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论张抗抗小说女性叙事的嬗变

作者:王金城 王者凌




  
  二、显影:女性叙事的自觉状态
  
  张抗抗小说女性叙事逐渐走出民族、国家和革命等宏大叙事的遮蔽,是在90年代中期开始的。从外部条件看,90年代的社会环境和文学环境都发生了历史性变化;从创作主体看,张抗抗的思想观念也出现了新的变化。因此,女性叙事的显影应该是一种必然。其实,早在《夏》、《淡淡的晨雾》、《隐形伴侣》和《赤彤丹朱》等作品中,张抗抗就塑造了岑朗、梅玫、肖潇、朱小玲等女性形象,这些形象已初步具有了女性意识的萌芽,为我们提供了女性主体性重建的朦胧想象。到了90年代中期,张抗抗小说女性叙事进入了自觉状态,在中篇《银河》、《寄居人》、《钟点人》和长篇《情爱画廊》中,张抗抗开始关注女性地位,聚焦“妇女命运”。
  《银河》的上篇为“都市男人”,下篇为“都市女人”,并将都市男人老安、布工、西希的故事与都市女人方小姐、狄总、叶女士的故事交织在一起。狄总、方小姐和西希代表现代的人生态度和思维方式,布工和叶女士代表传统的生活方式和人生路线。作为中国现代化进程中获得成功的“都市女人”,狄总和方小姐这些女性形象的生存哲学就是保持女性的自我,挣脱传统观念和社会道德的桎梏,最大限度地实现女性自身的生命价值和精神解放。狄总是具有强烈主体意识的“女强人”,她认为“一个成功的女人,应该拥有一个更为成功的丈夫,才是女人真正的成功”。然而事业成功的狄总却失去了平庸的丈夫布工。离异后的狄总在情感上也有空虚寂寞以及难以克制的欲望,于是有了在办公室与老安不咸不淡的那一幕,这虽是自然生理之欲而非身心交融之爱,但却表达了现代女性自由支配自己身体的意志。而狄总对西希的爱情告白,更体现出女性主体意识所达到的程度与境界:“你永远都将是自由的。”因此,她怀着母性的包容情怀、富婆的优越心理以及没有明天的情爱感觉对待这个长发青年,“每一次约会,她都将此看成最后一次欢乐的诀别”,因为狄总认为即使没有婚姻她毕竟没有浪费生命。方小姐生长在都市,是一家小报的记者。她思想前卫,个性大胆,我行我素。敢于上陌生人老安的出租车并去他家,差点有了冬夜的风流;与根本不想结婚的西希在钢琴琴键上疯狂做爱;由于狄总和西希的关系,拒绝了狄总的高薪聘请;她不喜欢没有男人的生活因而周旋于众多男友之间,而且根本不在乎在如何场合遇见如何以前的男友……方小姐的形象昭示出都市白领女性独立、自由、开放的精神价值取向。
  如果说《银河》是关于都市女人的叙事,那么《寄居人》、《钟点人》则是关于乡村女人的叙事。准确地说,这两个姊妹篇讲述的是乡下女人在城里的生存故事。张抗抗将梅子设计为关注当代女性问题的大学教师,把招弟和来弟姐妹设计为她家的“寄居人”和“钟点人”(即不同形式的保姆)可谓匠心独运。作为都市知识女性的梅子们的确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但却把这繁重的劳动转嫁到进城打工的招弟们身上。可以说,城市知识女性轻松愉快的生活是以乡下女人琐碎繁重的劳作为前提的;城市女性获得了某些权利和自由,可其同类却相应失去了某些权利和自由。由此昭示出在整体上作为社会弱势族群的女性,其内部却存在严格的等级差别。年过半百的招弟进城打工,为的是寻找女人的一份尊严——“城市户口”。由于是农村户口,招弟受尽了人格的屈辱与苦痛。当初她肯嫁到芜湖去做偏房,就是为了摆脱安徽无为女人当保姆的普遍命运。她天真地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劳动赚钱买个城市户口,买回自己的尊严。但是,即使如此,她仍然无法改变自己如影随形的宿命:在乡下,她是家人无偿的“保姆”;在城里,她是别人有偿的“保姆”。难怪招弟发出了这样的天问:“女人真是个当保姆的命么?”