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师徒俩沿着进山主路向上走去,不一会儿到了废寺前边。踏上一道台阶,慧昱用脚将雪拨开,见那条浅青色的花岗岩石头光光滑滑,便知道这道场有些历史了。他打量一下,这台阶应该是山门。再往上走,能依稀辨得出一座座殿堂的位置。
  站在大殿遗址的前面,他看见山间几缕云雾循谷而上,轻悠悠飞过他们身边,直扑寺后作为全山屏风的大悲顶,最终擦着崖壁冉冉升空,随风而去。他想,这寺名为飞云,名副其实。他赞叹道:“真是个好地方。”休宁说:“对,你看这里,后有靠,前有照,左右有抱。这样的地势建寺最好。”慧昱说:“应该把这飞云寺重建起来。”休宁说:“当地政府好像有这打算。”
  穿过这片废墟,师徒俩继续登高,来到了大悲顶的下面。慧昱发现,这大悲顶,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被人雕琢过,有身有头,竟像一尊体相庄严的坐佛,俯瞰着脚下的芸芸众生,神态中显露出无限的悲悯。休宁情不自禁地俯身于雪地,向它顶礼。
  “好大的雪呵——”
  一声京剧道白,底气十足,像深山虎啸一般传来。慧昱起身一看,见西南方向走来一个人。他肯定是跌过跟头在雪里滚过,全身上下白乎乎地像个雪人。慧昱问这人是谁,休宁说是秦老诌。
  休宁学着他刚才的腔调喊道:“好大的一支雪菇——”
  “在哪里?快让咱看看!”秦老诌攀援着树枝,趔趔趄趄向这边奔来。
  休宁小声告诉慧昱,他听秦老诌讲,芙蓉山产一种雪菇。它最神奇之处就是生在雪中,色白如脂,且通身不沾一粒雪,采到了吃下,能让人体健而长生。但这雪菇一直存在于人们的传说之中,谁也没捡到过。虽然很难捡到,但秦老诌还是每逢雪天必来。
  秦老诌走到了他们跟前。慧昱看见,这老头虽然年逾古稀,发须皆白,但身体瘦瘦的十分精悍,尤其是那张长方脸上,没有一块老人斑,还隐隐透出年轻人才有的嫣红。他跺跺脚,嘴里哈着白气,指着慧昱问休宁:“这小和尚是谁?”休宁说:“是我徒弟,叫慧昱,正在叠翠山佛学院上学。”秦老诌看了慧昱几眼说:“哎呀,还是大学生呢,不简单不简单!”慧昱急忙向他合掌致礼:“阿弥陀佛!”
  秦老诌转向休宁问道:“和尚,雪菇在哪里?”
  休宁向他一指:“这不是吗?跑到我跟前来啦。”
  秦老诌哈哈一笑:“你说我是支雪菇?那你把我吃了吧。”
  休宁说:“我怕把你吃下,再拉出屎来,让屎壳郎吃了成精。”
  秦老诌说:“那也好,让屎壳郎跳出生死轮回,也算咱们做了功德!”
  两位老人拊掌大笑。
  休宁给秦老诌上上下下拍打了一遍,才让老汉的棉衣棉裤露出了本来的深蓝。给他拍完,休宁又拍打着自己的手说:“什么雪菇,没有影儿的事,还不知是你哪一辈祖宗诌出来的,你倒当了真。”
  秦老诌说:“它真也罢,假也罢,我就当耍了一趟山还不行么?”
  休宁点头道:“那是。别的不说,我就想听你过来胡诌。”
  秦老诌捋一把他的花白胡子:“行,有空就再给你诌上一段。可今天顾不上了,我还得趁这雪没化,多转几处地方,那雪菇说不定就在前面等着我呢!”
