她们的温情笼络住他,使任何人不能同她们竞争。
“啊!卡利斯特先生,您有一条鲈宾鱼(一种狼鲈),一些沙鸡和本地特有的油煎薄饼。”玛丽奥特说,一脸狡猾而得意的神情,同时低头看着洁白如雪的台布。
晚餐过后,老姑妈又结起绒线来,盖朗德的本堂神甫和杜·阿尔嘉骑士又来打穆士牌了,于是,卡利斯特借口要把贝阿特丽克丝的信还回去,便离开家返回图希庄园。
克洛德·维尼翁和德·图希小姐这时还在用晚餐。这位大批评家喜欢讲究吃喝。费利西泰知道,一位善于投人所好的女人会使男人觉得她不可缺少,所以总是迁就他的癖好。近一个月来,餐厅里添置了一些大件家具,这说明女子为了适应她所有爱的或者她看中的男人的性格、身分、情趣和爱好,会表现出怎样的柔顺和机灵。现代豪华的餐具由于做工精细使餐桌看上去一片富丽堂皇。贫寒而高贵的杜·恺尼克一家不知道他们是同什么样的对手交锋,需要多么富有才能同德·图希小姐带回来的、在巴黎加工的银质餐具争雄,才能同她那些被认为还适用于乡村的瓷器、漂亮的餐巾、台布、银器、桌上的摆设,以及厨师的手艺相媲美。用上等木料做的、形状象圣体龛那样精致的酒壶装酒,卡利斯特是不肯喝的。
“信还给您。”他以一副天真而又神气活现的样子说,眼睛瞅着正呷着安的列斯甜烧酒的克洛德。
“嗯,您觉得怎样?”德·图希小姐问,一边把信扔给坐在桌子对面的维尼翁。他接过信读起来,不时端起小酒杯呷上一口。
“嗯……巴黎的女人都很开心,她们个个都有心中崇拜的才华出众的男人做他们的情人。”
“这么说,您还是没见过世面,”费利西泰微笑着说,“怎么?她已经不象以前那样爱他了,您没有看出来吗?而且……”
“一眼就看出来了!”克洛德·维尼翁还没读完第一页便说,“一个人真心相爱的时候会注意自己的处境吗?会象侯爵夫人那样敏感吗?会盘算吗?会心明眼亮吗?亲爱的贝阿特丽克丝依恋孔蒂是出于高傲,反正她也不能不爱他了。”
“苦命的女人!”卡米叶说。
卡利斯特两眼对着餐桌发愣,桌上的东西没有一样进入眼帘。费利西泰上午描绘的那位衣着考究、容貌俏丽的妇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她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对卡利斯特嫣然一笑,一只手摇着扇子,另一只雪白粉嫩的手露在肉色天鹅绒镶花边的袖口外面,垂到华丽的大褶裥的篷裙旁边。
“这正好是您的事儿。”克洛德·维尼翁对卡利斯特冷笑道。
卡利斯特听到“事儿”一词,心里很不高兴。
“不要给这可爱的孩子出这种鬼点子,您不知道这些玩笑是多么危险。我了解贝阿特丽克丝,她有一副傲骨,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再说,孔蒂也在。”
“哈!”克洛德·维尼翁打趣说,“还有点儿吃醋呐?……”
“您是这样想的吗?”卡米叶以傲慢的口吻问。
“您比做母亲的还要有眼力。”克洛德回答。
“这种事可能吗?”卡米叶指着卡利斯特问。
“可是他们会非常合得来。她比卡利斯特年长十岁,可是象小姑娘的却是卡利斯特。”
“小姑娘,先生,在旺代已经有过两次出生入死经历的小姑娘。要是有两万个这样的小姑娘……”
“我就对您表示钦佩,”维尼翁说,这比替您刮胡子要容易多了。”
“胡子太长的人,我可以用我的剑给他剃。”卡利斯特回答。
“我,我很擅长说俏皮话。”维尼翁微笑道,“我们是法国人。事情会处理好的。”
德·图希小姐用恳求的目光看了卡利斯特一眼,卡利斯特立即安静下来。
“为什么象卡利斯特这样的年轻人开始恋爱的时候会钟情上了年纪的妇女呢?”为了中断这场争论,费利西泰问道。
