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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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蓓佳
每当深更半夜他把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总是睡眼蒙眬地拿起话筒,努力地从梦境中挣脱出来,疲惫应答:“没有钱。从来就没有钱。”
他恨恨地呵斥:“你胡说!肯定有!”
我说:“的确没有。我们之间不谈这个。”
“不,一定有!你这个婊子!你这个狐狸精!”他大声叫,“我要杀了你!”
睡眠就这样消失了。天亮之后我昏头昏脑爬起来,在镜子里看自己的脸。我的脸苍白肿胀,像死亡多时的鱼的肚皮。眼球突出,血丝爬满了眼白,眼睑松松地垂挂着,手指按上去,生猪油一样地颤颤巍巍。一夜之间,我提前进入老境,颓废而懈怠,成了我儿子艾飞的祖母。
贾铭帮我打电话到电信局服务台,要求开通一个防恶意骚扰的功能。服务小姐娇嗲地笑起来,说,先生,对不起,固定电话还没有开发这个功能,您可以开通“来电显示”,选择不接某些号码的电话。贾铭说,可是在选择之前,电话铃已经响了,骚扰已经发生,怎么办?小姐出了个主意:要么您选择去公安局报案?
贾铭去了一趟派出所,回来告诉我说,手续太麻烦了,动静太大了,要申请,要开证明,要调查核实,审批,立案……还是拔了电话线吧,天长日久地打不通电话,对方会忘了这事的。
那天晚上,拔掉电话线后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边。早春二月的天气,我把被子裹在身上,仍然觉得冷,心中备感凄凉。我知道这不是陈清风想要的结果。不管他有没有给我留下一笔钱,这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后来我就睡着了。我出乎意料地睡得非常踏实,就连做梦也没有让我醒来。我记得我做了一连串的梦,一个套着一个,有点绵延不绝的意思。比较清晰的一个,是关于陈清风的。梦中我和艾早推搡着拉扯着,一脸傻笑地闪进县广播站的院子。我们都是十六岁的年龄,穿碎花的棉布套头衫,藏青色三角裙,浅蓝色塑料凉鞋,额前剪出齐齐的刘海,过于浓厚的头发扎成两个毛刺刺的刷锅把。
我们在广播站的两层小楼里上上下下地奔跑,焦急地寻找陈清风。楼里却空无一人,黑洞洞的门窗后透出瘟疫般的死寂和苍凉。我们两个人的凉鞋啪嗒啪嗒地敲打在水泥楼板上,发出来的回声阴森而恐怖,仔细听上去,是一种叹息,沉重的、悠长的、呻吟一样的叹息。艾早找得不耐烦了,生气地跺一下脚,大声喊:“陈清风!你在哪儿?”
院子里的一棵泡桐树忽然哗啦哗啦地响起来,恶作剧样地重复着艾早的话:“陈清风!你在哪儿?”我们抬头看,蓦然发现每一片树叶上都长出了一只眼睛,无数双眼睛在树间快乐地摇晃,眨动,闪闪烁烁。眼睛后面似乎还藏有戏谑的笑声,古怪得让我们头皮发麻。我和艾早争先恐后地跳起来,伸手去够那些眼睛。我们每蹦起来一次,身子就会长高一截,离那树上的眼睛更近一寸。艾早比我长得更快,她的指尖已经触到了叶片。我急得要哭出来。我对树上的眼睛喊:“留给我!”