  休宁说:“那你去吧。小心别摔着。”
  秦老诌仰脸一笑,甩一甩袄袖:“和尚放心!”说罢,转身踏出两行脚印,向东面的吐日峰走去。
  休宁看着他的背影,摇头笑笑,对慧昱说:“咱们回洞去吧。”
  师徒俩沿刚才的路走了下去。走过飞云寺废墟,走下山门石阶,就听有个女声喊道:“爹!爹!”慧昱抬头一看,看见在通往狮子洞的岔路边,白白的雪地里有一红一黄。穿红羽绒服的是孟忏,穿黄色风衣的他不认识。他问那是谁,师父说,是怡春市旅游局长云舒曼。慧昱看一眼师父,发现他神色很不自然,便知他是因为女儿的突然出现,羞耻感又上来了。
  师徒俩走下去,孟忏又叫了一声爹,休宁却不吭声。云舒曼笑着招呼:“老法师,一大早就带着徒弟逛山呢?”休宁耷着眼皮向她合掌致意,也没说话。慧昱向两位女性合掌躬身,行了个佛教徒最常用的“问讯”之礼:“阿弥陀佛。这么大的雪,你们怎么还能上来。”云舒曼指着孟忏说:“孟女士思父心切呀!昨晚她开车过来,住到我家,一夜没有睡好,天还没亮就要上山。”孟忏说:“多亏云局长把我送来。刚才上山时,她还跌了好几跤。”慧昱看看云舒曼的身上,果然还沾了一些雪。他问:“云局长没事吧?”云舒曼嫣然一笑:“没事!”慧昱便向狮子洞那边一指:“请到我师父的住处坐吧。”
  孟忏一进山洞便哭了,漂亮而瘦削的脸上珠泪滚滚。她说:“爹,你城中大庙不住,为什么要跑到这种地方?”休宁说:“为了修行呗。”孟忏说:“修行在哪里不能修?”休宁说:“在通元寺就不行,我再在那里住下去,非发疯不可!”孟忏说:“人家能住,你就不能住?”休宁说:“我不行,自从我师父圆寂,那儿就不是修行的地方了。”孟忏说:“你就是不愿住通元寺,可以去别的庙,跑到这山里干什么。”休宁说:“我想找一个真正清净的地方。”孟忏说:“这地方倒是清净,可你吃什么呀?”慧昱便把师父吃的那些东西指给她看。孟忏过去看了看说:“这哪里是人吃的东西!你再在这山里住下去,非饿死不可!”云舒曼说:“我今年春天上山考察,才发现法师住在这里。之后我来送过一次米面,可他不要,问他从哪里来,他也不告诉我,只说僧俗两界,各不相扰。”孟忏恨恨地说:“什么僧俗两界各不相扰,他是想饿死自己!”休宁冲她说:“我不会饿死,我不用你管。”孟忏把脚一跺:“怎么能不管?你是我爹呀!”听了这话,休宁反而更加羞窘。他往蒲团上一坐,合掌顺目,再不说话。
  云舒曼说:“休宁法师,孟忏真是你的孝顺女儿。她辛辛苦苦找了你两年多,一听说你在这里,高兴得不得了。”她把孟忏手边的包提过来,一样一样向外掏:“你看,她还给你带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这是核桃粉,这是莲子粉,这是你们明洲出的点心……”休宁看一眼那些东西,说:“忏忏,我不是早跟你说过,我不用你管。你这么把我追来追去,反而坏了我的事情,你明白不明白?”孟忏流着泪说:“我不明白!我就明白一条,我娘已经死了,可我爹还活在世上,我对他要尽到一个女儿的责任!”休宁不再说话,只是摇头叹气。
  那边慧昱把茶已经沏好,此时给她俩一人端来一碗。云舒曼接过来道一声谢,说道:“慧昱法师,我听孟忏妹妹讲过你,你是佛学院的高材生。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我们打算开发芙蓉山,重建飞云寺,等到建好之后,你愿不愿意过来?”
  慧昱合掌道:“让芙蓉山道场恢复,佛光重开,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功德。云局长让小僧过来,这是小僧的福分。”
  云舒曼看一眼休宁,又说:“休宁法师,你们师徒俩一块儿住吧。你当方丈,让慧昱法师当你的助手,好不好?这样,就不用孟忏妹妹牵肠挂肚惦记你啦。”
  孟忏插嘴道:“这事太好啦!爹你快听局长的!”
  休宁却说:“感谢局长美意。老衲已入古稀之年,精力不支,干不了方丈的。等庙建起来,慧昱愿住让他来住,我还是到别处去。”
  慧昱面红耳赤,抄手立在一边,不再说话。
  云舒曼又呷一口茶,说道:“老法师,我能猜到你为什么不答应我。我读过古代禅师的一首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季节。’你正在这样一种好季节里,不愿再去操心费力。是吧?”
  休宁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
  云舒曼又说:“但我还读过高僧大德的另一句话,‘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你独自苦修固然好,可如果把芙蓉山的宗教场所恢复起来,你带着徒弟住寺弘法,让更多的世人亲近佛法,解除烦恼,那岂不是一件更大的好事?”
  这话让休宁感到了分量。他目光垂视,眨动了几次眼皮,说道:“局长,你让我再想一想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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