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有钱怎么啦?有钱就是好!在这个社会,有钱就有一切!
  他又想起了觉通以前向他多次讲过的话。
  是呵,有钱就是好,有钱就有了一切。你看,人家还没毕业,就已经买下了一座山一座庙,买下了无数僧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住持位子。据说整个怡春市没有寺院,等到飞云寺建起,觉通这位大住持、大方丈就承担起教化一方的重任了。哈哈,这有多么滑稽,多么荒唐!
  没有意思。实在没有意思。既然勤奋学习虔诚修行的人还不如堕落者有前途,那我慧昱也干脆堕落掉算啦!堕落堕落!我去堕落!
  慧昱在床上一跃而起,在屋里来来回回急走。
  斋堂前悬挂的云板响了,那是招呼师生去过堂用午餐。慧昱去了学僧斋堂坐下,眼睛盯向了邻座面前的辣椒酱。没出家时,慧昱是很喜欢吃辣椒的,可是出家后师父告诉他,佛祖制戒,出家人要戒葱蒜等“五辛”,辣椒虽然不在“五辛”之列,但也不要吃它,因为修行中的心情平和为佳,而辣味有刺激性,人吃了它会情绪激烈,增长欲念和嗔恚。在佛学院,虽然斋堂不供辣味,但师生们个人弄来辣椒佐餐是不被禁止的,因此许多学僧的座位上都常常放着一瓶辣椒油或辣椒酱。尽管这样,慧昱用餐时也对它们视而不见,从不害馋。今天,他却摸过那个瓶子,往自己碗里狠狠地拨了一些,狠狠地夹了一些送进嘴里。几年没吃,他有些受不了,但同时也觉得十分过瘾十分痛快,于是一口接一口吃它,直吃得头上出汗。
  吃罢饭出了斋堂,觉得自己心里像揣了一团火,情绪十分亢奋。他跑到院中一棵槐树下,突然蹦着高撕那树叶。撕几片,塞到嘴里嚼碎了,“啐”地一口吐掉,然后决定找吴聊老师学写字去。
  佛学院的主课是佛学,但也有英语、书法、会计、计算机等课。教这些课的老师都是从外面聘请的退休人员。因为他们不信佛,单独住在后面的一个小院,慧昱经常在课下找他们请教。那个教书法的老头最有意思,他将自己的宿舍自题为“绿天庵”,每天晚上都要喝上一瓶白酒,醉意上来便挥毫泼墨,一边写一边说:怀素何许人也?我也!怀素圆寂一千二百年后转世为我吴聊!怀素当年是草书天下独步,我吴聊今天也是草书天下独步!不信?不信你就看看!喏,喏,这一弯,这一竖,天下谁人能敌?哈哈哈哈!慧昱知道,吴老师说的“天下独步”肯定有些妄语的成份,因为他在书法杂志上看过一些当代名家的草书作品,那可是自然潇洒、简练含蓄,比吴聊的高出一筹。但慧昱不敢灭他的威风,只转了话题问道:吴老师,你既是怀素转世,为什么不出家?吴聊说:你不应问我,应问怀素为何要当假和尚。他不谈经不说禅,醉来把笔猛如虎,这是出家人的样子么?所以,我转世的时候发愿,佛门不进而傍,禅机不参而悟,明白吧?慧昱心想:吴老师也真是个人物,他这种做派,或许真是悟透禅机了,于是就更加恭恭敬敬地向他学习。
  来到吴老师的“绿天庵”,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慧昱知道,吴老师嗜酒,经常把饭打来,一边喝酒一边吃,墙角的空酒瓶扔了一堆。吴聊听慧昱说明来意,拍拍书案说:“慧昱,你想跟我学写什么?”慧昱不假思索:“当然是狂草啦。”吴聊将袖子一撸:“好!笔墨伺候!”慧昱急忙倒墨铺纸。那边,吴聊从橱里摸出一瓶酒,拧开盖儿,向嘴里“咕嘟咕嘟”灌上一气,打几个酒嗝,抄起笔来叫道:“吴老汉,吴老汉,不谈经,不说禅!秃笔一支扫天下,书界英雄尽汗颜!徒弟,你看好喽!”说罢,他将笔饱蘸了墨汁,“啪”地戳在纸上,稍作停顿,而后笔走龙蛇,再不抬起,转瞬间便挥洒出一幅极为狂放的草书作品。慧昱看看,他写的是苏东坡的名句:“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他全身一阵发热,说:“吴老师,你让我学一学好不好?”吴聊将笔搡给他:“好好好,跟我学没错!”慧昱接过笔,照葫芦画瓢写了起来。但写完看看,比吴老师写得差远了。他说:“弟子真是愚笨透顶。”吴聊把眼一瞪:“你不喝酒,怎么能得到我的真传?”慧昱便向桌上的酒瓶看了一眼。吴聊说:“喝一点试试吧,人生难得几回醉嘛。”慧昱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摸过酒瓶,向嘴里灌了一气。酒下了肚,肚里积压的那团火便更旺了。他将吴老师写的那幅字再看一遍,然后把它拾到一边,自己也“唰唰唰”写了起来。写完最后一个“花”字,吴聊将手一拍:“好!大有乃师之风!”慧昱看看,自己真是比平时写得要好,当然比比老师写的还有差距。他接着再写,一气写了五六张,见吴老师打着呵欠想睡午觉才作罢。他拿了自己写的,又讨了老师写的,一并抱着回了宿舍。
  找胶带把字幅粘到墙上,慧昱看来看去,对自己的字十分满意,忍不住又悬起腕子,在空气中再写,而且边写边念:“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他想,诸行无常,四大皆空,无论生前还是身后,什么富贵什么风流,统统都是草头露陌上花。
  草头露陌上花,草头露陌上花。
  无所谓,无所谓。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孟悔,而且很想把这些道理讲给她听。
  给她讲,给她讲,一定要给她讲!