“没有比这种感情更纯朴更高尚的了。”维尼翁回答,“这正是青年人讨人喜欢的地方。可是,上了年纪的女子如果没有年轻人相爱,那又该怎样了此一生呢?您年轻,漂亮,再过二十年,您还会是这样,所以我可以解释给您听。”他补了这么一句,并且狡猾地向德·图希小姐瞟了一眼。“首先,那些被小伙子看上的中年妇女比青年妇女要更加懂得爱情。一个成年男子同年轻的女子过于相似,所以不会对她钟情。这样的感情同那喀索斯的传说①很相近。除了这种反感之外,我以为,双方都没有经验也是使他们疏远的原因。因此,年轻女子的心只有那些用或真或假的感情作手段的男人才能理解,其道理也是一样的,只是机智的程度不同罢了。这种差别使中年妇女对年轻小伙子更富有吸引力,因为小伙子显然感到自己肯定会获得她的青睐,而他的追求又使女人的虚荣心得到高度的满足。总之,青年人扑向成熟的果子是理所当然的,而中年妇女提供的正是上等的美味秋果。中年妇女的目光那样热情,那样温柔,既放肆又有节制,无精打采得恰到好处,并且闪耀着爱的残辉,这难道对小伙子不起一点作用吗?她们有高雅的谈吐;美丽的金黄色的肩膀,使她们看上去那样端庄;她们丰腴、圆润,富于曲线美;她们的胖手上有可爱的小窝窝;她们的肌肤滋润,前额气宇轩昂,里面翻腾着万千思绪;她们有一头精心保养、修饰的美发,白色的细头路看得一清二楚;她们的颈项有美丽的皱褶,颈窝极具诱惑力;她们在颈部费尽心机地打扮,以便突出头发和肤色的对比,以便显示她们在生活和爱情上的放肆骄横。于是她们的棕色头发似乎也变成了金黄色,变成了标志人到中年的琥珀色。这一切难道对小伙子不起一点作用吗?另外,这些女人运用她们的微笑和谈吐来施展为人处世的本领:她们能说会道,她们为了赢得您的一笑,可以把整个世界奉献给您;她们极其自尊自傲;她们会发出令人心碎的绝望的叫喊;她们会同情人断绝来往,然后又巧妙地言归于好,从而使爱变得更加炽烈;她们使极其简单的装饰千变万化,好让自己显得年轻;她们随时都会撒娇说自己已经人老珠黄,为了让情人对她们说些宽慰的话;她们达到目的后的那股高兴劲儿颇有感染力;她们对情人忠贞不渝:她们听从您的意愿,她们终于爱上了您,她们紧紧抓住爱情不放,就象死囚抓住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一样;她们象那些什么都要辩护而又不使法庭感到厌烦的律师,把全身的解数都使了出来;总之,只有在她们身上,人们才会看到无私的爱情。我不认为人们有一天会忘记她们,正如人们不会忘记伟大、崇高的事情一样。年轻女子消遣的办法成千上万,这些妇女却一个也没有;她们也不再有自尊心、虚荣心和小心眼儿;她们的爱情好比卢瓦尔河的入海口,汇聚了生活中的所有支流,所有失望,而变得十分开阔,这就是为什么……”他看见德·图希小姐听入了迷的样子,便说,“我亲爱的姑娘变成了哑巴。”德·图希小姐紧紧握着卡利斯特的手,也许是为了感谢他为她造成了这样一段美好的辰光,让她听到了这样一段溢美之词,而且她看不出这些溢美之词里隐藏着什么诡计。
①那喀索斯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美少年,他只爱自己,对爱神的追求无动于衷。爱神阿佛洛狄忒于是惩罚他,使他迷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最后落水淹死。
晚上剩下的时间里,克洛德·维尼翁和费利西泰的谈话妙趣横生,给卡利斯特讲了许多小故事,给他描绘巴黎的上流社会。卡利斯特对克洛德产生了好感,因为说话风趣的人特别讨心地善良的人喜欢。
“明天如果看见德·罗什菲德侯爵夫人和孔蒂——他肯定陪着她——来到,我是不会感到意外的。”晚会结束时,克洛德说,“我离开克华西克时,水手们已经发现海面上有一条丹麦、瑞典或挪威的小船。”
镇定自若的卡米叶听到这句话激动得两颊泛起了红晕。
这天晚上,杜·恺尼克太太等儿子又一直等到半夜一点钟,弄不懂他在图希庄园究竟做什么,既然费利西泰并不爱他。
“而且他碍他们事儿。”这位可爱的母亲在思量。她看见儿子回家了,便问道:“你们哪儿来这么多的话要说?”
