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新诗解读说略
作者:罗振亚
三、多向拓展研究方法,贴近文本实质
诗人林林总总,作品也是千差万别;所以没有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新诗解读方法,阐释不同流派或不同诗人的诗歌决不能使用同一把尺子。比如面对一首朦胧诗,沿用传统的现实主义或浪漫主义的诗歌理论根本无从下手;同样解读田间、贺敬之、雷抒雁的诗歌,运用现代主义诗歌理论也有说不出的别扭。这就要求我们既要针对具体对象,采用相应的解读策略;更要广泛而多向度地拓展研究方法和思路,贴近文本实质。
1.引进比较法。
当年钱钟书先生给一个研究者郑朝宗的信中说,他的研究方法是求“打通”,把文学放在更加广阔的背景上进行比较,在不同参照系中进行比较,这种比较惟其在不同的参照系中进行,所以能“拈出新意”。新诗的研究也宜用此方法。这种比较可以在古今之间进行,可以在中外之间进行,也可以在同时代的诗人之间进行,比较的角度也可以是多方面的,比如主题、构思、语言等等。讲解台湾乡愁诗歌,可以在台湾诗人之间横向对读,如同样是表现乡愁,蓉子《晚秋的乡愁》“谁说秋天月圆/佳节中尽是残缺/每回西风走过/总踩痛我思乡的弦”,表现了“龙的传人”思乡念归,游子心中又咸又苦的泉水喷涌,不亚于李清照″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的感情浓度与强度。余光中的《当我死时》则表现为浸满民族意识的爱国咏叹,又别是一番景象,乡愁与国愁交错结合,沉痛而不沉沦,它们怀恋讴歌祖国的历史、文化和河山,充满了民族自豪感。当他多愁善感地想到人生大限时,希望“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我便坦然睡去”,对祖国的挚爱怀念与歌颂,感人肺腑。同时也可以把台湾乡愁诗和古代的“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的普遍情感比附。从主题学角度看,乡愁是中华诗歌的系统母题,古往今来的骚人墨客不知有多少吟诵过它;但台湾现代诗的乡愁曲却自有突破和建树,它也渗着怀人忆旧的苦痛,但不同于古代思乡文学的眷恋田园或背井离乡的感叹,仅仅停留在乡土意识和个人情怀层次,而是因民族分裂,社会动荡与新的时空条件,交错了乡愁与国愁,综合了个人情怀与民族思绪,表现出渴望统一的爱国情感与民族意识。这样讲解就既扩展拓宽了知识视野,又使对对象的把握更加深入、准确、具体了。
2.整体阅读与细读的统一。
对于一首诗普通的读者知道大概即可,尤其在生活节奏加快的今天更是如此,这是一般性阅读;但是研究者则要细读,进行专业化的欣赏。正如叶圣陶所说诗歌的意义和情趣往往在字句之外,单就字面解释,就同胡乱嚼橄榄一样,没有多大的滋味;通过字句体会情趣,滋味才隽永。阅读新诗作品时只有反复推测,充分想象,既考虑文本的外在时代背景,和作者的生平联系起来作社会学的考察,又从文本的内部入手,以直观的方式攫取诗歌的生命韵致。同时保持高度的理性分析力,让文本的最复杂的内部结构呈现出来,也就是说,要结合传统的社会学批评和新批评派本体论的细读理论,体会诗人的情感真谛所在。如对卞之琳的以感性移情、以意象说话的《第一盏灯》,必须做到“知人论世”与细读的统一。首先我们要弄清楚卞之琳的喜好和诗的风格:诗人喜欢用水的“淘洗”与火的“提炼”之功,去除事物的表层与芜杂,做人生化的内在抽象;因此他的诗常寥寥数句胜过万语千言,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以有限寓无限,以一时一地启示无穷。具体的方法是做必要的压缩与意义间隔,不去铺展每句每段的诗意,把话说尽;而是使诗的每个意义单元(最小为意象)都孤立凸现出来,产生纵深感,产生一行一意的密集诗意。然后再细细地品味这首诗。“鸟吞小石子可以磨食品/兽畏火。人养火乃有文明/与太阳同起同睡的有福了/可是我赞美人间第一盏灯”,它是说理诗,但却不直接说理,而是通过鸟吞石子、兽畏火、太阳、灯等几个具体的细节与意象流动、转换来暗示。一二句首句的比喻为后句的说明,正如鸟吞石子助消化增加营养一样,人类经历了许多苦难才学会使用火,逐渐创造了文明,这又超出了兽;三句说明人得益于“火”与文明,能够与太阳同起同睡“享福”了 ,尾句扣题,至此“第一盏灯”已成人类文明的象征。诗的意思也称彻底清楚了。