  他将自己写的一幅最好的取下,落上自己的名字,叠起来揣进兜里。而后,他晕晕乎乎地走出宿舍,走出佛学院大门,直奔石钵庵而去。
  石钵庵在叠翠山的后山腰里,被石崖和树木遮挡着,一般人很难发现。慧昱第一次来叠翠山,拜遍了山上的几十座庙,石钵庵也曾来过。但因为看清了那是尼庵,就没有进去。他后来听人说,这庵之所以叫石钵庵,是因为里面有一奇大无比的石制钵盂,相传是观音菩萨用过的。
  沿一条石阶路向山后登攀,慧昱感到心跳也快,呼吸也急。迎面走来的一些游客都用异样的眼神看他,他知道自己可能是带了酒容。
  破戒了,慧昱今天破戒了。
  不管它,且不管它。我必须找到孟悔,把那些道理讲给她听。
  石钵庵的山门到了。他知道比丘要进尼庵,必须二人以上,自己单身一个则不可,于是在路边坐下,想自己怎样才能见到孟悔。等到两个女游客过来,他起身打个问讯,请求她们进去给他找一个人出来,并交代说那人俗名叫做孟悔、家是明洲。一个中年妇女看着他笑:“那人是谁?是你女朋友?”慧昱的脸更红了:“不,是我的老乡。”中年妇女说:“哎哟,咱早就听说这样的话,‘新时代新气象,和尚尼姑搞对象’,小和尚你害什么羞呀?你等着,我们给你叫去!”说罢,兴冲冲走进庵里。
  搞对象?我跟孟忏搞对象?那女人真是胡说八道!我来找孟悔,是让她赶快破执开悟呢。
  可是,他这么冠冕堂皇地想着,孟悔却好像又伏到了他的背上,耳鬓厮磨,呵着香气。顷刻间,他全身的热血沸腾起来。他在心里说,孟悔你快出来,快出来,让我再真的背你一回吧!
  然而他等了半天,也没见孟悔出来。
  那两个女游客从庵里走出,其中一个笑嘻嘻向他道:“我们给找了,人家说没有这人!”
  另一个说:“估计是人家不让你见,你干脆自己进去找吧!”
  慧昱向她们道个谢,继续站在那里。
  又有游客上来,他又托他们捎讯,但还是没有结果。
  听见庵里传出清脆的板声,庵里的晚课要开始了。这板声一下下敲着他的脑壳,让他的血液降了温度。他摇摇头,托一个游客将字幅带进庵去,悻悻地离开了这里。
  但他不想回佛学院。他沿着另一条路,一直走到了位于山脚的叠翠镇。
  叠翠镇因山而建,住有万把人口,大多是做生意的。傍晚时分,各类店铺纷纷亮起彩灯,放起音响,以种种招数吸引着游客,让人头晕目眩。
  慧昱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到一家网吧前停住了脚步。他想,觉通整天上网胡混,同学中也有人到这里的网吧玩过,我今天也见识见识吧,就推门走了进去。
  这个网吧面积不大,只放了十几台电脑。靠门口的电脑后边站起一个中年男人,热情地道:“师父,正好有一台还闲着,我给开开吧?”慧昱说:“好。”中年男人向里一指:“九号,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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