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表妹
作者:刘庆邦
这套住房还有一个问题,厨房、厕所都在卧室外面,门口都对着过厅。丈夫夜里起来去厕所,难免要到过厅里去,难免要经过表妹的床边,这让她有些放心不下。所以丈夫每次起来解手,她一下子就清醒了,睁开眼听外屋的动静。有时丈夫回卧室晚一会儿,她就嫌丈夫一泡尿憋得太长了,这一泡尿尿下来,恐怕一只空啤酒瓶子都装不下。她必须防着丈夫。她深知丈夫的能力是很强的,吃一口是他,吃两口三口也是他,好像一直处于饥渴状态。还有,俗话说家贼难防,只要她把丈夫防住,表妹大约就可以囫囵来,囫囵去,不会出什么事儿。宋雪明买回一只粉红色的塑料痰盂当尿罐,不许丈夫夜间再到厅里的厕所去撒尿。她自己以身作则,把尿罐放在屁股底下,带头把尿撒进尿罐里。可是,当丈夫往尿罐里撒尿时,她又嫌丈夫尿得太响了,这样哗哗响,恐怕八百里以外都能听见,别说只有一门之隔的表妹了。她说:你看我,尿得就不太响。丈夫说:那是的。你的大屁股蹲在尿罐上,一下子把尿罐子的口给堵住了,尿声当然发不出来。你总不能让我像你一样,也蹲在尿罐上装女人吧。宋雪明笑了一下说:谁让你蹲着尿了,你可以把尿罐子端起来嘛,可以贴着尿罐子的边儿尿嘛,那样尿的落差小一些,响声肯定也会小。丈夫把尿罐子看了看,几乎朝已经盛了半罐子尿水的尿罐子上开一脚,把尿罐子开得屁滚尿流。他说:宋雪明,你太过分了,你这不是欺负人嘛!我知道你心里是咋想的,我告诉你,你的大方向完全搞错了,矛头也指错了,我蓝海成走得正,站得直,不是那样的人。你要是再这样对待我,我就住在队部里,不回来了。丈夫要是真的不回来,那问题就大了。她赶紧拉住丈夫的手,往自己软腰里拉,说上床吧,上来吧,我跟你说着玩的呢。
表妹的到来,使宋雪明的小饭店增添了新生力量。表妹不是一个懒人,和煤和面,择菜洗菜,刷盘子刷碗,什么活儿都干。这个矿上的煤质太好,发热量太大,须掺点黄土,泼点水,和成煤泥,烧起来才合适。和煤泥是个体力活儿,以前和煤泥都是宋雪明自己干,每次都和得她一身汗。表妹来了,就把和煤泥的活儿接过去了。表妹到底年轻劲足,她把煤、土、水翻巴翻巴,捣巴捣巴,一会儿就和匀了,和黏糊了。表妹不是一个没眼色的人,顾客吃完饭刚离去,她就把杯盘碗筷收拾走了,并用抹布把桌面擦得干干净净。有的顾客招呼服务员不是用嘴,而是用手。顾客刚把手举起来,表妹就走了过去。别看表妹的手指头粗,表妹也不是一个笨人。原来表妹不会做抻面,一抻就断。她教了表妹两次,表妹就会了,把面上下甩着抻,都不会断。有的顾客问饭店里有没有糖三角。宋雪明说没有。原来宋雪明只吃过糖三角,没做过糖三角,不知怎么做。表妹说:姐,我会做,宋雪明说:真的。那你做几个我看看。表妹做出来的糖三角像模像样,三个角都支棱着,一个角都不少。以上这些或许都很平常,不值得宋雪明满意。让宋雪明有些满意的是,随着表妹来到小饭店,使小饭店的人气旺了不少,一到中午和晚上吃饭时间,小饭店里坐得满满当当,颇有点抢槽的意思。那些食客差不多一半是回头客,吃熟面,混熟脸。有些熟脸人以前是不喝酒的,劝他们喝点酒像劝他们吃药一样难。现在他们变了,一进店就兴致勃勃,嚷着要吃肉,要喝酒。这么说吧,表妹来到之后,小饭店里的顾客至少增加了—倍。那么每天的营业额和纯利润,却不是翻一番所能打住的。
晚间躺在床上,宋雪明向丈夫报告一天的进账时,得意之情难免溢于言表。可丈夫并不显得很高兴,只说很好很好。宋雪明没把收入提高归功于表妹,只说:怎么样,我开饭店开对了吧?对这个问题,丈夫嗯了一下,没肯定性的表态。当初对于开不开小饭店,两口子是有分歧的,是经过一番斗争的。丈夫认为,他所挣的工资,养活他们一家人足够了。就是再生一个儿子,同样养得起。无奈宋雪明是做惯生意的人,三天不赚钱,心里就痒痒。再说她卖掉在老家开的小卖店后,带来的有一些钱。那些钱在手里攥着,又攥不出钱羔子来,不拿它做生意干什么。她不愿意把钱往银行里存,存一年,得那么一点点利息,还不够往菜面子上撒芝麻盐的呢!只有不会做生意的人,才会把钱往银行里存。这些道理宋雪明没有跟丈夫讲,她跟丈夫讲的是另一番道理。她说:租人家的房子住,等于住在人家的屋檐下。人活一辈子,总不能一直住在人家的屋檐下吧,总得买一套咱们自己的房子吧。指着你每月那点工资,咱猴年马月才能买得起房子!咱有了闺女,还得生儿子。