“哦!母亲,我从来没有度过这么愉快的夜晚。才华是个十分伟大、十分崇高的东西!你怎么没有给我才呢?有了才,你就能在女人当中挑选心爱的人,她就一定会属于你。”
“可是你长得很英俊呀,我的卡利斯特。”
“只有在你们身上美才得其所。再说,克洛德·维尼翁也很英俊。有才华的人气宇轩昂,目光如炬。而我很可怜,除了爱之外,一无所知。”
“有人说,这样就够了,我的天使。”她吻了吻儿子的前额。
“真的吗?”
“有人这样对我说,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
现在是卡利斯特怀着圣洁的心情吻了一下母亲的手。
“我一定会更加爱你,代所有那些可能爱上你的人爱你。”
“亲爱的孩子,这多少也是你的责任,我所有的感情你都继承下来了。处世要谨慎:如果你不得不爱的话,尽量做到只爱贵族妇女。”
为了能够在暗地里瞧德·罗什菲德夫人一眼,哪个精力充沛、渴望爱情的小伙子抗拒得了去克华西克看她下船的好奇心呢?卡利斯特一清早就离开了家,早饭也不肯吃,他的父母感到异常惊讶,因为美丽的侯爵夫人大驾光临的事,他们一无所知。天知道这位布列塔尼小伙子拔脚开溜有多么灵活!一股无形的力量似乎在帮助他,他感到身轻如燕,沿着图希庄园的围墙迤逦而行,生怕被人看见。这可爱的孩子对自己的这股热心劲儿感到害臊,也许更害怕人家嘲笑他,因为什么也瞒不过费利西泰和克洛德·维尼翁!而且在这种情况下,青年人总以为自己的脑门是透明的。他踏着曲曲弯弯的小路,穿过纵横交错的盐田,来到沙滩,然后,尽管沙滩上闪烁着火辣辣的太阳,他却觉得好似一步就来到海堤旁边。
海堤用石方加固过,堤下有一间供旅客们避阵雨、海风、暴雨、飓风的屋子。这个小海峡并非随时都能渡过去,因为并不是任何时候都有船。在船离开港口的日子里,常常需要有个地方给旅客的马匹、毛驴、货物或行李避避风雨。
站在海堤上,可以看到汪洋大海和克华西克城。不一会,卡利斯特看见两只船开了过来。船上满载着生活用品、一个个包裹、铁箱、睡袋、木箱。看到这些东西的形状和款式,本地的乡下佬就知道来历不凡,只有高贵的旅客才会有。一艘船上有位年轻妇女,头上戴着镶绿纱的草帽,身边陪着一位男子。他们的船首先靠岸。卡利斯特为之一惊,但,从他们的外貌,他认出了这是一个男仆和一个女仆,没敢向他们打听什么。
“卡利斯特先生,您到克华西克去?”认识他的水手们问他,他摇摇头表示否定。被人家道破姓名,他觉得颇难为情。
卡利斯特看见蒙着一只木箱的油布上写着德·罗什菲德侯爵夫人,感到非常高兴。这个名字在他眼里象宝物一样闪闪发光,他觉得这名字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诱惑力。他虽然不敢相信,但心里知道他会爱上这个女人的。与她有关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已经引起他的关注、兴趣和好奇。为什么呢?青年人沸腾的欲海无边无际,无处宣泄,只要遇到一个女子,就会全力以赴地扑上去,难道不是这样吗?卡米叶不屑一顾的爱情,贝阿特丽克丝已继承了下来。卡利斯特看着人家从船上卸下东西,不时向克华西克方向瞅上一眼,希望看到有船离开港口到这个海浪滚滚的小岬角来,给他送来贝阿特丽克丝。这位贝阿特丽克丝在他心里已经变成了但丁心中的贝阿特丽克丝①,已经变成了一座双手提着鲜花和桂冠的不朽的大理石雕像。他双臂交叉在胸前,等在那里,陷入沉思之中。
①但丁(1265—1321),意大利著名诗人,《神曲》的作者。贝阿特丽克丝是他青年时代倾心相爱的女子。他曾为她写过许多诗,在《神曲》中,贝阿特丽克丝被描写为诗人漫游天堂的引路人。
有一件事值得注意,但却一点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这就是因为我们经常让感情服从意志,所以有些事情都是我们自找的,我们的境遇也是我们自己造成的:偶然性在这中间所起的作用其实并不象我们想象的那样大。
“一匹马也没有嘛。”坐在一只箱子上的女仆说。
“一条修过的路也没有,”男仆说。
“可是这儿有马来过。”女仆说,指了指马走过的痕迹。她问卡利斯特:“先生,那是通往盖朗德的路吗?”
