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今天,慧昱寻到那个奉梵和尚躺出的身子印儿,四仰八叉躺了下去。
石头清凉无比,沁人肌骨。他想,有这样的床榻,何愁大梦不醒?
满山的蝉都在鸣叫,似在响应他的心声。头顶树枝上的一只,还冲他“噗嗤”撒了一泡凉尿。慧昱大笑着起身,擦干净脸上的蝉尿,回寺去了。
晚上到了十点,慧昱见觉通还没回来,便给他打电话,说时间不早了,该回寺了,不然明天会耽误早课。觉通在电话里发起了脾气:“孟悔催我回去,你也催我回去,烦不烦呀?”慧昱说:“我们都是为你好。你知道吗,现在寺里有的沙弥已经议论起你的操行,你不做些遮掩,我怎么向他们解释?”觉通说:“这么晚了,天黑路险,我怎么走呀?”慧昱说:“这不要紧,我马上下去接你!”觉通说:“好好好,你愿来就来吧!”
站在电话旁边的永发说,他也要去,接着拿了手电筒随慧昱出门。
这是个无月之夜,寺外一片漆黑,二人借手电的一柱光亮,深一脚浅一脚向芙蓉山庄走去。虽然共处了一段时间,但慧昱一直不知道永发的来历,只看得出他是农村孩子,文化程度不高,虽然对觉通唯唯诺诺,殷勤伺候,但还是经常挨觉通的臭骂。有一次慧昱还看见,这孩子挨了骂,躲到方丈室后面的夹道里偷偷哭。他一边走,一边让永发走路小心,不时扶他一把。走到“罗汉榻”下面,永发一脚踩空,差一点摔到沟底,多亏慧昱把他扯住。永发感激地说:“监院师父,你这人真好,比我表哥强多了。”慧昱问:“你表哥是谁?”永发说:“觉通呀。”慧昱说:“你们原来是亲戚?你怎么跟他到这里来啦?”
永发沉默了片刻,便一边走一边讲起了他的来历。他说他今年十六,家在安徽南部山区,穷得很。他今年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父母看他还小,干农活不行,就说,你二姑父是大老板,就到他那里找点事干吧。二十天前,父亲带他去了明洲二姑家,把来意一说,二姑夫不理,说这么个小伢儿能干什么。二姑说,郗有不是要到芙蓉山当住持嘛,住持身边好像都得有个贴身秘书,就让他干这差事。她这么一说,姑夫和表哥也都同意,就给他剃了头,买了一套僧衣穿上,表哥还给他起了法名叫“永发”。可是到了这里,表哥嫌他不够机灵,伺候得不够周到,说骂就骂。有一回他端洗脚水慢了一点,让表哥一脚踹在地上,膝盖都跌破了。
慧昱听后,沉默了片刻问道:“你打不打算真的出家?”
永发摇摇头:“我不。表哥待我这样,我能受他一辈子气呀?”
慧昱暗暗摇头,不再吭声。
来到芙蓉山庄,慧昱在大堂里等着,永发去三楼孟悔住的房间叫来了觉通。觉通见了慧昱一句话不说,怒气冲冲走出门去。上山的路上,他虽然走在前头,可是腿脚发软,呼呼直喘,走几步就停下歇一歇,慧昱和永发只好在后面驻足等候。回到寺里,已经是十点多钟,僧人们大多熄灯就寝了。
此后,觉通收敛了一点。他虽然还去找孟悔,但一般都选在白天,而且是在孟悔不值班售票的时候。他在那里厮混半天,一般都回寺里过夜,早课也能起床参加。
但过了一段时间,觉通仍在寺里睡,早课却屡屡缺席。达戒嘟嘟哝哝,说住持这么搞,让他做僧值的怎么去抓僧人纪律。慧昱悄悄问永发,觉通都是什么时候睡觉,永发说,他不定时,有时候上网上个通宵。慧昱想,这家伙,又管不住自己了。
这天晚上,慧昱去找觉通谈话,让他早上准时起床,觉通说,我那时候还没睡醒呵。慧昱说,你晚上早睡一点不好么?觉通歪嘴一笑:我每天晚上都考虑振兴飞云寺的大计,睡不安稳呀!慧昱道:把你的大计说出来听听。觉通便胡诌了一通,又是招募僧人啦,又是举办大型法会啦,都很虚。慧昱说,其实,振兴飞云寺,首要的还是把道风建设好。道风不正,僧纪涣散,什么事情都做不成的。我刚起草了一份《飞云寺共住规约》,你看看可以吗?说罢就将一页纸递给了觉通。觉通接过去看看,规约一共十四条,对全寺僧众的修行生活做了具体要求。觉通看罢,咂起了牙花子:“慧昱,咱们不要自己给自己戴紧箍咒好吧?”慧昱说:“制订规约,将传统的戒律具体化、现代化,以此来整饬道风,这是当今各个寺院的普遍做法,咱们飞云寺也不能例外。”觉通只好点头:“那就这么办吧。”慧昱说:“你同意了就好,明天上午咱们寺务委员会再把它讨论讨论,如果别的执事没有意见,就向大众颁布。”觉通说:“可以。”慧昱又说:“不过,规约一旦正式颁布,你这个住持可要带头遵守。”觉通歪嘴一笑:“尽量争取吧。”