原来这首诗表现的是作者多年悟出的一种“心得”,赞美人类的一切发现、发明与创造啊。需要特别强调的是诗歌细读时,要清楚语汇美学和修辞美学固然重要,但更应注意整体诗意的存在方式——结构美学,因为诗歌的魅力不是分居八方的。如读北岛的《迷途》,若太偏于局部和微观研究,就会觉得它晦涩难懂。哨音是什么,蒲公英又是什么,你是谁?这样就会陷入层层缠绕之中,就像对人的眼睛、鼻子、耳朵清楚却说不出人的长相一样。而要把它看成是抽象了一种追求过程,由招呼而迷途,而有了新的启引,最后抵达了目的。至于它抽象的涵盖是什么,大可不必深究。对新诗只要把握住了其整体方向,即使个别词语难懂,也不会太妨碍对诗意的理解。因为现代诗有一种不可完全解读性,把握住了其大致的情绪氛围,或基本意思,就算读懂了一首诗,在这个问题上,当年施蛰存先生的那句判断是对的,对新诗既要求解,又要不求甚解,仿佛得之即可。
3.进行创造性的“悟”读。
前面提到从严格意义上说,任何诗歌都如维纳斯的断臂,只是半成品。只有经过读者的阅读、理解和审美再造,它的价值才能得到最终实现。作品一经面世,和作者的关系即告结束;它的阐释权就完全属于读者了。这就要求每个读者在阅读时应尽量结合自己的人生经验和知识感悟,通过联想和想象,对文本进行审美再造。例如读废名受禅宗影响写下的《海》,就必须去感悟它的机锋语言艺术。
我立在池岸
望那一朵好花,
亭亭玉立
出水妙善,——
“我将永不爱海了。”
荷花微笑道:
“善男子,
花将长在你的海里。”
它以非理性的对话形式表现了带理性意味的禅意。初看不涉理路。觉得荷花亭亭玉立出水妙善,遂语“我将永不爱海了”,可荷花却道“花将长在你的海里”,“你”又何海之有?再读则觉它寄居着相对性原理,尤其第五句表明诗人已进入禅宗(心智)的“无明”状态,后几句则表明世间花本非花,海亦非海,花海同一、爱花即是爱海,“花将长在你的海里”,就是长在你自己的悟性里。
读施蛰存的《桥洞》,也必须去感悟诗人的心理图式和传达技法。受英美意象派诗歌本不允许凿实的解释,对之应感受即止,不问意思的思想影响,施蛰存认为读诗不要刨根问底,只要产生一种与诗人相近的感觉就算读懂了一首诗。《桥洞》最典型地体现了这一特点。“小小的乌篷船/穿过了秋层的薄雾/要驶进古风的桥洞了//桥洞是神秘的东西哪/经过了它,谁知道呢/我们将看见些什么//风波险恶的大江吗/淳朴肃穆的小镇市吗/还是美丽而荒芜的平原//我们看见殷红的乌柏子了/——我们看见白雪的芦花了/我们看见绿玉的翠鸟了/感谢天,我们底旅程/是在同样平静的水道中//但是,当我们还在微笑的时候/穿过了秋晨的薄雾/幻异地在庞大起来的/一个新的神秘的桥洞显现了/于是,我们又给忧郁病侵入了”。诗好像是船过桥洞印象与感受的凝聚,实则充满了暗示效应。它是以江南常见的桥洞作情绪承载体,船过桥洞的拟喻,暗示了人生就是一段神秘的旅程,在不尽的行程中充满一个个“桥洞”——神秘的命运环节。人过了一个桥洞就征服了一种神秘,各色美景就会给你带来平静的水道、赏心悦目的微笑;但不论过了多少桥洞,前面总有一个“新的神秘的桥洞”等待着你,将你推入未知的忧郁中。人生不正是这样吗?微笑与神秘、欢愉与忧郁、期待与失望总是比邻而居,相伴而生。未进桥洞前人会猜测命运的形态如何,是“风波险恶的大江”似的人生困厄?还是“淳朴肃穆的小镇市”似的人生安宁?抑或是“美丽而荒芜的平原”似的人生崭新天地?前途莫测;出了桥洞前方仍有新的桥洞等待着,那将更是未知神秘的存在。在诗中,桥洞是真实的自然存在,但却包含着诗化人生感悟的象征意味,它究竟象征着什么?是希望等待的神秘,还是人生的命运?是指田园诗的憧憬,还是冷冰冰的现实世界?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只要你能感到诗人是在以之象征着一种神秘与忧郁交错的人生感悟,就算读懂了它。《桥洞》就是这样神秘,神秘得一如施蛰存的诗本身,神秘得“测不准”,它诱发读者产生一种美的心境,去创造美,去想象美,没有主体的参与悟,美便不复存在。
(作者单位: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南开大学文学院)
①此文由在“全国大学语文骨干教师培训班”上的报告整理、修改而成,为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项目(NCET-05-0355)成果。
②赵毅衡《新批评——一种独特的形式主义文论》151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