“是的。”他回答,“你们等谁呀?”
“人家告诉我们说,图希家会派人来接我们的。”她对男仆说,“要是还不来人,我真不知道侯爵夫人怎么穿戴法。您应该到德·图希小姐家去跑一趟。这个穷乡僻壤,鬼地方!”
卡利斯特隐隐约约觉得他呆在这里不大对头。
“您的女主人是去图希庄园吗?”他问。
“小姐今天早晨七点钟就来把她接去了。”她回答,“啊!
马来了……”
卡利斯特转身向盖朗德奔去,跑得象羚羊那样轻快,同时象野兔那样兜着圈子跑,为的是不被德·图希家的人认出来,可是他走过的盐田路窄,还是遇到了两个德·图希家的佣人。
“我进去呢?还是不进去呢?”当他远远看到图希庄园的松树树尖时,心里思量着。他胆子小,径直回了盖朗德,既羞愧又懊恼。他在林荫道上散步,继续翻来覆去考虑。他看到图希庄园心就猛烈地跳动,他端详着图希家的风向标。
“我这样坐立不安,她是不会料到的,”他想。
他这些古怪的想法好似一只只沉到心底里去的四爪锚,把侯爵夫人拴在里面了。卡利斯特在结识卡米叶的时候事先没有这些担心,也没有这些欢乐。他是在骑马的时候遇见卡米叶的,欲望油然而生,好象看见了一朵美丽的鲜花,就想去采摘那样。他迟疑不决,好象天性羞怯的人做诗,想象之火刚刚燃烧,他们便忽而振奋,忽而愤怒,忽而消沉,忽而激动,在达到苦心追求的目标之前,便默默地、一厢情愿地把爱发展到最热烈的程度。卡利斯特远远看见杜·阿尔嘉骑士和德·庞-奥埃尔小姐在林荫道上散步。他听见他们提到他的名字,便隐蔽了起来。骑士和老小姐以为林荫道上只有他们俩,所以说话的声音很大。
“既然夏洛特·德·凯嘉鲁埃来了,”骑士说,“您就留她在这儿住三、四个月。您叫她怎么讨卡利斯特喜欢呢?她来这儿住的时间一向不长,没有时间做到这点。这两个孩子天天有了见面的机会,天长日久就会互相爱上,明年冬天,您就可以为他们办喜事。您只要把您的想法稍稍透露一点给夏洛特,她会立即加油添酱去搬给卡利斯特听。一位十六岁的少女肯定会胜过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这两位老人转过身来往回走,所以卡利斯特一句也听不见了,但他已经知道了德·庞-奥埃尔小姐的意图。处于他目前这种心境,大概没有比这件事更糟的了。小伙子正对一场预料中的艳遇抱着希望,在这时候把一位少女强加给他,他会接受吗?卡利斯特对夏洛特·德·凯嘉鲁埃不感兴趣,不想要她。他自幼就习惯了父亲家里的小康生活,对财产漠不关心,而且他眼见德·庞-奥埃尔小姐过日子同杜·恺尼克家一样寒酸,不知道她有钱。再说,具有卡利斯特这样教养的青年,应该只考虑感情。所以他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侯爵夫人身上。脑子里有了卡米叶给他描绘的形象,小夏洛特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他当作小妹妹看待的童年时代的女伴。五时左右他才回到家里。他走进大厅,母亲把德·图希小姐的一封信递给他,脸上挂着苦笑。
亲爱的卡利斯特:
美丽的德·罗什菲德侯爵夫人已经抵达舍下,我们希望您来一道为她洗尘。总爱打趣的克洛德说,您将做比丝①,她做但丁。款待好一位卡斯泰朗家族的成员,关系到布列塔尼的荣誉,也关系到杜·恺尼克家族的荣誉。
一会儿见!