在此,张抗抗将社会经济、文化转型时期的城市与乡村、富有与贫穷、城里女人与乡下女人及其雇佣关系做了比照描绘,对当代中国社会最底层的女性命运这一女权理论还没有抵达的死角,进行了颇具女性主义话语特色的理性思考,使小说产生了巨大的艺术张力和广阔的意义空间。小说结尾意味深长,反抗命运离家出走的招弟,如鲁迅所预测的那样,重又走回乡下“丈夫”的家中,继续她至死方休的“保姆”生涯。《钟点人》讲述了“钟点人”来弟在城里不同家庭之间的奔波和感受,她的人格尊严也受到了城市世态炎凉的严峻挑战。换个角度思考,尽管梅子和来弟所从事的工作和关心的问题不同,但她们的生命(时间)都被现代都市的高速运转切割成一块块碎片。小说在日常生活化的叙述中,对城乡女人的人生命运进行了全方位审视。
  最能凸显张抗抗女性叙事自觉状态的还是《情爱画廊》(1996)。作品在20世纪90年代商业消费文化的时代背景下,以古代“才子佳人”的叙述模式描绘了一个温馨、浪漫、唯美和理想化的乌托邦情爱世界,探索了人们家庭、伦理和情爱观念的变化。《情爱画廊》的社会意义和美学价值是多方面的。北京画家周由与苏州少妇秦水虹及其女儿吴云霓、现代女性舒丽之间超功利性的审美化了的爱情故事,无疑为心灵普遍物化而“不谈爱情”或“懒得离婚”的人们提供了重要的人生启悟。若从女性思想及行为的自觉性和自主性来看,小说表现出鲜明的女性意识。集容貌、气质、修养于一身的秦水虹,是20世纪末中国文学中少见的纯净的艺术形象。丈夫事业有成,女儿美丽聪明,生活富裕,人人羡慕。然而,十几年的安居生活却日益平静、平稳甚至平淡。特别是作为医生的丈夫,连做爱都像做手术一样严谨,严格遵守生理规律每周两次,没有激情,没有狂热;而且在此过程中常常抬头看表。正是这种幽闭、单调、乏味的生活,使她内心深处积蓄了巨大的情感能量,甚至认为被诱惑也是一种人生的快乐体验,因为她还有梦,“她想飞,飞到她一直向往的那个高度。”因此,周由的到来不仅打开了老吴家重锁的大门,也打开了秦水虹压抑经年的情爱和身体之门。尽管秦水虹最初还试图抵抗,在犹豫、顾虑中还显得被动,但是,她最终毕竟迈出了自身情爱解放的重要一步,冲破了家庭、丈夫和女儿以及房子、财产、职业和年龄等重重枷锁。与周由携手冲浪于情欲之海中的秦水虹感到年轻、快活和幸福。“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体内奇妙而神秘的性觉醒,那是一种真正无拘无束、忘乎所以的激情享受,是得到也是给予,是她生命中近于峰巅的极乐体验……”由于得到了她一直渴望得到的“狂热的情爱和性爱”,秦水虹开始了其独立的、充满个性的学术研究事业和新的生活。
  秦水虹是由传统走向现代的女性,而人体模特兼画廊经纪人的舒丽,则是典型的现代都市女性。舒丽是小说中一个相当有魅力的艺术形象。她性感健美,聪明俏丽,思想开放,艺专毕业工作不久便很快辞职,频繁地更换职业。做过时装模特,演过电视剧配角,当过公关小姐,学过服装设计,教过交谊舞,最后倒卖字画、炒股等,终于成为城市里拥有高级轿车、豪华别墅的中产阶级。因为舒丽认为女人必须有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个性,再不能对丈夫和家庭抱有任何幻想。若要实现这样的目标,女人就必须挣得一份充足的属于自己的财产,确立独立的经济地位,这样,女人才能真正拥有一片自由的天地。在对待情爱上,舒丽观念放达,“据说她的男朋友多得连名字都常常被她叫错”。舒丽在深圳炒股、炒楼时依傍的辛老板为她离了婚,可她却又回到北京,企图在周由与秦水虹的婚姻之外,再次成为周由的同居情人。由此可见,舒丽中产阶级的金色自由与现代开放的性爱观念的获得,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靠牺牲其内心的宁静、纯真和自尊为代价的。然而,女性意识还不彻底的舒丽,毕竟是《作女》中彻底的卓尔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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