第二天,住持、执事们坐在一起,把规约讨论了一番,大家都说很好。晚上,全体僧人集合到法堂开会,慧昱就宣读了这十四条。他读完后说,请大和尚做开示。觉通装模作样讲了一番话,要求大众认真遵守这些规约,共同建设良好道风云云。
在这之后,觉通果然有些转变,每天的课诵都能参加,孟悔那里也去得少了。
第十四章
来芙蓉山的香客和游人多了起来。
最初的一拨是得知飞云寺重新建起的本地人,近的步行,远的坐车,每天都是成百上千。特别是到了周末,县城和市里来的游客会大量增加,停车场上各种车辆满满当当,路上行人首尾相接,山上各个景点都晃动着人影儿。飞云寺里更是游人如织,院内烛火点点,香烟袅袅,大殿里接连响起香客礼拜时由值班僧人敲出的磬声。
随后,外地旅行社也带团来了。一辆豪华大巴便载来一群人,导游手里的小旗四处挥舞,电喇叭四处鼓噪。那些男女导游不知是从哪里了解的芙蓉山掌故和佛教知识,谬误百出却自以为是,哄得游客只管点头。有些导游每到寺里,还推出这么一个项目:请出方丈大师同游客合影。每到这时,觉通从不推辞,穿袈裟,挂念珠,走出丈室,笑嘻嘻站到前排中间给他留好的位置上。照完相,一些游客意犹未尽,往往口称“大师”向他请教佛理,觉通合掌念一声佛号,接着给他们一些答复或开示。他毕竟在佛学院混过三年,一些最基本的佛理还是懂的,所以多数时候能让请教者感到满意和满足。还有人请他解答人生疑难问题,他便开出“看破”、“放下”、“随缘”等处方,也能收到良好效果。
有一天,觉通正在方丈室上网,在大殿值班的慈音跑来,说有三个人非要找住持说话不可,觉通便下线去了。走到大殿门口,见佛像前站着两男一女,一个中年男人留光头,一个年轻男人扎小辫儿,那个年轻女人则顶着一蓬橙黄色的碎发。觉通大声招呼道:“欢迎施主来寺!”奇怪的是,光头男人看看他,竟一言不发,努嘴仰脸,“噗”地一声,将一口唾沫直吐到佛像上。觉通立刻大怒,吼道:“你要干什么?怎么能向佛像吐唾沫?”光头男人瞅着他扬眉一笑:“你让我向哪里吐去?”觉通骂道:“向你妈那里吐去!”窜上去就要打他。光头男人并不还手,一闪身跑出殿外,且嘻嘻作笑。觉通也跑出去追赶,一边追一边骂,二人在院子里兜起了圈子。和光头男人同来的女人,竟一边笑一边用DV拍他们。
全寺僧人都跑了过来,有的去拉架,有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慧昱问明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突然大声说:“禅友,我与你道!”
光头男人听见这话,急忙跑到他的跟前。觉通撵过来还要打他,慧昱说:“大和尚,不劳你动手,让我领教领教。”觉通便停了下来,瞪着那人直喘。
慧昱向光头男人打个问讯:“善知识今日来此,实为飞云寺之大幸,请多多教诲。”
光头男人瞅着他笑道:“会了么?那我给你洗去。”说罢,就举起了手中的一瓶矿泉水。
慧昱却一把抢过来,拧开盖儿,整个儿倒拿着,让水咕嘟嘟流到了地上,嘴里说:“好了。”
光头男人见状,将双手一拍:“行,有点意思!”
那扎小辫的年轻男子走过来,指着光头男人说:“各位师父,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呵,这是怡春禅社社长、著名画家曹三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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