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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我娘筋骨不太好,我跟一位老师傅学过几手,常帮娘这样推揉,我——呃!”本顺顺回答,话音却一止,她蓦然抬头,脸已红成一片。“抱歉……我、我问都没问就这么做……”她撩他袍襬,隔着薄薄襦裤碰他、捏他、掐他,欸,只差没脱他靴袜!

  宫静川凝视她半晌,薄唇微启。“多谢。”

  她重新拉好他的衣袍,脸仍温烫,也不答话,仅摇了摇头。

  “你颊上的伤全好了。”他淡淡道,不自觉探指碰她的脸,抚触那片焦褐擦伤在结痂脱落后所生出的新肤。“嗯……确实好了。”亲自确认后,他沉静结论。

  “嗯,得谢谢宫爷之前所赠的膏药……”

  他不再言语,夏晓清被盯得脸更热、心加倍热,深吸了口气,问:“我去唤大智和安丹过来帮忙,让他们背负宫爷回岸边吧?”

  她起身,人未走,也未等到他答话,青袖却被他不重不轻揪住。

  “宫爷?”他是何竟思?不要别人过来相帮吗?但这样折腾自己有什么好?他面上平静,心里难受,她瞧着……也很不好带啊……

  “珑明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

  突如其来一句,他说得轻浅,却将夏晓清脑中乱窜的思绪霎时间全部轰散。

  她怔怔看他,怔怔、愣愣地看他。

  ……瞧得出啊,能瞧出他与那一路往修行道上走的姑娘关系匪浅,未料及牵扯如此之深,更觉惊讶的是,他竟会对她主动提及。

  宫静川心想,也许全因她那双澄明的眼眸,看着他时是那样认真,有时太过深进,不经他允可就触及他藏于心底的事,她总是看着、听着、感受着,于是许多时候,他内心漫流的东西似能流向她,然后从她望着他时的五官神态中得到响应。所以此时此际,她在身边,离他这样近,一些话很自然便说出口。

  他抬起头,发现姑娘家的秀颜背着光,面容略黯,但黑白分明的眸如此清明。

  他接着道:“珑玥的爹曾救过我双亲一命,对我宫家有大恩,后来两家的情谊渐深,当时方夫人传出喜讯,我娘便作主帮我认了这一门亲,说道,倘是个女孩儿,那就是我的小娘子,是未来的宫家主母。”

  “……指腹为婚?”夏晓清呐呐言语。

  “是啊,指腹为婚。”他嘴角一勾,有些嘲弄。

  踌躇一小会儿,到底抵拒不了他丢出的话题,夏晓清乖乖又缩下来,与他并肩坐在突起的根部树瘤上。

  她沉静等着,宫静川又道——

  “方家后来出了意外,一把火几将家业烧尽,珑玥的爹娘双双葬生火窟,只余她这根独苗,我娘遂把当时年仅五岁的她带回‘松辽宫家’照顾。当时我娘身体尚好,爹尚未纳程姨娘进门,明玉、澄心自然尚未出世,家里就我与二弟两个男孩,小珑玥一进宫家,着实受宠。”

  她轻“咦”一声。“宫爷还有一个弟弟?”

  他沉默了一会儿。

  “他叫宫羽飞,仅小我两岁。虽然我与他是打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兄弟,但无论外貌或性情皆截然不同。”略顿,微微笑,这回的笑轻透暖意。“他生得一张娃娃脸,浓眉大眼,笑起来有对深深酒涡,性情则爽朗豪气,很得人喜爱,当然也很得姑娘家喜爱……”

  听到后面一句,夏晓清不知怎地打了个寒颤,心拧着。

  她张唇,又抿住,气息略浓。

  身旁男人察觉到她的异样,再次侧目瞧她,眼神竟带笑、带促狭,似等着她大胆提问,抑或替他说出心里欲说之话。

  她内心一叹,终问出——

  “众人皆喜爱宫二爷,那么,珑明姑娘也是喜爱他的吧?”