这时候喀嘣地一声响,地面莫名其妙地裂开一个坑,泡桐树整个儿陷了进去,速度飞快,逃遁一样。等我和艾早省悟过来,眼前已经踪迹全无,好像树木压根儿就没有存在过。于是我们两个人拼命地用手刨地。手指所触之处,泥土如面粉一样松软。眨眼工夫艾早刨出一块淡黄色的琥珀。那块琥珀大小如一只土豆,圆润,柔滑,婴儿皮肤般地腻手。我指着琥珀喊:“眼睛!”艾早哇地一声惊叫起来,抬头看我。
我们都认出来,这是陈清风的眼睛。陈清风的眼睛藏在琥珀里,晶亮无尘,如一滴硕大的泪珠,凝视着我和艾早。
我应该说一说陈清风的死。陈清风的死的确与我有关。
一九八九年陈清风出国定居。两年后他女儿跟去读书,老婆也同时办了移民,在老家只留下一个农村户口的儿子。他们一家最后的定居地是加拿大多伦多。九四年我被学校派往美国布法罗大学进修,陈清风频繁往返于美国和加拿大的边境线上,争取一切机会陪伴我。第二年我回国,生下了我们的儿子艾飞。陈清风仅仅是在电脑里见过艾飞的照片。
今年的年初,春节过后,我决定跟贾铭结婚。我打电话把消息告诉了陈清风。陈清风接完电话,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脸上泛出一层潮红。沉默了不到十秒钟,他对家里人说,他要出门,去邮局。但是他没有说去邮局干什么。
加拿大的冬天照例寒冷,多伦多的二月大雪封路,滴水成冰。陈清风出门没有开车,一步一步走到邮局,办完事情,再走回家。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走路。在那样的天气里,人们一般不在室外行走。果然他滑倒在坡道上,一个跟头摔成脑溢血。他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片刻都没有苏醒。一星期后他溘然长逝。
在那漫长的黑暗无边的七天时间里,陈清风的大脑细胞有没有活动?他想起我了吗?他又想起艾早了吗?他想起我们当年在县广播站里大声朗读的那些诗歌作品了吗?他记起我们在江边树林里埋下的松树香脂了吗?我无法知道。连守在医院里寸步不离的他的家人都无法知道。
办完丧事,他老婆和他女儿在家中检点遗物,惊讶地发现家中居然没有一张存折。加拿大的华人都有攒钱的习惯,陈清风做过一段房地产经纪人的生意,虽然是小打小闹,但是九七年香港回归前后,多伦多房价如火箭飞升,他确确实实是赚了一笔钱的。钱呢?除了口袋里的一点零钞,寻遍家中不见存款。
全家人细细分析,得出结论:陈清风死前把全部存款留给了我,他去邮局是给我寄一张巨额支票的。可是我收到的不是支票,是一块琥珀。一块挺昂贵的琥珀,但是远不值他家人想象中的钱数。这样才有了陈清风儿子深夜里的电话。他认定是我得到了遗产,我应该吐出来,还给他们家,最起码也要平分。可我确实没有钱。我也不可能接受陈清风的钱。
我睡觉之前有一个习惯:要看几页小说。
我最近正在看的一本书是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这本书我已经看了无数遍开头,始终没有读完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这天晚上看的是关于“圣伊莱尔街的钟楼”这一段。普鲁斯特仔细地描写着小时候从巴黎到贡布雷的火车上远眺钟楼的美景。我知道接下去他应该写到暮鸦从塔楼里飞出去盘旋的片断了,因为我已经不下十次地读过了这段文字。
这时候我听到了房门被敲响的声音。因为空调机运行的轻微噪音,一开始我没有判断出敲门者是谁。我的心情顿时紧张。深夜敲门和深夜电话一样,带来的消息绝不可能是福音。
我跳下床,在吊带睡衣外面匆忙地披上一件上装,走出卧室。走出去我就听清楚了,敲门的是贾铭。
贾铭是开车过来的,车钥匙还握在手中。他爬楼爬得有点急,说话的时候微微喘气,发福的脸颊上沁着一层细汗,“雅格狮丹”的细方格领子有一边没有翻好,卷心菜一样地窝着。这不像他平常的作风。
“艾晚你先不要急。”他一上来就试图堵住我的口。
“我没有急。”我说,“我还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他愣愣地看着我,然后一把抓住我的手,一直把我领到卧室,强迫我在床边坐下。我在想,他是不是怕我吓晕过去,因此提前做好准备,让我倒下去的时候是在床垫而不是地板上。
“艾晚你千万不要急。”他第二次说了这句话。
我有点火了。我不喜欢男人过分的婆婆妈妈,这也是我跟贾铭交往多年不能下决心走进婚姻的一个原因。
“是艾早出了事。”他握紧了我的手,“艾早杀了张根本,然后去了警局自首。就在今天晚上,一个小时之前。”
我没有吓晕,而是绷直了身体,用劲甩脱贾铭的手。他简直疯了,会说出这样可怕的消息。
艾早是我的孪生姐姐。张根本是艾早的前夫。其实,张根本也是我们的表姨父,而后又成了我的养父。当年艾早宣布嫁给张根本时,我妈妈当场痛哭,责骂艾早是自己“作死”。
现在的情况是,艾早真的“作死”了:她杀了张根本,也就等于宣判了自己的死刑。当然“杀”是一个广泛意义上的用词,艾早不可能拿刀杀人,她用的是药。她一直守在旁边,看着张根本完全地咽气,才锁了门奔向警局。这是张根本公司的律师在电话中简单说出的情况。贾铭说,律师其实要找的是我,可是我的手机关了,家中电话一直忙音,律师迫不得已找到了贾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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