你的朋友卡米叶·莫潘
又:您来不用客气,象平常一样,否则,我们会让人耻笑的。
卡利斯特把信拿给他母亲看,随即离家而去。
“卡斯泰朗是什么人家?”母亲问男爵。
“这是诺曼底的一个古老家族,与征服者威廉②有联姻关系。”男爵回答说,“他们家的族徽是上中下蓝、红、黑三等分,上面衬着一匹奔驰的白马,马蹄铁是金黄色。一八○○年,让好汉③在富热尔送了命的美人儿就是卡斯泰朗家一个小姐的女儿。这位小姐被德·韦纳伊公爵抛弃之后,到塞镇出家做了修女,后来当上了修道院长。”
①比丝是贝阿特丽克丝的爱称。
②征服者威廉,即威廉一世(1027—1087),原诺曼底公爵,一○六六至一○八七年为英国国王。
③这里“好汉”即《舒昂党人》中的蒙托朗侯爵,见本卷第61页。
“罗什菲德呢?”
“不知道有这个姓,要看了他们家的族徽才知道。”他说。
男爵夫人得知贝阿特丽克丝·德·罗什菲德是世家出身,稍微放心了一些,不过,知道自己儿子又面临另一个女人的诱惑,心里总有些恐慌。
一路上,卡利斯特的心情既激动又平等。他感到喉咙哽塞,胸口发胀,头脑发昏,体温上升。他想走得慢一点,一种不可抑制的力量却总是让他走得很快。一种模糊的希望所引起的这种感官上的冲动,所有青年人都体验过:身体内燃烧着难以言喻的欲火,使他们浑身上下光华灿烂,就象裹着宗教画上圣人四周的光轮,透过光轮,他们看到映得通红的大自然和喜笑颜开的佳人。他们不是象圣人一样心里充满了信念、希望、热诚和圣洁吗?这位年轻的布列塔尼人在卡米叶套房的小客厅里找到了聚在一起的宾主。这时是六点钟左右:落日的残辉透过树木和窗户射进室内,气氛安静,客厅里笼罩着妇女们酷爱的苍茫暮色。
“这位就是布列塔尼的代表。”当卡利斯特掀起门帘朝里走的时候,卡米叶·莫潘抬手指着卡利斯特,微笑着对她的女友说,“他象国王一样准时。”
“您已经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克洛德·维尼翁问德·图希小姐。
卡利斯特向侯爵夫人欠身致意,侯爵夫人向他点了点头。
卡利斯特没有看她。克洛德·维尼翁向他伸过手来,同他握手。
“这位是我们同您多次谈起的大人物,热纳罗·孔蒂。”卡米叶向卡利斯特介绍说,没有回答维尼翁的问话。
她向卡利斯特介绍的人中等身材,瘦削,栗色头发,眼睛几乎呈红色,白皙的面孔上有点点红棕色小斑,与大家所熟悉的拜伦爵士的容貌一模一样,所以也无需加以描绘,也许衣着要考究一些。长相与拜伦相似,孔蒂感到相当得意。
“我路过图希庄园只有一天,能和先生相识,感到很荣幸。”热纳罗说。
“感到荣幸的应当是我。”卡利斯特应答如流。
“他象天使一般英俊。”侯爵夫人对费利西泰说。
这话虽然说得很轻,而且是附耳说的,却被站在沙发和两位女人之间的卡利斯特隐隐约约听见了。卡利斯特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偷偷瞅了侯爵夫人几眼。他借助落日的余辉看到一个洁白的具有曲线美的形体倚在沙发上,好似雕塑家放在那里的一般,使他觉得眼花缭乱。费利西泰的描绘无意间为她的女友帮了大忙。贝阿特丽克丝的容貌比昨天卡米叶不太恭维的描绘要美。她把两鬓的头发做成发卷荡在面颊两侧,在漂亮的头发上戴了几簇矢车菊,烘托出发卷的浅淡色调。她这样打扮不是有点儿专门为了这位客人吗?她的眼皮由于疲劳而泛起的一圈黑,好似极其纯洁、极其绚丽的螺钿,她的面部和她的眼睛一样神采奕奕。她那白皙的皮肤象光滑的蛋壳一样细洁,透过皮肤可以看见生命在血管里跃动。面孔之娇嫩从未见过。前额好似透明的一般。这甜蜜温柔的容貌令人赞叹地与线条清晰的长颈连在一起,随时可以表现喜怒哀乐的感情。纤细的腰肢轻盈得使人心醉神迷。袒露的双肩在暮色中闪闪发光,好似在乌黑的头发上插着一朵白色的茶花。袒露得体的胸口盖着浅色的头巾,两个娇小诱人的轮廓清晰可辨。白底蓝花的薄纱长裙,宽袖,紧身,无腰带,系带的厚底鞋,苏格兰线袜,显得穿着十分讲究。一副嵌银丝的耳环是热那亚金银匠的杰作——不久肯定会时兴起来,这副耳环与饰着矢车菊的那头蓬松柔软的金发配在一起,显得极其和谐。卡利斯特用贪婪的目光仅仅扫了一眼就抓住了这些秀丽之处,并牢牢地记在心里。金黄头发的贝阿特丽克丝和棕色头发的费利西泰会使人想起纪念画册里英国画家和雕刻家们那些制作精美、对比鲜明的美人图。女人的优缺点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形成绝妙的对照。这两个女人永远也不会互为情敌,她们各有迷人的魅力,好比是一朵娇嫩的长春花或百合花同华丽的虞美人争艳,一块绿松石同红宝石斗奇。