  宫静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与一个年轻姑娘坐在树下闲聊,聊的坏是自己以往那些难堪之事……只能说眼前这姑娘实在太“糟糕”,轻易能把人的底细给刨了。

  颔首,他淡淡将目光转正,笑笑道:“珑玥五岁起就在宫家生活,我那时年纪虽小,但早跟在爹身旁,边看边学生意上之事,无法常陪伴她,而羽飞恰好弥补那个缺憾……话说回来,我性子偏沉,即便能时时伴在她身边,她怕是会无趣到成天打磕睡了。”

  不无趣的!

  怎可能无趣?

  每当他在身边,她总是……就会……然后……

  夏晓清惯然地绞握十指,那力道将自己掐疼了,就怕管不住一颗心,要说出什么失去分际的可笑话语。

  她费劲自制着,久久才又去看他削瘦俊逸的侧脸,嗓声幽然。

  “倘是珑玥姑娘喜爱的是宫二爷,二爷待她也很好、很好的话,那她在北方带发清修,还一路来到南方庆阳,如今都决意削发为尼……二爷为何不来见她、劝她?为什么是你追到这儿来?”

  大掌下意识挲着左膝,这一次,他沉默久了些,让她方寸再次缩紧。

  然后,他道:“我二弟在方及弱冠的那一年便过世。”

  夏晓清双眸圆瞠,容色苍白,绞紧的十指分开了,一手微抖地虚悟颤唇。

  他的语调直平,仿佛淡到不掺进丝毫感情。“之前曾告诉过你,我爹因马车翻覆而坠崖身亡,当时,羽飞也在马车内,他与我爹同行。”

  她机伶伶打了一个寒颤。

  他道:“羽飞死后,珑玥好长一阵子不笑不语,连泪也不懂得流了,后来……她……”眉峰略蹙,欲言又止一般,迟疑之色刷过瞳底,瞬兴瞬消。

  他抿抿唇再次拾话。“一次的机缘,珑玥与‘水月庵’的尼众有了往来之后不久便入庵中带发清修。这些年,我时不时会去看她,岂知某日去探,她竟已离开,询问庵中众位女尼,才知她往南方来,随着她的领修师父一访此地。”他扯了扯唇。“如今倒是不错,都决意在此出家了。”

  他的神情莫可奈何,薄唇却扯出嘲弄,那样的表情是针对他自己——自觉自己尽了全力,仍然无力扭转局势;自觉该放开谁、成全谁,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才远从北方追寻到此,就为寻一抹芳踪、一道倩影。

  他嘲弄自己。

  夏晓清只觉心痛。

  眼眶热到受不住,她用力闭眼,好一会儿才睁开。

  “那……那珑玥姑娘之所以出家带戒,主要是因宫二爷之死,真让她心如槁灰了,是吗?”所以任凭他费尽心思追到此地,与那姑娘谈过、劝过,也没能挽回姑娘心意,是这样吗?

  “珑玥之所以入拂门,不仅仅是因二弟之死……”宫静川往后靠着树干,徐长吐呐,日阳筛过叶缝投落在他脸上、身上,那光点在他肤上、肩上跳动,是明亮的,却又矛盾晦暗。他接续道:“她以为自己是颗祸星,命格奇诡,罪孽深重,注定终生孤寡。”

  “什、什么?”她再次怔然。

  宫静川瞥她一眼,很快又挪正视线,直直看着前方,嘴上又是那道似笑非笑的弧,带着浮出表面的苦涩,徐慢言语——

  “不能怪她这样胡思乱想,她五岁便失去双亲……”叹息。“方家那把吞噬家业与挚亲的大火,是她一个小小五岁的娃儿玩火玩出来的,她无法不那样想……然后是我娘病重,药石罔效,而后我爹与二弟的意外,她把罪责归咎在自己身上,认为自己是不祥之人,才会让身边的人纷纷遭难,正因如此,只能往修佛之路走,望能减消今生罪孽,为他人与自己积福积善,盼来生顺遂。”

  你也这样认为吗?

  夏晓清细细喘息,一瞬也不瞬地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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