闺女儿子都要上学,上小学,花小钱,上大学,花大钱,学费可是不小的开支,不提前给孩子攒点钱哪行!丈夫驳不倒她的道理,她到底租了一个铺面,把小饭店办了起来。而且越办越红火。丈夫没有给她泼冷水,却也没忘了提醒她注意:你没发现春宁最近有什么变化吗?宋雪明说没发现。又说春宁可能比刚来时白了一些。她问丈夫:你发现什么了?丈夫说:我发现春宁对自己的牌子越来越重视了,得空儿就拿小镜子对着自己的牌子照,往牌子上搽化妆品。宋雪明说:这我知道,春宁往脸上搽的也不是什么化妆品,是治青春痘的药。丈夫说:不是吧,药哪里有那么香。你到外面闻闻,满过厅都是香气。宋雪明说:我怎么没闻见!你呀,我看你是馋猫鼻子尖。丈夫说:又来了,又来了,真没劲。
用不着丈夫提醒,宋雪明以对姑表妹高度负责的态度,对表妹要求很严,看得很紧。她不让表妹留指甲,说指甲太长了不像干活儿的人,她看着心里也觉得刺挠得慌。表妹的指甲刚长出一点儿,她就说指甲该剪了。她不让表妹穿太紧身的上衣,因为表妹胸前的那两个东西比较高,比较大,一穿紧身衣服显得更加突出。她找出丈夫一件没穿过的工作服,让表妹上班的时候穿。她不让表妹在饭店里看书,她说看书的人心里好装事,好胡想八想。对表妹是这样,对外面来吃饭的人,她也有要求。她不许别人把表妹叫成小姐,一听见有人把表妹叫小姐,她就把话拦在前头,说对不起,这里只有服务员,没有小姐。有人把二锅头喝多了,舌头硬着,眼睛翘着,把表妹叫成小妹儿,让小妹儿也喝一口。宋雪明一见那人挂了色相,马上过来把表妹挡在身后,并用手在后面示意一下,让表妹离远点,说先生,我们这里有规定,服务员上班期间不许喝酒,服务员要是喝了酒,老板知道了,就会踢她的饭碗。那人说:这是什么鸟规定!谁是老板?宋雪明说:老板这会儿不在,派出所的一个哥们儿请他喝酒去了。那人一听派出所,舌头不那么硬了,说噢,老板自己喝酒,不让服务员喝,这不好。
除了上厕所,宋雪明一般不让表妹单独外出。也就是说,她不给表妹单独与男人接触的机会,那些男人就算全身长满了火把,就算火把熊熊燃烧,也不能对表妹有半点损害。这天半下午,饭店一时无人吃饭,表妹说:姐,我去一下商店,马上就回来。宋雪明问:你要买什么?要是不着急的话,下班后咱俩一块儿去。表妹说:有点着急,我去买包卫生巾。宋雪明说:这事儿得早做准备,不能等汛期来了才想起筑堤。在这种情况下,她仍没有放表妹单独出去,她一指自己的挎包,说挎包里有卫生巾,让表妹拿出来先用吧。表妹取出卫生巾,去厕所去得时间长一些,她心里也不踏实,就是筑一道防洪坝,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吧。不行,她得去厕所看看。她刚出饭店的门,见表妹已经回来了。她退回去不太合适,显得监视表妹的意图过于明显,就说她也去趟厕所。她去厕所的时间并不长,回来后却见饭店里来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并不是来吃饭,而是在帮着表妹择韭菜。表妹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择,男人蹲在地上择。这人最近天天来这里吃饭,大概跟表妹已经认识了。他一边择着韭菜,一过跟表妹说话。什么叫见缝插针,这个人玩的就是见缝插针,她离开饭店撒泡尿的工夫,这个人就把针插进来了。她敢说这人定是看上表妹了,想通过帮助择韭菜,跟表妹搭啦话,进一步接近表妹。他的心思肯定不在韭菜上,手上正择的一把韭菜只不过是个幌子而已。如果不把这人从表妹身边撵开,对表妹来说是不利的,或者说是危险的。她对表妹说:韭菜今天用不着了,别择了。表妹说:剩不多了,一会儿就择完了。宋雪明说:说不择,就不择,你咋不听话呢!把择好的收起来,没择的不要了,扔了它!表妹大概这才领会到宋雪明话里的意思,说好好,不择了。把韭菜从人家手里收了回来。那人走后,宋雪明还要把人家的形象丑化一下,对表妹说:你看那家伙的脸有多长,跟驴脸一样。韭菜从驴脸人的手里一过,就该变成草了。表妹说:雪姐,你说话可真好玩儿,刚才你把来例假说成汛期,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宋雪明得意地说:傻丫头,你没听说过的多着呢,好好跟你姐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