顷刻间卡利斯特产生了爱慕之情,这是他的种种希望、担忧、迟疑在暗中起作用的结果。德·图希小姐已经唤醒了他的欲望,贝阿特丽克丝点燃了他的心灵和思想。这位布列塔尼青年感到身上产生了一股可以战胜一切、藐视一切的力量。因此,他向孔蒂投去竞争者的羡慕、仇恨、阴沉而恐惧的目光。
对克洛德·维尼翁他却从来不曾如此。卡利斯特竭尽全力控制自己,然而心里却认为土耳其人把女人藏在内室是有道理的,是应该禁止美人儿在情火燃烧的青年人面前卖弄风情,挑逗春心。一旦贝阿特丽克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一旦听到她温柔的话语,卡利斯特感情上的这股狂飙就平息下来了。这可怜的孩子已经象害怕上帝一样怕她。吃晚饭的铃响了。
“卡利斯特,请您挽着侯爵夫人,”德·图希小姐说。她右手挽着孔蒂,左手挽着维尼翁,闪开身子让这对年轻人先走。
挽着侯爵夫人走下德·图希家古老的楼梯,对卡利斯特来说好似首次身赴疆场:心儿激烈地跳动,找不到一句话来搭讪,额头上沁出一粒粒汗珠,脊背也汗湿了;胳臂猛烈地颤抖,以致下到楼梯最后一级的时候,侯爵夫人突然问他:
“您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不,”他回答,声音哽塞,“除了我的母亲之外,我生平从未见过象您这样美貌的女子,我抑制不住心情的激动。”
“这儿不是有卡米叶·莫潘吗?”
“啊!大不一样!”卡利斯特天真地说。
“好啊,卡利斯特,”费利西泰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我早就对您说过,您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好象不曾有过我一样。您就坐在她的旁边吧,坐在她的右边;维尼翁坐在她的左边。”她笑着又补充了一句:“你,热纳罗,坐在我旁边,我们来看着她,别让她卖弄风骚。”
卡米叶这句话音调特别,克洛德听了很不舒服,他阴沉地、难以觉察地扫了卡米叶一眼,那眼光说明他心里留了意。
一顿晚饭他就没停止观察德·图希小姐。
“卖弄风骚嘛,有那么一点儿。”侯爵夫人一面搭话,一面脱下手套,露出一双漂亮的手。“既然我一边伴着诗人,”她抬手指指克洛德,“一边伴着诗。”
热纳罗·孔蒂以夸奖的神情瞅了卡利斯特一眼。贝阿特丽克丝在灯光下看上去比刚才还要俏丽。蜡烛的白光照得她的前额象缎子一样发光,照得她那双大眼睛光华四射,照得她那蓬松的鬈发象是涂了油,照得发卷上几根金发一闪一闪发亮。她以优美的动作将纱巾向后一推,露出头颈。于是卡利斯特瞥见她那象牛奶一样白嫩的颈背。颈背上有一道深深的皱褶,皱褶向两边分开,形成两股对称、柔和而诱人的波浪,逐渐消失在肩头。女人才有的这种倏忽变化的姿色,在人人已经看腻了的社交场上,很少产生效果,可是对卡利斯特之类没有经验的青年却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贝阿特丽克丝的头颈与卡米叶的绝然不同,说明她完全是另一种性格的人。从头颈上可以看出出身的骄傲,一种贵族所特有的韧性,以及这两种个性中所包含的难以言喻的刚强,这刚强也许是打过天下的祖先留下来的最后一点遗风。
卡利斯特连吃饭的样子也装不出来,他的心情激动,一点不感到饥饿。象所有青年人一样,初恋前的精神紧张折磨着他,并把首次萌发的春情深深地铭刻在心上。这年纪,强烈的爱的欲望受到道德观念的控制,造成矛盾的心境。正是由于这种心境,他们才毕恭毕敬久久迟疑不决,温情脉脉陷入沉思遐想,莽撞冒失缺乏任何考虑,这些都是阅历浅、心地纯的青年人所特有的讨人喜爱的地方。卡利斯特为了不引起那位爱忌妒的热纳罗的疑心,偷偷地研究了使罗什菲德侯爵夫人显得如此端庄典雅的每一个细节,但这位可爱的女人的威严很快便使他望而生畏:她那不时显得盛气凌人的目光,她那一脸的贵族气派、威风凛凛的样子,她那轻盈的举止、头部的姿态、优美缓慢的动作所流露出来的某种傲气,——所有这一切,并不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是经过悉心研究故作姿态的结果——使他觉得自己矮了三分。女人们表情丰富的面孔上这些讨人喜欢的细小变化是与她们感情的细腻和心灵的动荡不安相一致的。面孔上的所有表情都是内心感情的反映。贝阿特丽克丝目前这种不正常的处境使她意识到要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要显得庄重而不叫人好笑。上流社会的女子个个都善于做到这一点,俗女子就难做到了。贝阿特丽克丝从费利西泰的眼神里看出自己已经引起了邻座心里的爱慕,觉得她不宜于鼓励这种感情,所以她一有机会就瞪他一眼两眼,那目光好象雪崩一般落在他身上。这位不幸的人儿瞧了德·图希小姐一眼,向她求告。从这目光里已经看得出以超人的毅力强忍在心里的泪水。于是费利西泰以友好的口吻问他为什么不吃东西。卡利斯特奉命往口里勉强塞些食物,并装出参加谈话的样子。不是讨人喜欢,而是叫人讨厌,这个难以忍受的想法不断向他脑海袭来。他瞥见侯爵夫人椅子后面站着那位早晨在码头上见到过的男仆,这男仆无疑会谈起他的好奇心,所以他变得更加局促不安了。德·罗什菲德夫人对邻座是尴尬还是高兴一点也不注意。德·图希小姐把话题引到她在意大利的旅行上来,她便接过话头风趣地谈起驻佛罗伦萨的一位俄国外交官对她一见钟情的故事,讥笑那些傻头傻脑的青年象蝗虫扑向绿色的庄稼一样向女人扑过去。她说得克洛德·维尼翁、热纳罗和费利西泰哈哈大笑,尽管这些刻薄的俏皮话刺中了卡利斯特的心。卡利斯特的两耳和头都在嗡嗡作响,但话的意思还是听懂了。这可怜的孩子不会象某些痴情人那样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得到这个女人,不,他没有怒气,只有痛苦。当他发现贝阿特丽克丝有意要在热纳罗面前拿他作牺牲品时,心里便想:“我对她有点用处就行!”并且任人讽刺挖苦,象羔羊一样温顺。
“您是那样赞赏诗歌,”克洛德·维尼翁对侯爵夫人说,“怎么对诗的态度这么粗暴呢?那些令人赞叹的质朴的诗,表达得如此殷切、直率和诚挚,不正是出自内心的吗?您坦白地说吧,这些诗给您留下了一种愉快的、舒服的感觉。”
“诚然是这样。”她回答说,“不过,我们如果向所有被挑动起来的感情让步,就会变得非常不幸,尤其是会有失尊严。”
“我什么时候才会被女人看中,得到女人的青睐呢?”卡利斯特一边寻思,一边竭力克制内心的痛苦。
这时他的面孔涨得通红,就象创口被别人的手指无意间触痛的病人那样。德·图希小姐看到卡利斯特脸上的表情,不由动了恻隐之心,满怀同情地向他瞥了一眼,试图安慰他一下。不料这同情的一瞥被克洛德·维尼翁发觉了。于是,这位作家变得兴高采烈,讥讽挖苦的话儿源源不断:他支持贝阿特丽克丝的看法,认为爱不过是欲望的表现而已,大部分女子恋爱的时候是自己欺骗自己,她们怀春的种种原因常常既不为男子所知,也不为她们自己所知,她们有时情愿自己欺骗自己,她们当中的至高至贵者也是诡计多端的人。
“您评论评论书本就够了,别评论我们的感情。”卡米叶说,狠狠瞪了他一眼。
晚餐失去了欢乐气氛。克洛德·维尼翁的嘲讽使两位妇女陷入了沉思,卡利斯特一边因为见到了贝阿特丽克丝而高兴,一边又深深感到痛苦。孔蒂试图从侯爵夫人的眼神里捉摸出她的心思。晚餐结束了,德·图希小姐让卡利斯特挽着自己,让其他两位先生陪侯爵夫人并让他们一伙走在前面,以便能同这位布列塔尼青年说几句话。
“亲爱的孩子,侯爵夫人要是爱上您,就会把孔蒂从窗口扔出去。可是,您刚才的表现只会使他们的关系更加亲密。即使您对她的爱慕感动了她,难道她就该溢于言表吗?您要克制自己才行。”
“她刚才对我很冷淡,她不会爱上我的。”卡利斯特说,“如果她不爱我,我将因此而殉情。”
“殉情!……您!我可爱的卡利斯特要殉情?”卡米叶说,“您这是孩子脾气。您不会为我而殉情的吧?”
“您已经明确了做我的朋友。”他回答说。
喝咖啡的时候总会找些话题出来闲聊,聊了一阵之后,维尼翁请孔蒂给大家唱一曲。德·图希小姐在钢琴边就坐,她和热纳罗唱起Dunqueilmiobenetumiasarai①来,这是辛格勒利②的歌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一段对唱,现代音乐中最感人的片段之一。Ditantipalpiti③那一段把崇高的爱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卡利斯特坐在椅子里凝神倾听,他曾坐在这张椅子里听费利西泰向他讲述侯爵夫人的艳史。贝阿特丽克丝和维尼翁分别立在钢琴两边。孔蒂美好的歌喉与费利西泰的声音配合得十分和谐。他们俩过去经常唱这首歌,熟悉歌曲中的精彩段落,而且为了唱好这些段落,合作得美妙之至。这时他们正唱出了音乐家要表达的情绪:一首极其感伤的诗,两只天鹅向生命告别。当他们的对唱结束时,每个人都沉浸在不是通常用鼓掌所能表达的感受之中。
①意大利文:你将是我的一切。
②辛格勒利(1752—1837),意大利作曲家。
③意大利文:颤抖的心。
“啊!艺术之中音乐当居首位!”侯爵夫人大声说。
“卡米叶把青春和美貌放在前面,居于一切诗歌之首。”克洛德·维尼翁说。
德·图希小姐看了克洛德一眼,心里暗暗感到有点不安。
丝毫不把卡利斯特放在心上的贝阿特丽克丝向他转过头去,好象是为了知道他听了这首歌感受如何。这并非出于对他的兴趣,主要是为了使孔蒂满意。她瞥见窗前一张淌满泪水的苍白的面孔。看到这情景,她迅速转过头去看看热纳罗,好象有种刺心的痛苦感染了她。不仅音乐之神耸立在卡利斯特面前,以其神杖触碰了他,将他投入乐曲的意境,使他窥见了作品的真貌,而且孔蒂的才华也使他惊讶不已。尽管卡米叶·莫潘给他介绍过孔蒂的性格,他还是相信他有一个高贵的灵魂,一颗包含着爱的心。怎能同这样一位艺术家竞争呢?一位女子怎么可能不永远爱他呢?这首歌好象是另一颗心打进了他的心里。这可怜的孩子被诗情和绝望一齐压得透不过气来:他感到自己太渺小了!他对自己无知的这种天真的责备以及对孔蒂的钦佩都在面孔上表现了出来。他没有注意到贝阿特丽克丝回头看他。贝阿特丽克丝被卡利斯特的真情所感动,又向他回过头来。她向德·图希小姐使了个眼色,让她看看卡利斯特。
“啊!可爱的人儿!”费利西泰说,“孔蒂,您能得到的喝彩永远也及不上这孩子对您表示的敬意。让我们来唱支三重唱吧。——贝阿特丽克丝,亲爱的,来!”
当侯爵夫人、卡米叶和孔蒂到琴边去唱歌时,卡利斯特背着他们悄悄站起身来,走到敞着房门的卧室里去,坐在一张沙发上,陷入绝望之中。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